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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白夜为坐标 | 翟永明

 置身于宁静 2022-11-04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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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八十年代的中国诗坛,我们决不能绕过翟永明和她的组诗《女人》;谈到翟永明的写作生涯,我们决不能避开白夜酒吧对她的影响。

二十年来,白夜是一个让我“重生”的平台。

当我整理最近二十年的图像时,感慨不已:

因为白夜,我有过那么多的朋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

因为白夜,我有了更多、更丰富的人生经历,想要的和不想要的;

因为白夜,我开拓和延伸了我的写作,熟悉的和陌生的;

因为白夜,我活成了另一个人。

——翟永明《以白夜为坐标》


一位富于才华和魅力的女诗人,把二十年的光阴挥洒在一个六十平米的空间里,创作、生活、来来去去的人和起起落落的事,我们不难想象这会是怎样丰富而充盈的内容。

从遥远的时间的另一端回顾,这种累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一种升华,混合着酒精、音乐,我们看到诗人和艺术家的诗意与灵性,看到自由而赤裸的渴望,看到成都慵懒而绵延的脚步,甚至,窥到中国和世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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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被她尽数收录进新书《以白夜为坐标》。恰如书名所说,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完整而广阔的世界,是怎样从白夜发生和扩展,又是怎样被收藏进这个不大的空间的。

01

有关左岸的联想

恍惚中,好像十九世纪的浪荡子肥马轻裘,穿过巴黎拉丁区的阴暗小道;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散发着颓废的香味,像万花筒似的,给我们旋出了一个玉林的海市蜃楼。

巴黎,塞纳河,左岸……单是这些词,提起来就足以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为什么几十年、一百年、两百年过去了,我们依然对巴黎怀揣浪漫的梦想,向往左岸咖啡的馥郁?难以否认的是,美而自由的事物,对我们永远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为它们提炼自生活,是最精妙的部分,失去了它们,也就失去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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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年刘家琨设计的老白夜店面及店招

迷人的部分也在于它们的“无用”。有“用”的事情容易让人疲惫,也让一切变得索然无味。而当一群人聚在一起谈论诗歌、电影与酒,以及更多东西时,会有一种默契在他们之中流动,他们是彼此暂时的也是永恒的战友,这一点不言自明。

 
或许,这是真正的左岸气质(与玉林相像):生活就是生活,生意就是生意,与潮流时尚学术无关。

白夜构筑的就是这样一个空间,容纳所有的故事与讨论,不管它们是否为世俗所接纳。白夜的每一杯酒,背后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白夜的沙龙、影会、展览与访谈,给青年文艺创作者和欣赏者,搭起了一个专门的交流平台;关于性少数群体、两性关系,这些现在依然被不断争论的问题,十多年前在白夜的吧台上,就已经有人在探讨和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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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小安(翟永明 摄)

这样的地方出现在成都并不奇怪,毕竟成都与巴黎如此相像,都有骨子里透出来的慵懒和迷人。

老白夜的店招是巴希利科夫的肖像,“白夜”的店名则来源于他主演的电影《白夜逃亡》。现代社会越发展,这样一个空间的构筑越像是一场逃亡。然而应该相信的是,无论是逃往巴黎、月球或深海,总会有人欣然前往,并藉此抵达生活深处。

02.

他们以酒解心中之醉

莉莉说:谈谈过去……

——过去我穿一身白的丝绸

紫色发簪和骨头手镯

赤脚在守夜的日子跳舞

有个人为我点起大红灯笼

琼的玉指葱茏,在吧台上叩击

莉莉说:谈谈命运……

——命运赶制着镀金的脸谱

为了一个晚上 在台上颠扑

有人中箭落马 辗转而死

有人扮相清雅 唱作俱佳

琼的双腿晃荡 追逐音乐节奏

莉莉说:谈谈男人……

——男人总是忙个不停

为了阴谋或者可心的人

在一些日子里盲目出行

另一些日子里厌倦人生

琼的星眼摇曳 举起金色酒盅

莉莉说:谈谈爱情……

——爱情在枝头扔下谶语

一朵白荷朝向一张脸

一朵血红的玫瑰朝向一颗心

月亮的尖刀在咒语中飞旋

琼的鬓发叠乱 饮光杯中琼浆

——选自翟永明组诗《莉莉和琼——吧台闲坐》

艺术、诗、酒,向来是不能分家的。诗人与艺术家最可爱地方在于“性情”二字,而这“性情”,非借酒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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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们在白夜

尤其是中国的诗人,多少要受李白、苏轼的影响,与酒相连的“风骨”是才情的助力。艺术则更需要借助多种方式,来增强对生活的观感,酒精是不可缺少的部分。

因为,艺术家们需要更多的卡布奇诺、酒精、上升的烟,混合着勾引、推拒和自由的性爱,而不是更少。

这是多赤裸的诱惑。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艺界,正值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黄金时期,而巴蜀地区作为新中国“文艺复兴”的重要阵地,聚集了大量优秀的诗人和艺术家,如欧阳江河、马松、石光华、李亚伟、何多苓、唐丹鸿、乌青等,他们的影响持续至今。而白夜酒吧,便是这些人常去的聚会地点,见证了他们比诗句更为精彩的生活和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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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克、北岛(翟永明 摄)

