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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黎幺评童末《拉乌霍流》

 置身于宁静 2022-10-28 发布于浙江

思南文学选刊

特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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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黎幺评童末小说《拉乌霍流》。《拉乌霍流》选自《新大陆》,后浪丨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9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拨开意义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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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黎幺

要为《拉乌霍流》写篇评论,必然要与语言最为尴尬的部分相遇,与注定的失真、与无力抵达诚实的艰难相遇。但文学本就是在语言的死角中挣扎,所以在这一刻,我如此安慰自己:我的困境也是具有诗意的。

《拉乌霍流》的题材关于一个理应被重视却长期被忽视的领域:非汉语民族的生命经验。

在当代中国,汉语文化已经成了一头精神上的饕餮巨兽,不断挤压汉语之外的语言环境,也不断吞噬语言之外的灵性空间。在今天,保留一种小语种的文化是可能的,但前提是它必须被彻底符号化,它被要求必须自我解释,必须表演性地呈现某种“意义”,以寻求统治文化的认同。即首先必须诉诸语言,其次必须能够为汉语所翻译所接纳,否则便会被轻慢,甚至成为被淘汰的对象。因此,无论作为汉语的使用者,还是作为一名写作者,都会在我身上产生一种原罪意识。而带着这种意识处理相关题材时,容易将之窄化,集中在并不深刻的自省和并不彻底的控诉之上。所幸在《拉乌霍流》中,这种现象并未发生。

既然提到“汉语”与“非汉语”,这篇小说自然涉及了一些有关语言的问题,但我不认为这是一篇关于语言的小说——就连语言自身也并不与语言相关,它并未真正表达,而是在表达的偏离中给直觉制造一道可以穿透的间隙。

这个故事旨在呈现一副必须经由语言,但又必须越过语言才可能抵达的灵性图景。受这一目的驱策,或许可以说,作者采用的是一种灵媒式的写作,类似萨满的唱词,即通过语言召唤渡船,以之渡过名相之间的河谷——或许语言的作用本就仅止于一场前途未卜的召唤——然而,一旦上船,便需即时褪去语言的躯壳,如此才能驶向无语的通灵至境。

作品涉及的灵性感应必定只属于少数群体,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与土地性、本真性相关,因此,在当代中国,它将不可避免地与被歪曲、被排挤的边缘文明产生联系。同时,这是一种介于公开和秘传性质之间的言说,需要极强的分寸感,它穿过读者的心智,如同穿过一面筛子,只能漏下一些细不可闻的耳语,给人难以言喻的感受——那既非伤感也非快乐,而是在“快乐”或“伤感”这两个词语出现之前的原初情绪,只有强度,不分明暗。

就此意义而言,使用一种经过折叠的、半透明的语言是适宜的,即使说,用汉语来言说“非汉语”,或以英语言说“非英语”是适宜的,这本身便构成了故事的背景,是一个隐藏的前提、一个决定性的叙事因子。这使得《拉乌霍流》与瓦·赛音超克图的《陨落的原始森林》之类作品的汉语译本极为不同。毕竟,“被驱逐的主人”过于强烈的失落感容易使批判仅仅停留在对“家园”的缅怀和自然主义的立场上,但如此一来,就显得太过廉价了。

事实上,在现代英语文学中涉及同类题材的作品数量更多。在印第安文化的古老传统之下萌生了诸如《通往阴雨山的道路》《黑麋鹿如是说》等小说;像《在西瓜糖里》这样的后现代小说也有土著文化的“巫性气质”在其中发生作用——当然,这和嬉皮时代的药物文化也脱不开关系;此外,还有“唐望的教诲”系列这种半虚构的畅销书,在大众文化的领域,以猎奇的方式传播。这说明通感和灵性状态的题材是一个重要的文学领域,这种超验的状态并非只是一个描写对象,而是某种能以文学真切地触及的失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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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乌霍流》选自《新大陆》,后浪丨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9月版,《思南文学选刊》2020年第5期转载

然而,即便放在世界文学的宽阔场域中,与这些异域作品相对照,《拉乌霍流》的故事题材与思考角度仍旧显得十分特殊。

首先,在这篇小说里,将心灵与外物、真实与梦幻、现象与记忆、语言与非语言以及超语言融为一体,将人们和他们的祖先牵系在一起的是一种“联觉”能力。它所表征的不仅仅是一项人类学课题,不仅仅是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文化,不仅仅是信念的力量,还是文学和写作的起源,不仅跨越了心理和生理的界限,还与“流逝”的意向,与和“流逝”相对的“折返”相关,因而也成为时空的熔炉:它以流动中的定止表现永恒。它也许阐释了语言与文明,语言与神灵的关系,也许恰恰相反——解构了这种关系。

