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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杏树

 老庄友华 2022-11-04 发布于海南

文/张学侬 2022-11-3

1.看雨

我喜欢在家中看雨,喜欢看雨中的景致,喜欢下雨时的恬静。

荆门城小,下雨时,万物静寂,只闻雨声。

我家堂屋朝南,地势高。我家的堂屋门外是一块灰砖方台,方台之下是我家前院。前院之南下两级石阶是一块小青石院子,小青石院子的前边、东边、和前边的西侧,是我家被“私房改造”了的七间房子。站在我家堂屋之内抬眼外望,首先映入我眼中的,便是这几间房子的小瓦屋面。

雨时的天色,时明时暗,天若乍明,大雨必顷盆如注。苏苏苏苏,雨打瓦片之声连成一片。屋面的瓦片之上,顷刻间便腾起一层半尺高的水雾。雷雨时,瓦面上有时还会传来叮噹之声,那些如碗豆大小的冰苞颗粒,在瓦片之上欢快地窜跳,发出叮叮噹噹的乱响。

我家的房子是百年老屋,这片历经了沧桑岁月的小瓦屋面,在雨中尽洗纤尘,那些平日里呈土灰色的屋瓦,在雨中泛兰发青,显得十分洁净。那些瓦垄瓦沟里,星星点点、在晴日里蔫枯萎靡的小瓦松,此时一颗颗挺拔滴翠,生机勃勃。

顷注在屋面上的大雨,瞬间便汇集到一长排、数以百条计的檐沟里,绳一样的从檐沟端头掛檐而下,延绵不断、直流到地面,咕咚咕咚的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窝,溅起一朵朵水花。

雨停之时,四野静寂,只有堂屋外的檐沟处和堂屋里的几处漏雨的地方,仍有“滴答”之声传来,残存的雨水,还在那里不断地滴落。

彼时我正年少,面对这梦幻一般的雨景,常会想起李清照,想起伊人诉说半夜里听雨打芭蕉时的“愁损”,一种悲悯之情,从我心底由然而生!

2.房子的传说

我家的房子在荆门西门城内,南临解放街,从我家西去约四十步是西门城门,东去约五十步是公安局。

荆门城里的老房子,大多是石头墙、小瓦屋面。荆门城里人家的宅院,都是长方形。由四排房子或三排房子一面长墙,四合围定一个居中的天井,从高处俯瞰,像一个大写的“回”字。这样一个“四合”,荆门人称为“一进”。

旧时荆门虽然城小,却是商贾林立。老荆门人信奉“家有良田万顷,不如朝进分文”,因而荆门城里临街的房屋,多半是铺面。这些铺面临街面无墙,居中的是木门和可装可卸、两分厚的木幢板,两侧或一侧的下方,是长同屋宽、高过四尺、宽过两尺的石砌铺台,铺台上是夜装日卸、一分半厚的木铺板。

奶奶说我家有七十二间房子,号称“前齐街心,后齐马耗(一土堆名)”。

抗战期间,日机数次轰炸荆门。一次日谍误报“委员长蒋到了荆门”,日机对荆门实施了“地毯式”轰炸。荆门城里的老房子,多半在这次轰炸中被夷为平地。我家的七十二间房子,遭日机轰炸后所余无几。

抗战期间,我爷爷携荆门邮局(数人),追随扼守在襄河的三十三集团军张自忠将军,辗转在刘侯集一带确保军中邮务。抗战结束后爷爷携奶奶回到荆门,奶奶对我家炸余的房子,捡重要的修复了几间。

