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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王贵忱:一位岭南学人和他的师友们

 杨念池 2022-10-28 发布于广东

10月26日晚,著名古文献版本学家、古钱币学家、金石学家、历史学家和书法家王贵忱先生逝世,享年95岁。

重温一则关于王先生的采访,以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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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结束后,王贵忱腼腆地看着镜头。

四月中旬的广州,已经有了夏天的味道。天桥上,杜鹃争艳,抬起头,日光刺眼。上午九点的寺右新马路,随处可见上班族的匆匆背影。在街边一栋高层住宅里,86岁的王贵忱像孩子一样倚靠在沙发上,咖啡色的唐装,外面又套了件薄薄的马甲。怕冷只是年纪大了的一个特征,此外诸如体质下降、行动不便、记忆退化等一些或大或小的毛病也跑来纠缠。每次落座或是起身,老先生都需要家人搀扶一把,而对于当年的从军、工作与治学,有些细节他记得特别清楚,有些任凭你如何着急也没有丝毫印象。

王贵忱何许人也?中华书局在1999年出版过《文献家通考》,记载了明朝以来的1525位文献家,如今唯一健在的就是王贵忱。在《文史学者王贵忱》一书的文末,传记对象是这么介绍自己的:“80多年前,我本东北铁岭失怙少年,幸有邻居恩师领进学堂,粗通文字;70年前我本一介武夫,征战南下,从此得岭南沃土滋润,定居广州。因为好读书,喜文史,又有南北诸位大师指点、引领,60年于挫折磨难中探寻研究,著书立说,在古籍收藏、文献、史学、书法等领域终有所获,方能面对广东父老,并聊以自慰。”从辽北到南粤,从小八路到大学者,王贵忱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与激励意义,已故的著名藏书家潘景郑称其为“魁奇之士”。这是一个非典型的学人故事,主人公既不是生在书香门第,也没有优越的教育背景。他能在初小文化的基础上搭建一座令世人仰望的学术灯塔,凭的是纯粹的兴趣与持久的毅力。尤其是在经历了反右与“文革”,不少受牵连的知识分子自怨自艾,控诉个人的才华被埋没、时光被蹉跎,王贵忱的追求并未屈服于环境的变化,独善其身,孜孜不倦,直至解放。

先从童年讲起。当时究竟有多么地不幸,王贵忱简单概括为“家里条件不好”、“只读到了四年级”。据公开的资料记载,因为父亲去世、母亲改嫁,王贵忱是外婆带大的。在这个穷困地区,住着张学良的同学、铁岭有名的知识分子张日宣,他见王贵忱老是跑到家里来蹭课,就索性让这个孩子住了过来。后在友人杨连地的帮助下,张日宣将王贵忱送进了县城的南关小学,两位热心的先生还承担了四年的学费。念完初小,时局艰困,王贵忱不可避免地失学了。于是他想尽办法地看书、背诵经典的内容,比如《红楼梦》《浮士德》《少年维特之烦恼》。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烦恼要比同龄人多得多。为了谋生,王贵忱进入碾米厂打工挣钱。17岁那年听说有部队在铁岭招人,他赶紧去报了名,在弄明白何谓“革命”前便穿上了威武的军装,还郑重其事地把“军人家属证”寄给了日日夜夜牵挂自己的外婆。“参军入伍是我自己的决定,那是1945年,就在我的家乡。”在王贵忱看来,那是他人生的重要转折。与其他战友相比,王贵忱的文化修养在军营绰绰有余,先是当警卫员兼文书,负责接电话、管文件、管档案,后来调去政治部工作。

虽说王贵忱年纪小、个子矮,他的命还是挺硬的,前后两次战胜了凶狠的病魔。1947年,通辽地区爆发鼠疫,平均每天有逾百人死去,几乎每个角落都笼罩着悲伤与恐惧。王贵忱也发烧了,处于半昏迷状态,情况相当危险。当大家都认为这个小兵凶多吉少时,老乡们想起了土方子——由王贵忱保管的大烟(主要是卖给国民党,换来的钱购买布料以及军需品),将其敷于肿块之上,同时泡水当药喝。事后就连苏联防疫队也没能解释清楚里面的因果关系,但命悬一线的王贵忱就是这么奇迹般地康复了。第二次是在平津战役之后,大部队步行从天津南下,结果南方的梅雨天气让北方的汉子很不适应,沿途不断有人生病,乃至死亡。“走得很辛苦,腿都肿了,到了南昌实在是不行了。”王贵忱提到了一个词叫“打摆子”(疟疾的俗称),“我一直发烧,脸都黄了,被人抬着走了几百公里,过了一段日子才好起来。等到进入广东地区时,我们比原计划推迟了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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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忱(后排中)与战友合影

