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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大漠深处那抹红】◆夏桐柏

 白云之边 2022-10-27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夏桐柏,笔名听雨,湖北省监利市人,中共党员。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中国西部散文学会、荆州市作家协会、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中国作家网、中国散文网、国际诗词协会会员;《青年文学家》杂志社理事、青年文学家南国文学社作家理事会主席助理、 西散南国文学社副主编。2018年入编《中国文艺风采人物辞海》。所撰文学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家》《奔流》《西部散文选刊》并“中国作家网”、“散文界”、“齐鲁文学”等多家纸刊和文学网络平台。曾先后在“李煜文学奖”、“中国当代散文精选”、“中国最美游记”等全国性征文大赛中多次获奖。有散文作品入编《中国诗文书画家名作金榜集》《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 篇》等文集。著有散文集《走向远方》。

  

大漠深处那抹红


纵然历史的黄沙覆没了戈壁中千年的大梦,纵然岁月的流岚黯淡了荒漠里曾经的明珠,但当你只要身临沙原,抚触那如云如霞的沙漠红柳,倏然间会让你铭感到朔漠深处里的那一簇簇红,恰似一堆堆熊熊燃烧起的生命之火。它不嫌贫寒,虽默默无闻扎根于大漠,但终以柔弱身躯顽强挺立着抗风固沙,其遭千磨万击却仍坚韧不拔的意志、坚守不迁的品格,堪让你于景仰中铭骨感怀。
就在这旷茫的荒漠里,一句“我在敦煌等你”,她于方寸之间择以了终生的满怀期待。或许她只是一句此生命定心归处的禅念,感应于莫高窟古老斑驳的壁画上那穿透千年的莲坛慈光,就志以一个拳拳凡心女儿身,旌显着择一不移守护祖国瑰宝的执着夙愿;或许也是一个女孩源自心海的深情承诺,是“敦煌的女儿”两情相思恋燕侣,一腔赤心图报国的贞情相约,是“敦煌的女儿”志许“他乡生白发",力改“旧国见青山”的一意誓念。
“敦煌的女儿”是光明日报于1984年1月3日,专题报道敦煌文物研究所副所长樊锦诗女士坚守大漠20年,而展开一场文化苦旅先进事迹通讯中的称呼。这位一夜间成名的江南女子樊锦诗,她迈着曾经患过小儿麻痹症的双腿,从长大成人的上海,走到了向往求学的北大未名湖畔,又从北京大都市走向了迢迢千里之外的大西北,走向了荒漠寂寥千年的敦煌莫高窟,这一走就是入世大半生近60年。她从一身青春走到了一头白发,从满腔活力走到如今影印在金灿敦煌的,是一个颤颤波波微驼的背影。这位貌似柔弱,却一生坚毅的老人,在走过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坎坷和艰辛后,化己半世心血,带领一群莫高窟人在漫漫苍凉的黄沙里,走出了令国内外无不蔚然崇仰的敦煌宝窟,于沧桑后惊艳的灿烂光辉,走成为一位荣膺“改革先锋”国家称号的“文物有效保护探索者”一一这一和平年代里的伟哉英雄。

时光回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个时候,我国才刚走出三年自然灾害所致的异常困难时期,更甭说掩没在茫茫黄沙深处的敦煌莫高窟,也正值百废待兴之时,1963年7月,北京大学58级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的樊锦诗,与另外一位马世长同学,俩人一起被分配到敦煌莫高窟。对于当时才刚走向社会,尚且年青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女孩子会到地处大漠戈壁深处的莫高窟工作,更不会想到这一去就是50多年。
