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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吴元梅:我的母亲

 中州作家文刊 2022-11-06 发布于河南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994】  

我的母亲

河南南阳     吴元梅

 一

我的母亲于去年阴历十月初四离开了我们,走时88岁,加上闰年闰月近90岁了,我们一大家子一共13口人,对我们来说,即使母亲活到100岁我们也不愿让她离开。母亲走后,我在母亲住的房间里练字看书,累了抬头看看母亲的照片,仿佛母亲还在慈祥地护佑着我们。

母亲属鸡,推算是生于1933年麦子快熟的时候,我外婆去世早,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一辈子没有过一次生日。

外婆去世时母亲还有一个小她3岁的妹妹。外公是个牛板儿,不会家务活,母亲五六岁就承担了洗衣做饭和照顾妹妹的责任。当时日本正肆虐中国,母亲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躲老日。只要鬼子来了,全村每人都要逃命。母亲拉着我小姨跟着大人一起跑,有人往西河跑,有人往庄稼地里跑,母亲和小姨跑不及就趴到地头的深沟里一动不动,待鬼子扫荡走才敢回家。家里空荡荡的,啥都没有,为活下去我母亲领着小姨挖野菜、捋树叶煮煮吃。更加不幸的是,外婆去世没多久,我的外公被抓壮丁的抓走了。我母亲打听到只有找到夏庄寨的保长才能放人,她就自己从塔子山北的王营家往南跑到十几里外的夏庄寨,找到保长的太太扑通一声跪下喊着“五奶”哭诉求情,可能是“五奶”看她年龄小,挺可怜也挺机灵,很快我外公被放回家了。这在当时虎口救人连大人都难的事,母亲是个小孩却做到了。

1942年河南闹大荒灾,饿死了很多人。我外公东挪西借用一斗粮买下了逃荒来的我后来的外婆。她被迫将自己的两个女儿送到能养活的人家,自己从方城独树逃荒流落到南阳,被人客(人贩子)领给了外公。这个外婆对小姨还好,对稍大点、会当家、会顶嘴的我母亲看不惯,毕竟不是亲女儿,又是吃不饱的年代,她不时地暗地里掐或是拧我母亲,不明打,没声响。有一次被外公发现了,外公怒火中烧狠狠打了外婆一顿,撵她走。我母亲 竟然哭着向外公求情拉着外婆不让走,她想的不是自己受委屈,而是外公不容易,后娘再不好有个妈这个家才像个家。外公心疼女儿可怜,下决心赶外婆走,外婆不得不走,外婆走后我母亲哭着喊着找,其实外婆不想走也无路可走,她并没走远,躲在村边的树丛里,亲眼目睹了我母亲边哭边喊找她的一幕幕后,从树丛里走出来俩人抱头哭成一团,最后把外婆拉回家了。从此母亲再也没受虐待了,但也没好到哪里。母亲出嫁时外婆竟然迫不及待、恶言恶语地催促说:“要出禳(祭祀鬼神消除灾祸)了,快点!”,奶奶从迎亲人的嘴里听到这些,心疼我母亲命苦,气不愤地当众对着外婆替我母亲出气,没想到我母亲竟然反常地站到外婆这边,给了外婆应有的面子。其实,母亲内心对外婆的话也非常气愤,但是她怕伤了两家的和气,才压着奶奶这边。按习俗婚后3天新娘子应该回门,可母亲没有回,为了免得外公难过和不放心,半年多后母亲才回娘家一趟。母亲其实是非常同情外婆的,她体谅外婆的不易。她总说“你外婆可怜,不到难处咋能轻易丢下自己的亲闺女跑到咱这儿来?”所以母亲对外婆没有计较很多。后来有了我们这些外孙后,外婆对我们这些外孙却非常亲。我们去外婆家没少吃她变着花样做的好吃的。外婆对我们兄妹5人每个人都很亲,在王营我们和小孩们玩是不会受一点委屈的,外婆那可是很护短的。外公死后,外婆年龄大了,我母亲把她接到我们家,跟我们住。外婆迷信,尤其喜欢晚上烧纸,嘴里不停地念叨外公和其他神仙的名字,我们害怕,但母亲不允许我们嫌弃外婆,我们都不敢吭声。我想,外婆晚年的幸福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的。不光我哥姐参加工作早经常给她买好吃的,连我父亲还给外婆洗过头呢。这都得益于母亲对外婆的感恩、孝敬影响了我们。母亲把外婆养老送终到八十多岁。