在尝试述说不可述说之物的过程中,语言,作为一种现代性的工具,既是一座桥梁,也会成为一条歧途,它会无限延伸,以推迟过桥的人到达源头和彼岸的时刻。因此,叙事在不动声色地推进,与此同时,语言也在悄无声息地自我改造,它不断地深入符号的迷雾,不断地贯穿感官的界限,并由此召唤一连串微妙的经验。

我想用“浑然”一词来形容这样的语言和这样的故事,事实上,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词语。在《拉乌霍流》中,叙事语言始终在散发着一种微弱的启示光芒,让这篇作品得以保持在大雾将散未散的临界时刻。

“触摸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这是故事的真正开端。它本身便是对于“临界语言”的一次描摹。在此处,“通感”并非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段,而是如波德莱尔所说,是在自然神殿中贯通一切的回响。这是制造“临界语言”的基本方法,也是黄金时代的人们凭借天生的感官与天地、与彼此沟通的方式。

其实,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语言学家,她的任务本就是寻找、记录和保存自己偶然遭遇的一种“临界语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作者的写作也是一种同质的行为,这一重合现象,或者说这一自指现象,使得《拉乌霍流》像两面对照的镜子,打开了许多不同的意义层次。其中一个或许与文学和写作相关:文学试图阐明一切,但或许什么也未能阐明,最终它只阐明文学自身。但这里有必要再强调一次,《拉乌霍流》是“浑然”的,无论有多少个层级的意义,当情感的激流涌入时,一切都被贯通,无法分离。

这道激流同样也漫过了故事主人公的整个生命。她对“临界语言”的追寻和对成长创伤的疗愈被如此自然地关联起来,成为同一个谜语的两面,而融入这一陌生而神秘的族群的过程,便是面对和深入自我的过程。

与“犬吠”有关的记忆既痛苦又温暖,它是被掩盖、被锁闭的真相,是语言未能捕获的声响,是伤口,也是通往幸福的唯一入口,它包含着被排除的痛苦,也包含着重获接纳的微妙而具有决定性的时刻。在那张存在于自己眼睛背面的帐篷中,过去、现在与未来在瞬息交汇,主人公既是一位青年,同时也是老人和孩子,她以回忆的方式经历当下,以预见的方式追忆过往,一切困惑都得到了解答,一切失落都得到了补偿,一切疼痛都得到了抚慰。

“略啊,升高了便要跌落,得到了便要失去,走不动了,珍珠和宝石便一路弃了,我们衔着文字过大河,一个浪头打来,文字都吞进了肚子。”这是一个神话,也是真正的历史,是一个族群,也是主人公个人——甚至也可能是关于作者本人以及所有写作者——的史诗。史诗的主题是“失语”。

语言被剥夺,便意味着自我被剥夺:无法言说,如何存在?一个更为悲观的解读是:对任何人来说,真正的语言都早已失落——正因如此,沟通才变得如此艰难,甚至已不再可能。而在这个寓言当中也提及了重获它的方法:毕竟,语言并未被洪水冲走,而是被“吞进了肚子”。每个人的内部都隐含着一条路径,转过身,走进去,就能找到自身之中的那片树林和那座帐篷。

在具有极高文学性的人类学著作《森林人》中,作者特恩布尔写道:“他向我展示了某种爱。这种爱是所有森林人在一个依然仁慈、依然和善的世界中所共享的……在那个世界中,邪恶无从存在。”

这“某种爱”,与现代意义上的爱,与被语言严重干涉、曲解的爱极为不同。它是“共享”;它的“仁慈”、“和善”让“邪恶无从存在”;它不是发自私心的情爱,而是对万物的依存与信任,是在“多”的表象中对“一”的体悟。在《拉乌霍流》之中,也有这种爱始终若隐若现。总之,在那最为动人的时刻,伤口愈合了,裂缝合拢了。事实上,这也是文学的作用:通过与语言的角斗,最终驱散语言,接近盲雾之月,即拉乌霍流中的澄明。

然而,爱便是那条能让人理解自身,从而也理解他人的路径吗?我相信,不敢断言。

或许,热衷于阐释的我们,也需要像故事主人公那样经过一次“洁净”,在此之后,我们终会明白,并不是雾气遮挡了意义,意义本身就是那片遮挡了一切的大雾。正如孜能所说:“你们总是问'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听到几个字眼就满足了……”

意思自然是有的,但不必再谈论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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