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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乘光|《高安话正字析俚》弁言

 120035948@qq.com 2022-11-02 发布于江西
《高安话正字析俚》弁言
文/章乘光

对家乡话的热爱,在人过中年后变得更浓烈。年华催生回忆,一回忆就回到了未成年时代,回到了家乡话的天地。飘泊的游子经微信胶结,旧梦重温,捡起一度生疏的家乡话,真像捡起自己投放大海中的漂流瓶。对于生活在幅员广大国土上的我们,家乡话才是真正的母语。如果说文学艺术是文化的绿色开花植物,那么母语就是文化地衣。她没有文学艺术的高耸妍丽,只是一味地质朴,甚至有些粗粝。她与文化大地联系最紧密,更稳定、更坚实,风吹雨打、霜凌雪欺,不改容颜。

母语之爱,宜乎众矣。但母语之美或多或少被遮蔽。记得在读书时光,深以为家乡话土、俗、脏。其实任何书面语言,都经过了雅化,此前同样不堪。粤语书面化,造了多少以“口”为偏旁的字?看起来比普通话的词语别扭多了。没办法,普通话是优势语言,粤语不得不迁就之。在家乡的文本上,笔者看到另一种迁就法——以汉字标音法书写家乡话。这是对家乡话的糟蹋——语言只剩下了读音(通常不准确),字面应表现的象形、形声、会意荡然无存。“巴力门”(parliament)等译词的出现,那是拓荒时代的草创,“费厄泼赖”(fair play)——鲁迅先生说应该缓行——现在应该废行了。

笔者发现,家乡话中的字、词其实绝大部分收入了历代大型辞书;近代以来,由于北方话(因普通话的起点为上世纪中叶,论及方言难免历史比较,除非必要,本书总体上使用“北方话”一词)的强势侵凌,很多字词都变成了偏僻字词。今天发掘出来,真有把银元抛光后的惊喜。为什么?因为语言之间的通约性是有限的。且不说“诗不可译”的滥调,谁都知道方言中最地道的说法,只有域中人才知其中味,一旦以普通话或他种方言表达之,经常变得不知所云、或者好笑的变得不好笑了、有时意思通了但是色彩全无。

赣语是汉语七大方言之一,她是在两晋南北朝“衣冠南渡”和唐末五代北方人避难南迁两大历史背景下形成的,是中原话和土著语的混合。通说赣方言以南昌话为代表,但家乡耆宿宓彰安先生不以为然,他认为高安话才是赣方言的代表。他说:“高安话里,中古汉语的遗迹相当丰富,堪称活化石。高安方言保留了完整的入声系统,只是塞音韵尾有所减弱。若要确定某个字的平仄,用高安方言的声调(七个调)去辨别,会与中古汉语该字声调一致,百试不爽。”南昌作为通衢大都,人口流动频繁不利于语言的稳定;高安近南昌,没有山区那样因闭塞而融合程度不够的缺陷,又保留了必要的稳定性。

爱家乡话还有一个强劲的理由:普通话乃洋泾浜汉语,它以北京语音及满清贵族“四不像”的北方话(官话)为基础,语音相对单调,字词也较贫乏,但因其统治地位影响扩大,最终鸠占鹊巢。说起来都是泪!普通话的简单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推广统一,但也损害了汉字音形义合一的独特韵味,以及汉语词汇尤其是各方言词汇的丰富准确。七大方言中,与中古汉语最具亲缘关系的就是赣语和客语(两者在音韵方面最为接近,相互发生),湘语、吴语、闽语、粤语由于地理位置上的边缘性而次之。

作为南方人,还要加上一个强劲理由:北方话作为游牧和旱作文明的语言,无法忠实描述南方水稻文明的生产生活。小时候日常所见的很多物事,通用教材上都没有。这又是一重文化强奸,延续到今天,就是教材中的“外婆”变成了“姥姥”。

这是一曲南方农耕文明的挽歌。网络时代和城市化的推进,使得乡村日益隐入远处的暮色。失去的才感觉到珍贵,拯救我们的精神家园——家乡话,是文化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也是一篇“少儿不宜”的作品:学生娃看了,足以混淆视听,影响对普通话的学习;没有一定的生活阅历,也难以窥得地方文化的堂奥。

还需要澄清一个学术上的误会。上世纪八十年代,赣方言学者颜森发表了《高安(老屋周家)方言的语音系统》(《方言》1981年),以及《高安(老屋周家)方言词汇》(《方言》1982年)。——老屋周家是《中源音韵》作者周德清的家乡。此后的赣方言研究大体以上述研究成果作为高安方言的标本。事实上,两文的取材仅通行于高安杨墟、村前、华林三乡镇,而该区域与高安方言的主体差异颇大,与邻县上高、宜丰融成一体。

𠊎[客]ŋʌ44。我  俣等。你们  鹅珠。玉石  春枱。雕花的大方桌  拸hæɪ35。玩  系。是  剺li:13。刺,划,“~破手”  皵tsɒ44。裂,“树~皮”  愠jən22。怒,怨恨,“心里一股~气”     夜je44   