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十六七岁,过门第二天早上她就早早起床,做好了一大家子的饭,先盛好饭端到老爷(曾祖父)面前,然后给爷奶端,全家都吃上了她才最后吃,而且把剩饭剩菜和馍疙瘩留给自己,屋里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就是穷人孩子早当家吧,母亲深得老爷和爷奶的满意。老爷逢人就夸,说“我这孙娃媳妇给我们吴家改门风了!”果如老爷所说,母亲在我们吴家起到了顶梁柱的作用。母亲刚过门时大姑六七岁,母亲像长辈一样送大姑上学,给她梳头,给她做衣服鞋子。我哥和叔是同一年出生的,我叔也曾吃过我母亲的奶,跟我哥一样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母亲在大姑、叔、小姑眼里“长嫂如母”,他们一直都非常敬重她。

我叔出生后,母亲得知我们西隔墙邻居要卖房的信儿后,找我爷商量要买下宅子,当时前面的老三爷家要买,如果他们买下就从南面、西面、北面三个方向包围了我们家,我们就一处宅子,我叔长大后根本就没地方再盖房子了,考虑到这些我母亲连夜跑到沙坡见到房东老两口说情,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敲门,叫醒了老两口,把定金送上,定下了房子。房子买后不久分家,老爷跟我们住,一直是母亲伺候老爷到老。母亲年龄不大能办大事又孝敬老人又麻利能干深得我老爷的喜欢,以至于我老爷离世前回光返照突然清醒的那会儿先找我母亲,责怪怎么不来给他送饭,他不知道我母亲刚生下我小哥没能顾上伺候他。当他得知又得了一个重孙时还亲自给这个重孙起了名字。

除大哥外我们都在这个宅子里出生长大,我记事时这里盖上了我们村唯一的里边带有二层楼、西扇墙上开有窗户、地上铺水泥的漂亮三间大瓦房。盖房子时母亲里里外外地忙,腰系围裙,在院子里砌的露天灶台上做饭,忙里抽闲给盖房师傅们添水倒茶,吃饭时不忘敬烟倒酒,师傅们趣称她是“阿庆嫂”。

我父亲之所以能从农村走出来干到公社副书记的位置,与我母亲的全力支持分不开。我父亲下学后老人们希望他在家种地,解放前我们家是大种地户,庄稼人需要劳动力,可我父亲跟我姑奶的孩子们一起在城里上学,接受了新教育、新思想,要外出闯闯,老人们不同意,父亲就表面上答应每天上地干活割草喂牛,实际上母亲父亲二人一起出门,父亲去梁庄一个账房先生家学算盘、学记账,母亲一人干两个人的活。等父亲学完回来俩人一起回家,各自扛着满满的草萝筐。等父亲被叫到乡里当財粮(会计)成了干部后,老爷、爷奶才知道,也不再反对了。那时刚解放不久,认字的人太少,有文化又会算账的人更奇缺,自然我父亲被重用了。父亲从董营、谢庄、掘地坪到槐树湾、石桥、高庙、安皋、王村,从財粮、高中校长、公社副书记到被国家副总理王任重接见,去过黄土高原的大寨,去过大西南的重庆,去过郑州、北京、上海,这么风光过,可父亲一辈子对母亲都是恩爱的,敬重的,丝毫没有嫌弃过她斗大的字不识一斗。

虽然不识字没文化,但母亲的心算口算能力很强。她曾是安皋供销社的售货员,卖过锄头犁耙,卖过鞋帽衣袜,也卖过油盐酱醋,每天卖啥卖多少都牢记在心,天天自己盘点。啥时候脑子里都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从不怕盘点对账,从不怕领导检查。

母亲不识字能进供销社还得从大炼钢铁说起。1958年赶上了大炼钢铁运动,槐树湾炼钢厂急需大批工人,炼钢铁的活又苦又累又热又危险,招人不容易,母亲知道后丟下两个孩子,把我大哥留给爷奶照看,把我姐留给外婆管,她自己去槐树湾炼钢厂当工人去了。锅炉旁许多男人都不敢靠近,可母亲不怕,她既不恐高又不怕烫,站在高高的架子上,往炼钢炉里填抛原料,还一边填一边高呼口号,引得周围人啧啧称赞,可谓当时称道的铁姑娘!有领导过来问她叫啥名字她还不好意思回答。母亲踩着时代的节拍创造着属于自己的传奇。

