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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诸芳的总寓言，“九十春光”之隐喻 在“表里皆有喻”的红楼文本中，那些性格鲜明、令人过目难忘的梦中人形象，往往都承担了相应的隐喻任务。因此，岀现在天才的“一番梦幻”里的梦中人，是人，但又不是人。 第四回，冯渊兑了银子，拐子醉了，甄英莲自叹，她今日罪孽可满了，脂砚斋批道：“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脂批将“失足匪人”的“天下英雄”与甄英莲作比，已经暗示，作者写开卷之第一女子，其真意并不只在为一个悲情女子树碑立传。三日后，冯公子来接英莲，却被薛蟠打死，葫芦僧的评论是“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的事”，脂砚斋对此又批道：“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其中的苦心与前批如出一辙。 癞僧预言甄士隐家结局的诗中，有“菱花空对雪澌澌”句，脂批指出：“遇又非偶”，薛蟠显然并不是佳偶，软磨硬泡了薛姨妈老半天，终于让香菱成为他的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但脂批同时又指出：“生不遇时”，可是从风月宝鉴正面看，甄英莲的悲剧，似乎仅仅只是由于一连串偶然造成的，跟时代完全扯不上关系。因此，在风月宝鉴背面，“雪澌澌”的薛蟠，隐喻了甄英莲所处的时代。 十二钗正册，钗黛的画是四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判词中说“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脂砚斋对此的批语是“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因此，“雪”除了隐喻“山中高士晶莹雪”的薛宝钗高洁的品格外，同时还隐喻生不逢时的宝钗所处的时代一一一个冰冷而无望的末世。
薛宝钗是“艳冠群芳”的十二正钗之首，甄英莲则是副十二钗之首，作为正统之象征、“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第十六回脂批）一一大观园的重要成员，她们是在太虚幻境已有、正统式微而非正统甚嚣尘上的所谓末世里登场。因此，“雪澌澌”的薛蟠，在风月宝鉴背面，隐喻的是非正统甚嚣尘上、正统“真应怜”之末世[注1]。 薛蟠无疑是薛家的包袱，他拖累了薛家，当然也就拖累了薛宝钗，但文本中也不乏兄妹之间的温情时刻。两个亲兄妹，却构成了相互对立的隐喻一一一个代表正统，一个隐喻非正统；一个是完美无瑕却被时代所误，一个却隐喻至暗的末世[注2]。 这会让人很困惑，但在“假语存”、“真事隐”的文本中，却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第二回脂批），梦幻文本中“甄士隐”的正统与非正统的生死之争其实都发生于至亲的亲人之间，如贾珍和秦可卿翁媳，风月宝鉴正面点到即止地“假语存”了人情世相一一“有情情处”（第七回回前总批）的扒灰，但“真事隐”了风月宝鉴背面雍正和胤礽兄弟之间“特无情”（第七回回前总批）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恩怨情仇[注3]。 但是，薛蟠抢走甄英莲，只是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而根据判词，最终毁灭甄英莲的是夏金桂。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石头记》中多作心传神会之文，不必道明，一道明白，便入庸俗之套。”其实，不是“不必道明”，而是不能道明，因为一旦道明，作者和脂砚斋及许多人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文字狱”深渊。
夏金桂，嫁与薛蟠为正妻，脂批指出：“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时节焉得又有雪？三事原系风马牛，今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运败之事大都如此，当事者自不解耳。”太多的反常，大违天理，其实正是暗示“夏金桂”大有深意。因此，可以“心传神会”到，让甄英莲从宝钗所命之名香菱一变而为秋菱的夏金桂隐喻的是比“雪澌澌”的“薛蟠”更残酷的时代，即加强版的、更加违背天理的非正统之末世。 作为“诸艳之冠”的贾宝玉，为此担心，并因此事再加上此前抄检大观园等事，又一病不起，“梦全密”贾宝玉之“病”，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可都是大有深意的！ 第一回，中秋之夜甄士隐邀请贾雨村至家中一饮，贾雨村趁着酒兴，对月寓怀，口号一绝。脂砚斋指出：“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以胤礽为中心的正统之“三春”，是“三春争及初春景”，而与“三春”对应的“三秋”是“一秋”酷甚“一秋”，每一个“春”与“秋”的转换，都加剧了正统与非正统之间此消彼长的态势。 从第十八回到第八十回的大观园正文，时光貌似只流逝了三个春秋，但其中已经“甄士隐”了清朝皇权三次更迭一一从康熙到雍正再到乾隆；从正统到非正统。因此，作为正统之象征，从第十八回到第八十回的大观园，已经暗喻了正统之“三春”和“三秋”的激荡风云[注4]。夏金桂的“金”可隐指清，而“桂”是秋天之隐喻，“夏”和“桂”即暗示“春”尽，因此，于大观园“第三秋”登场的夏金桂隐喻正统之“三春”已接近尾声，最为残酷的非正统之“秋”已汹涌而至。
