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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奔月》赏析和读后感

 阅读美丽星空 2022-10-27 发布于山东

【析】 《奔月》写于1926年12月,最初发表在1927年1月 《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2期,和 《故事新编》里的多数作品类似,《奔月》的写作不以忠实再现神话或历史人物的生活为目的,而属于“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①,借古人古事的躯壳抒发作家主观感兴、讽喻现实之作。因此,了解鲁迅写作《奔月》时的社会环境、生活遭遇和特定的心理状态,是理解这篇小说的关键。

1926年底,鲁迅正处于世界观蜕变的前夜,五四运动的落潮和新文化队伍的分化使他产生了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②的悲凉感慨;经历了 “三一八惨案”的刺激,他又清醒地认识到进化论观念的不可靠和单纯依靠精神启蒙手段改革中国的软弱和虚幻,从而陷入了 “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痛苦。与此同时,种种个人生活的变故也给鲁迅的心理、情绪以强烈的刺激。例如,周作人不顾鲁迅多年来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以怨报德,致使兄弟失和。高长虹等受鲁迅热情扶持的青年出自私利,背叛并恶意攻击鲁迅。这就更加深了鲁迅内心的寂寞、悲凉和愤懑。此时的鲁迅离开了曾与种种封建保守势力激烈战斗过的北京,只身来到厦门。他面对大夜弥天的黑暗现实,在孤寂和苦闷中思索着变革中国的新路。作家曾生动地描绘过他其时的心境:“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③

《奔月》的题材选取,主题表达,形象塑造以及寓孤寂、悲凉、愤懑于讽刺戏谑之中的艺术格调,都与作家这种特定的心境及力图超越这种心境的努力密切相关。

在《奔月》中,羿是作家重点刻划的人物。鲁迅依据《淮南子·览冥训》里的一段关于“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的记载,生发开来,别出新裁地将这位神话传说中为民除害的英雄置于平凡琐屑的日常生活里,集中表现他完成了历史功绩后的悲剧性遭遇和心态。鲁迅笔下的羿不再是上射九日、下除百兽的英雄,而是一个处处倒霉的凡人。他门庭冷落,形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都只能闲挂在墙上;昔日的壮举和英名也渐渐为人们淡漠遗忘。为了生计,他从早到晚奔波忙碌,但野兽飞禽几乎全被他射尽,其高妙的箭术只能射一射乌鸦和麻雀。因此,回家后不免时常受到妻子嫦娥的冷眼和奚落。这对于一个曾射日除害、威名冠世的英雄,是何等寂寞、苦闷、难堪。更使羿愤懑的,是弟子逢蒙和妻子嫦娥的背叛行径:逢蒙不仅招摇撞骗,欺世盗名,窃取他射日的功绩,还利用从他那里学得的箭法,暗中欲置他于死地。嫦娥则不耐生活之清苦,忘恩负义,窃食他的金丹而独自飞升,卑劣地弃他而去。但羿毕竟是射日的英雄,作家在渲染他的寂寞、悲凉和徒叛亲离的难堪处境之时,也着力刻划了他的正直豪爽,豁达大度,对人朴质热诚和憎爱分明。凭借智勇,他挫败了逢蒙的阴谋,并尖刻、轻蔑地嘲笑了对手的卑下和低能。当得知嫦娥的背叛行为后,他怒火填膺,“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间,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然而,月亮并未被射下,“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这里,鲁迅通过羿射月失败的描写,又表现了他渴望复仇却又无可报复的悲哀。