解放前,我家尚存十一间房子。解放后共产党“私房改造”,我家的房子被“改造”了七间,只剩下四间房子。

我记事时,我家的七十二间房子,其原貌已不可见。但其大体脉络,尚能从现存的院落、房屋、和那些断壁残垣、瓦砾堆中,窥测一二。

我家共有五间屋临解放街,其中东边的三间是铺面,这里曾是我老太爷开“金城”的地方;西边的两间是厅屋,是我家的主宾出入口。

五间临街屋西侧,有一条一丈来宽的小巷子,小巷子通连我家后院和后面的房子。这小巷子是我家佣人们挑水买菜和佃户们交租送柴(我家山里的佃户以柴、炭交租)的通道。

我家后面的房子,在我太爷和奶奶时部份出租,小巷子还是我家租客们的通道。

以东边的三间铺面为轴、直线向北,这条东轴线上的房子,是我家房子的主体。

东轴线上的第一进房子共有十二间。以三间铺面居前,祭堂所在的三间正房居后,四间厢房居东,两间厢房、一面长墙居西。被四面合围在中间的是一座青石小院、一座前院。

东轴线上的第二进房子居于三间正房背后,它的东侧是两间厨房,西侧是两间厢房,北边是与后院共享的院墙,居于中间的是一座厨房小院。

厨房小院北边西侧开有一院门,院门之外是后院。

后院的东边、北边东半部是院墙,是我家这两个方位的边界。后院的西边、西南边、西北边三方院墙之外,是我家西边两间临街屋、小巷子之后,到马耗堆间的诸多房子。后院西南与小巷子连接处开有院门,与小巷子相通。

后院中有一口水井,位置在厨房小院院门北去二十步。这井中之水微咸,不宜食用,是我家的清洁用水水源。

我家尚存的十一间房子,有五间临街屋、青石小院东侧的两间厢房、祭堂所在的三间正房、和三间正房后面的一间厨房。

我家七十二间房子,我只见到了这十一间。我另外还见到的是七堵断壁、一座瓦砾堆、八条由瓦砾堆成的田梗子;此外我还见到了三座院子,一口水井,一座土耗堆。

“七十二间房子”,于我只是一个“传说”。

3.堂屋的故事

我家三间正房居中的那间是供奉祖宗的祭堂。荆门人把祭堂叫堂屋。

我家堂屋朝南,正中开门。大门有五尺宽、六尺高。门槛高过一尺,门楣、门边框宽过八寸。两扇又厚又大的门板,可以卸下当“床”。

我家堂屋正面正中,倚墙立着一口五尺多高、四尺多宽的神龛。神龛顶上居中处,端端正正地供立着一块一尺多高、八寸来宽的祖宗牌位。牌位正中一行中楷,写的是“故先祖张氏:考、妣”,右下一行小楷,写的是“江西大槐树庄”。

史称“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北”的那次人口大迁徙,发生在清初顺治年间,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祖宗牌位告诉张氏后人,张氏先人来自江西大槐树庄,是在那次人口大迁徙中,由江西大槐树庄迁至湖北荆门的。

不知道江西大槐树庄现在何处,更不知我张家祖宗们在江西大槐树庄的故事。我很想能找到江西大槐树庄,寻觅祖先们的踪迹。

我祖宗牌位面前有一个红铜香炉,左右两边各有一副黄色的烛台,两副烛台之上,各挿有一支大红烛。

这神龛顶上,原本还有许多精致的摆件,其中有一棵高近一尺、用和田玉雕琢而成的玉石白菜,最是珍贵。

这棵玉石白菜能知晴雨。玉石白菜被放置在一个青花瓷盆中,盆中注滿了清水,晴日里玉石白菜色泽纯白,阴雨天它便转为青绿。

这棵玉石白菜毁于我太爷。太爷“逼”死了他的夫人饶氏我饶太太(荆门人称太奶奶为太太),恼怒的饶家大哥带人打上门来!饶家人闯进我家,见东西就砸,饶家大哥一棒子扫向神龛,神龛顶上的诸多摆件纷纷落地,这棵玉石白菜就这样“玉碎”在饶家大哥的木棒之下。

神龛上方的墙上,原掛有一幅长过四尺、宽过二尺的中堂。这幅中堂上独写了一个极大的“神”字,这“神”字写得苍劲清瘦、力透纸背。“神”字居中的一竖,贯穿整幅中堂,极富神韵!

解放后“鬼”、“神”被划与“四类份子”同列,父亲把这幅中堂收藏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才偶尔拿出,自家人欣赏一番。

我没仔细看过这幅中堂下方的印章,不知道此中堂出自哪位大家之手。只记得那个“神”字居中一竖的下端吃墨太重,有两块比姆指盖稍大些的纸片,已钙化跷起,几近脱落。

这幅中堂我见过几次,知道在父亲手里,不知其所终。

荆门人把神龛又叫神柜,是看重了它柜子的功能。我家神龛内有横格,外有柜门,这先人们放祭品的处所,在我们这辈人手里沦为放剩菜的地方,成了真正的“神柜”。

一九七零年我们全家下放到荆门沈集九湾五队,将神柜带到了沈集。两年之后我家由沈集迁到子陵时,两部板車,要运我们全部“家俬”,还有一口水缸一副石磨和奶奶,嫌神柜体量大占地方,妈妈将它五元钱卖给了九湾五队的“狗队长”(因其下巴尖长似狗脸得名)。这口随我家经历了百年沧桑的神柜,自此流落在乡下。