大炼钢铁结束后母亲被分配到安皋供销社做售货员。1960年国家政策支援农村,母亲被下放到孙庄大队任妇女主任,后回到我们家所在的毛田村任妇女主任。1989年根据国家平反政策恢复了安皋供销社的职工编制,享受工人退休待遇。    

母亲任妇女主任期间,从来都是凭良心做事。闹饥荒年代,我哥、我叔缺乏营养瘦骨嶙峋,饿得头昏脑胀,因为年龄小不知道咋回事,直喊头大,我奶多次晕倒,我母亲从没利用职务之便多吃多占。而在浮夸风严重盛行虚报高产不顾百姓吃饭上交公粮村民差点饿死时,母亲却顶着压力冒着风险从仓库里弄些粮食救了村里不少快要饿死的老年人,有时在检查干部走后示意让妇女们去庄稼地采些红薯叶先救命。母亲自己从小受过苦,人命关天时她知道咋做对得起乡邻乡亲,对得起苍天厚土。 

实行计划生育期间,母亲也救了不少孩子和家庭。由于母亲的茶饭手艺好,公社干部下来检查工作往往点名要求派饭到我家,母亲从来都是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我们只能眼巴巴地吃剩下的甚至一点都吃不到。

农村实行人民公社和集体生产制期间,全村劳动力参加生产队组织的统一生产劳动,按挣工分多少分配粮食和瓜果蔬菜。工分不够的缴缺粮款。子共13口人,除去父亲是干部,其余12人得按人头计交公粮,奶奶体弱多病,不能下地干活,爷爷是个牛兽医经常外出给牲口看病,冬季还要进山砍金叉做农具,我大姑、叔、小姑、哥、姐陆续下学后出去工作但没转户口,只有靠母亲一人挣工分。她天天起早贪黑,安顿好我们年龄小的一个个上学后她就随生产队干活,凡是像割麦、割草、翻红薯沟、捯粪等等能单独计量记分的活她格外下力比别人多挣点工分,遇到了下雨抢收抢种或天黑延时加分或重活、脏活能加分的活,即使会给身体落下毛病她也在所不惜,因此好的年份母亲能挣一万多分,比有的壮劳力都挣的多。即便如此,我们家也仅有一年没缴缺粮款,十几口人就她一人挣工分无论如何也挣不够的。但是母亲从不抱怨,我大姑、达、小姑、哥姐和我一个个从农村走出来,都是背后靠母亲的默默付出,我们吴家真是托母亲的福了,是她给我们撑起了能够远走高飞的梦想。

我们家世代种地,是大种地户,耕牛是主要劳动工具,世家积累我老爷会给牛看病,是远近闻名的牛兽医。因此有点家底,我爷多多少少读些书。爷爷的姐姐(我们的姑奶)嫁到了城里,姑奶的孩子们都在书院中学(老一高)读书,父亲也跟姑奶的孩子们一起进城读书,大姑到女子中学(现四中)读书。解放后我哥和叔到白沙嘴念初中,再往后全国普及义务教育了我们都上学了。村子里就我们家识字的人多,过年时全村里的春联大都是我爷、父亲和哥他们帮忙写的。我记得小时候每逢过年,大人们写对联我在旁边打下手,写对联总要忙好几天,直到除夕很晚。我们为全村忙,母亲为全家人忙过年,她要置备年货,炸过油菜、蒸馍、浕肉、包饺子等。虽然我们对村里的邻居们竭尽所能地帮忙,邻里关系都很好,但难免会有人犯红眼病,甚至妒恨。因为我们家的人都接受了教育,开阔了眼界,一个一个都进城工作了。有人暗地用铁锨砍死我们家的猪,有的家专们把牲口赶进我们自留地吃庄稼,有的偷我们家承包鱼塘里养的鱼,有的借农具昧而不还,多数情况下母亲都睁只眼闭只眼,忍无可忍时母亲也会站出来骂人的。当时我们年龄小,还没体会到父亲不在家,爷爷年龄大,年轻人都进城,母亲一个人势单力薄应对小人暗算所承受的不易。即便如此,一点也没影响母亲对乡邻乡亲们一如既往地热心帮助。        

村里有老人去世了总会喊母亲去帮忙给老人做寿衣,有娶媳妇临上车时娘家挡着不发人要彩礼时得让她去说和,村里人坑村里人时她去主持公道,婆媳吵架的她去劝和,说媒定亲的她去帮忙下厨做饭还陪客……村里大小事都愿意找她帮忙,因为她有威信又仗义执言,她一到场啥事都好办了。

