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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落在江南

 菊斋 2022-11-06 发布于江苏

任淡如

今年的桂花,开得忒晚,谢得忒快。

一阵风过,将之前笼在全城的淡淡幽香,尽扫得干干净净。



据说苏州的桂花,是白居易从杭州带来的。

穆宗长庆二年七月(822年),对党争倾轧深感失望的白居易离开长安,到杭州任刺史,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年),他又到苏州任刺史。

十几年后,白居易和刘禹锡同在洛阳,诗词相和,遂有了著名的《忆江南》三章。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忆江南》

这是其中之一。此中的山寺,便是杭州天竺寺——传说每年中秋,天竺寺内都有带露的桂子从月宫飘坠,谓是“月中桂子落”。

这个落下来的桂子,不知是桂花还是桂花果?
桂花是有果的,和蜡梅有果一样,大概许多人都未注意过。桂花果是一串串的,单个的和蜡梅果也象,就是小小的,不规则的长椭圆,熟透以后,会变黑,常自己坠地,里面一包桂花籽。


上图任淡如
下图来自网络

我猜白居易带到苏州城里种下的,便是天竺寺的桂花果。

许多年后,苏杭两城,都以这月宫中飘坠的桂为市花——“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所奉市花还是从天上来的,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桂其实是个复杂的家族。

古老典籍上说的桂,包含樟科桂和木犀科桂。我们厨房里经常会用的桂皮,就是樟科桂里的柴桂的树皮,樟科桂里所有的树干和枝叶都很香。桂花是木犀科桂树的花,除了花,树干和枝叶都是不香的。

桂树的得名也非同寻常。寻常树木只有一条纵向纹理,桂树有两条,与祭祀用的玉圭相似,故得名“圭”。

凡木叶心皆一纵理,独桂有两道如圭形,故字从圭。
——范成大《桂海虞衡志》

又因桂树的木质纹理如犀角,故又得名“木犀”。

俗呼岩桂为木犀……将花之时,必有数日鏖热如溽暑,谓之“木犀蒸”,言蒸郁而始花也。
——顾禄《清嘉录》

原来“桂花蒸,阿小悲秋”是这么来的啊。
这段鏖热如溽暑的日子,大概在八月下旬到九月上旬——民间老话叫“秋老虎”,原来,是可以被叫作“木犀蒸”、“桂花蒸”的。

今年”蒸“得似乎过了些,花开得又迟,又短。



桂花的花,实在算不上太好看,它的本事还是香。

很香。

就象高士奇说的,“凡花之香者,或清或浓,不能两兼,惟桂花清可涤尘,浓能透远,一丛开放。邻墙别院,莫不闻之。”若是三两成丛,攒在一时开了,人在其中徜徉,那可真是掉进了香窟。

明人文徵明绘过一幅《藂桂斋图》,是为友人郑子充画的,图上丛生着七棵桂树,郑子充倚在书斋门口,一只脚似乎还蹬在某个石阶上,很是闲适。

藂是“丛”的古字。
这是我们现代人不能企及的江南文人的理想日子。



明  文徵明  藂桂斋图局部
来源:菊斋高清书画库

倪瓒中年时在他的《秋林野兴图》上题跋,也曾说过他的经鉏斋前种有桂树,桂花盛时,他取来焚香或做枕头,”焚香底用添金鸭,落蕊仍宜副枕囊“,这样,他长久躁郁的心情方才能得些平静。

桂花确实,花不特别,香却很特别,故而入画不多,入香却多。

最简单的做法,是捡择干净新鲜的桂花,以微火徐徐烤干,这样干了以后,颜色还是嫩嫩的,香气也很清幽。 不过,虽然简单,可是费时,也费耐心,我只用熏香炉制过一次,也就得了极小的一捧,后来几年再没耐心去制。

林洪《山家清供》里教过一种法子,略为讲究些,多了一道蒸的过程,蒸好晾干,以后要用的时候,取出来用古雅的香器熏上,便很得趣:

采花略蒸、曝干作香者,吟边酒里,以古鼎燃之,尤有清意。
——林洪《山家清供》


任淡如

再讲究些,便是用桂花加蜂蜜制成小香饼。这是记在《陈氏香谱》的“木犀香”方子,把未开的桂花和生蜜拌匀,压实,用磁器封好,埋在阴凉的地下,久了取出来做成小饼,用的时候取一饼出来就好。

采木犀未开者,以生蜜拌匀(不可蜜多),实捺入磁器中,入地埋荫,愈久愈奇。取出却入乳钵研匀,拍成饼子,油纸褁收,逐旋取烧。采花时不可犯手,剪之为妙。
——陈敬《陈氏香谱》


