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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成:我和妻子林淑芳

 丁东小群 2022-10-29 发布于北京

王东成林淑芳夫妇是我们的老朋友。王东成写了一篇深情讲述妻子的文章,小群为林淑芳画了一幅素描。

花儿哪里去了?
谢了。
谢了的她们哪里去了?
变成多情的泥土了。
你看,大雪下,
她们正拥抱着
一粒粒酣睡的麦种……
   ——题记

我和妻子林叔芳

王东成

    人活一辈子,免不了会愧对许多人,其中不少人,是自己的恩人。我这一辈子,十分愧对父母,愧对一些师长、亲友,愧对妻子林淑芳。

   1976年底,我被抽调参加当年市委组织的工作队,担任一个大队的市委工作队队长。天意从来高难问。回首人生来路,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次“下乡”,对于我来说十分重要,是我人生的一个新起点,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此生的命运。不过,我对于这点却是“浑然不觉”。

   当时,林淑芳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她被临时委派到我们工作队协助我们做计划生育工作。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人性的弱点我也具有。我从来就喜欢漂亮女孩,表面上却装做不屑一顾。不过,一个女孩,如果只是漂亮,缺乏内涵和教养,我还是喜欢不下去的。所以,我曾自嘲地说过:“不漂亮,喜欢不起来;只漂亮,喜欢不下去”。

   人越活越明白,凡事真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初对于妻子的喜欢,不是从她的相貌开始的,而是从她的一个行为开始的:我亲眼看到她不假思索地脱掉鞋袜,趟着冰冷刺骨的桃花水,将市里派来的那些细皮嫩肉的女大夫、女护士一个一个地背过水流湍急的山间小河。我怦然心动:这个小大夫一定是个质朴、刚毅、良善的好女孩。

    从此,我的内心,不仅有了对她的尊敬,更有了对她的爱慕。四十多年的时间和经历,充分证明我当年的眼光和判断没有错。相处中,我们彼此对对方都有了些好感。她大概是喜欢我爱读书、爱思考、说话实在、表达流畅;而我,则喜欢她不说谎、不做作、不虚荣、不势利、不娇气、不自私等等。

   随着相处的深入,我们的感情也日益加深。从我们工作队离开回到公社卫生院之后,她常常借故给我们大队打电话,常常盼着我去公社开会;而我,每到公社开会,也常常去卫生院看她。我也焦灼地等她给我们大队打电话。不过,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卿卿我我、轰轰烈烈,更没有海誓山盟,全然是外冷内热、尽在不言,完全是心照不宣。

   我没有向她求婚,她也没有向我表达什么爱意。有一天,走在芳草萋萋、山花簇簇的山间小路上,我平静地问她:“我什么时候去你家,见见你的爸爸妈妈?”她回答:“找一个礼拜天吧。”我们就这样“签订”了婚约。山花为媒,松涛作证,蜿蜒崎岖的山路把我们送上了高高的山顶。

   有一次,我对她说:“我母亲患三叉神经痛,你可不可以抽空去我家给我母亲看看病?”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并很快就跟我一起去了我们家。她给我们家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又过了些时候,我平静地对她说:“我该去你们家见见你父母了吧?”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们找了一个日子,带了一点礼物到了她父母家。她的父母很得体地接待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她妈妈不太赞成这门亲事。老人家以饱经沧桑的老道目光,一下子就发现我身上有五大缺点:一是病,当时我正患肝炎;二是懒,眼里没活儿,不做家务;三是傲,不谈柴米油盐,只议文学、时政;四是穷,无房,无钱,连块手表都不给她女儿买;五是生性不安分。老人家对我的这些看法,入木三分,十分准确,不仅没有令我气恼,反而让我敬佩:这才是一个负责任、有见识的好妈妈啊。老人家去世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怀念她。

   恋爱中的人常常被爱情冲昏头脑。当时,妻子就是“鬼迷心窍”,硬是要对我搞“婚姻扶贫”,违背父母的旨意,嫁给了我这样一个麻烦人。于是乎,便有了我俩风风雨雨四十多年十指相扣的岁月。