对于分配去向,樊锦诗既感意外,却也平静地接受了。她感到意外的是,虽然去年由导师带领自己等四名同学在莫高窟参加过实习,但由于体质差致水土不服原因,仅实习了三个月时间就无奈地先期离开了敦煌,怎么还会分配自己去那儿工作的呢?其实她是不想去的。她之所以又平静接受了安排, 那是因为自己也曾发自内心地向学校表示过坚决服从国家需要,分配就是自己志愿的态度。何况学校还主动承诺会在三、四年后分配人替换自己,并会安排调到在武汉工作的男朋友一起,所以她纯洁地就连父亲赶紧写给学校的求情信也给压着,根本就没有交上去。
这年夏天,一个才刚25岁的瘦弱年青姑娘,背着大大的背包,肩挎一个黄布挎包,头戴一顶草帽,岀现在北京火车站,与同行的马世长同学一起,在哭得像个泪人儿的马同学母亲千叮咛、万不舍的送别下,登上了开往西部那漫长路程的列车, 踏上了此行漫漫人生路的艰辛旅程。从踏出这一步开始,樊锦诗就再也没有中途下过这列笃行无悔的人生列车,她梵行苦旅大漠洞窟半纪多沧桑,以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的探索和开拓精神,架起了一场历史的罡风,让千年莫高窟以崭新的高科技形态, 在新时代得以涅槃重生。
敦煌的美震憾入心,那时候敦煌的苦也着实令入动魄惊心。初见敦煌,樊锦诗尤感惊艳无比,她惊艳的是千年来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大漠深处,竟会产生如此金壁辉煌的石窟壁画艺术,她完全沉浸在了那衣袂飘拂,翩翩起舞的若英若仙境界中。可是也只有留在这里后才真正知道,洞内是神仙世界,艺术宝库,洞外却是飞沙尘扬,黄土漫天。
在她不足二十平米的宿舍里,听得清窗外大风呼啸,屋内黄沙汨汨筛落。住黄土房、睡黄土炕、用黄土桌、置黄土书架、坐黄土沙发,冬冷夏热的房子里充满着一屋子的土味;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一个女孩子半夜还要摸黑外出如厕。有天夜半起床正欲出门,突然看到黑暗里两只绿油油的眼睛正在对面瞪着她,吓得樊锦诗以为是狼来了,赶紧关上房门,提心吊胆地过了半夜,等到第二天早上一看,才发现那儿原来是一头栓着的驴。
她习惯了老鼠掉到枕头上,爬起来赶跑老鼠,掸掸沙土再若无其事接着睡的日子;她习惯了除了白菜、土豆就是萝卜,想吃水果是奢望的清淡生活;她习惯了洗完头发竟留下一头黏糊糊的白碱,却还要省着用水的尴尬;她习惯了包裹着窗外黑黢黢的夜暗,就着昏黄的油灯看书、写信、著文案的辛苦时光。过惯了都市生活的樊锦诗,她尽量不去想着上海那个遥远世界的日子,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江南的小女子。她藏起了年青女孩子都喜欢照照脸 庞的那面小镜子,更剪掉了那个年代的女孩子都喜欢留着的一头乌黑的长辫子,一直到现在都再没有蓄过长发。她就这样咬着牙清苦地度过了这段十分难捱,也仍然坚持着要捱过去的漫长岁月。
时光在流逝,鸣沙山上沙粒窸窣滚动的嗡嗡嘤嘤声,似是莫高窟内千年佛国老人传出的阵阵呻吟;莫高窟九层楼檐角铁马于风中荡响的叮当声,宛若洞窟壁画上的飞天仕女在呜咽。这如泣如诉的声能,百年来一直寒鸣在旷渺的大漠上空,也颤栗似地叩打在了才刚踏上莫高窟土地的樊锦诗心头。一路的艰辛已将她的生命旅程,连接上了那时尚不清楚何日才能再尽辉煌的敦煌石窟。

黄色是我们华夏民族的传统底色。我惊奇那连绵起伏漠丘上铺天盖地的澄澄黄沙;我惊叹那莫高窟一溜外墙满壁的灿黄;我惊艳那洞窟壁画多配以明亮华丽的橘黄。就因为炎黄子孙是中国人的标志,就因为黄土高原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
