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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可爱乎?人贱之,鬼瞰之,盗图之,奴名之。

 诸暨弘虫 2022-11-04 发布于浙江

(陈洪绶《春风蛱蝶图卷》)

陈洪绶对于金钱有一段很经典的论述:
陈洪绶曰:“夫以散财结客者,客爱其财而我享其义。若僭客以贵我也,奈何鄙吝之夫多?此爱我之不如爱财也。财可爱乎?人贱之,鬼瞰之,盗图之,奴名之。
这段话出自陈洪绶《新安戴龙峰先生传》,他在夸赞戴龙峰先生(戴茂齐之父)“以财而善其身”(以散尽家财来修养个人品德)的同时,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钱财的态度。我揣摩其意,将陈洪绶上述“钱财论”作如下解释:
散尽家财结交四方朋友,朋友们喜欢的或许是我的钱财,但我却享受了助人为乐的道义。既然散财能够让人敬德修业,可世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吝啬之人?这是因为,世人爱钱财总是胜过爱自己的道义。财钱真的有那么可爱吗?人们鄙视它,鬼神窥视它,小偷谋取它,奴才占有它。(反过来说也成立:鄙视它的是人,窥视它的是鬼,谋取它的是小偷,占有它的是奴才。)
戴龙峰先生“以财而善其身”,表现为他“能散财而不为无益之费,缓急州里而耻有德色”(大意是:散财做好事,但不无端挥霍;救急济穷,但决不趾高气扬)。陈洪绶向来“不肯为谀墓”(不肯作溢美之辞),而对于戴茂齐的父亲却极力称颂,全因好义人碰到了好义人。
陈洪绶鄙视金钱,即他所谓的“贱之”。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他的三位好友,用事实印证了他的“钱财论”。
毛奇龄在《陈老莲别传》中说:“莲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窭儒画,窭儒藉莲画给空;豪家索之,千缗勿得也。尝为诸生,督学使索之,亦勿得。”陈洪绶喜欢喝酒,他卖画所得的钱总是随手散尽。他最喜欢给穷书生作画,穷书生用陈洪绶的画换钱度日,而对于富贵人家,哪怕人家出千金,也无法买到他的画。
周亮工在《读画录》中有类似的表述:“章侯性诞僻,好游于酒,人所致金钱,随手尽。尤喜为贫不得志人作画,周其乏,凡贫士藉其生者数十百家;若豪贵有势力者索之,虽千金不为搦笔也。”这里交代得比较清楚,那些得陈洪绶救济的贫困读书人,数量多达数十百家。
张岱是伴随陈洪绶一生的知交,他在《石匮书后集》中写道“画虽近人,已享重价,然其为人佻傝,不事生产,死无以殓。自题其像曰:'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张岱说,陈洪绶虽是当代画家,但他的画在他活着时售价就很高,但他做人轻松,从不积累财产,最后竟贫穷到钱入的地步。对于贫穷,陈洪绶自己生前也自嘲:连穷鬼都要笑话他。
陈洪绶最落魄是在移家青藤书屋后,其时,他在枫桥的产业和居业被长子荡尽一空,而且身上还背着一身的债务,所以此时对于金钱的需求,陈洪绶其实是相当迫切的。但是,一贫如洗的陈洪绶,他骨子里依然是对金钱的鄙视。在《行香子·自叹》中他写道:“心境生尘,只为无银。十分债,尚欠三分。生平豪举,没却精神,让田舍翁、守钱虏、臭铜身。”身无分文的陈洪绶,确实了豪放的底气,心头好像是落满了灰尘,人也提不起精神来。但反思自己对金钱的渴求,他马上深深自责,痛骂自己是守财奴、臭铜身。