宋人还常用半开桂花和女贞树子混合制香,又做成“木犀沉”、”香发木犀油“,明人有桂花茶,清人有“木樨清露”……大抵总是因其花时太短,要拼命留住,就象清人李渔说的,开时是”满树齐开,不留余地“,谢时是”万斛黄金,刹那作灰“,故而,他写诗叹道:

万斛黄金碾作灰,西风一阵总吹来。
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将次第开?
——李渔《惜桂》

但桂花落在江南,那里的人却总有法子。

与李渔相距不远的文震亨便道:
植桂树的时候就得想好了,树下地平如掌,洁不容唾,花一落地,就可取食。



文震亨是文徵明的孙子,苏州人。苏州人吃桂花,向来很有章法。


上图任淡如
下图来自网络

比如,酿桂花。

一层糖(或者盐)、一层桂花地码在罐子里,码实了,封好放在阴凉的地方,就酿好了。

苏州吴江的七都人还有一个特别的酿桂花秘诀——在酿桂花的过程中加入“长枳”的果汁。
长枳长得象是大柑子,皮厚,味酸,有一点点香味,我们小时候都是把它摆在案席上看着玩的。它不好吃,可是若将长枳汁浇在酿桂花的罐子里,满满地浇透,无论是咸桂花或是甜桂花,色泽和颜色都可以一年以上不会变。

故而有人说:造物必定是为了桂花,生了长枳。

这样的酿桂花,以后煮酒酿圆子,或者煮鸡头米,甚至煮一碗白水时,都可以拿勺子挖一点出来加上,即使再平淡无奇的味道,也会有了灵魂。

花以盐卤浸之,经年色香自在,以糖舂作饼,点茶香美。
——《花镜》


自然,除了酿桂花,还有更多的吃法。

清代食谱《调鼎集》说到一种桂花蒸,是桂花和米粉揉在一起做成的。

取花,洒甘草水,和米舂粉,作糕。又,桂花拌洋糖、糯米粉、印蒸糕。


红楼梦里亦有一种”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

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摄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鸡头两样鲜果;又揭开那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


古法桂花糕里,要数南通的石港窨糕最有名。石港窨糕本名印糕,因为每块糕上皆有桃红印记。
做石港窨糕,需将本地米浸泡七天,淘洗又七天,再碾成米粉,以桂花豆沙为馅,蒸制成糕,吃起来雪白松软,即使凉了也糯凉不硬。

文人们更喜欢的,是将桂花做成茶饮。
花茶、花汤、花饮,从宋至明,一直是文人清雅的爱好。


任淡如

宋人赵希鹄在《调燮类编》里讲到如何用桂花窨(xūn)制花茶:
“花开时,摘其半含半放香气全者”,一层花一层茶,在瓷罐里叠满,“纸箬扎固入锅,隔罐汤煮,取出待冷,用纸封裹,置火上焙干收用”。

明人宋诩所著的《竹屿山房杂部》里则记述了一种“天香汤”的制作方法:
“桂花半含者,摘下择去蔕(dì),取河水同炒,盐少许……以数朵置蜜汤中”,再捣碎几颗梅子加进去。

这两种茶,我都只是听说。

不过,我知道杭州有桂花龙井,我也试过将洞庭碧螺春和桂花窨(xūn)在一起,做过小小一罐桂花碧螺春。
做法很简单:干桂花和茶叶拌匀,牛皮纸或宣纸包好扎紧,和石灰一起放在紫砂罐里,略待时日,待石灰吸净了潮气,便可以将纸包里的茶叶倒出装在茶罐里随时喝了。

即使只是这样简单的做法,饮来,也有含蓄又深沉的清幽气息。



最后,说一说桂花栗子。

十全街上有一家良乡栗子店,每到吃栗子的季节,必定大排长龙,这家炒的是”桂花栗子“,热乎乎的一锅炒出来,捧在手里边走边吃,真是香甜无比。


任淡如

这样的栗子,梁实秋也吃过。
他说栗子以良乡的最有名,“杭州西湖烟霞岭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尤其是满家弄,不但桂花特别的香,而且桂花盛时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边小店的无上佳品。徐志摩告诉我,每值秋后必去访桂,吃一碗煮栗子,认为是一大享受。有一年他去了,桂花被雨摧残净尽,他感而写了一首诗《这年头活着不易》。”

这首诗居然很有趣,写于1925年9月17日,登在1925年10月12日《晨报副刊》上。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这竟然是写在1925年,将近一百年前了。看来那年的桂花,也是开得太迟,又谢得太早。


任淡如摄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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