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  立 冬 Beginning of Winter   （二十四）金陵制造忆中堂（金陵制造：此处指李鸿章1865年创办的金陵机器制造局。中堂：明清时对内阁大学士的称呼，后来成为一种尊称。此处指李鸿章。） 1 1901年11月7日，病榻上的李鸿章脸色灰暗，气若游丝，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首绝笔诗浓缩了他心头的千言万语：“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史家考证认为这首诗是伪作，但内容和口气很切合李鸿章的身份，表达了李鸿章的真实情感。）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那个“三千里外欲封侯”（李鸿章入京应试时所作，充分显示了青年李鸿章的胸襟气略）的青年，初入京城，壮志满怀，只可惜时势命运不由己。 他代表清政府签订的第一个条约是《中日修好条规》，这是近代中日两国唯一一个对等的条约，那一年是1871年。此后他陆陆续续签订了三十多个条约，每一个都是不平等条约，其中《马关条约》尤为丧权辱国，这些条约“成就”了他卖国贼的名声。1895年，甲午海战中国惨败，清廷十分不满，不仅收回了之前赏赐给他的三眼花翎（清朝官员最高等级冠饰，清朝两百年，仅有傅恒、福康安、和琳、长龄、禧恩、李鸿章以及徐桐等七人获得，其中只有李鸿章是汉人官员），还解除了他担任了25年之久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职务，前半生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然而没过多久，慈禧又召唤他赴日和谈，行前，他已经知道此生难脱骂名，反倒是宿敌伊藤博文高度评价了他，说他是“大清帝国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强一争长短之人”。中日交锋，李鸿章总是败给伊藤博文，伊藤博文却说只是因为自己生在日本而李鸿章生在中国才会如此。 1900年8月，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强迫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这是中国近代史上失权最严重的不平等条约，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条约。艰难的谈判从当年10月11日开始，第二年9月，他代表清政府在条约上签字画押。谈判过程中，他已感风寒，签字后病势越发沉重，到11月6日已经不能说话，将要告别人世的他想了些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但他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间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裱糊匠只能做修修补补的事，昏朽无能的清政府一个李鸿章根本挽救不了，但甲午海战的失败、许多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观李鸿章的一生，位极人臣而功过参半，还是梁启超说得更客观些：“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乡中貌似谨厚，而实与流俗合污的伪善者）；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 2 1903年2月，李鸿章归葬家乡合肥东乡夏小郢（今大兴集），与北宋名相包拯为邻，他曾说：“……但喜邻近包公坟……”可见在他内心深处是希望像包拯一样青史留名的，但事与愿违，生前背负着骂名，死后也不得安寝。1958年，当地兴办工厂，挖坟取宝，他的坟墓被炸开，棺柩被打开，遗骸被挖出，狂热的人们甚至将他的遗骸挂在拖拉机后面游街，直至尸骨散尽……清末重臣的墓葬受到如此对待，是一个时代的悲剧。如今的李鸿章享堂是2004年新建的，除了一些碑石是原先的，其他“古董”都是新做的，原墓址上，合钢厂的几根大烟囱静静地矗立着。一代中兴名臣，生前大力兴办洋务，创建了中国近代第一座钢铁厂，最终却只能在钢铁厂边留下一座空坟。 3 除了大兴集，李鸿章在合肥的遗迹只剩下淮河路步行街上的“李府”；而南京仍保存了多处跟李鸿章相关的遗址——由他重建的江宁府学（今江苏省昆剧院）、由他扩建的江南贡院，还有慈禧太后下令建造的李公祠（今秦淮区四条巷77号），而最著名的还是中华门外秦淮河畔的金陵机器制造局旧址。 南京是近代中国无法回避的一个地方：1842年8月29日，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中英《南京条约》在南京签订，中国社会性质开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1853年3月29日，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与清政府分庭抗礼十一年；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成立于南京，结束了两千多年的帝制。维护清廷的代表人物李鸿章与创立共和的代表人物孙中山都是从南京开始追逐各自的政治理想。南京，成为近代中国最为前卫的地方。 1865年9月，李鸿章出任两江总督，“一座空城，四围荒田，善后无从着手……”经历了战争的古都成了一片废墟，而他要在这里开启他的军事强国梦。 