有三个陈洪绶散财的典型事例:
其一,见孟远的《陈洪绶传》。文载:“督学使者李际期,中州奇特士,知绶家窭困,强委三百金以周之,反之不得。绶喟然曰:'余既为僧,已无家矣。为僧而复与士大夫交而以利往,是僧以为家也。庚生素知我,而奈何出此?’乃列其乡里平昔交友之穷困者,计其缓急,以为厚薄,瞬息散遗尽。家骆骆待举火,不顾也。”翻译:两浙督学使李际期,是河南有名的儒士,他仰慕陈洪绶的画名,得知陈洪绶生活贫困的消息后,李际期执意送给陈洪绶三百两银子,陈洪绶盛情难却,欲拒不能。面对银子,他发出感叹:“我已经做了僧人,我已经没有家了。身为僧人而仍与官员保持经济往来,这分明是我以僧为家了。李际期向来知道我的脾气,怎么会出此下策呢?”说完,陈洪绶列出一长串生活贫困的朋友名字,根据他们的贫困程度,分别给予不同的资助,三百两银子瞬间散发完了。此时陈洪绶自己家里正穷得无米下锅,而他竟全然不顾。孟远的《陈洪绶传》多有失实之处,但这里记载有名有姓,有板有眼,想必是真实的。且这个记录恰好印证了郭麟图在《诸暨贤达传》中传写陈洪绶的一句话:“其所得资,悉散族众,曾无少惜。”
其二,见张岱《陶庵梦忆》。文载:“周孔嘉丐余促章侯画水浒牌。余促之,凡四阅月而成。……有索必酬,无求不与。既蠲郭恕先之癖,喜周贾耘老之贫。画水水浒四十人,为孔嘉八口计……”翻译:周孔嘉恳求我,让我催促陈洪绶,替他画一套水浒叶子。于是,在我的催促下,陈洪绶用四个月时完成了这套作品……陈洪绶就是这样,有求必应,从来不让人家失望。他身上没有像郭恕先那样为富人作画换取酒肉的怪癖,他喜欢效仿苏东坡作画周济的善举。陈洪绶画水浒四十人,是为周孔嘉一家人的生计而着想……这件事发生在陈洪绶“家破”之年,自己的家在风雨飘摇中,但他出于对朋友的执着和真情,便将自己的家事抛开了。

其三,见陈洪绶《春风蛱蝶图卷》题跋。跋云:辛卯暮秋,老莲得以一金得文衡山先生画一幅,以示茂齐,茂齐爱之,便赠之。数日后,丁秋平子病笃,老莲借茂齐一金,赠以资汤药。孟冬,老莲以博古叶子饷茂齐,时邸中缺米,实无一文钱,便向茂齐乞米,茂齐遗我一金。恐坠市道,作此酬之,以矫夫世之取人之物一如寄焉者。”这是陈洪绶去世前一年发生在杭州的事。陈洪绶在画上写道:1651年9月,我花一两银子购买了文徵明的一幅画,我将画拿给戴茂齐看,戴茂齐看了十分喜爱,我就将这幅画送给了他。几天后,听闻丁秋平的儿子得了重病,我便向戴茂齐借了一两银子,送给丁秋平急用,让丁秋平替儿子买药看病。10月份,我画了一套《博古叶子》送给戴茂齐。当时,因为家里(杭州临时住所)缺米,自己又身无分文,便向戴茂齐借米,戴茂齐便送了我一两银子。我怕自己坠入“市道”,特作《春风蛱蝶图卷》送给戴茂齐,以纠正不良社会风气。这世道,人们获取人家的钱物,竟如同他有钱物寄存在人家那里似的。
请留意第三则故事。陈洪绶自己原本有一两银子,因为散财,两月后变成了欠戴茂齐二两银子。戴茂齐出二两银子获得了一幅文征明的画、一套陈洪绶的《博古叶子》、一幅陈洪绶的《春风蛱蝶图卷》。按理,好友戴茂齐是最大的获益者,但陈洪绶觉得收茂齐的的钱竟像自己有钱存在戴茂齐那里似的,所以很过意不去,便再次赠画并表明自己的心迹。
陈洪绶说自己“恐坠市道”,那么何谓“市道”?答案在他为戴茂齐之请而撰写的《新安戴龙峰先生传》中。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岂知所谓市义者哉?每恨结交未遇之先,而有富贵毋忘之语,是窃义之名而渔利之实者也;又有一杯饭而居孟尝之尊,一援手而附郭解之列,是乘人之急而沽己之名者也,皆市道也。