最可怜的是我家的祖宗牌子,怕招惹事,文革“除四旧”时,我父亲自己从神龛上把它取下来劈了烧了!那可是上等的紫檀,木质深红深红、油润润的。我眼见父亲用火柴点燃了这些紫红色的小木片……

解放后我家只剩下四间房子,不够住,因而堂屋的功能得以全面“提升”。神龛(此时已是“神柜”)之下,原本是摆放祭拜蒲团的地方,改放了一张八仙桌,四条长板凳,成了“餐厅”。这“餐厅”还兼有“娱乐室”功能,我和王执明常常扒在这张八仙桌上下象棋,父亲偶尔也在这桌子上和他的棋友博弈。我家厨房被毁后,没地方烧饭,父亲找来瓦匠,挨堂屋西墙垒了一口灶。之后好长的时间,这堂屋又肩负起了厨房的功能。

一九七零年我家下放时,我家的房子被荆门政府以八十九元钱收购,修象山大道时被拆毁。

我家的堂屋逃过了日本人的炸弹,但没能逃过被拆毁的命运!

4.小木楼

我家堂屋西边房间的两面山墙上,埋有一排松木搁檩,搁檩上铺了一层松木寸板,这就是我家的小木楼。我爷爷去世后,小木楼成了我的专属“房间”。

小木楼靠东南墙角处开有一个三尺见方的楼口,斜放着一架木梯子,我上楼下楼爬木梯要手脚并用。

小木楼矮,小木楼前墙勉强有一人高,后墙那里还不足四尺,楼中间最高处也是伸手可及屋瓦。

楼低,夏天的红日把屋面灰色的瓦片烤得滾烫。小木楼里的酷热一直要维系到后半夜,晚上睡在小木楼上,像睡在蒸笼里一样闷热。

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我手拿一把笆扇,晚上仍能静心入睡。奶奶说“心静自然凉”,还真是这样。

不想热,想一点身边趣事、近日看过的好书、默默地和自已下一盘“盲棋”……

其实是年少瞌睡大,大人们还在院子里趁凉、说话、拍打蚊子,我在小木楼上早睡着了。

冬天,冷风呜呜呜地尖叫着从瓦缝中穿入小木楼,针一样的刺人骨髓。

雪夜。天亮醒来,见屋面上瓦垄里的玻璃亮瓦,被白雪封盖了大半。晶亮闪烁的雪花,正成絲成缕地从瓦片缝隙里钻进小木楼来。楼板上、墙角处,积雪已经成堆。蚊帐顶、被卧面、枕头边上,也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雪。

我不怕冷,男孩们自带“火炉”。而且雪天不用早起,可以煨在被卧里看书、睡懒觉。

在小木楼上我看了许多书。有不少好诗词我就是在这小木楼上欣赏到的。在这里我看完了中国的“四大名著”,看了不少享誉世界的小说,看了歌德、普西金、惠特曼诸人的一些名诗作。在小木楼上我还通读了《孙文全集》、《资本论》。

这些好书开拓了我的视野,让我受益终生。只可惜那年月封闭,我能看到的书太少了!

二十二岁时我永远地告别了小木楼。小木楼伴我度过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少年时光!

5.街邻们

从西门到公安局西这段百余步长的解放街上,共住有十七户人家。

我家东侧的街邻是车家,车家也是地主。车家人逆来顺受,从不与人争执。车家的大儿子叫车家兴,是我城关小学同班同学,车家兴特别老实。

城关小学教导主任叫李祖玉,荆门十里铺人,李祖玉说话时爱用下嘴唇包住上嘴唇,发出一种鼻音很重、吐字不清的十里铺乡里话。此人出身下中农,阶级觉悟特别高。

一天李祖玉上课,车家兴忘了带什么了,着急地悄声问他的同桌借。

见车家兴上课说话,李祖玉眥目,厉声问道:

“你是什么成份?”

这是李祖玉永远不变的开场白。每遇学生“调皮”,他必如是问。若是成份好的同学,这时会抬头挺胸,比李祖玉声音更高地回答:

“贫农!”

对这些成份好的学生,李祖玉会马上降低音量,下嘴巴包住上嘴巴,疼爱地责备道:

“好成份嘛~怎么能不好好学习呢?”