初抵羊城,周遭的许多事物对于这个北方小伙来说,都是新鲜而陌生的。王贵忱想从粤语着手,掌握了语言工具才能更好地融入环境,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太难,学不会。阅读也是一个不错的途径,王贵忱正是通过屈大均的《广东新语》逐渐拉近了与第二故乡的距离。“我真正的读书生涯始于广东,这是本重要的书,包括天文地理、风俗文化等等,我慢慢从中了解了广东。”据他多年后回忆,最初拿到的是民国年间的版本,后来就下工夫去古籍书店寻觅更好的版本。古味浓郁的文德路是王贵忱的学习根据地,人们经常见到一个军绿裤白衬衫的年轻人在那边转悠一整天。以至于多年以后,他还不忘强调自己是“文德路大学”的毕业生。

1952年,上级发来了转业的命令,王贵忱被分配去了汕头交通银行,而不是个人意愿更强烈的潮州——“小时候就读过韩愈的《师说》《祭十二郎文》,印象很深,想去玩玩。”作为首任经理,他一边抓银行业务,一边继续历史研究,就近进入了钱币学的领域。“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从事这一行就立足于此,平时忙得很,空闲了才收集钱币,一开始什么也不懂,后来经验就丰富了。”从器物形态到货币流通,王贵忱沉浸其中,不亦乐乎。几十年后,曾经的发烧友成了泉学界泰斗,代表作有《中国钱币文献丛书》《中国钱币大辞典·泉人著述编》等等。

在《中国钱币大辞典·泉人著述编》的后记中,王贵忱怀着感激之情写道:“编写这样一部工具书,需要具备文献学、钱币学等方面的知识,而我自幼失学,无任何专业基础知识。有幸的是,在我转业地方之后,先后得以拜周叔弢先生、潘景郑先生为师。弢翁又是我习为版本之学的启蒙业师,景郑师则是目录学的引路人;戴葆庭师是著名的钱币学家,我曾得到他的言传指授,始得略知古钱学门径;容庚、于省吾、商承祚三位先生,是我长期请益的导师。我从以上几位恩师处,获得受益终身的启迪。我能够参加辞典编写工作,则是他们当年对我施加教泽的结果。”

王贵忱性格温和,谦虚的他从来拒绝闭门造车式的埋头苦读,而是格外重视与外界的通信往来,尤其是志同道合的良师益友,“这是我学习、追求学术问题的主要手段”。他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师友圈”,除了“后记”中提到的商承祚、容庚、于省吾、潘景郑、周叔弢等,还有周作人、李可染、谢稚柳、黎雄才、启功、刘逸生……“商老、容老是我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好的朋友,两人很客气,我是外省人,他们都说普通话,商老的普通话比我讲得还好,他们都是具有独立研究能力的学者。”聊起“忘年交”商承祚与容庚,王贵忱一下子来了精神,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商承祚是古文字学家,其父商衍鎏乃清末探花,文史与书法俱佳,祖籍也是铁岭。“老爷子头脑清醒,既懂历史亦能参透现实,他教我写字,我给他提供他想读的铁岭志。”王贵忱与商家父子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据他回忆,身材瘦小的商承祚比自己大了26岁,无论生活还是治学,总能感受到对方的情谊。“我被打成右派后,商老每个月至少来看我一次,他知道我的经济状况不好,逢年过节都会带些好烟给我。”1969年,王贵忱用文言文写《吴泉说》,商承祚把最好的资料给了他,还鼓励道:“你好好干,文章写得好,以后会传世的。”从商衍鎏算起,王贵忱与商家的缘分已经延续到了第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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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忱与商承祚合影

结识容庚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两人的年龄差距达到了34岁。“容老开阔达观气象大,是一位老菩萨,夏天穿一身白衫,老学者之风。”最让王贵忱动容的是反右期间,容庚不顾政治风险,站出来为其他被划为右派的教师说话。到了“文革”时,尽管多次遭受批斗,他就是不肯低头——“我宁可去跳珠江,也不批判孔子。”外部环境恶劣,容庚沉浸在自己的学术世界,修订第四版《金文编》,完成了《颂斋书画录》与《颂斋书画小记》。即使是生命末期的1982年,容庚仍放不下中山大学古文字研究室的工作,卧在病床上的他盼着快点出院,以不能动手修订《商周彝器通考》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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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忱与容庚合影

