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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赛】陈前金:一只老母鸡(86)

 中诗报 2022-11-01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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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展示

一只老母鸡

作者/陈前金

1958年,我在江西省永修县初级中学(现永修一中)念三年级。当时,全国正在开展“除四害(老鼠、麻雀、苍蝇、跳蚤)”运动。放寒假的时候,学校布置了一项政治任务,要求每个学生在寒假期间消灭20只老鼠和20只麻雀。验收的方法是,下学期开学报名的时候,每人交20只老鼠尾巴和40只麻雀脚。没有完成任务的不予注册。

回到家里,我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家人。父亲说:“20只老鼠好办。田头上堆有很多稻草垛,草垛下一般都会有老鼠洞。翻开草垛找到一窝老鼠,少说也可以打到四、五只老鼠。找到四、五个老鼠窝,任务就完成了。只是麻雀比较难办,那家伙特别精,不好逮。”外婆安慰我说:“不要急,先把消灭老鼠的任务完成,消灭麻雀的事情以后再说。”

说干就干,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跟着父亲去翻稻草垛。这方法还真灵!我们翻开第一个草垛,就发现了一窝老鼠,两只大老鼠跑了1只,打死了1只,4只小老鼠全部被打死。此后,又连翻了几个草垛,打死了几只老鼠。吃过中饭,我们又接着翻,接着打。到收工时,我数了一下,一共打死了11只老鼠。首战告捷,我高兴得不得了,家里人也跟着我直乐!

第三天、第四天我又接着翻了两天草垛,3天时间一共打了31只老鼠,超额完成了学校布置的灭鼠任务。然而,一星期过去了,这期间我掏过鸟窝,用弹弓村前屋后打过麻雀,连1只麻雀都没有逮到。

我有一个姨妈住在本大队的另一个生产队,姨父是那个生产队的队长。正当我心急如焚、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姨妈来看我了。听完我的“诉苦”后,姨妈哈哈大笑,说:“我说我的宝贝外甥放假这么久了怎么不来看我,原来是在为这事发愁呀!不就是20只麻雀么?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们那里林子多,鸟多,很快就要下雪了,下雪后,鸟找不到食物,就会飞到队里牛栏旁的草垛下找食吃。到时候,你和外婆就住到我家里去,你姨父是个逮鸟高手,让他教你一手,保证一逮一大串!”

于是,我就天天盼望着下雪。那时候,大气层的温度没有现在这么高。我们这里每年冬天都会有雪下的,而且一下就是大雪,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到处是白蒙蒙的一片。

这一天终于盼来啦!春节刚过,老北风呜呜地一连刮了几天,一群群乌鸦呱呱地叫着在乌云密布的天空盘旋,外婆说:“要下雪了,老鸦在'造雪’嘞。”这天傍晚,风停了,吃晚饭的时候,外婆说:“你把书包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就会下雪嘞,明天一早我们就到你姨妈家里捕鸟去。”外婆的话刚说完,就听到房顶上的瓦片像吵豆子一样沙沙作响。我打开大门用手电筒一照,雪籽儿满地乱蹦,没过多长时间,鹅毛大雪一团团地从广袤的夜空中飘落下来。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到处是一片雪白。吃过早饭,我和外婆就上路了。

姨妈家住的那个小村子叫田埠村,距我家住的村子只有3里路,本来只要走20分钟的路程,在大风雪中我们祖孙俩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知道我要来捕鸟,姨父早就把捕鸟的工具准备好了。读过鲁迅小说《故乡》的人,都知道少年润土说的捕鸟方法:“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姨父捕鸟的方法原理和润土是一样的。但比润土的方法更先进。作法是,把两节水车的龙骨(注:水车,天旱时农民提水的工具)去掉页片组成一个90度的直角,在横着的那节龙骨的小孔上系上一根小麻绳,小麻绳的另一端绑一根火柴棒。在立着的这节龙骨上钉一个小钉子。用龙骨把木板支起来后,在板子的下面放一块像芭蕉扇样的食板,“扇面”的一头支在地上,在“扇面”上撒上一些稻谷后,将“扇柄”抬起,从支着的那节龙骨的中间小槽穿过紧靠着那根用小钉子别着的火柴棒。小鸟只要跳上食板采食,“扇柄”就会和火柴棒脱离,龙骨在木板的重压下就会往前倾倒,支在龙骨上的木板就会自动掉下来,把采食的小鸟压死。用这种方法捕鸟,人不用守候在旁边,只要过段时间到捕鸟的地方看看,见木板掉下去了,就可以走过去把压在木板下的小鸟取回来。

稍事休息,姨父便领着我去安装捕鸟的木板。生产队的牛栏就在村庄的旁边。距姨妈家里不到200米。牛栏前面是一口水塘,水塘的对面是一片树林。我们去的时候,许多小鸟正在草垛子下觅食,黑压压一片,唧唧喳喳十分热闹。见到我们,小鸟呼的一下散开了。在姨父的指导下,我把木板支好了,为了增加木板的重量和压力,姨父在木板上压了一块砖头。临走之前,姨父又撒了一些稻草在木板上进行伪装,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对我说:“回家吧,过10多分钟来看看,木板掉下去了,那就是打到鸟了。”

我回到姨妈家中,耐心地等了10来分钟,就向牛栏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就发现木板掉下去了。我急急跑过去掀开木板一看,下面竟压着3只小鸟!我高兴得不得了,重新将木板又支了起来,拎着战利品回到了姨妈家中。

