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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南京(二十一)闲情偶寄芥子园

 不杂书屋 2022-11-09 发布于江苏

(二十一)闲情偶寄芥子园

某日,我把书架上一些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书清理了出来,打算卖给回收旧书的网站。按照要求这些书需要扫码输入,如果系统不通过,页面就会跳出提示文字,表明“这本书的版本有问题”。有几本书就这样被淘汰了,年深日久,我已经记不清是何时何地购得,只能摇头叹息:“盗版无处不在。”

最早的盗版出现在唐朝后期,被盗印的是历书,历书类似于今天的日历,由钦天监逐年发布,是百姓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年),东川节度使冯宿奏报,钦天监还未发行,民间新年历书已经满天飞,可见盗印严重。到了宋代,因为有了印刷术,书籍翻印变得轻而易举,盗版情况就更严重了。南宋时有了版权保护观念,罗璧的《罗氏识遗》载:“宋兴,治平以前,犹禁擅镌,必须申请国子监……”《东都事略》的目录页前则写着:“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许覆板。”覆板,就是今天所说的盗版。因为丰厚利润的驱使,元、明、清也无法禁绝盗版,盗版书反而越来越多,当盗版遇上李渔,中国最早具有版权意识的作家出现了。

李渔作品大卖于杭州,是1651年之后的事。在这之前,他是走常规路的读书人——熟读经书、勤练八股、参加科举,可惜他赶上了明清易代,战火纷飞,如何求取功名?功名又有何用?崇祯十五年(1642年)的乡试是大明朝的最后一次乡试,是李渔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赴试,赶考途中,匪警频传,他决定弃举,“诗书逢丧乱,耕钓俟升平”(引自李渔《应试中途闻警归》),客居金华、隐居故乡,一晃就过去了十年。李渔日后非常怀念他在故乡兰溪下李村的那段时光,“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引自李渔《闲情偶寄》),这三年就是1647——1650年乡居的三年。1650年,李渔在调解一件乡村诉讼时遭受到生命威胁,不得已逃离了家乡,一番颠簸之后定居于杭州,这一年,李渔40岁。

《礼记》曰:“四十曰强而仕。”人到了40岁,体力强壮,经验老到,这时候应该做官,服务于社会;李渔32岁已弃举,无仕途可言,未来的路怎么走?初到杭州的他很茫然。一介书生、不第秀才,擅长的是手中的笔,这支笔从前曾谋求功名,眼前要养家糊口,聪明如李渔者选择了小说戏剧创作为自己的终生职业,这也是他审时度势的结果。

明代万历以来,小说戏剧逐渐流行,一部分文人士大夫顺应潮流,加入到创作行列中,他们的创作动机往往有比较多的个人色彩,表现政治现实、自身困境,表达使命意识、道德意识,这类作品不怎么反映市民的生活和经历,也就不能引起市民的共鸣。但李渔不同,弃举之后,处境困窘,他的作品就是底层生活的再现;另一方面,李渔认为写小说戏文与写文章不同,读书人看文章,讲究的是辞藻、深度,老百姓文化水平不高,要的是好看、通俗,因为他迎合了普通市民的喜好,所以作品很有人气,新作一出,洛阳纸贵。杭州十年,李渔创作了包括《笠翁十种曲》在内的大量的戏剧作品,还有小说《无声戏》、《十二楼》,历史著作《古今史略》等作品,名气大增,获得的稿酬也极为丰厚,养家已经不成问题。

但李渔面前摆着更大的问题,1661年,苏州发生“哭庙案”(顺治十八年的“抗粮哭庙”事件,清政府对参与者进行了残酷的镇压),士子们聚集在文庙孔夫子像前,声讨县令任维初严刑催收赋税和盗卖官米。文庙哭冤本是明朝旧俗,士子们凭借人多势众令官府修正错误,但世易时移,清廷残酷镇压了这次集会,120人被处死,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金圣叹。对金圣叹一向没有好感的同辈人归庄说:“未尝不快金之死,恨杀之不以其罪耳。”鲁迅在《谈金圣叹》一文中也说金圣叹之死“是因为他早被官绅们认为坏货了的缘故。就事论事,倒是被冤枉的”。所以说金圣叹并非死于“哭庙”,而是因为平日里喜欢抨击官府,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哭庙”案以后,越来越多的江南读书人屈服于清廷的统治。

