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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老色树(六)

 冬歌文苑 2022-11-02 发布于北京

老色树

我心烦了,就只有发发小姐脾气,和丫鬟婆子们撒撒气。

久而久之,我的坏脾气就名声在外了。

说地主家的大小姐子萱如何如何坏脾气,将来一定找不到好人家。

那好,不是这么说吗,我就脾气坏了,破罐子破摔了,怎么着?

那天,是我娘的祭日,我爹忘记了,家里的人都忘记了。我悄悄从厨房拿了点心、肉和馒头,到老色树下祭奠我妈。我一个人在那哭了一天,没人理我,也没人找我。

我知道,我爹和哥哥们都在各忙各的,根本没发现我不在家,而那些丫鬟婆子嫌我烦,巴不得我在外边闲逛,省得骂她们。

我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靠在老色树上睡着了。

睡着睡着,我觉得鼻子痒痒的,伸手抓了一下,也没抓到什么,再睡,鼻子又痒痒的。这回我把眼稍稍睁开一道缝,眼前是清秀的一个男孩子,正拿着草穗轻轻扫我的鼻子,我认识,这是上坎王家的根宝。

我一时来了兴致,假装睡,然后忽然睁开眼睛,大叫一声。

根宝吓了一跳,然后明白过来,也大笑起来。

我也跟着大笑

我和根宝,我们两个一起大笑。

从那天起,我和根宝成了好朋友。

那年,我和根宝都是十岁。

两个十岁的孩子,有了自己的秘密。我不开心了,就从家里溜出来,在根宝家的后墙外学喜鹊叫,过一会儿,根宝就会偷偷跑出来陪我玩儿。

我们一般都在老色树下见面,玩儿累了,就并排躺在老色树下的大青石上睡觉。

根宝其实不是别人眼里的好吃懒做的人。

根宝聪明,学啥会啥,我教他背私塾先生教我的功课,他一学就会。他还会学各种动物的叫声,还会给我捉蛐蛐,编花环、手镯,用草编小筐筐、小笼子。

我不开心的时候,他总能让我高兴。

今天会带给我几个五彩的鸟蛋,明天又会带给我能写字的石头,后天呢,会给我做个小弹弓教我打鸟儿。

反正,根宝的花样多着呢,总能让我高兴,让我忘记一切的烦恼。

有时候我不如意,掉眼泪,根宝就会心疼的把我揽在怀里说:“子萱,别哭,你还有我呢,我永远都疼你。”

那时候靠在他稚嫩的臂弯里,我心里觉得暖暖的,好像生命从此有了依靠。

终于,我们还是长大了。

人长大了,烦恼就会莫名其妙的多起来。

其实,我们长大那年不过十五岁。

和往常一样,我爹又到外面收租子去了,我自己在家里无聊,就约了根宝老色树下见面。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我和根宝并排躺在大青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少年的那些话。不一会儿,我们两个就被太阳晒的头上微微的出了汗。

忽然,根宝一翻身,支着身子和我脸对着脸,一脸神秘的欲言又止。

这样的距离,我们能看见彼此脸上的汗毛,根宝的脸红扑扑的,一双剑眉,眼睛大大的亮亮的。这会儿,估计我的脸也是红扑扑的,除了午后太阳晒的原因,还有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原因,这样的距离,这样近的呼吸,唤起了我内心的羞涩。

看根宝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为了掩饰心里的慌乱,催促着根宝有话赶紧说。

根宝终于开口了,他说:“子萱,昨天晚上,就在这青石上,我妈让我和柳叶圆房了,就是一起睡觉了。”

我突然觉得冷,心像是被谁伸进去,抓住了,又狠命拧了一把。眼泪不由分说地就冲出来。

我狠命扭过脸去,眼泪在石头上流成一条小河。

根宝还在兴奋地说着,好像是说睡觉是很有意思的事,你要是愿意,我们也试试……

我突然推开根宝,头也不回的狂奔而去。

我听不见根宝在后边怎么拼命地喊我,我自顾自地狂奔,流泪。

多年以后,我才真正从心底里原谅根宝,对于根宝,十五岁的少年,生在闭塞的山村,对于那些事根本就不懂,也不知道那种事的发生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我,虽说一知半解,但我毕竟有先生教我读书,而且,我那时候已经看过很多的书,比如《红楼梦》《西厢记》什么的,所以,我比根宝要成熟一些。