这一天,共捕了11只小鸟。我兴奋地对外婆和姨妈说,只要明天再捕一天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到捕鸟的地方去了。这天的小鸟似乎比昨天少了许多,而且非常地警觉,我还没有走到跟前,小鸟就惊恐地飞开了。整整一上午,木板一直支在那里,一只小鸟都没有捕到。

临近吃中饭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木板掉下去了,心想,终于有收获了,便急急地跑了过去。掀开木板一看,我大吃一惊,躺在木板下的竟然是一只老母鸡!冷汗一下子从我脑门上冒了出来,我连想都没有想,就在草垛下掏了一个洞,把老母鸡藏了起来。把捕鸟的木板重新支起来后,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姨母家吃中饭去了。吃饭时,姨妈问我上午捕到多少鸟,我说,一只也没有捕到。打死老母鸡的事,我没敢对姨妈说。下午,我一直守候在牛栏附近,不让鸡到草垛下去觅食。

距牛栏不远,住着一户地主。这户地主家就老地主夫妇二人,老地主60多岁,老太太50多岁。老地主有个儿子在县中教书,是我的老师。老地主是从另一个生产队迁到这个生产队来的,据姨妈说,自打老地主迁到这个生产队起,从没有见到他儿子回来看望过老俩口。

老地主一天到晚阴沉着脸,不同村里人说话。老太太则相反,见到任何人都是一付笑脸。论年龄,我该称老地主夫妇为大伯大妈,但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们大伯大妈。每次我来姨妈家,见到老太太,老太太都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有时候还会偷偷地问问她儿子的情况。尽管我也和老太太打了招呼,回答了老太太的问话,但态度很冷淡。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连儿子都要与地主老子划清界线,谁愿意与一个毫不相干的地主婆套近乎?

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打死的那只老母鸡竟然就是老地主家的!从下午三四点钟起,老太太就在咕咕地唤鸡和到处找鸡。还特地跑过来问我,看到过她家的鸡没有?我说我没有看见,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回到姨妈家,老太太那唤鸡的咕咕声总在我的耳朵边作响,脑海里常常浮现老太太到处找鸡的形象,我的良心受到了严厉的谴责。吃晚饭时,我把打死鸡的经过如实地告诉了姨父姨妈。姨父姨妈静静地听完了我的话,姨父说:“孩子,你能把这件事如实地说出来,我很高兴。证明你是一个诚实的人,是一个有良心、有良知的人。下午听说老太太家丢了鸡,我和你姨妈就在猜测,是不是你把她们家的鸡给打死了?如果说是狐狸或野猫把鸡给叨走了,应该听得到鸡的叫声,雪地上也会留下狐狸或野猫的脚印和鸡毛、鸡血。可雪地上什么痕迹也没有,这就是说,不是狐狸或野猫把鸡给叨走了,而是人把鸡给藏起来了。我们村只有10多户人家,大家知根知底,没有人会干这样的事情。下雪天,外面又没有人来。结论只有一个,就是你把老太太的鸡打死并藏起来了。老太太是个很聪明的人,她不把这件事说穿,是不想得罪我们。”

姨父安慰我:“你不要内疚和不安。这事责任在我,如果当时我想办法把鸡拦在草垛子之外,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姨妈说:“其实,这老俩口过得挺艰难的。老地主解放前没干过农活,细活不会干,如今年纪大了,重活不能干,工分是全队最低的。老太太更不用说啦,小时候缠过脚,路都走不稳,还能劳动?队里的工分不值钱,在队里做一天工,不如老母鸡生个蛋。俩人在队里做一年工,只能挣下口粮钱,家里的日常开销还要靠自己解决。你把她家的鸡给打死了,她能不心痛么?他儿子一年到头不回来一趟。不是他不想回来,是不敢回来!谁会忘记自己的父母?谁会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每年年初,你姨父去县城参加四级干部大会,他儿子都会特地把你姨父请到家里吃一顿饭。我们与他家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请你姨父吃饭,还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关照关照他的父母?每次看到你对老太太那种冷淡的态度,我就很难过、很别扭!不错,老地主是剥削过穷人,但那都是解放前的事情。如今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自食其力的人。你是个读书人,要懂礼貌、有爱心。老俩口都是六七十岁的人,是你的长辈,你不应当用那种态度对待老太太的。”

姨父对姨母说:“你从家里抓一只母鸡,和孩子去草垛子下把那只死鸡找到一道给老太太家送过去,让孩子给老太太赔个不是。”

我们到老地主家的时候,老俩口正在生闷气。屋子里没有点灯,灶台上冷冰冰的。看样子,老俩口晚上没有吃饭。姨母说明了来意,并让我给老俩口道了歉。老太太感动得眼泪直流,说什么也不肯要姨妈家的那只鸡。老太太说:“大外甥来了我就很高兴!我还能要你们赔我的鸡?”姨妈好说歹说劝了半个小时,老太太才将两只鸡收下。

第二天一早,姨父把草垛四周用竹篱笆围了起来,让我继续捕了两天鸟,才将那20只鸟的任务完成。

60多年过去了,许多事情都忘记了,唯独那只老母鸡的事我总是不能忘怀。60多年来,我一直铭记着姨父姨母对我的教诲:做一个诚实的人,做一个有良心、有道德、懂礼貌、有爱心的人。

本文作者陈前金,男,1943年12月生,江西省九江市永修县人。长期从事”三农问题”研究和永修地方文化研究,在《人民日报》等中央省市报刊发表论文100多篇,在全国率先提出取消乡统筹、取消农业税等建议,两次获得国务院农村综合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优秀征文二等奖,一次获得国家发改委优秀征文二等奖,多次获得江西省财政科研优秀成果一、二等奖。著有论文集《我为三农鼓与呼》(经济日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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