王贵忱偏爱清人龚自珍的诗词文章,因为“过去中国的诗词吟诵的多,摇头晃脑,真正涉及社会问题、针砭时弊的不多,而龚自珍就是这样一个开风气之先的人物”。注诗难,注龚诗尤难,近百年来,注龚诗者数十百家,多为浅尝辄止,通注全本的少之又少,而最早的代表作就是刘逸生的《龚自珍己亥杂诗注》。“逸老治学严谨缜密,为人则谦和厚重。在我致力龚自珍研究之时,每遇到难题有所请教时,先生必尽其所知以见示。”王贵忱与刘逸生交往了40年,除了共同的学术兴趣,这对挚友的成长经历以及对抗命运的态度也颇为相似——都是童年失怙、生活不易,凭借刻苦的自学得以出人头地。

在广东生活了逾60载,自认为是“食粤谷”长大的,即便骨子里透着一股北方人的豪爽劲,但王贵忱还是佷早就被贴上了“岭南人”的身份标签。“生我辽东,毓我岭南。”他刻了一枚闲章,代表了对于广东的认同与感怀。素以经济闻名的珠江三角洲,古往今来也闪耀着一大批学人的思想光芒。唐代有“岭南第一人”之称的张九龄,文字质朴、风格清新,与当时盛行的华丽之风形成鲜明反差,影响了后来的“山水田园派”;明代有“白沙先生”陈献章,开创了“江门之学”,提倡独立思考,反对人云亦云,其学术理念为岭南文化赢得一席之地;晚清有“朱九江”朱次琦,创办了“礼山草堂”,主张破除门户之见,提倡经世致用之道,岭南学人的务实精神很大程度上与之有关。至于家喻户晓的康有为、梁启超,以及解放前搬到广州定居、教书的陈寅恪,在近现代的历史上传承了岭南文化的薪火。

“这里是开放门户,又是学术交流与思想传播的聚集地,比如学人云集的中山大学,但是跟北方比起来,还是有一点距离。”学无止境,在广州之外,王贵忱叩拜过三位老师,分别是古籍收藏家周叔弢、古文字学家于省吾、版本鉴定家潘景郑。“我很感激,通过与他们的通信提升自己的知识修养。”说着,王贵忱吩咐儿子王大文从书柜中找出了自费印刷的线装本书简,别看一套薄薄的小册子,现在市面上的价格可是不菲。“往昔初习为版本之学,有幸得与先生邂逅于津门天祥商场书肆,获蒙指点版片之学,忽忽已是三十年前旧事。其后,因循未尝通候已二十余年,近几年中则时有请教学艺诸事,承亲笔贻书诱学不绝。”王贵忱在《周叔弢先生书简》后记中写道。

与天津市副市长在书店里相遇、相识,这似乎是电视剧中才会出现的情节。1953年,王贵忱回铁岭探亲,途中路过天津,便一头扎进书店,捧着《东莱博议》的正德刻本读了起来。在冷清的书店角落,这个专注的年轻人引起了周叔弢的注意,便主动上前询问“从哪里来”、“为什么看这些书”,后来还请他上门做客,给他讲授古籍的知识。回到汕头后,王贵忱与周叔弢开始了通信,又过了两年,学生正式登门磕头拜师。“他做学问方法与其他人不一样,不豪取,不强夺,他买书都拿现金或金子,自己喜欢的书从来不还价,只要能够得到。”在老师去世后,王贵忱与他的长子周一良保持着交往,“我得益于周家,周叔弢的学术教诲是我的人生亮点。”

相隔几千里、拜入于省吾门下,这件事同样不可思议。“我跟容庚是老乡,他特地写推荐信给于省吾,说我对历史很感兴趣,希望对方收我做学生。”重温往事,王贵忱依然有些受宠若惊,“于老收的都是高级研究生,我只有小学文化,并且他当时在东北,我在华南。”容庚的信起了关键作用,王贵忱如愿以偿地与于省吾开始了书信往来,后借出差机会跟老师在北京见了个面。“言必有本、无征不信”——这是于省吾送给他的见面礼,“贵忱啊,你记住这八个字,本着这八个字做学问,碰壁就少,就没有错。”王贵忱奉之为圭臬,“事实确实如此,这成了我一生做学问的原则。”等到他日后当了老师,学生们也在遵循着这样的治学规范,尽量去获得第一手史料,避免盲目的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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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忱与于省吾合影