庄上谁来借东西,无论农具、生活用品、米面,母亲从来都是先尽着别人用,借钱更是有求必应。因为父亲在外面工作有固定工资,母亲生怕别人误解,她总是先答应下来,自己再出去借然后把借来的给人家。曾经我们一大家子的东院二爷帮我们做豆腐,为的是豆腐渣喂牛,豆腐吃不完来卖,结果母亲推着豆腐到北边的两个邻村小塘湾、聂庄去卖,都是老邻老亲的熟人,谁来买都便宜给,临走还要再切一块添上。回来二爷算算根本就对不上账,亏得多,几次后二爷说啥也不帮我们做豆腐了。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各条战线蒸蒸日上,父亲在这样激动人心的时代下,不顾一切地投入到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母亲给他提供了坚强后盾。父亲忘我地工作,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熬夜加班是常事,经常深入农村基层吃饭没准点,到农户家吃派饭吃不好还保证不了卫生(多年以后CT检查发现父亲脑子里有脑囊虫钙化点),遇到洪水父亲奋不顾身跳到河里救人差点自己被冲走,公务紧急时连夜赶路全靠两条腿奔波……工作很出色,成绩突出,被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王任重点名接见。但是长年超负荷拼身体,积劳成疾,父亲在工作岗位中多次晕倒,父亲身体支撑不下去了,向组织提出了提前退休的要求,县委不批准,希望他继续发挥作用。母亲在农村,可她不怵大官儿,大胆跟父亲一起找南阳县的县委书记说情把父亲的退休批下来了。

母亲遇事不慌张。姐姐的女儿是母亲从小带大的,母亲跟我住,这个外甥女也跟着她婆住我这里。有一次外甥女因为谈恋爱与男朋友吵架晚上没回来,我不放心出门去找,回来时夜已深,本想着要好好安慰母亲,怕她年龄大经不起折腾,结果母亲反过来为我宽心,催促我睡觉。母亲冷静地说“福是积的,祸是做的。她要做祸谁也拦不住,你放心睡吧,她要没事明早自会回来的。”果然外甥女天不亮就回来了。她本是母亲最牵挂的孩子,母亲出奇地冷静反应了母亲遇事时超人的智慧。

母亲会纺线、会织布,针线活好。家里的被里被面都是母亲自己织布做出来的。我1984年上大学时带的被子黑蓝格子图案,就是母亲亲手织的。奶奶屋里有个纺车,奶奶和母亲先将弹好的棉花绒搓成约1尺的长条,叫花捻儿,在纺车上抽成细细的线,缠绕在锭子上绕成线穗,我曾偷着学纺花浪费了好多花捻儿都没学成。母亲把纺好的线染上颜色,在村庄上找个宽阔的地方,固定好位置拉成经线,最后在织布机上用梭子来回穿梭为纬线,纬线与经线交织成漂亮的方格图案。我姐十来岁跟着母亲就学会了纺线和蹬织布机。我小时候见到了母亲从纺线到织布的全过程。那时已有洋布了,穿的已不再是织的粗布了,盖的被子仍然是母亲织的布。父亲从城里买回洋布,母亲自己剪裁自己针缝。母亲的针线活又麻利又好,临近冬天时奶奶会催问母亲早点预备我们的过冬棉衣裳,往往是母亲领着奶奶到箱子前看到叠放着整整齐齐、新新展展的棉裤棉袄,那都是母亲白天不耽误挣工分晚上点着煤油灯熬夜在灯下做的。进城后母亲缝缝补补没有停过,给她买的衣服不合适她不让我们再跑腿去换,她自己动手改改穿着更舒服。我们的衣服也经常让她改。直到离世前,母亲的视力也没耽误她穿针引线。母亲的针线筐还保留着,每每看到感到无比温暖和幸福。

晚年母亲跟我住的时间比较长,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是我孝敬母亲最多,而是我得到了最多的母爱,我是最幸福的那个孩子。我吃馒头很少买过,都是母亲蒸的,母亲直到八十五、六还在蒸馍;下班回家母亲做好了饭等着我,吃完饭我只刷了碗筷就了事,母亲走后我才发现水池怎么脏得那么快,原先都没注意到水池灶台天天都是母亲擦洗的;母亲还总是拖地,尽管我强调多次怕有水滑倒,母亲还是坚持能多做点就多做点;母亲的衣服自己洗,后来大小便失禁时我给她洗衣服她总是愧疚,生怕给我添一点麻烦;搬家时母亲插不上手,等我们歇歇脚时母亲把早烧好的茶水递过来了,近中午了,母亲又把饭做好了等着我们呢,不用商量母亲早就把后勤保障做到我们心坎里了。