而翟永明对他们的描写,带着对朋友的了解与戏谑,也是生动而耐人寻味的。


例如她写马松: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与另一位朋友一起,把醉得一塌糊涂的马松,塞进出租车中。不到半小时,马松坐着出租车,又回来了。我正在锁白夜大门,见此状况,马松好不惆怅,不断地问:“都走了?”然后,不听我的劝阻,摇晃着,走向下一辆出租车。我知道那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另一酒吧的方向。

写诗,对他来说,是与喝酒一样的乐事。

写乌青:

乌青又谈到他对电影的向往。看得出来,他这几年,在为当导演做准备。从当初“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一刀不剪”,到现在去面对整个电影工业的全部技术和流程,乌青的电影梦,少的只是一个投资人。

写钟鸣:

坐在白夜,钟鸣一如既往不喝酒,一如既往自称“果汁派”。自从诗坛有了“民间派”和“知识分子派”两大划分之后,许多难以在这两大阵营中归类的诗人,都变得面目模糊了。

在《旁观者》中,钟鸣谈到诗歌的“南北”划分,这比后来的“民间”和“知识分子”之争,早了差不多十年。钟鸣将方言写作与普通话写作,划分为“北方诗歌”和“南方诗歌”。用他的话说,北方诗歌“普遍有一种时代意识”,“喜欢抒情的气氛和强烈的观念,意象支离破碎”;而南方诗歌,“远离道德意识,追求一种更自由的祈使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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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与翟永明

写石光华:

石光华坐在白夜,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方兴东看了石光华的名片后,突然问:“你是不是写诗的石光华?”石光华依然很谨慎地回答:“据我所知,写诗,小有一点点名气的石光华,就是我了。”方兴东站了起来,从背后的大书架上,取出了厚厚的两大本诗集,那是万夏主编的《后朦胧诗全集》,说:“我读过你的诗。”说到这里,石光华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他说:“这下子,我终于可以把脚抬起来,跷起了二郎腿。”在座的人,也听得大笑起来。

而作为女性诗人,翟永明始终具有很强的性别意识,从她的组诗《女人》,以及序言《黑夜的意识》中所说的,“我更热衷于扩张我心灵中那些最朴素、最细微的感觉,亦即我认为的'女性气质’,某些偏执使我过分关注内心”,便可探知。

这也使她对女性诗人群体有一般男性诗人所不具备的,特殊的关注。这本书中的《从女书诗社到桃诗社》一章,就专门记录了白夜的女诗人群体,在遗忘的乌云铺天盖地而来时,帮她们拂去名字上的尘垢。

白夜的朋友中,有一个庞大的女诗人群体,老中青三代,从唐丹鸿到小安、刘涛、文雪,从唐巧巧、余幼幼到浓玛、原因、陈小繁。她们是白夜昼伏夜出的群体中最光鲜夺目的一群,也是白夜二十年来最为浓淡相宜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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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瓒与翟永明

可惜的是,再热烈的青春也难逃老去的宿命。曾经那个庞大而活跃的群体,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都被时间的风一吹而散,让人难免有零落和冷清之感。诗坛似乎也随着这些人的老去而不再年轻,写诗和读诗,成了越来越稀有、奢侈,甚至是不合时宜的事情。

何小竹在他的小说《潘金莲回忆录》中,引用了石光华的两句诗“英雄在踏雪亮刀,诗人在喝酒”。并说:“多好的时代。”是啊,那个时代,已经离我们太远了。现在,英雄不再亮刀,只亮卡。而诗人依然喝酒,却必得先学会为这个时代最后的奢侈买单。

但幸好我们还能在这本书中找到一些文字的线索,来推想这些精彩的人们当年的快意潇洒、对酒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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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首届白夜·橡皮影音周”,朱文携《海鲜》到白夜首映 齐鸿摄于白夜

毕竟永远可以有人年轻,而年华要趁诗酒。

03

梦中的橄榄树

托马斯·弗里德曼在著名的《世界是平的:“凌志汽车”和“橄榄树”的视角》一书中,用“凌志汽车”比喻已经或正在进入全球化体系,并从中受益的国家、集团和个人,而用“橄榄树”形容那些尚未意识到,或者抵制全球化的部分。

由此类比,翟永明得出了“我和白夜,无疑都是'橄榄树’”的结论。

白夜这棵在全球化高速公路旁边,最小最不起眼的“橄榄树”,除了个别坐在“凌志汽车”中、偶然在后视镜中瞥过的目光能够扫到它之外,很少有人关注,它是否很快将成为被弃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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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翟永明 摄)

这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关注、思考,甚至担忧的问题。在全球化浪潮席卷而来的现代社会,没有人愿意被落在后面。可如果匆忙奔赴的前方是一片荒芜,到时候失去橄榄树的我们又将何去何从?

然而作为坐标,白夜始终是在原地不动的,世界的广阔对它而言不过是一种生发和延展,它随时也都在将世界尽数收入。

就像橄榄树,安稳地等着匆匆掠过它的汽车再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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