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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抹去的年月日 / 钟佳璐

 结庐作伴 2022-11-09 发布于四川

图源 / 堆糖

文 / 钟佳璐


被抹去的年月日


生活的节奏为什么这么快呢?此时的我坐在书房宽大的靠背椅上,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瞥见墙上的挂历——二零壹玖年伍月十一日。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点什么。书桌上有一个老旧的闹钟和一沓几个月前的报纸。闹钟的指针渐次走过表盘上的数字,重复无休止。我一向很喜欢听这种声音,特别是独自一人,周围都很安静的时候,幻想站在时间之河上听着嘀嗒嘀嗒,分秒裹挟着许许多多无形的东西从我身旁匆匆流过。我拿起一份报纸,凑上脸去闻闻。真不错,虽然已经闲置了几个月,油墨味并未完全消散,还留着它特有的香气,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哗啦哗啦翻到封面,想看看这是第几期的报纸。然而真正看到封面的时候,率先跃入眼中的却是《赣州晚报停刊》这个醒目的头条标题。瞄到不远处的那沓报纸,我忍住心里的五味杂陈,把视线缓缓移开。脑中蓦地想起了什么,思绪飘啊飘,飘到了多年以前……

“在印象中,报纸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我问自己。说起来,家里订阅报纸的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自打我记事起,它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家里的长条形靠背椅上。椅子是木头的,有清晰的黄棕色斑纹。左半边儿摆着我的玩具箱和一个巨大的奶瓶造型的塑料瓶。那玩具箱实际上就只是一个超市里随处可见的纸壳箱子,不知道多久以前是用来装新买的食用油,拆开胶带就给当了玩具箱。里面装着布娃娃、折纸、积木、机器人等等杂七杂八的小东西,都是我童年的美好事物。而紧挨着玩具箱的,就是一沓被爷爷奶奶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报纸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份一份越堆越高,当它的高度几乎达到塑料奶瓶的一半的时候,奶奶会拿根绳子把它们仔细捆好,放进自家楼下的柴火间里。如此周而复始,从未止息。

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每天下午都是奶奶来校门口接我。而到家楼下时,奶奶总会让我顺便到柴火间拿一下报纸。报纸由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大叔送来,从柴火间门顶部镂空的几个菱形格子里塞进去。大叔骑着半旧自行车,褐色的车身,后座上固定着几个黑色的袋子,一沓沓厚实的、还泛着特殊油墨味儿的报纸从里面探出头来,安静地等着被分配到自己的主人家去。打开门,如果地上没有报纸的踪影,证明送报纸的大叔还没有来,则由奶奶在院子里和几个“老姐妹”边唠嗑边等,我先回家写作业。那时爸妈还没有给我配钥匙,只得“嘭嘭嘭”地敲门。爷爷正煮着饭,听到敲门声,常常提起嗓门问:“你哪位呀?”于是我大声回应:“爷爷,是我呀!”咔嗒一声门开了,爷爷的第一句话:“你回来啦?”第二句话:“送报纸的有没有来?”

是啊,报纸向来是爷爷最爱的读书刊物。有了报纸,当今时事、各种热点新闻爷爷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我永远忘不了爷爷从厨房走出来为我开门,看见我手里举着新一份报纸时两眼放光的样子,也顾不得擦擦手上的水,迅速接过,到房间里拿起老花镜戴上,然后走向那条长椅。当他坐下的时候木头发出“吱呀”一声,好似在提醒我:爷爷看报纸的时间正式开启,请保持安静。长椅旁边就是我的书桌。坐在书桌前写题的我常常走神,而爷爷看报纸的时候十分专注,似乎生怕看漏一个字,眼都不眨一下。我总是想,如果我听数学课时的态度能像爷爷看报纸一样认真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到现在也是。包括物理啊,化学啊,那些繁琐的数字公式足以让我在“寻找正确答案”的道路上摔得狼狈不堪叫苦不迭,算来算去算得晕晕乎乎,连脑袋也跟着疼。还是文字组成的世界更有趣点儿,适合我这种有趣的人。我这样想着,“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理科不好找了一个特别主观的理由。于是,长椅上专注看报纸的爷爷与书桌旁吊儿郎当写作业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白驹过隙。”当我想把以上这段文字作个了结然后引出下文的时候,我脑海里只浮现出这样一个词。小学毕业后迎接我的初中三年,作业层层加码,到最后我连走神的时间都没有了,反而起早贪黑地沉浸在题海里。岁月匆匆,报纸上的日期从二零一四跑到了二零一九,一如我恍然如梦的五年青春,白纸黑字。

而恰恰是这样的白纸黑字,却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戛然而止了。我并不是自从报纸出现以来就见证它发展中起起落落的那一代人,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我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后来我明白了,原来是它在离开的时候,把我以前与它有关的时光也一并带走了。那些稚嫩的时光,有家人时刻陪伴的时光,安全感爆棚的时光,还能被当成小孩子的时光,记忆里最好的时光。

它就像一个喜欢写东西的人,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写,写了大半辈子依然乐此不疲。后来他变成了一位很老很老的老人,仍然坐在书桌前写字,笔画颤颤巍巍,但他仍然坚持写着,昼夜不息。终于有一天,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就把笔放下,把头枕在胳膊上,安静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到了许多快捷的制造出白纸黑字的方法。他慢慢明白,时代变了,人也变了,生活似乎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了。于是他心甘情愿地被取代了,并以一种不易被察觉的方式悄悄告别了这个世界。果然,没过多久,他曾写下的年月日都变得模糊不清,最后真的被人抹去了。

可是他没想到,这世界上多的是人怀念他。他们大多数有着和他相似的苍老脸庞,却也不乏年轻的面孔——捧着电子书的时候,常常想起他。冰凉的外壳,丝毫没有捧着他时的欢欣。他陪伴了几代人的成长,这几代人的心里,一直都有他的位置啊。

“我心里一直有你位置。”盯着眼前的报纸,我在心里说。接着,像当年爷爷那样,我睁大眼睛将它们认真地读了一遍,没有落下任何一个字。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看到了最后。合上,露出封面。把报纸一份一份按时间顺序叠好,放进书架。我知道,这是值得珍藏的东西。这个书架也因此变得珍贵起来。

因为在它的里面,封存着过去几个时代,被抹去的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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