以上略举数例,都是高安的人口和地域主体绝对没有的说法。高安可分六七个子方言块,上述三乡镇作为一个子方言块,与他块的差别最明显,最不宜作为高安方言的代表。按本籍罗伯昌先生的观点,高安方言当以城区为中心,辐射5~10公里,包括筠阳、瑞州、祥符、蓝坊、荷岭以及上湖、黄沙、石脑、汪家的一部分为代表。本书取材即立足于该区域,不包括邻接外县乡镇受影响产生的差异部分。

说一下写作体例。(节略)

……

本书采用的国际音标标音方式也不能严密吻合高安话的读音,而专业标音法又非大众易于掌握。高安话声调(还有两个变调,略)和调值的对应关系如下表。请注意,勉与普通话对应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高安话的音值与普通话有差别。普通话的调值为:阴平55,阳平35,上213,去53。

高安七调

阴平

阳平

阴去

阳去

阴入

阳入

对应五阶调值

35

13

42

44

22

4

2

正字遵循高安话与北方话之间的音变规律,主要是“声调基本不变”(阴平和阳平的转换不算)和“入派三声(平、上、去)”的原则。不符合规律的情况也有,一是可能字典对声调收集不全,二是高安话本就与北方话声调不同,三是在词语中会发生变调。

本书实际上有三位合作者,大致经历了三个写作阶段。  

第一位是同学喻圻华。2019年底我们作为共同作者起步,凭记忆收集、推敲字词、撰稿。修改期间笔者通读了于省吾、殷康、流沙河、许进雄(台湾)等人的古文字学著作,甚至从台版的繁体书中受到点滴启发。近两年间虽然笔者承担了主要工作,但相互生发、相互补充的贡献都融进了本书。回过头来看,缺漏和错误很多,字词俗语的数量只达到终稿一半左右,但对笔者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入门找感觉的过程。这是第一个写作阶段。2021年10月,由于高安方言本身研究的资料有限,笔者想从南昌方言著作中汲取营养,不想打开了一扇大门,感觉第一阶段是在黑暗中摸索。笔者搜遍了相关赣方言的资料,才知道这项工作相当于踏入了一个“海洋”,并决定参照方言书重写,改变初稿的结构和散文化风格。发现颜森的高安方言研究后,笔者曾相当满足地认为可以弥补田野调查之不足。重写于2022年4月初基本完成。这是写作的第二阶段。

第二位是尊师宓彰安先生。宓老师长期潜心于古音韵研究,在此领域学养深厚,不乏独到见解。在发笔之初就提出用国际音标和五阶音调的专业建议,后又通篇审稿,审定标音——该项工作再无第二人可胜任。笔者对音韵本来一窍不通,有限的知识都拜尊师所赐。还有应当作田野调查、不必标汉语拼音等意见,都很中肯。最珍贵的当然是先生撰写的序了——画龙点睛之外,使本书更加完整。

第三位刘贺良先生,是个被动的合作者。2022年4月初笔者偶然在网上发现定名为《江西话赣方言词汇江右民系汉语本字与音韵调》的系列文章,与作者联系后才知乃本籍。当然,作者所称“本字”大多数不成立。但刘先生做了扎实的田野调查工作,字、词、俗语、谚语收集比较全面。——字或不确,但注音足可启发笔者。笔者看过之后才发现仅凭记忆远远不够。而专业学者如颜森所做的田野调查,由于不属于本方言域,只能得个皮毛,难全面准确——虚词部分更甚,对非常地道的地方搔不到痒处。

田野调查笔者没有时间做,刘先生工作对本书的互补性,其天意乎?虽然正字方面,笔者未发现而借鉴采用的字词仅十来个,但是俚俗短语包括例句,采纳极多——经典俚语往往具有唯一性。据此而进行补充修改,竟增加了超过一万字的篇幅。这是写作的第三阶段。刘贺良先生虽只距笔者老家(在祥符)才五华里,但隔了乡镇,不属高安方言代表区域,所以刘先生提供的互补性还不是很充分。

也可以说还有第四个阶段,那就是最终付梓前的持续补充修正。主要得益于参详闻一多先生对《诗经》《楚辞》《庄子》等古籍的研究成果。

一个好汉三个帮,信然。本方言域的身份和十年的家乡工作经历、半生阅历、知识面、写作者的想像力,也是完成本书并保证质量的必要条件。即便如此,如此一部类似词典的作品,错误和疏漏还是难免,笔者期待本书出版后激起同仁的兴趣,有以教我。

感谢高安中学一九八八届文科班——群聊涉及家乡话成为本书的源起。感谢内人黄素梅女士,使笔者身处他乡也一直沉浸在家乡话的语境中。感谢内侄黄熠东为本书绘制封面。

本书属于语言人类学范畴,写作中隐约触摸到古汉语的脉动,对先贤苍颉们的敬仰油然而生。文化神秘、历史沧桑、拍案惊奇,交织杂沓,难以言表。只得乱以他语,以一首七律作结:

谁诱野狐钻字林?家山淘洗一时新。

爬梳粒粒丹铅结,分辨纭纭闾巷音。

阅历半生添眼力,风尘满纸活童心。

前情摹画惟余笑,絮语方言付见仁。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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