茫茫黄沙深处的莫高窟,位于敦煌市东南25公里处的鸣沙山东麓的峭壁上。洞窟始建于公元366 年,经历了从北凉到元的十个朝代,其间连续建造时间长达千年之久,是古丝绸之路上一处集建筑、 彩塑和壁画三者结合创造的立体文化艺术宝库。崖面南北两区1700多米长的峭壁上,分布着远看错落有致如蜂房般现存的735个洞窟,洞内绘有壁画 45000平方米,雕立塑像2400余尊,其画塑真迹, 真实形象地再现了浩瀚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这段千年间的奇珍艺术所展现的杰出成就,极具无与伦比的珍贵艺术价值,在国内外享有崇高的时代影响和历史地位。
莫高窟就像一个孤悬大漠深处的千年老人,积一体旷古痼疾,染一身疬祲顽症。面对密密麻麻破败不堪的石窟群,看着像是披着一件件破破烂烂旧袈裟的壁画和塑像,樊锦诗深有感触地叹愕研究所的前辈们,竟然就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缺资金,无保障地无怨无悔工作和生活了二十余年。她想起了导师和系领导行前对自己语重心长的嘱托,暗暗立下了一生守护莫高窟绝不放弃的坚定志向。由是她自此接棒了常书鸿、段文杰这两位敦煌莫高窟第 一、二代开拓者和奠基人,一路荜路蓝缕,自四十年代初开启守护敦煌这样一场史诗般的接力赛。舍一生于茫茫大漠,以对中华文化的一腔血脉挚爱深情,接续启动了又一场持久的文物保护和考古研究的跋涉历程,将戚戚忧心之家国情怀,毅然安归在了那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孤寂冰冷的敦煌石窟里。
樊锦诗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到敦煌的时候,莫高窟呈现的几乎就是一片废墟,很多洞窟里都堆满黄沙,有些洞子就根本进不去。她一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就风风火火地参加了莫高窟南区危崖加固工程,参与对南区窟前遗址的发掘清理工作。每天一早,她跟着同事们一起,攀一架用两根搭靠在崖壁上的木杆、再横向绑扎一束束树枝、制作成一坎坎踏蹬的“蜈蚣梯”,爬到崖壁上下错落分布着四、五层的洞窟里做研究。每当攀爬的时候,这个形似“蜈蚣”般的梯子就会左右揺晃,吱吱嘎嘎作响,虽令樊锦诗难免一阵心惊胆颤,头皮发麻,却也仍是咬牙坚持着每天里照常爬壁钻洞,不知疲倦地清理流沙,翻寻文物,考研古迹。
为什么在被世人遗忘的大漠里,会创建出如此辉耀世界的石窟艺术?这些光辉熠熠的壁画和彩塑, 究竟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这些壁画和彩塑形像再现的佛国世界又是怎样产生、发展和被最后湮没在历史的记忆中……带着这些问题,樊锦诗走遍了大大小小735个洞窟,就着手电筒的光亮,凭着一柄放大镜,精细入微地研看每一幅壁画,研索每一尊塑像;和专家们慎重研定一个个抢救性保护壁画的修复措施,以竭力延缓这处数千平方米壁画的衰败, 延长这片古迹瑰宝的寿命。
敦煌定若远,一研动经年。2011年,她历时四十年主持编写的《敦煌石窟全集》,第一卷《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报告》正式出版,被权威专家誉为国内第一本极具科学性和学术性的石窟考古报告。日前,另一本历时十余年编写、共30多万字的第二卷《莫高窟第256-259窟考古报告,已正在进行出版前的最后修订。
五十多年来,樊锦诗女士在担员繁重的各项业务与管理工作,及参与各种学术活动之外,精心谨密地单独撰写、著书,或与他人合作撰写,计发表考古报告、学术论文及各种提案、纪念文章、国际合作协议等共有80多篇;在国内外各种学术会议和活动中发表学术演讲、专题讲座和会议发言共计30多场。樊锦诗女士就这样将自己的毕生精力和生命, 完全交付给了古老敦煌的流沙和莫高窟这片圣洁而又神秘的伟大文明,用她的学识,用她的执着,用她的汗水,用她对中华民族文化炽烈的爱,竭力地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催生出了一幅幅掲示并透现着科学结晶之五彩斑斓的新时代“神光”!