在王贵忱的记忆中,潘景郑的来信是最多的,约有200封,不包括诗笺。“内中多指授学艺,时作策励宠饰语,谆谆诱学高谊溢于言表,视贵忱厚矣。”既然说到了“厚”,这里有必要介绍两件宝贝。一是潘景郑赠予王贵忱的张学良真迹,这幅墨宝写于1928年,现在出版的其他作品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堪称绝品。二是红印本《定庵续集己亥杂诗》,潘景郑起初给了王佩诤,后者批校后还了回来,见王贵忱喜欢研究龚自珍,老师便附了一首《雨中花》成全了学生,使其感叹“为近三十年中访书之最惬意事”。此外,潘景郑还借用《赞成功》一词来鼓励王贵忱:“隽才盖世,博览群编,岭南导领早居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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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忱与潘景郑合影

区别于其他学界前辈,王贵忱与潘景郑还是同行,两人都在图书馆系统工作过。1978年,恢复党籍的王贵忱接到省委调令,前往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即现在的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简称中图)任副馆长。收集广东古籍文献、办学刊、写文章,王贵忱迅速进入了新的角色,还在自家的图书馆开班,讲授武汉大学的图书馆学理论知识。“广东一些高校的图书馆与市级图书馆的馆长基本都是我的学生。”王贵忱在中图工作近五年,后来接受了老朋友周连宽的邀请,帮他带了一个研究生,可惜的是,这个女弟子在毕业后转行了。1983年,调令又来了,王贵忱的头衔依旧是副馆长,不同的是,上班地点从中图改成了广东省博物馆。其间,他也在广州市地方志编撰委员会任过职,负责修志工作,后来打了四次报告,终于还是回到了博物馆,“最重要的是我喜欢传统文化事业,想多一些时间搞学问。”

广州报纸上登过一篇文章,题目叫《王贵忱:广东的好东西都在我这》。这不是随便说说的。作为元老级的收藏家,王贵忱的藏品以钱币、图籍、金石、书画为主,“我的心态好,凡事随缘。”张之洞是他特别喜欢的一位历史人物,从诗集、辞章到稿本、书法,林林总总,搜集了约百件藏品。再如曾国藩、屈大均、张荫桓、廖燕、罗振玉的旧物,数量也很可观。在王贵忱看来,研究兴趣的大小与藏品价格的高低无关。上世纪80年代,他拿徐悲鸿的手卷换取曾国藩的书札,就经济角度而言,前者贵而后者贱。这显然是一桩赔本买卖,他却不以为然:“这批手札是曾国藩晚年致李瀚章、李鸿章昆仲的书信和附片……具有丰富的资料价值。”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藏品为人类之财富。早在1963年,王贵忱就把自己淘来的嘉靖本《周易程朱传义》五册送到了中图,“所得之前半部与馆藏适当完璧,殆必解放初分散,因出示所得之本捐赠给中山图书馆善本部,裨共可成全璧耳。”自那以后,他不断地把家中宝贝往外送——明嘉靖版白绵纸刻本《韵谱》五卷、明刻《七修类稿》三十四卷残本(中图,1980);蓝鼎元著作(汕头图书馆,1982);袁崇焕史料(东莞市政府,1989)。最慷慨的两次捐赠分别在1999年与2011年,王贵忱先是把耗费半生精力收集的600多册古钱币文献资料捐给了中国钱币博物馆,后又将包括红印本《定庵续集己亥杂诗》、明万历刻本《古史六十卷》(苏辙撰、莫伯骥跋)在内的807册古籍文献捐给了广州图书馆。“我收藏了一辈子,换回好多张收条。”王贵忱说,留在身边,怕自己保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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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忱的书房“可居室”由王世襄题写

王贵忱的书法自成一派,周叔弢的评价是“质朴厚拙,毫无侧媚之态”。在他的家中,曝光率最高的书法作品并不是自己的——书房叫“可居室”,字幅的落款为王世襄,会客厅的墙上则挂着叶选平题写的“乐以忘忧”。“可居室”寓意奇货可居,又指随遇而安,小小居室见证了个人成长与时代变迁。“乐以忘忧”是一种处世态度,不知老之将至,求学、治学的确是让他感到愉悦和满足的事情。

原载 “文汇学人 · 学人“ 2015.05.29

王贵忱:一位岭南学人和他的师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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