   早点结婚,是为了让我重病的父亲安心。我们没有拍结婚照。结婚那天,也只是她的几个兄弟姊妹陪她来到我们家,与我的家人和几个亲戚吃了一顿饭。这就是我们的婚礼。

    结婚那天晚上,爸爸妈妈为我们腾出了房间,住到了大哥大嫂的屋子。

   新婚燕尔,我开始抽空复习初、高中的功课,准备参加当年的高考。这期间,妻子不仅高高兴兴地包揽了全部家务,而且还常常陪我去医院打针、取药,常常陪我逛夜市,舒散心情。

   高考之后,我颇有稳操胜券之感,一心准备离家去外地读大学。可是,到头来,竟然没有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人生的道路固然漫长,但关键的只有几步,我深知这次高考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毅然绝然地以“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踏上了漫漫风雨路。

   那一天,沮丧、焦躁、饥肠辘辘的我,在凄迷的风雪中,在大街上与已怀身孕的妻子不期而遇。泪水在我的脸上和心里涔涔流淌。我在心里说:妻啊,你让我对你说什么?只让我说一句吧,这一生,我要成为你心里的一缕春风和阳光,永远不让你失望!

   奔波成功了,我上了吉林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又几经周折改派到通化师范学院中文系教书;一年之后,又费尽气力,去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

   这些年,孩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都由她一人养育。一切家务,都由她一人承担。租房居无定所,搬了十四次家,买煤,买柴,砌炉灶,冬储菜等等,都由她一肩挑起。她是市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三天两头带着孩子值夜班、出急诊。八年下来,一个水灵灵的年轻女人,一下子憔悴许多!

   我是带工资上学的,每月46元,我从中拿出10元钱给母亲。妻子的工资是每月36.5元,每月必须交3元钱的托儿费,她还要拿出4元钱凑足40元钱给我。

    妻子从来不跟人借钱,也从来不向人哭穷。有时,距离发工资还有好几天,可她手里竟然一分钱都没有了。有时,为了挣点小钱,在下班后,她背上孩子,躲避着熟人,上街卖菜、卖衣服等等。

   吃饭时,她和女儿常常是白水、馍馍就咸菜。因为买不起水果,女儿常常目光定定地瞅着其他小朋友吃苹果而垂涎三尺!妻子只好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假装没看见这样的情景。

   她常常托到长春出差的同事给我捎些食品和衣物。家里有了好东西,女儿看见了,嚷着要吃,每次她都哄女儿说“等爸爸放假回来了咱们一起吃”。听话的女儿几乎每次都流着涎水看着妈妈把这些好东西藏起来。

   读大学期间,我买了不少书。我曾自鸣得意。岂不知,当我正大手大脚地买书时,妻子和女儿一个月只花费29.5元,含辛茹苦地度日!我是在享用她们的牺牲。这是我终生的愧疚!看着那些书,我如芒在背,仿佛感到声声质问敲击着我的良心!

   妻子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她爷爷是个有名的钟表匠,父亲是个出色的油工,她是一个理智、务实、动手能力强、心灵手巧的职业医生。

   八年期间,我们之间有几百封通信。有时,我一天竟然给她寄三封信。每次收到我的信,她都流着泪反复读,有时竟哭着冲出医疗室到无人的地方放声哭泣,弄得她的同事不知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年月,我常常喜欢在信封的背面写两句诗或一段话,她的同事看到后就会喊着说:“林大夫,你家老王又来信了,你又要哭了!”