母亲爱看戏,尤其喜欢听豫剧和曲剧,京剧和评剧也听。无论是传统古戏还是现代戏,只要看一遍她就再也不会忘记。年轻时她和村里的媳妇们一块成群结队跑外村看,戏台子搭着不容易,还要趁农闲季节才能演出,高兴时会连夜唱,她们就整夜看,天亮回家还要兴奋地讲给奶奶听。在安皋供销社期间,母亲也上街撑旱船,扭秧歌。母亲也支持我们姊妹三个唱戏。父亲任王村公社副书记时大力推广沼气在我们家院子里也挖了一个沼气池,填料前空荡荡的沼气池里回音很好,母亲鼓励我们下到沼气池里唱,她开心地坐在上面听。母亲跟我住后我最喜欢听母亲讲戏了。母亲讲戏的语言很生动,她用南阳的方言来描述人和事,再夹叙夹议,听母亲说戏比看戏更能悟些道理。我妹妹经常拉母亲到公园看戏,要是妹妹唱,母亲就更开心了。只要天气好,母亲就和院子里的老太太们结伴,提上轻便的折叠椅到白河边离家不远的眺宛苑去看戏。河南台每周的梨园春都不错过,后来母亲走不动了,只好看电视里的戏曲频道,或听唱戏机。 

母亲农活干得好。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生产队把地分到每户,这时候正好父亲也退休了。父亲退休前本来也是主抓农业的,对种庄稼很想研究高产丰收,母亲又吃苦能干,他们两个配合默契,干劲十足。无论种棉花还是种粮食,都喜获丰收。种棉花要钻到密不透风的棉花地里掐尖,频繁地打农药,母亲不怕吃这些苦和累,所以我们家的棉花产量往往比别人家高,棉花质量等级也高,能卖好价钱。种粮方面,他俩看准了就抢种抢收。我们家的庄稼产量从来都不落人后,收割也总在前。麦子打完场后要堆麦秸垛,把麦秸垛扎得又漂亮又稳当结实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以往生产队组织村子里的壮劳力和有经验的老农来堆。很骄傲,我母亲会这一绝活。值得一提的还有母亲会使牛。偶尔父亲进城办事,母亲也会给牛上套,犁地翻地。

苦水里长大的母亲天生的持家有道。母亲在非常节约的前提下把日子调剂得丰富多彩。过年吃不完的肉母亲把它腌上,蒸馍时锅底下带半碗腊肉丁,有时腊肉丁少得仅仅盖着碗底,这么少蘸着吃也足够全家吃得很满足了。馒头蒸好掀盖儿后,老远都能闻到香味,馋得我们都等不及。我们姐妹仨至今蒸馍都是用跟母亲学来自己兜的酵子发面,馍味比买的安琪酵母好吃多了;农闲不忙时母亲给我们烙油旋吃。母亲烙油旋舍得放油,烙出的油旋能保持边缘完整的圆形,里边焦熟的部分会一圈圈的掉渣,掉下的渣金黄金黄,吃着更焦香!母亲进城后我们总念想吃油旋,母亲也兴致勃勃地在燃气灶上专门给我们烙过,没有小时候在家土锅灶上烙的好吃。

母亲在家里养过鸡、鸭、鹅,可一年当中只有端午节和生日那天吃鸡蛋,尤其端午节那天,节日的喜悦加上麦熟收获的喜悦,甜的或咸的鸡蛋、鸭蛋、鹅蛋母亲会煮一大盆,随便由着我们吃,其他时间则很少吃鸡蛋。要么卖了,要么奶奶有病得吃,要么招待客人了。我们也从没想过问大人要鸡蛋吃,觉得贪嘴是可耻的。

保存食物方面母亲也有一套经验。母亲把短期内吃不完又难保存的蔬菜做成干菜放起来随后吃。如豆角、洋槐花、芝麻叶、萝卜樱等蒸熟后晒干保存日后慢慢吃。冬天萝卜下窑保存。萝卜整整齐齐地码到地下,上下码几层,盖上沙土留个透气口,能吃到过完年。红薯藏到地下丈把深的红薯窑里。生活不容易,可母亲勤俭持家让我们感受到的却是满满的幸福。受母亲的影响至今我们兄妹5人没有一个人铺张浪费。虽然现在生活中都不缺钱花,但我们过日子都比较仔细的。衣服够穿就行了,吃多少做多少尽量不倒饭,能用的东西接着用,都不怎么赶时髦。那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养成了勤俭持家的好习惯。