“敦煌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樊锦诗后来曾这样说起。还早在上海生活时,父亲就时常带她去博物馆欣赏艺术大师的作品,也曾有幸看到敦煌壁画美术展览,因此敦煌石窟那些幻化在灵动作品中的美,早就在她少年时代极富幻想的心灵里,感受到了艺术美带来冲击的震憾,因而从那时起,就萌生了要一睹敦煌真面目的念想。
当大学毕业后迢遥数千里来到敦煌,在那个沙石纷飞的戈壁大漠中,樊锦诗还是被莫高窟内的壁画上,从北凉、北魏到隋唐的山水人物;从伏義、女娲到力士、飞天那一壁壁琳琅满目、丰富多彩、满壁风动、天衣飞扬的佛国锦绣所倾倒、陶醉。每当一缕缕灿烂的阳光泻入洞窟,照在本就色彩绚丽的壁画和彩塑上时,那栩栩如生飞动的身形,那婀娜柔媚的舞姿,就真若仙女般活灵活现;那灵动缥缈的仙乐,那芬芳飞洒的鲜花,竟真就犹似置身在如来世界,幻响起了宛若清梦般的阆苑仙曲。这些显以轻盈飘逸艺术形象的飞天神女,还有那一个个出胯旋身、丰腴奔放的反弹琵琶伎乐舞女,施以一幅幅色彩和线条凝固的时空,被天才的画师永远定格在洞窟的石壁上,千年生动地诉说着一个个浪漫与想像幻化出的神仙故事,充分地展现了天入合一的魅力艺术境界,浓郁地演绎出华夏民族五千年历史文明的精髓传承。
然而,樊锦诗于十年文革结束后,在组织抓紧编制洞窟科学记录档案时,她通过找岀一幅幅前后数十年间不同时期的照片,进行了一番比较比对,竟然惊讶地发现,现在见到的彩塑和壁画已经或模糊,或残缺,或丢失。壁画在退化的警钟,开始在她心里惊忧;壁画在退化形成的魔咒,开始如影随形地缠扰着她本就不尽平静的生活。如何将莫高窟的石窟艺术历史信息,真实完好地抢救性保存下来,成为了樊锦诗日思夜想放不下的一件大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一樊锦诗出差北京,看到有人在电脑上展示和储存图片,她通过仔细的专业了解后深受启发,顿时萌生依据计算机技术,建立数字储存保真洞窟壁画历史信息,永久保存、永续利用敦煌石窟壁画和彩塑艺术档案的构想。在当时计算机技术尚未广泛应用的情况下,这个大胆的创意,立即得到了国家科委和甘肃省科委的大力支持,并很快下拨专项经费,开展敦煌石窟数字档案建设的立项研发。无独有偶,没想到这一研制数字化档案的实验,居然也正好同符 199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启动的“世界记忆工程”项目的发展理念,因而也得到了国际专业组织提供先进数字技术,展开壁画数字化项目的合作支持。
“数字敦煌”计算机技术石窟壁画历史档案永久保存、永续利用的数字化工程建设,历时二十多年,持续攻克了涉及灯光及色彩管理、影像自动采集、图像拼接形变等一个个技术难题,形成了一整套集数字影像采集、数字色彩处理、数字定位存储、数字展示传播等壁画数字化技术规范。到目前已完成了200多个洞窟的图像采集,200余个洞窟的VR节目的制作,45000张底片的数字化图像处理;完成了莫高窟和榆林石窟两处大遗址外景的三维立体重建。敦煌石窟数字化档案建设,让千年文物焕发出了万年生机。
同时“数字敦煌”团队还创作出了4K超高清宽银幕主题电影《千年莫高》、8K高分辨率球幕电影《梦幻佛宫》,旅游参观者可以在远离莫高窟10多公里外的数字展示中心,一边了解敦煌石窟的历史文化背景,一边欣赏惊为天人的敦煌石窟艺术。通过对游客群体实施这种区划时段的分流参观措施,有效解决了樊锦诗一直致力于石窟文物保护和发展旅游观赏需求,这一对旅游经济发展中一度似乎难以调和的矛盾,从而实现了各方面都期盼的双赢局面。
敦大也,煌盛也,纵然色彩早已斑驳,纵然光影依稀黯沉,但漫长的时光还是带不走这里的厚重,沧桑的岁月更磨砺出了敦煌儿女的灵慧。如今,千年一瞬,一眼千年的“数字敦煌”闪耀上线,观众只要轻点鼠标,就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登录“数字敦煌”的资源库平台,即能对石窟开始720度的全景漫游浏览,创造性地实现了樊锦诗在近三十年时间里,殚精竭虑,苦心孤诣追求的千年壁画光芒荧屏,历史文物“活”现世界,祖国传统文化再展辉煌灿烂,“互联网+中华文明”飞传天上人间之永久保存,永续利用的新时代。
在敦煌研究院的墻上,标写着这样一段话:“历史是脆弱的,因为它被写在了纸上,画在了墙上;历史又是坚强的,因为总有那么一群人,愿意守护历史的真实,希望它永不磨灭”。数十年来无论时光变迁,以“敦煌的女儿”樊锦诗为代表的几代敦煌石窟守护人,创立“坚守大漠,甘于奉献,勇于担当,开拓逬取”的敦煌精神,使得解放前那“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外国”的屈辱历史震撼改写。他们用不间断的探索和实践,将敦煌演变成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成为了一个民族精神坐标,一处历史文明髙地,更成就为一种代代传承不息的中华文化基因,用一腔披肝沥胆的家国情怀,演绎出了一场兴灭继绝的苦难辉煌!