早在1862年，清军被太平军的西洋火器打得狼狈不堪时，李鸿章已经意识到洋枪洋炮的重要，但外国军火价格高昂，只有自己制造枪炮才是办法。同年，他在上海松江创办了一个小型兵工厂，1863年，清军攻取苏州，李鸿章随即将松江兵工厂迁到苏州，改名苏州洋炮局，1865年9月，李鸿章带着他的苏州洋炮局来到南京，他登上聚宝门（今中华门）城楼，东南方向，大报恩寺瓦砾遍地，野草丛生；几个月后，一座砖石洋灰的西式门楼在西天寺废墟上拔地而起，数丈高的门楼上题写着“金陵制造局”几个大字，气派非凡，这是中国近代最早的军工企业之一。 到1869年，金陵制造局已能制造多种口径火炮，以及炮车、炮弹、雷管及各种军用品；此后不断扩大，1884年，金陵制造局生产出中国第一门克鲁森式架退炮、第一架加提林轮回枪，这些新式武器助力清军赢得了镇南关大捷；到1899年，金陵制造局已经拥有机器近1000台、工人近1700人，规模仅次于上海的江南制造局，成为中国民族军事工业摇篮之一。1901年，李鸿章去世，金陵制造局也渐渐陷入困境；中华民国成立后，它变身金陵兵工厂、21厂南京分厂、60兵工厂；新中国建立后，它改称307厂、晨光机器厂，虽然名称一直在变换，源头还是金陵机器制造局。作为军工企业，多年来它一直都是不对外开放的，直到2007年，它变身“1865创意产业园”，人们终于可以走进园中，一睹这座昔日兵工厂的真容。 4 园区以1865命名，因为这是金陵制造局诞生的时间节点。大门为欧式建筑风格，以灰色做底，淡黄色勾边，顶部是优雅的弧线造型，上面悬挂着一口大钟，大钟下是楷体“金陵制造局”几个大字。制造局原来的大门已经不在了，这个大门是根据老照片设计的，依旧有着那个年代的味道，站在门前，仿佛置身工业革命时期的伦敦街头，只是新了些，与园区内的老建筑有点儿不协调。
园区内的清代建筑有七栋，同治五年（1866年）的“机器正厂 ”、同治十二年（1873年）的“机器右厂”、光绪四年（1878年）的“机器左厂 ”、光绪七年（1881年）的炎铜厂和锩铜厂、光绪十一年（1885年）的熔铜房和光绪十二年（1886年）的木厂大楼和机器大厂，厂房的门额上镌刻着建厂标牌，厂房名称和建造年代一目了然，现在，前三栋是晨光厂史陈列馆；这些建筑有着明显的西洋风格，人字形屋顶、三角形支架、青砖清水墙（砌成后只需要勾缝即成为成品的墙面）上带券拱的窗户都是那个年代的遗存。民国建筑分为三处，园区东北的六栋建筑、西南的两栋建筑和西北的七栋建筑，建成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间为它们涂抹上斑斑锈迹，却掩盖不住工业建筑的本色之美；清代与民国建筑一律是青砖砌成，1949年之后的建筑则是红砖砌成，从色彩上形成了自然的区分，半个多世纪前的宣传标语还在，房顶上老式铁皮烟囱还在，大型的高音喇叭还在，一座小型喷水池边的茶壶雕塑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家户户必备的日用品，壶身还有极具时代特色的标语。岁月虽已尘封，而印记不可磨灭。这个庞大的近现代工业建筑群直观地展示了我国工业建筑的历史演变，真实地记录下我国民族工业发展的历史轨迹。因为物质形态的完好保存，2018年金陵制造局被评为“国家工业遗产”。  5 这里有许多不可思议的融合——历史与时尚、工业与艺术、战争与和平。当年，戒备森严，制造战争武器；如今，改头换面，化身艺术街区，历史的严肃与时尚的气息静静融合。曾经，厂房里机器隆隆作响；如今，画廊、工坊、茶馆、琴馆藏身其中，工业的冷峻与文艺的柔美浑然一体。在佛教的废墟上诞生的金陵制造局夜以继日地生产武器弹药，终结了无数苍生的生命；从金陵制造局衍生的晨光机器厂既是航天军工企业也是著名的佛像制造企业，香港天坛大佛、无锡灵山大佛等佛像都是在这里铸造，前世的杀戮与今生的慈悲共生一处。 人们常说，历史容易被遗忘，又很难被彻底遗忘，时间一层一层地覆盖了它，却也有意无意地留下一些痕迹，让昨日重现。高耸挺拔的大树是时光走过的明证，一字排开的各种武器模型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理念的直接展示，仿铜的工人劳作雕塑是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的再现——它们是一条时间的河，1865往事从这里缓缓流淌出来。从武器制造到航天研发再到文化创意，一百多年悄悄过去，时间创造了一切，也在改变着一切。园区老厂房前，绿荫丛中摆放着壮年李鸿章的全身坐像，他神情坚毅，目视前方，英雄虽然末路却不丧气，那个富国强兵的梦想一直支撑着他，他曾说：“堂堂华夏，积弱至此，岂一人一时所致，抚髀叹息而已……欲求制驭之方，必须尽其所长，方足夺其所恃。”在他看来，救国图存，唯有兵利；如今他以这样的方式与金陵制造局共存，尽管毕生效忠的大清王朝已经成为历史，但他的梦想已经由后来者实现，或许是泉下有知吧，这座雕像的眼神里有一种欣慰，这位为大清王朝操劳了一生的名臣可以无憾了。
眼下，这座老工厂更像一个安静的公园，花木葱茏，曲径通幽。当岁月的风尘散去，它成了南京城里的风雅之地，带着浓厚文艺气息的各式小店聚集在这里，展示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慢生活模式。这使人常常忘了它的本来面目，但那些充满年代感的历史痕迹时时刻刻提醒着每一个人，这片土地已经永久镌刻下一代人的自强理想，漫步其中，不要只是享受闲适，更要记住历史，感受历史的力量。 立 冬 Beginning of Wint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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