此时被李祖玉责问的车家兴,低头不语,他成份不好。

“地主~~”

有同学兴灾乐禍地拉长尾音,代替车家兴回答。

哄堂大笑!

那年月成份不好是件很丑的事。车家兴满面羞赧,头低到只能看课桌,只恨没个地缝钻!

李祖玉用鼻子哼了一声。他鄙夷地看了车家兴一眼,不屑地说:

“难怪!”

车家过去是我麻子王伯家,王伯(荆门城里的孩子将自已街邻中的父辈统称为伯)是外来户,人善,胆小怕事。

麻子王伯与我同殿为臣,都是小工队人,在一起炸石头,在一起埋过不少死人。

我家西侧的街邻是姚家,姚家开白案。

姚伯有眼疾,老是瞇着眼。我的好友万从新小时候,曾见姚伯揉面时擤了鼻涕手不擦,把面一团继续揉他的面。

姚伯炸的油条、特别是炕的焦盐饼子,的确好吃,吃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

姚家开白案的门面,是我家五间临街屋中最西边的一间,姚家住的草屋也是在我家炸余的残墙上建起的。

姚家人勤劳,尤其是他们家的爷爷。姚家屋后有块菜地,地里的菜长得特别茂盛,常见姚爷爷在他们的菜地里鼓捣。

姚家菜地与我家西边的菜地相连,比我家的菜地低三尺多,姚家爷爷挖地时,总会向我家菜地方向掘进一些,估计一年下来也难掘进半尺。奶奶不悅,数次在我面前嘀咕。我知道“让地三尺”的故事,笑而不理。其实姚家人特别小意,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未语先笑。

姚家西边是我家的小巷子。小巷子的西边是老赵家。老赵操河北口音,是杨家“女婿”,老赵在龙泉中学烧火。

我对老赵的印象缘于钓鱼。

有次老赵在漳河(水库)的周河那儿,钓了三条两斤多重的大鲫鱼。我们都钓过鱼,但谁都没见过两斤多重的鲫鱼。那晚我们西门几个男孩,一齐到老赵家看他钓的鱼。

漳河水库的鲫鱼,背脊深青发黑,鳞片上有金光闪动。它们在大木盆内的清水里往复游动,还不时地抬头趬尾,似乎也在打量我们。

这么大的鲫鱼!我们几个男孩羡慕得啧啧有声。站在木盆边滿脸得意的老赵,口里叼一个烟斗,笑容可掬。

我家正对门是马家,马家也是地主。马老伯生得矮小羸弱,属于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挑担类人。马老伯只有两个女儿,长得都不好看。马家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

有年我们家杀猪,猪小,只几十斤胴子,完事刚回家。突兀地,马老伯一只手捏了一小撮白菜,径直走进我家前院,见了我父亲并不说话,放菜在地就走人。

荆门有杀猪时请亲友街邻“喝汤”的习俗。马家养不起猪,馋肉吃的马老伯送菜之意,是希望我父亲请人“喝汤”时不要忘了他。

父亲没有理会,那年月肉衿贵。我们家也没有请人喝汤的习惯。我至今于心不忍。

马家东边第二家是蒋医官家,蒋医官是牙医。

蒋医官的儿子魁六与我同龄,是我孩童时极好的玩伴。我们还不到十岁时,蒋家举家迁至荆州。荆州荆门相距只有一百多公里,可我和魁六此生居然再没见过面!

龙泉中学教地理的赵老师也是我的街邻。赵老师的家只有四间房子,但有一座绿荫蔽地,十分幽静的小院子。赵老师讲课语速缓慢、顿错而有节奏,有一种“程序式的幽默”。

马家西边的肖家是荆门的大姓,曾是殷实人家。解放后他家还养了一个孤寡老迈、无家可归的“长工”。

我小时候常见肖家大门口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拿米糊喂一个幼婴。米糊装在一只旧袜筒里,小女孩用手揑一下袜筒,用手指从下至上刮袜筒表面,待手指上粘得一些米糊,再将手指塞进幼婴的嘴巴里。

肖家有一个女儿叫肖其兰,与我小学同学。肖其兰长得墩实,会打乒乓球。小学时有一种名叫“点兵点将”的打乒乓球的游戏,胜数人后便可由兵升“将”,之后将将相博,升至更高。我总是拍子还没捏稳,就被“斩落马下”。肖其兰则总能博杀到最后。肖其兰后来上了体校,以后当了体育老师。