    每次放假回家,她都到车站接我。如果她不接我,我找不到家,因为我不知道家在哪儿。朗朗白日下,她冲上前去流着泪拥抱我。每次开学离家,她都眼圈红红的,车站上相拥之后,她总是久久地伫立在站台上,向远去的列车招手。

   我1986年7月研究生毕业,到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任教,妻子同时借调到学院的医务室工作,女儿在学院附近的小学寄读。从此,我们一家团聚了,再也没有分开。

   结婚后,生活一直拮据,直到1997年,才感到兜里的钱包稍微鼓了一点,与朋友吃饭,敢于抢着买单了。

   妻子是个朴实的人,也是一个爱美的女性,只是由于手里没钱,一直没有穿上几件可心的衣服。我是喜欢打扮妻子的。看到妻子穿戴得美美的,我的心里是甜甜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去云南昆明讲课,顺便去了一趟大理。在洱海边的一个商铺上,看见一件漂亮的蜡染长裙,我顿时心头一热:正好适合小林啊!可是,问了价钱,我的心立马凉了!太贵了,40多元啊。我恋恋不舍地登上了返回昆明的长途公交车。一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地翻腾:这条长裙太漂亮了,太适合小林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良缘,若错过,就永远错过了!思量再三,我心里一咬牙一跺脚,不就是40元钱吗?买了!我立即决定中途下车,返回大理洱海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那个商铺:啊,太好了,那条美丽的蜡染长裙,还挂在那里,还在风中翩翩摇摆!
   买下这条长裙,我的心马上平静了,仿佛自己是个行走在瑰丽夕阳中凯旋而归的英雄!心里真暖和啊,仿佛正有一条温暖的小河淙淙流过;望着车窗外的远山和田野,我仿佛看到了妻子甜甜的笑脸。

   妻子很珍惜这条长裙。直到如今,每年夏天,她依然常常穿起这条长裙。看到穿着这条长裙行走在风中的妻子,我仿佛又一次读起杨朔的《茶花赋》,仿佛又一次看到那枚圣洁的山茶花,仿佛又一次看到独独属于我俩的永葆青春的花样年华。

   恋爱时,妻子感觉我谈吐儒雅,性情温良。我揣摩,当时的她,大概有一个期待:将来有了孩子,知书达理的我,会是孩子良师益友般的好父亲,孩子将在和煦、明亮的阳光下健康、快乐地成长。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打孩子上学之后,呈现在她眼前的,却是一个缺乏责任感,缺乏耐心,粗暴、急躁的几无教养的“凶神恶煞”!令她疑惑不解的是,这个“凶神恶煞”,怎么对自己的学生,对其他孩子,那么有责任心,那么有耐性,那么热情,那么温暖,那么循循善诱,独独对自己的女儿,如此不耐烦,如此气急败坏,如此不可理喻?这个人,是教师吗?是知识分子吗?是父亲吗?这是妻子今生心里最大的痛,是她终生都不会原谅我的地方!至今偶尔提起来,她还是要么怒目相向,箭语如矢,要么扭过脸去,不置一词。

   妻子是我的帮助者。她不仅是家里“自带钱粮”的保姆,还是我的“教学秘书”,譬如,她曾替我填报职称申请表;帮我接待、款待学生。和我一起带领由我任“导师”的一些学生去校外参加思想文化艺术活动。她曾被有些学生誉为“中青院第一师母”。

   我是个不安份的人,难以过上平安与清静的日子。妻子并不喜欢轰轰烈烈的生活。可是,我虽然胆怯、懦弱,但内心深处尊崇正义,常常忘乎所以,使一家人处在风风雨雨中。我永远不会忘记,有一天:我俩躲在河边的一个僻静的树荫下,为我们今后的人生做一个最严峻的决定。不爱哭的妻子哽咽着说:“走吧,走得远远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等你回来……”说着,她用颤抖的手,把家里的全部积蓄缠在我腰间。那天,我俩相拥而泣,泪水流在一起,站立了好久,好久。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雁叫西风,雪压青松;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和妻子一起携手经历许许多多风风雨雨;一起相影随行地走过世界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一起赞美永恒者,聆听和践行那温暖而圣洁的话语;一起在晨晖夕雨中相对无语地伫立窗前,听风过竹林、雨打残荷,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和妻子是兄弟姐妹。我们的婚姻是恩赐。我们婚姻的原则,不是快乐,不是幸福,而是相守,而是契约,而是那无比瑰丽的彩虹之约!我们都沐浴在那条从天上流下的河水中,都听到了那首天上飘来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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