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面的同一性

什么是对立面的同一性，这是一个引起广泛争论的问题。从黑格尔的《逻辑学》和列宁的《哲学笔记》来看，它的最主要的含义就是 相互依存，或对立双方在一定条件下相互依存于一个统一体之中。尽管黑格尔和列宁都没有明确地下过这样的定义，但从黑格尔对具体同 一性的理解以及其他论述，列宁对黑格尔的有关论述的评论，可以看出他们的这种理解。

黑格尔认为，康德有四种二律背反，事实上每个概念、每个范畴都是二律背反的。在黑格尔看来，概念不仅是背反的，也就是矛盾的，而且是对立面的统一(康德只承认四种互相对立的概念，并不承认统一)。

什么叫对立面的统一?黑格尔有时用不可分性一词来代替对立面的统一，他说:“'存在’和'无’的统一或不可分性(这个用语有时 比统一更好)提供转化、变易。”“不分性”原译“不可 分性”，原译更确切。又说:“事实上它们(有限和无限)是分不开 的。它们是统一的。”不可分就是互为存在条件、相互依 存的意思。

这种思想，黑格尔在谈连续性和非连续性的关系时说得更清楚，他说:“这两个规定，如果单独来看，没有一个是真的，只有二者的统一才是真的。”这就是说，分开来，它们都不真; 只有从相互依存来看，它们才是真的。连续性不能离开非连续性，非连续性不能离开连续性，离开连续性就无所谓非连续性，离开非连续 性就无所谓连续性。

对此，列宁批道:真正的辩证法。在《哲学笔记》 上才出现“相互依赖”这个词，但是统一性就是不可分性， 不可分性就是相互依存，这种意思还是很清楚的。

对于对立面的统一，黑格尔还使用另外一种表述方式，即对立面的同一。如他说:“纯存在和纯无是个东西。”他引用斯宾诺莎的话来说“规定性就是否定”。乍看起来, 这似乎是奇谈怪论。黑格尔说，这里谈的是概念、范畴、普遍的东西, 而不是具体的事物。

反对者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他悄悄塞进规定的存在，以具体事物来代替概念，说，我或者有一百元，或者没有一百元，怎么能说我有一百元就是我没有一百元呢?这个例子指的是康德。

康德

康德反对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即从上帝的概念推出上帝的存在，认为这是荒谬的，正如一个人想一百元就以为自己真有一百元一样荒谬。他说，一个商人在自己财产数字的后面多加几个零，这一点儿也不会增加自己的财富。

黑格尔拥护本体论证明，责备康德把上帝这种最高概念同一百元这种概念相提并论，简直是亵渎神明。黑格尔举一百元的例子，是想说明不能把一百元这种具体的东西的有无和逻辑范畴有无相提并论。有一百元和没有一百元，当然不是同一个东西，这是谁都知道的。他说他讲的是逻辑范畴纯有和纯无的同一性。

为什么纯有和纯无是一个东西呢?黑格尔采取了完全思辨的方法，即抽象的逻辑的推演方法，而不是用事实、用科学的成就和人类的实践来论证这种思想，尽管在事实上他的这些思想是得之于人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人类实践和科学的发展。

他说:“有、纯有， ——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规定。在无规定的直接性中，只是与它自身相同，而且也不是与他物 ——即不同，对内对外都没有差异。.....有是纯粹的无规定性和空。——即使这里可以谈到直观，在有中，也没有什么可以直观的;或者说，有只是这种纯粹的、空的直观本身。在有中，也同样没有什么可以思维 的;或者说，有同样只是这种空的思维。有，这个无规定的直接的东 西，实际上就是无，比无恰恰不多也不少。”

黑格尔就是这样抽象地思辨地论证存在和无的同一性的。为黑格尔所重视的斯宾诺莎的话 “规定性就是否定”，黑格尔也是抽象地加以论证的。规定即肯定一个 事物是某个事物，肯定它也就是限制它、否定它，即否定它是别的事 物，因此肯定就是否定。

显然，这种论证也是抽象的，即离开具体内 容而把肯定与否定同一起来，其实肯定的是一种内容，而否定的是另一种内容，这里不是说此二内容是同一的，而是说肯定与否定两个概 念是同一的。这同黑格尔的上述论证是一样的，即有和无的同一并不 是有一百元和无一百元是同一的，而是有和无这两个概念是同一的。

列宁除摘录了存在和无的对立统一外，还摘录了许多对立统一:某物与他物、自在的存在与为他的存在、原子与虚空、一与多、排斥与吸 引、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等等。在黑格尔看来，说一个东西是某物，也就是说，它不是他物，因此，离开他物就不能理解某物。

但是，他物也是一某物，因而某物就成为他物的他物。这样一来，某物就是他物， 他物就是某物。为他的存在和自在的存在是某物的两个环节，某物即为他的存在和自在的存在的统一:某物就其自我的关系，即独立的存在来讲，是自在的存在，而就其相对于他物的关系来讲，又是为他的存在。

一就其部分来讲是多，多就其全体来讲是一，一与多的统一就 是量。吸引是一的原则，排斥是多的原则，吸引与排斥是同一的。连续性与非连续性也是量的环节，前者使量成为一，后者使量成为多。 如此等等。

从上面所述，可以看出，黑格尔是用一套抽象的论证方法，道出 了对立面统一的辩证思想。他虽然在一些具体事例中采取了一些比较 恰当的说明，但整个说来，他的论证方法是抽象的思辨的逻辑推演。 这种思辨方法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其合理之处主要在于在这套议论中 含有的对立面相互依存和相互包含的思想。从黑格尔在《本质论》中 的论述也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前面谈到过，黑格尔反对抽象同一性，认为形式逻辑讲的同一性 A＝A，是抽象同一性，因为这种同一性没有包含内在矛盾，不了解同 一个东西里包含着它的对立面。黑格尔认为，任何同一性都是具体的。 所谓具体的，就是在同一个东西里总包含着它的对立面。