若能掬起一捧月光,我选择最能引起情思的那一圆;若能采来秋天的红叶,我选择历尽风雨后濡染斑红的那一片;若能摘下满天星辰,我选择悬挂天际照得见朔漠山川的那一颗。
毕业去敦煌前夕,樊锦诗回了一次家,那是她在上海度过的大学时代最后的一个暑假。临近动身赴任的时候,父亲对她只说了一句话: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就好好干。父亲的这句话,似乎让樊锦诗彻悟长大了,也在她的心里荡起了一直都再未消散的涟漪,那就是坚定了必须对自己的选择做到无怨无悔的付出。尽管家里的亲人对她的去向流露出了不舍和担心,但她走出家门的时候没有回头,就怕一下子心软流下惜别的眼泪。尽管后来每次回家探亲,亲人们从不多问,她知道,那是他们不忍心问;樊锦诗在家里也什么都不说,那是她不忍心说......
菩提树下说执迷,云海涛生皆是你。樊锦诗在髦耋之年也曾经感慨地说到,我为敦煌尽力了。她还常常说到,此生无悔安心守敦煌,最是感恩不离不弃的先生彭金章。
樊锦诗与彭金章在大学是同班同学,他们相识未名湖,相爱珞珈山,相守莫高窟。俩人在大学里从来没有你侬我侬,却是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地一起度过了四年快乐的大学时光。毕业分别时,他们互诉衷肠,彭金章说:“我等你”!樊锦诗回诺:“很快,也就三、四年,我在敦煌等你”!就这样,两人一别未名湖,二别莫高窟,生生经历了三年多时间的鸿雁传书,凭着互相一句“我等你”,直到1967年元月走到一起后,他们又几度深情挥别相分离,一别就是十九年。这十九年间的前后时光,每到夜深入静,窗外冽风呼号的时候,樊锦诗常常情不自禁地翻腾起伤感的思念:怎么感觉好像北大把我给忘了?怎么老彭把我也给忘了?缘因为她感到了深深的孤独……
1968年,樊锦诗怀孕临盆,却还是挺着身孕在敦煌参加秋收劳动,可这时候的彭金章按照约定,还痴痴地等在数千里外的武汉大学,巴望着她去武汉分娩。直到他接到敦煌医院护士长拍发的加急电报,才知道樊锦诗已经在敦煌生下了孩子。彭金章于是当即挑着一担婴儿需要的吃穿用度物品,焦急地历经两天两夜的车行旅程,才辗转赶到当时的敦煌县城医院,这时他们的儿子已经出生了好几天,可还是光着屁股,裹着被子蜷卧在婴儿床上。等到丈夫挑着担子找到医院、找到妻子的病房时,樊锦诗再也控制不住,望着丈夫放声大哭,交织着委屈、心酸、难过、欣喜五味杂陈的泪水脱眶而出。不是女人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时。
休完产假以后,樊锦诗白天狠下心把尚需嗷嗷待哺的麟儿单独放在家里,自己提心吊胆地在洞窟工作,下班的时候要是能远远听见孩子的哭声,心里才算踏实;如果没有孩子的声音,就会忐忑急慌慌地,唯恐孩子出现什么事情。后来随着老二在1973 年出生,两个孩子就先后只能都托请孩子在河北农村的姑母帮忙抚养。到后来孩子稍大时,放到在武汉大学忙得脚都停不下来的彭金章身边,孩子却一直都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
