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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的“双层糕结构”的成因——兼谈为什么我“最爱张无忌”

 高野海青 2022-11-08 发布于北京

文:李俊慧

转自:李俊慧微信公号


我在“《连城诀》的结构”一文中指出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重大地改变了原著的结构,把“背景人物”丁典提升为主角之一,使用了“双层糕结构”。这种结构对电视剧来说还可以接受,但对小说而言就是很糟糕的,一般不宜采用。但金庸恰恰有一部似乎是“双层糕结构”的小说——《倚天屠龙记》。


《倚天》的主角无疑是张无忌,但此书一开始时几乎有四分之一的篇幅是以其父张翠山为主角的。《倚天》第一章给人的感觉以为主角将是张君宝(后来的张三丰),第二章的时候又给人感觉主角是俞岱岩。不过,这两章并不是结构有问题,而是为了与前两部的《射雕》和《神雕》构成“三部曲”,就需要有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段落,又由于此书与前两书之间相距的时间太长,过渡时所需要的篇幅也就要相应地增加,以便营造出一种“两雕”的时代与《倚天》的年代已经相去甚远的感觉。这是一种以“节奏”来营造感受的手法,否则即使作者已经明白地说过了很久很久了,读者也未必能有那种真切的感受。这是一种更为复杂细腻的“水中之盐”的笔法了(即用节奏缓慢来间接地表达时间久远,而不是直接以文字告知读者)。


但是,后面的章节到张翠山自杀为止,却显然是太长、太长了,怎么也不能以过渡为由,来说明何以这么一个不是主角的人物要占去如此之多的篇幅,张无忌的主角地位何以迟迟不能得到确立。这显然不是在故意需花招,玩弄新奇的结构技巧,而确实就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失算”了。金庸本来应该是想把张翠山当作主角来写的,但写着写着发现写不下去了,情节的发展已经脱出了作者所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外,如果要维持人物性格与情节的合理性,除了让张翠山夫妇自杀之外,再也没有可以解决如此尖锐的矛盾的办法了。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作者要不断地设想出一些“极限情景”,来表现、深化人物的性格,甚至更进一步地表达主题。但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有关的情节设计,决计不能与人物的性格出现冲突矛盾,否则就会出现“人物”与“情节”设定的“错位”或搭配不当的问题。而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人物的性格对情节的发展约束会非常大,大到事实上情节的发展只剩一条路可走,已是别无选择,否则就会与人物性格相冲突。张翠山之死就属于这类情况。前已述及,从金庸花了那么多篇幅来刻画张翠山就可以知道,他本来是打算让张翠山作主角的,但情节发展到武当山上的时候,以张翠山过于刚正因而不能圆通的性格而言,他除了自杀,已经别无他法。作者将有关的矛盾推得太尽了,以致在张翠山的那种性格的设定之下,没有了任何转弯的余地,金庸不得不让他死,这是作者也无法控制的。


我曾写过分析“射雕三部曲”是如何在主题上互相联系而结成一体的,在该文中指出,《倚天》的主题是反映儒家与道家思想的再次“融合”。我们试以此来观察张翠山这一人物的性格,就会发现他的性格确实是揉合了郭靖式的儒家人格和杨过式的道家人格。


一方面,张翠山出身名门正派,自小就受到“行侠仗义”的正统道德观念的教育。他对这种观念是自然而然、不经思考就已经接受了。以至于当他面对谢逊的质问:“为什么要行侠仗义?行侠仗义有什么好?”时,竟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只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不需要理由。这跟郭靖的情况是何其相似!郭靖也是将自小接受的教化当作天然的信念,并不是经过深刻的思考后而作出的自觉选择。他在后来虽然也一度动摇,但洪七公的以身作则本身其实并没有真正回答有关问题,他仍然只是凭着“本能”而非“思想”而遵从有关的道德准则。


但另一方面,张翠山又比郭靖圆通。例如在前述他受到谢逊质问时,一开始答不上来,后来勉强想出了一个理由,却经不起谢逊的穷追猛问,终于不得不长叹一声,在心里暗暗地认同了谢逊,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坚定地相信这一道德信念了。这跟杨过主动地“叛逆”虽然大不相同,但若非他性格之中也有道家的色彩,那么他是不可能因谢逊的几句质问就动摇了自小习得的信念的。