所以，这个同一性，从字面上来看，首先指的就是同一个东西的意思，就是A ＝ A，但是A不仅等于A，A 也等于非A，就是说这个东西依存于它的对立面，离不开它的对立面。他举了很多通俗的例子，列宁也做了大段的摘录。他说:上就是非下，下就是非上，上这个规定，离不开下这 个规定。

我们只能用下来给上下定义。反过来，只有用上来给下下定 义。又如儿子和爸爸，在他看来，儿子这个概念里包含爸爸这个概念， 爸爸这个概念里包含儿子这个概念。爸爸是儿子的爸爸，儿子是爸爸的儿子。离开爸爸，没法理解儿子，离开儿子，也没法理解爸爸。这 不是说一个人必须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没有这个人，这个人的存在当 然不依存于他的儿女，但如无儿女就没有作为爸爸的这个人。

黑格尔这种讲法是对的。从概念讲，真理的概念包含谬误的概念，谬误的概念包含真理的概念，因为真理和谬误是两个对立的概念，这两个概念彼此离开就说不清楚。“只有二者的统一才是真的”，只有统一起来 (相互依存)，才能理解对立的概念。一切对立的概念，一切矛盾概念，都是如此。

这就是不可分性，不可分不是说这两个对立的东西分 不开，而是说这两个对立东西的概念是相互依存的，分开了就不再是它们了，合则两存，分则两亡。总之，在每一个规定中，都包含着它的对立面，叫相互包含、相互规定，也叫相互蕴涵，就是相互依存。 这就是对立面的统一或对立面的同一。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就是 “在对立面的统一中把握对立面”。

黑格尔讲的对立面的同一既然是对立的概念的同一，那么，这是不是说，对立面的同一不适用于具体事物呢?不是。黑格尔说，“在现 实或思想的每个实例中都不难发现存在和无的这种统一”，“在天地间没有任何东西不在自身中包含存在和非存在这两者”。

在具体事物中的有和无的同一性，不是指有该事物就是没有该事物，而是说，在该事物中同时存在着有和无这两个因素，即肯定和否定的因素，也可以说，在肯定的东西中包含着否定的东西，或者说，肯定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就是否定的东西。

用黑格尔自己的例子来说， 黑暗并不简单地是没有光明，寒冷并不简单地是没有温暖，黑暗中有光明，光明中有黑暗，因此，黑暗就一定程度而言也是光明，光明就一定程度而言也是黑暗，离开光明的黑暗，离开黑暗的光明，都是不可思议的:“在纯粹光明中就像在纯粹黑暗中一样，看不清什么东西。”寒冷与温暖的关系也是这样的。可见，黑格尔在思辨的论证中也采取了一些比较恰当的说明，揭示了客观事物中存在的对立统一关系

我们认为，任何事物在它的内部都包含着它的对立的东西，都是一个具有内在矛盾的统一体。我们除了同意黑格尔那个概念的相互包 含以外，认为这种理解对具体事物也是有效的。比如真理和谬误，如果抽象地理解，真理决不包含谬误，谬误也决不包含真理，但是，如果具体地考察，任何一个理论，我们说它是真理，但不能排除这个理论里会包含有谬误。

任何一个错误的理论，我们也不能说它是绝对的错误，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错误的东西里可以包含正确的东西，正确的东西里可以包含错误的东西。一本书，一个理论，不可能句句是真理，也不可能句句是谬误。

任何一个具体事物都包含着它的内在矛盾，即在它里面包含着它的对立的因素，而这个因素的发展就会引起这个事物的变化和发展。同一性或统一性可以有很多含义，如相互包含、相互渗透、相互一致、相互贯通、相互联结等，但其中最主要的中心含义就是相互依存。

关于对立面相互包含的问题，往往为人们所忽视，有必要作些说明。对立面相互包含的思想就包括在相互依存的思想中。相互包含的思想在黑格尔那里是一目了然的，有中有无，无中有有，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等等，是黑格尔经常表露出来的思想，黑格尔谈 “内在的否定性”、“差别的内在发生”就是指在肯定中包含否定，在肯定中有着肯定与否定的差别。恩格斯也是肯定这点的，他在《自然 辩证法》中把对立统一规律叫作“对立的相互渗透的规律”。

列宁说，对立面的统一就是“统一物之分为两个互相排斥的对立面以及它们之间的互相关联”，这是不是说，在此统一物中两个对立面平分秋色或统一物是二者之上的第三者呢?不是，这个统一物即是两个对立面中的一个，即主要方面，而另一个，即次要方面，则包含在统一物中，即在主要方面中。譬如生命过程就是生和死的对立统一，但由于生是主要方面，所以这个统一体就是生物。

资产阶级社会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对立统一，但由于资产阶级是主要方面，所以这个统一体就是资产阶级社会。因此，生物这个统一体中包含着它的否定方面——死，资产阶级社会这个统一体中包含着它的对立面——无产阶级。

列宁没有作这种解释，但根据毛主席关于矛盾的主要方面 和非主要方面的观点，这个问题是可以这样解释的。他说:“矛盾着的两方面中，必有一方面是主要的，他方面是次要的。其主要的方面， 即所谓矛盾起主导作用的方面。事物的性质，主要地是由取得支配地 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所规定的。”主要的方面即肯定的方面，次要的方面即否定的方面，统一体的性质正是由主要方面决定的，次要方面 包含在统一体中，亦即包含在主要方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