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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冰——中国篆书史上一个划时代的人物

 遇事明言 2022-10-28 发布于甘肃

李阳冰篆学之革进

朱中原

        毫无疑问,李阳冰不但是唐代具有代表性的篆书大家,也是中国篆书史上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其价值在于承前启后,既上承秦篆与汉篆之余绪,又下开中唐以降篆书之风气。

李斯  峄山碑

李阳冰之篆,根子在于秦篆,也即康有为所说的“秦分”。秦篆的基本特征是中锋圆笔。体势圆整,结体圆润,笔画整饬,结构匀称,粗细均等,用笔纯出以中锋,几无方笔,代表性作品是李斯的《峄山碑》《泰山刻石》等。李斯篆书,即是秦代篆书的标准化。李斯之前,篆书形态多样,结体多样,字形多样,风格多样,大小篆及古文笔法杂糅,很多不能辨识。李斯统一了篆书的文字书写形式,使得篆书的书写进入了标准化、规范化和统一化的状态。李斯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促使篆书笔法体系完备化的历史人物,李斯的出现,使得篆书由大篆向小篆转化,由驳杂向规范、统一进化。就艺术而言,篆书的规范化,某种程度上会使得其艺术性有所减弱,但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小篆的出现,无疑又使得识篆、写篆成为下层知识分子的一种必备常识,它使得下层知识分子获得了一种身份认同。也就是说,只有秦小篆,才使得篆书获得了某种真正的社会身份。

篆学之革进,如果说李斯为中国第一个历史阶段的代表性人物,许慎为第二个历史阶段的代表性人物,那么李阳冰则为第三个历史阶段的代表性人物。

之所以言此三者,乃因其篆书文本及篆学思想具有典范性、体系性和普及性特征,而非单纯因其在艺术造诣上所达到的高度。论艺术造诣,李阳冰篆书趋于单一化、标准化,其艺术创造性及审美开拓性或许不及邓石如,然就书法史整体而言,一个历史人物在历史上的地位,是看其综合因素而非单一因素,是言其总体影响而非单方面影响。而李阳冰之价值在于,一为对秦篆体系的继承、总结、发挥与创造,二为对东汉许慎《说文解字》的改定,三为对篆书标准化范式的奠定。李阳冰之篆,直承秦篆之曲直相宜、变化合度、布置均匀,形体和谐,清通婉曲。秦篆方折之势转而为李阳冰笔下的弧形之势,使线条弹性张力感得以强化。尽管自清代邓石如以来,打破了“二李”(李斯、李阳冰)“玉箸篆”“铁线篆”的体式,建立了新的篆书审美范式,然而,论篆书的标准化、普及化及体系化,则非斯、冰莫属。

由秦及汉,书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由篆书体系逐渐向隶书体系进化。但是,这种变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尽管在标准化程度上,李斯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篆书的形态并没有获得完全意义上的统一和规范。与秦小篆相伴而生的,则是隶书。隶古几乎与秦小篆同时。秦小篆基本上多存在于刻石上,而隶古则多存在于毛笔书写的简帛之上。隶书是篆书笔法的平直化,是篆书的简化书写,但是,这其中的篆隶体势之别并不是那么绝对分明的。秦汉之际的碑刻文本,多篆隶杂糅,或篆多隶少,或篆少隶多,或半篆半隶,或以篆为体以隶为笔,或以篆为笔以隶为体。增加了隶势之后的书体,则增加了方笔和波势,波发之势在汉代的篆隶书中几乎普遍存在,尤其是体现在汉碑碑额上,譬如《张迁碑》碑额,体势开张,线条盘曲,造型奇诡,凌厉不羁,以篆为体,以隶为笔,波发分明,方圆兼备,可以说是极汉篆之大观。这是汉人书法审美、书法气象之一重要体现。此种审美气象,延续到了三国两晋南北朝,甚至在隋末唐初仍有些许呈现。以汉分笔法作书,莫不有奇逸之象。然中唐以降,此种分法急剧衰退,篆隶楷三体已然不再追求华美之姿、奇逸之象,一变而为标准化、整一化、规范化的干禄字书。篆书亦不例外。李阳冰篆书正是在此种语境下诞生。