不过,更能体现他身上道家思想的一面的,不是他那因“后天”教化而修练得来的“人格”,而是“先天”而有的“本性”。他的感情冲动、纵情任性就是最典型的道家特征。例如,他因痛惜师兄俞岱岩受害,要打护送的都大锦。又在路上截劫都大锦的黄金,要他全部用来救济灾民,声言对方若敢留下一分半毫,他就要把都大锦的全家杀个鸡犬不留。这些显然都不是郭靖会说得出来的话、做得出来的事,却很可能是杨过会说的话、会做的事。当然,实际上这些“过份”的举止言论也就只限于说说而已,张翠山不会真的为了都大锦私留一点黄金就去杀他全家。又如,他面对殷素素,明知对方出身邪教,行事也确实心狠手辣,但仍然情难自禁地一见倾心,这就跟杨过的爱己所爱颇有共通之处。当然,他仍然又受到道德律条的约束,因此每每于动情之际,又强自抑制。书中描写他在“情”和“理”之间徘徊犹豫的段落,真是好看煞人。


而张翠山身上同时具备了郭靖和杨过二人的另一性格特征,正是其“刚强”之气。而恰恰是这种刚强之气,导致了张翠山这个人物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只好任由他自杀身亡。这一点,更加证明了金庸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就是想让张翠山做主角的,因此设定他的人物性格时就已经安排了他身上同时兼具郭靖和杨过二人的性格中重合的部分,再分别由二人性格中各抽取一些放进去。但他当时没有想到的是,如此这般地“创造”出来的张翠山,是非常不适于生存在他所设定的那个正邪矛盾激烈对立的现实江湖之中的。


张翠山没有遇到殷素素之前,一直在武当山上,只处在纯粹地“正”的环境里。在那种情况下,他那纵情任性的性格最多不过是表现为性情有些冲动,有时控制不住自己,采取比较激烈的行为而已。但认识了殷素素之后,他那平日被“后天”的道德教化压抑了的“先天”的纵情任性的一面就张扬出来了。而这二者实际上是存在很深的矛盾的。应该说,这种矛盾也并非就真的深得无法调和,但张翠山的性格同时又非常“刚强”,也就是有着一种“非此即彼”的倾向,在性格中的这两种矛盾发生冲突时,他想到的不是要调和,而是一定要决断出哪一方为对,哪一方为错,只能从中选择一样。于是,他这种“内心”的不肯调和,再加上“外部”环境的正邪之争甚烈,如此“内外交煎”之下,最后当然只能走上自杀的“不归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激烈的解决矛盾的办法,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解决矛盾,而只是通过主动地消灭肉身来逃避选择。张翠山所没想到的是,除了非要从中选择一种之外,解决有关矛盾的另一条道路是调和二者,但这是他那“刚强”的性格所不可能想像得到的。


这一问题之所以无法得到解决的关键原因,就在于张翠山所继承的郭靖和杨过二人的性格都太“刚强”了,容不下别人跟自己的想法不同,张翠山又集二人性格中一些不同的部分于一身。于是,郭靖与杨过之间的对立,就变成了张翠山自己与自己的对立(即他性格中近于郭靖的那一部分,与性格中近于杨过的那一部分的对立)。在这种情况之下,张翠山欲不自杀,亦不可得矣。


金庸写张翠山,写着写着把他写死了,虽然一方面是在结构上大大失策了,但另一方面也使他廓清了《倚天》的主题如果是要表达儒道思想的再次融合的话,必须加入“宽容”这一思想。而这反映在人物性格的设定之上,就是要让主人公的性格是“阴柔”,而非“阳刚”。张无忌的人物形象就是如此这般地设定出来的。张无忌的性格,认真地加以审视的话,其实是继承了其父张翠山的绝大部分特征的,仅仅是在“阴柔”这一点上与之完全相反。


很多人觉得张无忌为人优柔寡断,决策拖泥带水,怎么会是像张翠山呢?其实不然。回顾张翠山在见到殷素素时的情景,何尝不是优柔寡断、拖泥带水?如果不是去了冰火岛那样特殊的与世隔绝之境,其实张翠山在处理感情问题上一定会表现得比张无忌更左摇右摆,而且他内心的煎熬会更深,痛苦会更甚。


张无忌的性情“阴柔”得多,因此对于赵敏的问题,他其实并不太矛盾。他很早就向赵敏承认他当她是朋友,而张翠山却是一开始时连见殷素素一面都要害羞得掉头就走。张无忌在赵敏和周芷若之间徘徊,其实不是基于道德与感情相对立的考虑,而是基于恩情(感情)与爱情(也是感情)相冲突的考虑。由此可见,张无忌一方面在一些大是大非的重大原则上(如民族大义上)守得严格,但对于其中的细枝末节的东西则真正做到“不拘小节”。这就为他成功地化解“情”与“义”的矛盾,在阴柔的一面使儒家思想与道家思想再次融合创造了必要条件。