因此,根宝只将这男女之事当作笑谈的时候,我却因此伤心欲绝。

十五岁,年少轻狂的花季,多少的憧憬和美梦似乎顷刻之间灰飞烟灭了。

十五岁那年,我的心碎了,我能听见自己咔咔咔的心碎声。

十五岁那年,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到了五十岁,心如死灰。

那天我无意识状态回到家里,然后一头躺在炕上,这一躺就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凭下人们怎么央求,我都不肯开门,他们没办法,只好给我爹捎信,让他赶紧回来。

这三天,我总是听见墙外的喜鹊叫,我知道那是根宝。

可那喜鹊的叫声再也不能给我带来欣喜,只会让我伤心欲绝,我使劲用被子蒙住头,想把喜鹊叫声挡在耳朵之外—

三天后我爹回来了,他到家来不及洗脸更衣就来敲我的门,边敲边骂丫鬟婆子们废物,照顾不好小姐,还说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让她们所有人偿命。

我爹敲门的时候其实我已经起身了,之所以起身是因为我已经想明白了,所以爹敲门,我就痛痛快快地开了门。虽然我觉得自己这会儿身轻如燕,随时可能摔倒,还带着满嘴的燎泡,但我还是努力的朝爹笑一下。

然后,我终于还是软软地倒下,昏了过去。

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天的午后了,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我的闺房,我慢慢转动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

我看见爹和大哥二哥都在床头站着,爹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鬓角的白发也突然多了。

我低低的叫声:“爹。”

爹看我醒了,眼圈红了,哆嗦着手摸我的头,哽咽着说:“闺女,你吓死爹了,这是怎么了?有啥不顺心了,和爹说,要啥爹都答应。”

我软软地笑,哑着嗓子说:“爹,我想进城去念书。”

爹听我说要去念书,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多大点事啊,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到城里读书,再简单不过的一件小事。

三天之后,我进了城里的女子中学。

穿上女子中学的制服,剪了齐耳的短发,全新的环境,让我暂时忘却了根宝,忘却了色树沟。

我喜欢读书,而这里正好给了我读书的环境。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在女中里一直读书,读初中部,高中部,然后再去读女大,然后去教书。

这年放寒假,我又回到了色树沟,阔别了三年,似乎一切依旧。近乡情却,因为我还是打不开心结,回到这里,想起从前种种,依旧会心痛。

回来几天,依稀听说,根宝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而且第二个孩子也快出生了。

一切都已成过往……

我的青梅竹马的根宝成了我自己心里永远的秘密和伤痛。

十一

年过完了,我收拾行装,准备回学校。

外边的世界广阔纷繁,而我已经不属于色树沟了,这里将成为我少年时代所有痛苦和快乐的记忆。

如果一切如我所想,如我所愿,没有后边的那些事该多好,我的人生虽然经历过痛苦,却也会平淡简单的度过,只是,这人世间总是充满痛苦和无奈,即便我是大财主家的大小姐,貌似予取予夺,也逃避不开宿命。

十二

这晚吃饭的时候,我爹忽然开口对我说:“萱啊,你不用去上学了,爸给你在城里找了个人家,亲事年前就商定好了,出了正月就嫁过去。”

我毫无准备,一时有些懵了,诺诺着说:“爹,我还得上学呢。”

爹说:“闺女家的,念那么多书有啥用,都十八的大姑娘了,该收收心,嫁人了。”

我说:“爹,我不想嫁人,将来嫁人也是找到我喜欢的才会嫁。”

爹一口饭喷出来,笑道:“我闺女念书念傻了,从来闺女找婆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找的,这话以后别当着外人说,多丢人。”

我说:“爹,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是老封建,我的同学有的定了娃娃亲都退婚了,要自由恋爱。”

爹板起脸说:“你那同学那是大逆不道,看来你念两天书没学了好,就不该由着你去念书,净学些不正经的东西。爹能害你吗,爹给你找的是县里李副县长家的少爷。多好的人家,他们走仕途,咱们经商,互相帮衬,门当户对。”

二哥看我快哭了,赶紧劝爹:“爹,您别急,慢慢和子萱说,现在已经实行自由恋爱了,要不让他们见见面,互相了解了解再定。”

爹听了二哥的话不但没松口,更生气了,指着大哥和二哥说:“你们俩更不争气,都这么大了,一说亲事就都不上心。”又冲着二哥说:“尤其是你,读大学,留洋,我花那么多钱,就指望你回来帮我,你倒好,自己开什么诊所,家里的生意不闻不问,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几年?”说着,又转向大哥:“还有老大你,娃娃亲都定下十多年了,一说娶亲你就不同意,整天还闷葫芦似的,不知道心里想个啥。”