《汉司徒袁安碑 》局部

汉篆之体,在汉碑及碑额中毕见,几乎每一碑,皆有其独特、奇逸之篆书风貌。秦篆以圆形结体,而汉篆变之以方,于圆笔基础上增加方笔,体势取方型或扁型,与八分隶书之形极类。故其风格古朴,典雅,恣肆,凌厉,生动,盘曲,华美,多追求奇逸、奔放之姿,极尽波发之态,此以隶笔作篆者也。故康有为说,秦分本圆,而汉人变之以方。汉分本方,而晋字变之以圆。汉末三国之际,分书之方形结体已略有改易,变而为长方或方圆结合,于分隶基础上增加篆笔或真书笔意,此为晋分之始。三国及晋分之特征,在于增加“折刀头”笔法,强调八分之势,头尾有翘角,波发之形更增,装饰性突出,这也是东西两晋及南北朝碑额篆书的基本特质。魏晋南北朝之碑额篆书,多于篆书基础上增八分及真书笔意,丰富驳杂,几乎一碑一形,一形一体,一体一貌,一貌一格,但总不离八分之法。而此时期之真书,皆强调八分及篆籀笔意,上承汉分之余绪,下开唐人之新风。于是,有唐一代,真楷大行,分隶及篆书逐渐让位于更加标准化、规范化的楷书。自是,欧虞褚薛颜柳遂出矣。

然欧虞褚薛颜柳之所出,又皆奠基于篆籀及分隶笔法,尤其是颜鲁公之书,几乎无笔不篆,无笔不求其圆势。颜鲁公与李阳冰、张旭,实为一家眷属,皆以篆籀为本,以真楷为基,以规范化、标准化而一统有唐一代楷、篆、草三体,三家分唐,可谓极矣!

盖少温之所出,肇基秦分,溯源汉分,而以六朝晋分为圭臬,变斯翁之圆势而为纵长体势,于斯翁圆笔之中略增汉人之方笔,汉篆与秦篆,兼而取之,取而化之,化而用之,复以其字学之功,作用于篆,则无不佳矣。其精研《说文》,于许慎基础上删定之,于字法更求精准,是为唐以后《说文》学之圭臬,后世之讲《说文》者,无不宗之。盖少温以《说文》学为基,以秦篆为宗,而变汉人之篆分,其以《说文》字法正篆法,故为篆学楷则。使唐人之知有楷法而外,始知有篆法,当自少温始。少温之篆,曰玉箸篆,因其笔画圆润如玉箸,其笔画两头肥瘦均匀,末不出锋者,名曰玉箸,此乃篆学之正宗。其线条无粗细变化,竖笔无垂脚,且结体圆长。此种笔法出于斯翁之《泰山刻石》,点画谨严,字体修长,以瘦劲取胜,线条平正遒劲,字形大小均匀,章法纵横有序,别具姿态。其书写笔道,圆润温厚,形如玉箸,故得名。秦之李斯,唐之李少温者,皆玉箸篆之两大宗师。后此之习篆者,莫不宗此。唐人齐已《谢西川昙域大师玉箸篆书》诗称:“玉箸真文久不兴,李斯传到李阳冰。”故余曰:唐篆之有李少温,犹楷法之有颜鲁公,诗法之有杜少陵。然今世皆知有颜鲁公、杜少陵而不知有李少温,是今人之失也。

故中唐之世,太白、少陵、鲁公、少温一统天下。唐以降,论篆法,世人皆知有李少温,然近世以降,论篆法,多不言少温而言完白山人。然完白山人之所出,实不出秦篆、汉篆及唐篆者也,而唐篆又非少温莫属。完白山人兼取“二李”笔法之长,并突破了李斯的用笔单一和李阳冰法度严谨,掺杂隶法,独树一帜,是在李阳冰基础上的又一次扬弃。故或可曰:未有李少温,则无邓完白。

颇有意味的是康有为对李阳冰的一段评价。康氏言李少温“以篆名一时,自称于天地、山川、衣冠、文物,皆有所得。斯翁以后,直至小生。然其笔法出于《峄山》,仅以瘦劲取胜,若《谦卦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夫自斯翁以来,汉人隶法,莫不茂密雄厚,崔子玉、许叔重并善小篆,张怀瓘称其'师模李斯,甚得其妙’,曹喜、蔡邕、邯郸、韦、卫目睹古文(古文虽刘歆伪作,然此非考经学,但论笔墨,所出既古,亦不能废),见闻濡染,莫非奇古。少温生后千年,旧迹日湮,古文不复见于世,徒以瘦健一新耳目,如昌黎之古文,阳明之心学,首开家法,斯世无人,骤获盛名,岂真能过出汉人,空前绝后哉!”康氏言少温“仅以瘦劲取胜,若《谦讣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似有贬词,然其终将李少温作为李斯而后篆书第一人对待,言其“以篆名一时,自称于天地、山川、衣冠、文物,皆有所得。斯翁以后,直至小生。”