羿的形象刻划,有着鲁迅自身的浓重投影。鲁迅之所以选择英雄夷羿在完成历史功绩后的悲剧性遭遇和心态为描写对象,渲染主人公陷入琐屑生活的困扰而无用武之地,突出农妇对他的奚落、门徒对他的陷害、妻子对他的背弃,表现他渴望复仇又无可报复的悲哀,在很大程度上源于鲁迅其时主观抒情的需要。借助羿的悲剧遭遇和心态,鲁迅曲折地表现了自己在世界观转变前夜孤独、寂寞、愤懑,渴望新的战斗生活的情怀。通观《奔月》,不仅主人公羿面临的那种荒凉寂寥,只能与乌鸦麻雀为伍的环境和鲁迅其时独居厦门、“不闻战叫”的处境类似,而且人物众叛亲离的遭遇,也与作家其时运交华盖的生活坎坷存在着明显的同构对应关系。“嫦娥弃夫”和“逢蒙叛师”的情节设计是最明显的两个例子。有关羿对嫦娥无微不至的关切、嫦娥不耐生活之清苦独自服药飞升、羿渴望复仇而又无可报复的心态等描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鲁迅长期以来对周作人深挚的手足之情和“兄弟失和”给鲁迅强烈的心理冲击。逢蒙形象的塑造,更毫不隐晦地以高长虹背叛并诽谤攻击鲁迅的自私卑劣广告作模特儿,如作家本人所说的: “那时就做了一篇小说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④。在《两地书》中,鲁迅曾剖白:“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人生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这实在使我愤怒,怨恨了,有时简直想报复。”⑤《奔月》里羿挫败逢蒙的阴谋并尖刻地嘲笑对手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以及他怒火填膺、张弓射月的描绘,正是作家上述心境借历史人物、事件为载体的形象化流露。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塑造羿的形象时既有创作主体与述描对象的共鸣和情感的认同,又以颇具戏谑色彩的语调与对象保持着距离。这种戏谑的叙述语调从一开始就确定了下来: “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此后,作家描写羿对嫦娥爱怜、心虚、惭愧相交加的心情,渲染羿射死农妇的母鸡时饱受奚落、倾囊赔赏的尴尬处境,刻划他返家后发现妻子失踪的惊惶困惑以及射月失败后无可奈何的感慨……,无不保持着戏谑调侃的叙述语调。这种寓寂寞、悲凉、愤懑于戏谑调侃之中的叙述格调,使《奔月》一方面具有创作主体自我表现的性质,另一方面洋溢着创作主体自我嘲讽的意味,体现出鲁迅在借羿的形象刻划抒发自己其时寂寞悲凉心境的同时,又以幽默的形式力图达到对自身遭遇、心态的反思和喜剧性超越。

与 《故事新编》总体艺术特征相一致,《奔月》中喜剧穿插人物逢蒙、嫦娥、使女等形象的设计,采用了融今入古、古今交融的方式。鲁迅有意识地摹拟现实人物的言行,让对象穿古人的衣冠而具现代人的灵魂。例如,逢蒙叛师及其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你打了丧钟”等话语,均属高长虹所作所为的讽刺性摹拟。使女乙和辛所谓 “有人说老爷还是一个战士”、“有时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亦是高长虹言论的影射。嫦娥的言行,以 “兄弟失和” 事件为背景,其 “上饭馆”、“打牌”等现代色彩的点缀,更强调了对象的现实影射性。这种融今入古、古今交融的写法使鲁迅在创作历史题材的作品时,获得了一种突破时空限制灵活讽喻现实丑陋人事的自由,并能借助历史氛围凸现现实事物所蕴涵的丑陋乖讹,置对象于可鄙可笑的境地。在《故事新编》 的 《序》 中,鲁迅将此种写法称为“油滑”,并在给友人的信里说:“《故事新编》……除《铸剑》外,都不免油滑,然而有些文人学士,却又不免头痛。”⑥从喜剧艺术经营着眼,鲁迅所谓 “油滑”,实质上是服从作家进行现实批判的需要所创造的一种怪诞讽刺的手段。作品中逢蒙、嫦娥等角色的塑造虽然各以现实人事为依据,但诚如鲁迅所言:“纵使谁整个的进了小说,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传的话,读者所见就只是书中人,和这曾经实有人倒不相干了。”⑦因此,它们不是某些现实具体个人的攻击,而是作家对普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自私、阴险、卑劣行为的鞭挞。

谈到 《奔月》 等作品的写作时,鲁迅曾回忆说:“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个人住在厦门的石屋里,对着大海,翻着古书,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这时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忆在心里出土了,写了十篇《朝花夕拾》;并且仍旧拾取古代的传说之类,预备足成八则《故事新编》。”⑧《奔月》的问世记录了鲁迅世界观转变前夜的复杂心境,显示了鲁迅在喜剧和讽刺艺术领域的新探索。

①鲁迅 《 <故事新编> 序》 
②鲁迅 《题 〈彷徨〉》 
③鲁迅《怎么写》 
④鲁迅《两地书·一一二》 
⑤鲁迅《两地书·九五》 
⑥鲁迅《360201致黎烈文》 
⑦鲁迅《 〈出关〉 的“关”》 
⑧鲁迅《 〈故事新编〉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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