因此,《倚天》的结构,是金庸写着写着,发现自己设定了错误的主角性格,以至于与主题表达有“错位”的危险的情况下,急中生智地临时进行调整而写出来的。尽管如此,正因为张无忌的人物性格是如此这般地通过修正张翠山的人物性格而来的,于是二人就天然地构成了一种“一体两面”的“影子人物”的对应关系。这种“影子人物”的写作手法,在《红楼梦》中用得最多,通常是为了起到“正面衬托”的作用(如晴雯衬托林黛玉,袭人衬托薛宝钗),而《倚天》一书里却是一种“反面衬托”的手法(以张翠山“刚强”的失败来反衬张无忌“阴柔”的成功),这种“影子人物”手法的运用,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倚天》的结构,使之并不是简单的“双层糕结构”,而是通过“影子人物”的内在联系性,使写张翠山的部分与写张无忌的部分在结构上紧密化起来。金庸的手段实在是高明,总的来说还是成功地稳定了《倚天》的结构。


如果要问我认为金庸小说哪一部的艺术价值最高,我会高举《鹿鼎记》和《天龙八部》,但如果问我在感情上最喜欢哪部金庸小说,我却是高举《倚天屠龙记》。甚至连《倚天》的结构,虽然有失控的风险,显得比较松散,我还是忍不住要爱屋及乌地替它辩护一句:《倚天》结构虽然松散,但是我喜欢这种大气的结构啊!


尤其是张无忌,这次为了写悼念金庸的文章而在“知乎”里搜了一下,才惊奇地发现很多金庸迷居然把他贬低为“渣男”,就为着他在感情上表现得左摇右摆、犹豫不决,对杨过那种到处主动地拈花惹草的“真渣”反而奉为情圣。当然,我喜欢张无忌并不是取决于他的情场表现,最初是深以金庸在《倚天》的“后记”中说张无忌最适合做朋友的评价为然,其实“射雕三部曲”中的三个男主角,郭靖和杨过要是真的出现在现实世界中,都是很难相处的人,可远观不可亲近,唯有张无忌是最“接地气”、最堪我等俗众受用的好人。


越到后来,我越是深刻地体会到张无忌的难能可贵,是远超郭靖、杨过的。《神雕》的结尾,众人齐集华山之巅举行的第三次“华山论剑”,重新排定“五绝”。黄蓉一开始想捉弄周伯通,故意完全不提他这个在当时的众人之中武功最高者的名字,可是周伯通全不介意,反而以黄蓉的机智冠绝当世而推举她,令黄药师大为感叹,说世人皆好名,他自己是刻意不好名,只有周伯通才是真正对名毫不介意之人,周的境界又远高于他了。于是周伯通武功与思想境界“双高”而获得大家一致赞同占领“中”的最高位置,成为代替他师兄王重阳“中神通”的“中顽童”。这一段我初读时,也十分认同其实是金庸借笔下人物之口所表达的“天然胜于刻意”的道家思想,可是后来越是体味《倚天》中的张无忌,越是觉得张无忌才是真正胜过周伯通的“不好名”的代表。


周伯通是道家所推崇的“赤子之心”,但他之所以能活到老还保持赤子之心,可不是因为他对道家的理解有什么过人之处,只不过是他的“心理年龄”没长大而已。婴儿是最纯真的,但道家赞美婴儿可不是因为婴儿难得,而是成年人还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地保持婴儿的纯真才是真正的难得。张无忌才是那个真正靠自己的本性而非周伯通那样的“白痴”保持着赤子之心的成年人。正如《神雕》中李莫愁用唱悲歌来动摇杨过、陆无双、程英等人的心志,三人功力低她一筹、又历经不如意的情感,眼见着就要失守,却被傻姑这无知无识的傻大姐唱着欢天喜地的儿歌一举破之。这能说傻姑的功夫比杨过三人强吗?显然不是嘛,只是在那特定的局限条件下,傻子刚好占了便宜而已。


与周伯通和傻姑不同,张无忌各方面的心智都发育健全,也经历过人间的种种苦难与人性的色色丑陋,之后仍然能做到坦然面对,不以为意,这才是真正的不受名所羁绊的自由之心。张无忌心中有明镜,无需拂拭,却能做到尘埃不落,永远明净,何也?这就是“九阳神功”的化境啊——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你能加诸我身,却对我毫无影响。这,才是最高最强的张无忌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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