只是将若唐篆与汉篆相比,则等而下之。可见李阳冰仍然是一个可以和李斯等量齐观的人物,只是在康氏看来,唐篆气格已然卑下,无法与汉篆媲美。然此非是少温之过,乃唐人整体书法审美及格局渐趋卑下之故。康氏对唐碑本身就是持贬斥态度的,故对李阳冰篆书有所贬斥自在情理之中。康氏言李阳冰之《谦卦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似是贬词,然其非贬李阳冰也,实贬唐人整体气格也。康氏以为汉人分法莫不“茂密雄厚”,篆法亦“奇古”,而李阳冰距汉已有千年,“旧迹日湮,古文不复见于世”,故自然气格日渐卑下,仅以“瘦健”一新耳目。康氏贬斥李阳冰之唐篆,是以汉人作为比照对象,若如此观之,则唐碑自然就等而下之了。康氏醉心汉分,自然对唐碑有所鄙薄。然若以唐人为界,唐以后清中期以前,则论篆非李阳冰莫属,此亦千古定论,不兹赘述。

李阳冰《三坟记》

古人论书极尽微妙。康氏本不愿承认唐碑之高妙,然其论篆书,又无法避开李阳冰,故只能以略带贬斥之言论及之,此康氏之曲言大义也。细观康氏论书,乃褒中有贬,贬中有褒,褒贬相参,机锋时出,莫可名状,若仅以单方面视角观之,则势必误读丛生。

康南海曰:“秦分体之大者,莫如少温《般若台》《黄帝祠宇》,次则《谯敏碑额》,字大汉寸六寸。”此康氏盛赞李阳冰之秦分,亦即秦篆。以此视角观之,康氏所论似又非局限于汉唐,乃以整个篆书史(确切说为小篆史)为时空观照对象。也就是说,在康氏看来,秦李斯之后,若论小篆体之大者,则非李阳冰莫属。康氏的叙述,看似前后矛盾,实则似一面多棱镜,从不同角度观照,则所见之景象自有不同。

李阳冰之篆有着法度和规则之美,其学秦篆,形成了造型规整凝立、整体划一、结体对称、井然有序之特色,复又参籀文之法,变李斯阔落之风而为线条劲挺、圆润流畅之风,至晚年则更趋老练,美茂丰润,遂成一代绝笔;又,李阳冰善取法自然,于天地万物中寻觅笔法之真谛,“予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兹曼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惨舒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抵咀嚼之势。可谓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情状者矣。”此语直可谓篆通天地矣。

其实,以李阳冰之影响力,即使是在中唐时期,也是引领时风的,其影响所及,遍于朝野。需知,颜真卿书碑,多有李阳冰篆额。这说明颜真卿对李阳冰篆书之推重。那么这是否还可以说明另一个问题呢?即颜真卿不但对李阳冰篆书十分推崇,而且在篆书上很可能还受到李阳冰之影响。因为颜真卿书法本就具有强烈的篆籀气。而颜真卿学篆,一为其家学渊源,二为学本朝人也即同时代人。向同时代人学书,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而颜真卿书碑又有李阳冰篆额,这完全可以说明颜真卿与李阳冰在书法上是有诸多交集的,那么当谈及篆书时,颜真卿不能不对李阳冰有所请益或二人有过互相讨论。李阳冰生卒年书史虽无记载,颜、李二人之交往亦阙史记,然二人共同书碑却是二人交集的最直接见证,而颜书之最大特征又是“篆籀气”,故在篆书上,颜、李二人之“交往”可说是十分明确的。譬如颜真卿书《颜家庙碑》即是其一,此碑为有“笔虎”之称的李阳冰篆额,故有“连璧之美”,世称“双璧”。其中李阳冰篆额气势犀利,风骨遒劲,笔法雄健,线条凝炼遒劲,气度恢宏古朴,此碑堪称二人合作之典范。当时颜真卿所书之碑,必请李阳冰用篆书题额,可见其友谊之深及篆体影响的深远。

在书法的“篆籀气”上,颜真卿直接师法于同时代的李阳冰和张旭,但颜真卿向张旭师法更多的是真书和行草书,而向李阳冰师法更多的则是篆书。可以说,张旭、颜真卿、李阳冰三人之间于书法上形成了一种紧密的关联,并共同开创了中唐书法的高峰,又在中唐书坛形成草、楷、篆的三足鼎立之势,可谓一大奇观!

李阳冰(生卒年不详),约生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唐代书法家。字少温,谯郡(治今安徽亳州)人,出自赵郡李氏南祖。李白族叔,为李白作《草堂集序》。

初为缙云令、当涂令,后官至国子监丞、集贤院学士。世称少监。兄弟五人皆富文词、工篆书。初师李斯《峄山碑》,以瘦劲取胜。他善词章,工书法,尤精小篆。自诩“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喜、蔡邕不足也。”他所书写的篆书,“劲利豪爽,风行而集,识者谓之苍颉后身。”甚至被后人称为“李斯之后的千古一人”。

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十一月,李白一病不起。在病榻将自己的诗文草稿交给李阳冰,请他编辑作序。

李阳冰《千字文》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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