两地分居问题已经极大地影响了孩子的学习和生活,也严重地妨碍到两人都离不开的工作。在处于甘肃、湖北两地组织都不肯放人的僵持状态,最后交由他们自己决定时,彭金章主动放弃了他在武汉大学一手创办的考古专业,作岀了调自己来敦煌工作,让事业重新开始的决定。樊锦诗此后一直感慨不已:没有老彭的成全,就不会有后来的樊锦诗!等到这一家四口 1986年真正团聚在一起的时候,樊锦诗在敦煌已经工作了23年,和丈夫婚后分居两地已然19年,和大儿子骨肉分离也有了16年。所以,她曾经很内疚地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妻子,不是一个好母亲。这两句话,是樊锦诗于亲情间痛彻心扉的自责,是她时至今日仍然未曾卸掉的一份感情债。
从1986年一家人在敦煌团聚,到2016年这30年间,他们真正体验到了家的温暖,也深刻地感受到了没有后顾之忧的舒畅。然而好景不长,2017年初,彭金章被查出来不幸罹患了胰腺癌,在长达半年时间的治疗过程里,两人都互相承受着身体和心灵的痛苦与煎熬,尽管明知即将有天上人间永别的那一天,却在日子里一直都充满着念念难舍的互相体贴和安慰。就在老彭远行的前两天,已经瘦得皮包骨的他,一下子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突然抬起身子,猛然搂住妻子吻了一下脸颊,这是老彭在用无比深沉的爱意,对妻子作着最后不舍的告别。而在老彭已处弥留之际,樊锦诗在他耳边大叫 “老彭、老彭”的声音,竟让彭金章在昏迷状态中,仍然感应到了亲情的呼唤,于紧闭的眼角处流出了他人生最后几滴昏黄的眼泪。
樊锦诗人生的挚爱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从此后, 她每当三更梦醒,唯感那白杨树似的身影仍然守护在窟前;若伤感杳漠孤鸿,总能觉风霜间他不辞山水依然相伴与共。那年春节,樊锦诗把老彭特别喜欢的一张放大了的照片摆在桌子上,深情的对着说:老彭,我们一起看春晚吧。而这张照片的背景,恰是俩人选择此生相守敦煌大漠深处的莫高窟,这是她心心念念一起长相厮守的心归处。樊锦诗这一生永远都深藏两份爱,一份是对莫高窟文物古迹永志不移的大爱,一份就是対丈夫深情陪伴她50年刻骨铭心的情爱!这两份奔腾在她心底里浓烈的贞爱,始终支持着她走向事业的巅峰,走向她生命的终点。这是她一生一世永远的家国情怀。

红色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本色。我惊羡地看到了大漠围拥的宕泉河边那一簇簇沙漠红柳,它扎根杳漠深处,历经千年恶风魔沙摧逼,虽淫威肆汹不能屈,尽狂虐任侮不使伏。它形似柔弱,却挺立沙漠中矢志不移。它那棕红色的枝条挑着满枝丫桃红色的花骨朵,亭亭如盖地蓬立沙漠,远眺就像一把把熊熊燃烧的火炬,映红一片延伸至天际的茫茫广漠;近看就像一堆堆烈焰跃腾的篝火,像在被炙烤一样的让人热血沸腾。它向下生长吸流沙,它仰接风雨塑绿洲,用无悔展担当,用坚韧显精彩。它是大漠深处尽展风流、无愧天地的一抹红。
樊锦诗女士从那条启动人生就不能拒绝的成长路上,始终显示出了一路“不一样的烟火”。她挺过了几乎致身瘫痪的小儿麻痹症;她遭遇过父亲受迫害致死而含冤咽辱的日子;她承受过非常期间不尽情理的种种非难、甚或流言蜚语的啃啮;她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夫妻长期分居、骨肉无奈分离的艰辛岁月。当她处于凡青年都以梦为马的那个时代,即毫不犹豫地奔放着以一个背包,一顶草帽的风火青春装束扎根于荒漠。这般义无反顾、朝气蓬勃的活力形象,如今已以一座刚柔劲丽的雕塑,矗立在敦煌研究院的院子里。当年过古稀的樊老与之深情合影,并情不自禁地说:再摸一摸我的青春吧,而此去当年,却是已经相隔了半个多世纪.....