意译如下: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理解“市义”(邀买人心以博取正义的名声)的真正含义?我最痛恨社会上的某些人,他们与尚未发迹的人交朋友时,总爱说“苟富贵,毋相忘”这句话,名义上是讲朋友义气,实际上是为了谋取不正当的利益;还有一些人,施舍人家一碗饭,便真以为自己像孟尝君那样高贵了,助人一臂之力,便真以为自己像郭解(西汉时游侠)那样仗义了,殊不知,这实际上是沽名钓誉,乘人之危而谋取自己的声誉。这些都不是“市义”,这些其实是商人一样的逐利之道。
仔细看陈洪绶的题跋,他原本写作茂齐遗我一金作此酬之”,“恐坠市道”四个字是旁添上去的。为什么要特意加上这句话,因为他此刻想到自己曾为戴茂齐的父亲写过传记,那篇传记里记有自己对金钱的看法,记有自己对“市义”“市道”的详细阐述,现在,在送给戴茂齐的画作上加上“市道”二字,戴茂齐看到“市道”两字,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由此可知,陈洪绶一而再地向戴茂齐借钱,又再而三地送戴茂齐图画,这不是商人之间的交换,更不是陈洪绶以画逐利。实际上,这恰恰反映了陈洪绶去世前在杭州生活的窘迫现状。来看陈洪绶送给戴茂齐的那套《博古叶子》上的题款:
廿口一家,不能力作乞食累人,身为沟壑。刻此聊生,免人络索。唐老借居,有田东郭税而学耕,必有少获。集我酒徒,各付康爵。嗟嗟遗民,不知愧怍。辛卯暮秋,铭之佛阁。
这是顺治八年1651)洪绶的生活写照。这一年,陈洪绶在绍兴的大家庭已拥有二十个人口,但是家里却无耕作的劳力。为了生存,陈洪绶在杭州绘画换钱,生活处于沟壑般的困厄之境。他绘制这套《博古叶子》,目的在于养家糊口,免得家人因无钱无米而罗嗦。其时,陈洪绶在绍兴的家已搬离了青藤书屋,他们在借住在青藤书屋附近一唐姓人家的房子里,且还在城东租了几亩农田,陈洪绶打算学习耕种,这样总会有点收获。有了粮食,以后还能与酒友开怀畅饮。末了,陈洪绶说,可叹我这个前朝遗民,苟且偷生,真不知羞愧。
这套《博古叶子》作于杭州吴山火德庙西爽阁,以四十八张为一副,文钱、百子、万贯、十万贯各十张,再加上八张花色牌无量数、万万贯、千万贯、京万贯、金孔雀、玉麒麟、空汤瓶、半齾钱各一张),绘制了中国历史上自陶朱公至白圭的一些著名的人物这是代表陈洪绶晚年版画创作的最高水准的作品。但因为他收了戴茂齐的钱,老是感觉过意不去,便将这套叶子送给了戴茂齐。
联系陈洪绶去世时“死无以殓”的结局,我们终于知道,陈洪绶去世前寓居杭州的三年,其实是“乞食累人,身为沟壑”的三年,这日子岂一个“惨”字了得?但是,陈洪绶在最贫穷的时候,仍然乐于散财,哪怕自己无米下炊,他也要先助朋友一臂之力。
陈洪绶是真正的爱道义更重于爱钱财的“市义”者。1651年中元节那天,陈洪绶在《姜绮季手录陈诗老莲自叙》抒发自己的忧愁所愁者:沈石天(颢)将复走吴村,老莲不能周其老母病儿……孙作痴()孤儿寡母,朱庵、金卫公(堡)孤儿幼女,未必能周恤。”陈洪绶说,沈颢有母亲年迈,儿子有病自己无力救助;通家眷有孤儿寡母,朱庵和金堡有孤儿幼女,自己也无救助……言语间流露的是对朋友无力救济深深愧疚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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