无独有偶,“明史案”也发生在这一年。湖州富户庄廷鑨(lóng)因病失明,他想仿效左丘明修史,但才学有限,便走了捷径——从天启大学士、内阁首辅朱国祯后人手中买来了朱国祯的明史遗稿,又重金聘请了多位名士进行增加与修订,顺治十七年(1660年),遗稿以《明史辑略》刊刻成书。因为是朱国祯的视角,书中一律使用明朝年号,称努尔哈赤为“奴酋”、清兵为“建夷”,称降清的将领孔有德、耿精忠等人为叛将,这些都触犯了清廷大忌。顺治十八年,罢职的归安知县吴之荣试图告发谋求复职,最终演变牵连千余人的大案,由此揭开了清朝文字狱的序幕。

此时的李渔既担心文字之祸又遭遇盗版,在深入了解书籍出版发行程序之后,他觉得应该自己开书店——当时的书店兼有出版和发行职能,可以一举两得,因此他决意要离开杭州。明清时期,南京是全国印刷出版中心,刻书业非常发达,城南三山街一带有很多书坊,于是李渔举家迁往南京。

初到南京,李渔落脚在金陵闸,书坊叫“翼圣堂”,分为两进,临街营业,后院居住,是当时典型的住家商店形式。翼圣堂出版的上乘之作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李渔自己的作品,其中包括《笠翁十种曲》、《笠翁论古》、《闲情偶寄》等,时至今日,这些著作依然备受推崇,《闲情偶寄》更被视为展现生活之美的绝妙好书。

李渔不只是一个文人、作家,更是一位美食家、生活家、艺术家,他在琐碎的细节里探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李渔之前,“闲情”是悠然雅致的审美情趣,偏重于美学意义;李渔的闲情则是以日常事物为经、以优雅情趣为纬编织出的一张雅俗共赏的生活之网。看李渔的一生,就是“大隐隐于市”的文人,李渔自己在《闲情偶寄》中也说:“觅应得之利,谋有道之生,即是人间大隐。”传统的隐逸文化却不认可他的隐士身份,李渔一生流连市井,创作小说戏曲、经商言利,而小说戏曲当时被视为文人末技,商人历来地位低下,所以李渔生前身后,被诟病的时候多,被称许的时候少,且不说明清时评价不高,就连鲁迅也说他是“帮闲之才”,但《闲情偶寄》不是单纯描绘李渔的日常,而是在叙写生活之道、反映生活追求,这些也是那个时代普通人的生活情趣,所以林语堂才说《闲情偶寄》是“中国人生活艺术的袖珍指南”。从关注日常生活这一角度说,《闲情偶寄》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部著作,“声容”、“居室”、“器玩”、“种植”、“饮馔”、“颐养”各部无一不表现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珍视,这正是它能够引起具有强烈贵生意识的现代人共鸣的原因。今天,《闲情偶寄》拥有越来越多的读者,他们努力经营,期待的正是《闲情偶寄》所书的生活。

因为翼圣堂过于简陋,李渔在获得一笔资助之后,迁居芥子园。李渔说:“地只一丘,故名芥子。”芥子,比喻极小,“芥子园之地不及三亩”,可见规模是小的;这个名字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取芥子纳须弥之义”,须弥山是佛教神山,既高且大,微芒芥子竟容纳了高大的须弥山,可见境界是大的。《闲情偶寄》相关记载说,芥子园以一座面积近一亩的假山为主景,有“天半朱霞”、“一房山”、“浮白轩”、“栖云谷”、“来山阁”、月榭歌台等景观,山水、房屋、树木各得其所。浮白轩是待客之所,“后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宽止及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而其中则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山居所有之物,无一不备”;栖云谷是与房屋相连的假山石洞,水流从洞中的空穴流淌出来,像极了自然滴水,天工之美与人工之巧浑然一体,“虽居屋中,与坐洞中无异矣”,“雨观瀑布晴观月,朝听鸣禽夜听歌”;歌台、月榭是平日家班女乐歌舞演习的场所,春夏秋冬,歌舞笙箫不绝;更为别出心裁的是,在碧水环流的假山石矶之上,有一执竿垂钓塑像,这是园林中首次出现人物雕塑,李渔颇为自得:“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山有水,不可无笠翁息钓归休之地,遂营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为像设。”李渔精心修建的芥子园不是单纯的私家园林,它是李渔著书立说、家班排练戏曲、刊物印刷出版以及友人聚会交往的综合体。李渔在这里刊刻了多少种书籍,没有准确的统计,可以肯定的是数量极大,但不包括今人皆知的《芥子园画谱》。