一孔孔蜂巢似的洞窟,洞窟里一幅幅精彩的壁画,一尊尊经典的塑像,不只是见证了历史辉煌的瑰宝,还是滋养文化血脉的甘泉。樊锦诗还记得 1995年夏天她在宕泉河边,唯一地看到过的一次东面三危山上空,出现了一片灿亮的金光,当金光消失后,又出现了两道相交的长虹。她想,这片金光难道就是一千多年前,苦行到三危山的乐僔和尚曾经看到的那片“佛光”吗?也因而每当苦闷和烦恼的时候,樊锦诗都喜欢去看一看那尊卧在莫高窟最大、最为经典的158窟里的释迦牟尼涅槃佛像。
清晨明媚的阳光,穿透远处逶迤的山脊照进洞窟,晨曦宛若给佛像加披了一身金色的袈裟,覆盖着显得异常圆润而又神秘的佛陀身姿,一种安祥、 慈悲、自信的大光明境界,霎时间令整个洞窟里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芒彩。樊锦诗默默伫立洞窟里,每每感觉到这尊卧佛,不仅仅有一种恬淡的佛像美,还具一种涅槃到来之际,那魅力十足的沉着、从容,以及泰然自若的精神境界。她体悟到伟大而古老的艺术,为使未来面对佛陀的每一个凡人,都能感受到爱与生的力量,感受到超越烦恼悲喜的解脱与重生的、即心即佛的涅槃境界,呼应并满足世人安定利乐的心愿,而智慧的凝固了没有分别和执着,以心灵的力量感知理想世界的美好时刻,禅以澄明寂照,让心灵不再一直流放在路上,让心灵找到安顿的净土。
还有第254窟中著名的北魏壁画《萨垂那太子舍身饲虎图》,绘形绘色地展示了萨垂那太子舍身拯救饿虎,宣扬了作为佛教经典故事舍身奉献的牺牲精神。从1944年起,几代莫高窟人在艰苦的环境中,坚守、担当、奉献、进取,数十年餐风饮冰,也丝毫不凉热血;道路虽艰,但仍为信仰而舍身付出。这一群70多年来怎么也“打不走的莫高窟人”,在光荣的荆棘路上,凡心所向,勇旅逆行,付出了饱含几代守护人,在荒漠里流逝的青春和不尽的心血,而不无自豪地创建出了,如今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光焰风彩。
樊锦诗似乎也从自己的一念选择,与遗存千年的敦煌石窟艺术,存在的此生难以割舍的生命关联中,顿悟到了自己几十年来,对敦煌石窟艺术执着的守护和如清教徒般的付出,不就是一种人生境界的“涅槃”吗?莫高窟不就是我的“佛国”、此生的“净土”吗?也正是源于自身强大的心灵力量,以“无畏施”决心,在千般困境中择一事,终一生;以“持戒”之力摒弃杂念;以“禅定”之心守一不移,以“精进之态自觉而为,以“般若”境界磨练心智,乃诚铸就了樊锦诗传承“北大精神”,创立“莫高精神”,自律在大漠僻处执着生长,迎来了终有一日馥郁传香,那极具中华传统文化又凸显时代色彩的精忠情怀。
堪与旭日连晖,可同危山争耸的莫高窟九层楼, 一楼绛红色的外饰让它尽显莫高窟雄丽的标志气势。檐角的铃铎千年来随风起舞,也只有在夜幕降临时,寂静的夜空里才会传响一阵阵叮叮铛铛的铃音,就好像飘扬着那壁画里反弹琵琶一律律柔缓的仙乐,在晨昏月夜里如珠落玉盘,声声和鸣伴流光轻转。常常于傍晚散步到九层楼的樊锦诗,也总在这里伫听这檐角铁马,凝神默想这鸣晌的无言金声。“我会在敦煌等你”,这是一种信念;“我为莫高窟尽力了”,这是一种追求;“我心归处是敦煌”,这是一种奉献;“此生命定,我就是一个莫高窟的守护人”,这是樊锦诗人生意义的最高境界。
五十多年,一个南方弱女子,一个北大文化人,从锦绣江南到苍莽漠北,从青春到白发,千辛万苦,百折不挠,就为了一壁千年洞,一腔万缕爱, 用毕生精力,涅而不渝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守住前辈的火,开辟明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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