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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千年来我们都读错了《孟子》吗

 知易行难nev5ph 2022-10-30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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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千年来我们都读错了《孟子》吗

近日因“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一句而引起大讨论。此语出自《孟子·告子》,关于“斯人”与“是人”的问题,虽然迄今所有可查的古籍中《孟子》原文都是“是人”,但我的记忆中也如大多数人一样,记得读书时背诵的是“斯人也”。从文本而言,正本清源当为“是”,而“是”或“斯”倒也并无歧义。更值得探讨的是同一段文字中的断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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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北京日报》2014年5月12日周笃文先生之文

2014年5月12日,古典文献学家周笃文先生在《北京日报》发表《“空乏其身”的句读是错误的》,指出正确的句读应作:“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认为如此才文从句顺,语意文法纤悉相合。按照周先生所说的句读,我们先来读一读整段文字: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周先生说:“这里,孟子首先明确提出了忧患意识的命题,有着深刻和十分重要的意义。然而这个几乎人尽皆知的经典,却存在着严重的误读,增加了理解的困难。这就是'空乏其身’四个字。我们知道这一段经文排比严谨,对仗性强。它一连用五个'其’字,其中四个都带有二字结构的宾语。如'心志’'筋骨’'体肤’乃'所为’等。独'空乏’后只带一个'身’字,显然与文体不合。下句'行拂乱’三字语意含混,令人费解。”所以周先生以为当作:“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周先生又说:“造成误读的原因是没懂'空’字含义。这里的'空’当'困’讲,'空乏’即'困乏’。它与'身行’是一对密切相关的概念范畴。《尚书大传》云:'行而无资谓之乏,居而无食谓之困。’即居家没吃的,外出无旅资之意。把'行’字挪到下句,就简直不成话了。”

我赞成周先生的这一解读。但这个“习非成是的误读”并非现代人的错误,而是古人由来已久。自宋元,乃至更远溯至东汉,儒者早就句读为“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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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朱熹《孟子集注》

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就已经如此。按目前可见,元刻本、明刻本都是有句读的,皆为“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如此,我们就要来看朱熹对于这段话到底是怎样的理解。按《孟子集注》,朱子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至“曾益其所不能”之后注曰:“曾与曾同。降大任,使之任大事也,若舜以下是也。空,穷也,乏,绝也。拂,戾也。”言使之所为不遂,多背戾也。动心忍性,谓疏动其心,坚忍其性也。然所谓性,亦指气禀食色而言耳。程子曰:'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空者穷也,穷者困也,正如周笃文先生所谓空即困,朱子当然并没有误解“空”的含义,但朱子也没有对行作注解,按照朱子的注解,句读为“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未尝为不可,然而《孟子集注》却偏偏句读为“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又是为何呢?

我们还得往前追溯。最早对《孟子》作注解的是东汉时期的赵岐,即所谓《孟子赵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一段,赵注曰:“言天将降下大事以任圣贤,必先勤劳其身,饿其体而瘠其肤,使其身乏资绝粮,所行不从,拂戾而乱之者,所以动惊其心,坚忍其性,使不违仁,困而知勤,曾益其素所不能行。”赵岐当然也没有误解空乏的意思,但是他同时也对“行”字作了解释,其注解中共出现两个“行”字,一是“所行”,二是“所不能行”,由此可见,他已将“身”与“行”分开,所行不从,也即所行拂戾而乱,也即不能行。可见朱子之句读,即是依赵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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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孟子赵注》

到底是“空乏其身”还是“空乏其身行”,就看对“行”字如何理解,然自朱子以来,《孟子》与《大学》《中庸》《论语》并列为《四书》,又奉为十三经之一,后世之句读与理解亦一奉朱子为准则。今若重新句读,非但推翻朱子章句,且亦将推翻汉儒对《孟子》之理解。

《说文解字》曰:“行,人之步趋也。从彳、从亍。凡行之属皆从行。户庚切。”《说文解字注》曰:“步,行也;趋,走也。二者一徐一疾,皆谓之行,统言之也。”又《尔雅·释宫》曰:“室中谓之时,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大路谓之奔。”《尔雅释名》曰:“行,伉也,伉足而前也。”《尔雅·释诂》曰:“行,言也。” 

也就是说,行有“步行”与“语言”等意思,言就是行,所以有言行一词。光从单个字来看,并不能下决断,《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一段中的行当作何理解。而身与行连用,孟子之后较早的古籍中有《荀子》:“仁人之用国,将修志意,正身行”,身行与志意并列,犹如心志与身行并举;又有贾谊《新书》:“正身行,广教化,修礼乐,以美风俗。”而《周礼注疏》引书传(即所谓的《尚书大传》)曰:“行而无资谓之乏,居而无食谓之困。”正可谓是对“空乏”其“身行”之补注。如此看来,正如周笃文先生所分析的,综合文体与语意来看,确实为“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或更接近《孟子》原意。东汉的赵岐解释与句读未必正确,惟因朱熹之声望而随之留传千古,致无人质疑。圣如朱子,果真错了吗?

然而连这也似乎不再是今日之重点。重点是所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者指向谁,到底是谁要受苦、受劳、受饿,冥搜于历史,久远者且不论,即近百年来之事已足使人唏嘘长叹。《孟子》固然是值得我们认真阅读的一部经典,甚或有人说他乃是诸子百家中写得最好的。以孟子之君轻民重思想乃至独夫论,当可接通于现代,还复儒家之真气。然而亦因如此,《孟子》向来乃为专制者所忌讳,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朱元璋下令修订《孟子》,就从中将《孟子》原文删去了八十多条,此后删节本的《孟子》成为科举取士的标准,直到永乐九年(1411年)才恢复原貌。今天我们大谈“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的同时,也要扪心问一问,今天是到了谈孟子读孟子的时候了吗?

剡溪小北,2022年10月29日于梁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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