我看大哥二哥都因为我吃了埋怨,也来了脾气,一摔筷子说:“反正我不嫁,您觉得好自己去嫁!”说完扭头回了自己的屋,咣当把屋门撞上了。

爹在家里说一不二,所以我的婚事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在进行中。

我被困在家里,不能出家门儿。

二哥看我可怜,就到城里帮我打听李副县长的少爷到底是个啥情况。回来二哥和我说,李家少爷倒是一表人才,也念过书,比我大七岁,就是少爷性子,常出没于烟花柳巷,不大务正业。

大哥劝我说,这些城里公子们的脾性都这样,等你嫁过去,兴许他就能收收心和你过日子了。

我知道,两个哥哥疼我,可爹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他们只好拿这些话来给我宽宽心。

出嫁的头天,爹来我房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和我说,他这些年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我们三个长大,尤其是我,不到一岁上我娘就死了,他天天夜里抱着我,怕我哭,怕我找娘。为了我不受委屈,他这些年都没再娶。

是啊,我爹不容易,三十岁丧妻,就没再娶,空守着万贯家私。那些有钱的老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可我爹一个女人都没有。

我听着爹的话,心软了,一边流泪一边和爹说:“爹,我知道您这些年不容易,我听您的,您让我嫁我就嫁。”

爹破涕为笑,将我揽在怀里,摸着我的头说:“这才是我的好闺女,没事,嫁过去也没人敢欺负你,有爹给你做主呢,爹给你准备最多最好的嫁妆,让你婆家人不敢小瞧我闺女。”

爹看我答应了也不再限制我出门,我说明儿就要出嫁了,今儿想到村里走走,爹知道我的性子,不会反悔,所以就由着我出门。

十三

我没目的地走,就到了老色树下面,一个人坐在大青石上发呆。

坐的累了,我就躺在大青石上,村里最近有人娶亲,所以大青石上还有铺好的软软的草垫,躺着很舒服。乍暖还寒的春天,风还有点冷,可我不想回去,就躺在那软软的草垫上微闭着眼睛,回忆过往。

回忆根宝用草穗扫我的鼻子,回忆根宝给我的五色鸟蛋,回忆根宝扎了狼金子花的花环给我戴在头上-----

山里太阳落山的早,不知不觉太阳渐渐从西山隐去—

我身旁忽然多了个人,不用睁眼,我也能感知,那是根宝。

虽然三年不见,但根宝身上的气息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身边的根宝默默地坐在我身侧,握起我的右手,我微微睁开眼,正好和根宝的眼睛对视。

面前的脸部轮廓如此清晰,那脸上少了一些稚气,多了一些沉稳,眉毛更加粗重了,眼睛也越发的清澈有神。唇边黑乎乎的胡子茬,喉结一动一动的。

我的眼神被根宝的眼神抓住,再也无处遁形。

只听根宝的声音似乎从天际传来:“子萱,我现在明白你那年为什么忽然走了,对不起!对不起!子萱,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深陷在根宝诚挚深邃的眼神中,意志顷刻土崩瓦解。

我伏在根宝宽阔的,充满男人荷尔蒙味道的怀里痛苦,任由眼泪横流,这三年所有的牵挂、思念、委屈,还有那许多不眠的夜,还有无数的伤感,都被这决堤的眼泪冲刷而去。

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原谅了根宝。

之前,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十四

十八岁的我和根宝,并排躺在大青石上软软的草垫上,十指交织,就这么一直用力的互握着,两只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然后,我做了一个这辈子都从没后悔的决定。

我把自己完整的身体给了根宝。

根宝不愿意违拗我的意志,全心全意服从我。

两个年轻的身体在这古老的色树下完成了结合,激情澎湃又凄美绝伦。

风平浪静之后,我忽然觉得无比的轻松。

老色树是神树,他必能赐予我我想要带走的。

十五

我的丈夫叫家骏,人倒也清俊,就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气质。

新婚燕尔的头一个月还好,家骏和我也算如胶似漆,只是,好景不长,终于还是原形毕露了。不久就又常和他那些狐朋狗友出去肆意胡为,眠花宿柳,输耍成性,净干那些不成文的勾当。

我开始的时候还劝上几句,后来索性不再劝了,任由他去,自己也落得清闲,反正家里也不缺钱。我自己有父亲陪送的丰厚嫁妆,在婆家眼里也是体面,我自己也不缺体己钱,所以日子就这么简单顺当地过着,无风无雨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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