母亲的一生非常地辛劳。父亲不在家,母亲把我们兄妹5人养大,还养了2个孙辈的。我们兄妹中最小的妹妹还没到上学的年龄,母亲就得帮我哥嫂带孩子了,哥嫂在郑州工作,孩子刚断奶就留给家里让母亲带,直到孙子4岁接走。后来母亲伺候晚年卧床不起的外婆。再接着姐姐的女儿也留给母亲养,这个外孙女更小,满月就送回家了,养到刚上学,父亲不幸中风偏瘫了,母亲得照顾父亲还得照顾外孙女上学。天不亮母亲先把外孙女送到学校上早自习,回来再给父亲穿好起来扶着锻炼。得病初期父亲还能走路,歪歪斜斜地需要母亲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后来病情发展父亲控制不住情绪时暴躁大吵,甚至用拐杖打母亲,有段时间父亲频繁地用拐棍打母亲,为了母亲的安全我们把父亲送到不远处的一家养老院,母亲不放心,天天去养老院看,不到一个月母亲还是要求把父亲接回家了,她心疼父亲在养老院受虐待。父亲彻夜失眠时母亲就陪着一夜不睡,父亲便秘严重时母亲用手掏,尿湿了裤子被子就赶紧洗洗晒干,不然就没换的了。阴雨天和冬天还得在煤炉边烤干。父亲的病犯一次重一次,后来父亲丧失了语言能力,母亲得耐心揣摩着伺候;父亲丧失了吞咽功能,母亲一点一点地从嘴角缓缓倒入流质稀饭然后抬起下巴才能咽下;父亲大小便失禁,母亲不停擦洗身子还有成堆待洗的裤子被子;为防生褥疮母亲非常吃力地给体量大的父亲白天从床上扶到椅子上坐起来,晚上得翻身……一天到晚母亲几乎没有喘息的时候。父亲走时母亲都73岁了,母亲就这样照顾了父亲11年,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这11年的。这期间曾用过两个年龄大点的护工,时间都不长,我们几个子女都得上班,仅仅周末回家看看,并不能帮母亲减轻多少负担。

长年的艰辛劳作让母亲患上几次大病。第一场大病是生下我小哥后产后瘀血严重,母亲瘦骨如柴,站都站不稳,走路要扶着床沿或扶着墙,生命岌岌可危。父亲打听到南关寨河边的一个姓水的老中医,就在现在的淯阳桥北头不远处住。吃了水先生的药后母亲排出了一尿罐大大小小的黑血团子,后来慢慢就好了。水先生救了母亲一命,母亲认做了他的干闺女。后来母亲又生下我和妹妹。第二场大病是肺结核。母亲说是“伤力”,身体虚劳过度所致,其实是肺结核,病确实也没传染家里的其他人。我记得其中一个药名是雷米封,吃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好。第三场大病是黄疸性肝炎。我记得母亲的肚子肿得大大的,明晄晄的,大概是有腹水,不记得怎么治好的。母亲79岁那年又犯一次,胸肋后背疼,咳嗽,消瘦,脸黄,各项肝功能指标都很高,住院一个多月仍居高不下,出院后慢慢自己好了。第四场大病是子宫和阴道壁脱落。这是伺候父亲用力过猛导致的老年性脱落,折磨母亲好长时间。因为伺候父亲脱不开身去治病,也因为难以启齿,母亲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告诉我们的,住院手术10天后赶紧回家继续照顾父亲。母亲出院回到家,父亲看到母亲竟然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这时候父亲已经糊涂了,他不知道咋回事了这么长时间找不到母亲。母亲没恢复好继续劳作,落下了腰疼的毛病。第五场大病是夺走母亲生命的大肠肿瘤。肿瘤消耗导致严重贫血,全身乏力,走不动,吃不动,腰疼,心悸胸闷,腿肿,大小便失禁等。母亲始终很平静,自己感慨说“人啊,难生难死”。一天我午休起来看她,她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刚才那会儿难受至极,我想我是快要走了,我看你在睡觉,不用喊你了。”母亲就是这样不惧生死,坦然面对一切。

母亲这一生,非常不容易。

母亲这一生,教给我们很多,很多!

母亲离开我们一年了,愿母亲和父亲在天堂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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