因此，开卷之第一女子甄英莲，看似种种意外造成她的人生悲剧，但其实真正的根源在于“薛蟠”和“夏金桂”，即非正统之末世。如果硬要细分的话，“薛蟠”对应的是雍正时代；“夏金桂”对应的是乾隆时代。因此，在“笔笔不空”（脂批）的文本中，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说：“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大有深意。 甄英莲被拐卖，最后落入“呆霸王”薛蟠之手，随薛家长住荣国府，进了大观园，也就进入了贾家之文时间。第二回脂批指出，“写假则知真”，而甄士隐，姓甄名费，脂批提醒费即“废”，因此，贾府演绎的一切，其中既有如“南直召祸”之类的自身家事，还包括与“废”太子有关的皇家真事。因此，文本以贾家为中心暗现的作者家事和皇家真事里，其实就是对真实时代的写照；而处处采用虚拟象征手法进行描写的甄士隐家的遭际，其实就是整个以贾家为中心的“贾”文的缩影。被“甄士隐”的真实时代，是一个悲伤的非正统之末世，一切注定将幻灭，而幻灭就是从甄英莲被拐开始。 甄英莲被拐发生在“写出了南直召祸实病”（脂批）的“葫芦庙和尚炸供引发火灾”事件前，意外被拐，从此开始了颠沛流离的薄命生涯，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其实隐喻胤禛出人意料地登基，雍正时代开启，即意味着正统一方受难的开始。 第四十八回脂批指出：“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包罗了正钗、副钗和又副钗，而第五回脂批还指出：“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因此，“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甄英莲人生遭际就是一个关于时代的隐喻之寓言一一“真应怜”，其后这三个字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笼罩所有梦中人特别是诸芳的人生。
因此，《红楼梦》就是一部“怨世骂时”之书，但为了避免“文字狱”之祸，不得不披上“大旨谈情”之面纱。文本因而看起来处处都是情，但情里其实隐藏着时代的隐喻，甄英莲作为开卷之第一女子，就更是别具意涵，文本看似将决定她最终命运的关键归结于她与冯渊一对薄命儿女之间的“梦幻情缘”，即脂批所谓的“真真是冤孽相逢”，但其实冯渊（谐音逢冤）已经暗示，作为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之重要一员，她和冯渊的所谓“冤孽相逢”之情缘，隐喻一个正统“逢冤”时代，她不过只是时代的人质。 最终冯渊“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脂批指出：“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境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而“通部之主，惟二玉二人”（第一回脂批），英、冯“一段小悲欢幻境”，其实是为二玉“大悲欢幻境”作引。 文本中二玉心事难了割，“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一路下来，曲曲折折，口舌不断，第二十九回却用史太君"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言以定之。正统之象征胤礽谥号“密”，在梦幻文本里，贾宝玉是“梦全密”，黛玉是“梦政密”，都具有政治意涵[注5]，因此，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二玉所谓的“冤孽相逢”之“情”，其实暗喻“密”的政治人生，当太子是莫大的甜蜜，但甜蜜里却有无尽的伤悲，最后只是春梦一场，而“密”的政治人生，就是时代的缩影[注6]，正如脂批所说，太君一言“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 脂砚斋在最后的批语里指出，“能解者方有辛酸泪”，从甄英莲的人生遭际，可以看出时代在作者身上所刻上的深深烙印一一雍正下旨查抄曹家，改变了他的人生；乾隆再次下旨查抄曹家，幻灭了他的人生。从此，他所有“补苍天”的雄心壮志，都只能郁积在心中，而他越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他的超凡的文学天赋，就越暴露了他对时代的无力感，而旷世奇书里就寄寓了他“真应怜”的身世之感，因而文本里流淌着作者无尽的辛酸泪之暗流。 注1、第五回，宝玉看过十二钗卷册后，随警幻仙子来到后面，众仙子都怨谤道，说好了是绛珠仙子生魂到访，怎么会是这样的须眉浊物来污染这清净之境，吓得宝玉进退不得，脂批指出：“贵公子岂容人如此厌弃，反不怒而反欲退，实实写尽宝玉天分中一段情痴来，若薛阿呆至此，闻是语，则警幻之辈共成韲粉矣。”第三十四回，宝钗去探望因贾政暴打而在养伤的宝玉，问及为何打得这么重，袭人就把焙茗说的话告诉宝钗，因牵涉到薛蟠，宝玉怕宝钗沉心，忙止住袭人。宝玉的细心体贴在宝钗心里掀起波澜，其中宝钗想到“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 太虚幻境和秦钟都是具有正统之意涵，脂批和文本应该都是在暗示薛蟠隐喻非正统。同样，秦可卿所享用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坏了事留下的棺木，来自薛蟠，也是大有深意。 注2、第三十八回，宝钗所作的、被众人赞为“小题目，寓大意”的螃蟹咏绝唱:“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其实就是对非正统一方胡作非为和其结局的辛辣讽刺。 第47回，遭柳湘莲苦打的薛蟠，在荒郊野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小厮们不敢去找，因为他吩咐不许跟去，而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脂批指出：“亦如秦法自误”，薛蟠此番的自作自受，是为未来非正统一方“自作孽，不可活”作引。 注3、详见系列拙文3《猫哭老鼠一一葬礼上的“雍正”》关于贾珍部分 注4、详见系列拙文20《“三春”何解？》 注5、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30一37黛玉部分 注6、冯渊定要三日后的好日子才接甄英莲入门，脂批指出：“所谓迟则有变”，这一细节似乎暗喻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胤礽注定将会继承大清江山，但漫长的等待，让他一切成空。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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