肖家西边的人家姓徐,徐家临街的房子只有一间还是两间,但其后拖了长长的一条好几间屋。

徐家人我没有印象,但住徐家的房子、朝西开门的李裁缝家,我印象颇深,李裁缝家大门口是我们到西门埠头挑吃水的路,我挑水要经过那儿。

李裁缝家有个小女孩,当年只有五、六岁。李家小女孩圆圆的脸,红苹果一样稚气可爱。二十多年后我回到荆门,我的同学、象山大队书记苏志宏,邀我到炼厂那边卡拉0K玩。李女和苏志宏的女友常来这家卡拉0K寻求坐台,是晚李女和我们一起卡拉0K一起吃宵夜。李女其时已年过三十,滿脸浓妆、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稚气可爱的影子。李女下了岗,婚姻好像也不幸。西门人沦落如此,我甚为叹息。

通往西门埠头的道路西侧,与李裁缝家隔道相望的是刘奶奶家,刘奶奶家紧贴西门城墙,面向解放街。

刘奶奶曾是我太太的学生,与我家是世交。

刘奶奶的外孙王君是我的小兄弟,王君博闻强记,有很深的文字功底,对荆楚大地的历史脉络颇有研究,常有佳作问世。

6.厨房厄运

我家堂屋后门外是厨房院子,厨房院子的西侧是三面断壁改成的猪屋,东侧是一间厨房。

这是我祖上用过的厨房。这间厨房由两间屋中空通连,宽且高。厨房里一灶两锅,一条砖砌烟筒直贯屋顶之上。与灶门相对的墙面三尺高的位置上有一条砖砌小“柜”,是旧时存放火纸、火石的地方。

奶奶在这间厨房里,为我们做过不少人间美味,这是《奶奶的厨房》。

一夜狂风,厨房屋顶被掀翻在地。修复它们并不难,但败家的父亲懒得去修。此时父亲已被“清洗”回家,参加了小工队。小工队的“主业”就是拆墙“挖墙脚”(卖石头)。父亲召来小工队多人,兴冲冲地忙了两天,生生地把我家厨房变成了一地瓦砾。

7.石墩子

我家前院有两座大石墩子,小青石院子西侧厢房的断壁之内也有一座同样规格的大石墩子。

三座大石墩鼓顶方身、上下三层,中层的四面皆有浮雕。每座石墩二尺见方,重约五百多斤。

这三座大石墩均不在原位,我不知道它们原本的功用。它们平日里最大的功用是我奶奶拿它们放晒醬的黄盆。

这三座大石墩文革除四旧时被收缴。同时被收缴的,还有我家的四个瓷坛、两个帽筒,那少说也都是清朝年间上好的青花瓷。

十年以后,文明湖西侧的象山脚下,零散地放置了几座大石墩,其中就有我家的三座大石墩子。它们被置放于此,供游人们观赏。

没有人留意它们,将它们放置于此的人也没把它们当回事。

可我看到它们却如见“故人”!它们曾见证过抗日战争,见证过文化大革命,它们见证过我张氏祖先们的兴盛,它们是我张氏祖先留在这个世上的、我唯一能见的遗存。

8.水井

我家后院里那口曾是我家清洁用水之源的水井,抗战结束后一直被掩埋在一堆瓦砾之下。

解放后荆门人家清理被炸的房屋,掏挖那些被废墟掩埋的毛坑、水井时,曾挖出过大量日军撤退时埋藏的钢铁,其实就是拆散的坦克、汽车,和它们的零部件。这些东西可以卖钱,废品站(国家的)当废铁收。于是街上便有人三、五结伙,专门以挖铁卖为生。这些人流连于街上人家的房前屋后,在断壁间瓦砾堆中钎捅锄挖。他们有时也和主人家商量,免费帮人家掏挖毛厕、水井,掏出来的东西归他们。

不是所有的毛厕、水井他们都干,他们也要评估风险,尤其是水井。把一口水井掏挖干净,四五个人要干两三天。挖出值钱的东西那是赚了,挖不出可不是小亏,两三天的人工、吃喝全搭进去了!

我家的毛厕池子里曾挖出了半池子钢铁,受到鼓午这伙人又帮我家掏井。

半天过去了。地表上的瓦砾早已清除干净,水井也掏进有三尺多,可除了瓦砾还是瓦砾,一点有东西的迹象都没有!