《芥子园画谱》原名《芥子园画传》,是中国画最早的教科书,它的成书与李渔有关。李渔一直对自己不擅于画画感到遗憾,他说:“余生平爱山水,但能观人画而不能自为画。”有感于此,他想要编刻一部山水画绘画教材,在看到女婿沈心友家藏的明代山水画家李流芳43幅课徒稿后,他非常激动:“有是不可磨灭之奇书,而不以公世,岂非天地间一大缺憾事哉!急命付梓……”1677年,沈心友以这43幅画稿为基础,另请王概整理增补,编成《芥子园画传》初集五卷,此时是1679年的冬天,李渔抱病作序,1680年正月即病逝于杭州,他生前是否看到画传的出版不得而知。此后沈心友又主持编成二集《梅兰竹菊谱》、三集《草虫翎毛花卉谱》,嘉庆年间完成的第四集《人物画谱》是后人编绘,与李渔、沈心友没有关系,不过是坊主借芥子园的声誉牟利,但印制上继承了前三集的做法,内容上又补充了前三集所缺,最终被接受为《芥子园画传》的一部分。作为一间书铺,如果从落成的1669年算起,芥子园大概存续了近200年,直到咸丰年间,芥子园还有刻本刊行,它不只是一家二百年的老店,更是一个著名的文化品牌,对后世的影响历久弥深。

1676年李渔移家杭州,园子随后几易其主,最终湮没。芥子园的具体位置,而今众说纷纭,李渔《寄纪伯紫》诗序云:“伯紫旧居,去予芥子园不数武(半步,泛指步数),俱在孝侯台侧。孝侯,即周处;台,其读书处也。”据此,“周处读书台”应该是唯一可以确认的参照物。

周处读书台旧址在江宁路老虎头43—8号,是一处略高于周围平地的土台,如今仅有一个高约3米的牌坊和一些老房子,牌坊上“周处读书台”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周处字子隐,先仕东吴,后为西晋大将,据《万历上元县志》记载,这里是周处任东吴东观左丞时居住的地方,以他的字称“子隐堂”,公事之余在此读书。周处年轻时能改邪归正,后来以身殉国,忠臣孝子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个读书台应该是为纪念他而建的。

由此可知,复建于老门东三条营32号的芥子园,并不是原址重建,参考周处读书台的位置,距原址大约隔着300米,这300米改变的不只是位置,还有环境。李渔建园时,选址标准是“不欲近市,市太喧;不欲居乡,乡有暴客(盗贼)之警。非喧非寂间……”(引自《柬赵声伯》),可见芥子园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它像世外桃源,又不远离红尘,这样的园林不算少,却很难保存下来,它们大多淹没于历史的烟尘。芥子园是幸运的,在三百多年后重生于老门东。

门东,自古士族商贾汇聚、文人墨客云集,它繁华富庶,也如诗如画;明中期开始,门东成为南京城里商业和居住最发达地区之一,到清末时,它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城区,江南民居风格在这里格外醒目。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它都没有什么变化,仿佛时间把它遗忘,90年代的门东进入开发阶段,超过一半的历史街区被蚕食,甚至在一份“旧城改造规划设计方案”中,门东将被全部推平,代之而起的是商业住宅楼盘。幸好,2002年为配合十运会而进行的结构调整终止了这一计划,门东被定位为历史文化名城风貌区,但2007年和2009年的两次拆迁计划又使它遭到“地毯式摧毁”,直到2010年,老门东才在新一轮的保护规划中得到保全。经过三年的恢复与更新,2013年9月,老门东箍桶巷示范街区开街。

现在的老门东是一位文艺青年,石板路泛着暗暗的墨青色,小巷子充满人间烟火的气息,两侧黛瓦粉墙的老屋布满岁月侵蚀的痕迹,瓦楞上的草春来绿秋至黄,古朴而婉约。餐厅、客栈、咖啡馆、小铺子占据着这些老屋,商业气息扑面而来,但它们并不破坏老门东古色古香的格调,而以清雅别致的品位相应和,在一砖一瓦间、一桥一井边营造出值得玩味的小景观——艳丽的蔷薇在石拱门上攀援,馥郁的月季在石槽里盛开,茂密的爬山虎爬满了墙面,橙红的凌霄花跃上了屋顶……

“出旧”的老门东北至剪子巷、南至明城墙,是金陵文化积淀最深厚的地区之一,这里有许多历史文化资源,芥子园迁移至此也算合情合理,月榭回廊、假山池塘、亭台楼阁,依稀有传说中芥子园的影子,但它确实又不是李渔的芥子园,“非喧非寂”的芥子园不应该在游人如织的老门东,文化品牌的芥子园不等于仅供观赏的园林。如今,芥子园远不如《芥子园画谱》有名,游客极少蜂拥而来,正因为此,它在热闹的老门东里自得一份清幽,虽然超过了“不及三亩”的规模,仍然保持了江南园林的情致。

漫步芥子园,心中会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但还是可以感受到李渔的艺术、李渔的思想,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四百年的光阴流逝之后,我们依然需要李渔来提高生活的品位、滋润干枯的心灵、营造艺术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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