吃中饭的时候早过了,一烧箕炕饼子一个没动,众人心情沉重,哀声叹气……

再掏进三尺的时候,井下传来喜讯:挖到了木盖板!

就像盗墓贼挖到了棺材一样,大伙兴奋起来!头儿果断地命令:

“买两斤卤肉来,吃了炕饼子再干!”

盖板之下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铁件,一层又一层,一直到井㡳。四五个人往上吊、拉到废品站、整整忙了两天。

我家水井,井水清澈,冬暖夏凉。这口原是我家清洁用水之源的水井,解放后成了我家浇灌菜地的取水之处。

炎炎夏日的上午,一土茶壶“三匹罐”吊入井里,固定吊绳,使土茶壶壶身大半截没入井水中。热气未散的晚上,一家人或坐或躺,聚在院子里乘凉,一壶冰凉的“三匹罐”,沁人心脾。

伏天里,我们常用井水镇烧瓜、偶尔也镇西瓜。

9.我家的杏树

我家屋后三十步处,长有一棵正值盛年的杏树。这棵杏树北边是我家的水井,东边是一座长满了黄蒿野草、高大的瓦砾堆。这水井的处所,原属我家后院,杏树处的地表,比水井那里的地表高出了两尺多,以此推测,这棵杏树应生在抗战之后,长在焦土之中。

这是棵沙杏树,沙杏树结的杏子大,沙杏熟时,其色褚黄、味酸甜。开捏熟杏,有沙沙之声,掰开视其果肉,有颗粒状凸起,沙杏以此得名。

杏花开得早。还是寒冬腊月,杏树枝头的苞芽便已开始返青。春寒料峭,杏树枝头的花蕾,一颗颗已尽显丰盈。仿佛只是一夜间,前几日还空空旷旷的杏树枝头,突然间已是满树抟绣。数以千计的杏花,似白还红。

杏花花谢后还不到半月,滿树的青杏已长到男孩的姆指大。此时的青杏极酸,还有些苦,可它们却是我们西门孩子们的美食,猛吃之后,我们的牙齿酸得要掉,孩子们拿手直拍自己的腮帮子!

西门的孩子常来“光顾”我家的杏树,为此我还打过一场“青杏保卫战”。

那是我十岁之前的一个晚上,天刚黑净,在我家的堂屋里又听到杏树那儿传来声响,知道是又有人“偷”我家的杏子……

荆门的孩子都会“板到门框子恶人”,我哐当一声拉开后门,像古时临阵杀敌的大将军一样,猛地一声断喝:

“哪里跑!”

杏树上猴一样地迅速溜下四、五条黑色的小人影,飞快地由西拐南,向小巷子方向逃窜,和往常一样。

我奋起直追,也和往常一样。

每次我必要追到小巷子出口,看“众贼人”四下鼠窜,还要远远的大声喝斥一句,然后才班得胜之师回家。

但这次我嗅到了“异味”……

影影绰绰奔跑中的黑影,在小巷子出口处忽然减速,我听見一个低声:

“来了……”

又听見鲁蹄胯子压低的声音:

“把竹竿子给我……”

鲁蹄胯子人高马大,对方人多势众!

顾不得“大将军”形象,我当即止步,悄无声息地铩羽而回!

杏子熟时,所余之果已然不多,滿树都是绿阴阴的杏叶,如乒乓球大小、褚黄色的杏子已不满百。

我们家从没成批摘过杏子,每次都是吃几个摘几个。

一年之中最后一次摘杏子。杏树上一眼能见的杏子已没有了,只在树稍或极其隐蔽的叶缝间才偶可觅得一、二。

才下树来,东边不远处有人“亲切”地叫我:

“保麟,给我一颗杏子尝尝~”

邻居车伯在挖地,他哈着腰,拄着挖锄把,站在他家与我家两尺来高、四尺来宽、碎砖碎瓦堆成的田梗子东侧,“谄笑”地叫我。

车伯和他的儿子车家兴俩父子都是上嘴巴缩进去一大截,下嘴巴突出得快要掉下来,嘴角还常有涎水溢出。这两爷都是禅腰侉肚,走路两腿一弹一弹的。我们西门的孩子曾为其父子走路的姿态“赋歌”:

“弹簧子腿,闪金光……”

虽然模样“不堪”,车家父子为人却极其良善。

我看了一下我手里,统共只有四颗杏子,还是最后的!我有点舍不得,但仍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把其中最好的一颗递给了车伯。

车伯弯着腰,颤抖着双手,把这颗熟透了的杏子掰成两瓣,很享受的一次一瓣地塞进他嘴里。我看见车伯的涎水,从他嘴角长长的流出来了。

此时的车伯,弯着两眼看着我,满脸都是笑。

10.洋姜和磨芋

我家有三块菜地,有两块地只种碗豆。

厨房院门外那块菜地是我家的主产菜地。这块菜地东南边,原是我家后院院墙的地方,成了一长条瓦砾地。每到夏季,这瓦砾地中便生出一道比人还高的“洋姜芜子墙”。这道土黄色的洋姜芜子墙春生秋灭,每年深秋,我家都可在这片瓦砾地中挖出成篓子的洋姜。

洋姜地西侧是我家毛厕,毛厕北墙之外有一棵李子树。这棵李子树已经老迈,可它的树干才只小孩的胳膊粗,树冠也只比成年人稍高。这棵李子树每年只结十几枚李子,李子还没长熟就生虫,熟后的李子外面是虫眼,里面是虫卵、虫子,李子的味道还不错,但没人敢吃。

这李子树东侧的地上,有几棵磨芋长得异常笜壮。这几棵磨芋也是自生自灭。每年春天,这儿的地里就会冒出几棵和长颈鹿花纹同色的磨芋苗,无需浇水施肥,这些磨芋苗会自己长高长大。入秋磨芋芜子枯萎后,这儿的地里便可以挖出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磨芋块根。吃的时候奶奶才叫我们挖,每次最多挖两个,一个比拳头稍大些的磨芋,可以磨制滿滿的一脸盆翡翠色、绿豆糕状的磨芋。

11.枸杞子

我家三间正屋之南,堂屋东侧房间外面的那堵石头墙,曾同是前院东厢房的山墙,这块同时要充当东厢房山墙的石墙,向外凸出增厚了约半尺。东厢房被炸没后,这增厚的墙体便裸露在外。多年的雨水浸润,增厚墙体的顶端居然长出了长长的一溜枸杞滕子,它们像美人的长发一样,从宽仅半尺的墙顶端上长长地垂下,日渐繁盛。

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枸杞滕多刺,叶片很小,开的花也小,平日里没人关注它们。只有在秋冬时节,枸杞叶落果熟,小小的、红玛瑙一样的枸杞子布滿枸杞枝头,才会被人们注意。

那时人们没有“养生”的概念,不知道枸杞子能“延年益寿”。墙头上那排红艳欲滴的枸杞子,得以一直悬掛到第二年春天,直到被新生的绿叶湮灭。

12.蓖麻林

我家临街的那几间房子“改造”之后,我们上街要改走前院东侧,经车家、麻子王伯家、贺家的屋后头曲线东进,再折而向南上街。

这东进之路长约四十步,路的北侧是一片废墟。这片废墟有两三亩地大,废墟上堆滿了碎砖碎石和破瓦。多年的风雨搓磨,这些砖石瓦片都没了棱角,它们杂乱地堆在地上,足有两尺多厚。

这片难得见土的废墟上,稀稀朗朗地长着上百棵蓖麻。没人为之耕耘,可这些蓖麻照样长得高可蔽人,兀自成林。

蓖麻无大用,其叶不能喂猪,杆不能烧。蓖麻籽倒是可以卖给土产公司得点小钱,但土产公司好像也不常收。

小男孩喜欢在蓖麻林里玩,并在蓖麻林中“方便”。带擦屁股纸对这些小男孩来讲等同“奢糜”,就近撕一块蓖麻叶片便是常事。蓖麻叶面有腊质,看似有点厚度,其实易光易破,常有“污秽之物”粘到手上。倒是那些没有棱角的小瓦片、砖头蛋,用起来强似蓖麻叶。

我喜欢这片蓖麻林,明月夜里的这片蓖麻林,令我终生难忘。

晚风拂面,叶面有一层厚厚的腊质的蓖麻叶,在皎洁的月光下溢动着点点银光。路边几株蓖麻枝叶的影子,在我回家的路面上摇曳。

一帧好看的、小男孩的影子也投映在这蓖麻枝叶的影子间。多少明月夜,我在蓖麻林旁的回家路上放慢了脚步,我常在这里顾影自怜:

我喜欢自己月光下的影子,喜欢自己映在地上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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