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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 :高缨=《达吉和她的父亲》

 史亦香 2022-11-12

高缨

我的朋友:我离开大凉山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是多么想给你写信,详尽地告诉你凉山的一切。告诉你彝族人民昔日的眼泪和悲苦的歌谣,那镣链的叮当和奴隶的呻吟;告诉你森林中的篝火和烈焰般的民主改革运动;告诉你今日的微笑、春风、布谷和彩色缤纷的荞麦花……但是,近来工作的繁忙,使我一直无暇提笔。

然而,每当我在傍晚回到家,我的小女儿(她已经三岁了)便投到我的怀里,用那双柔软的小手紧搂着我的脖子,把热烘烘的脸蛋贴在我颊上,一个劲儿地调笑着。我便眯着双目,沉浸在父性的温情中……这时候,我眼前常常浮现出一个凉山少女和她父亲的面影,我的心便激烈地跳荡起来……呵,我是多么想即刻向你倾诉一段我所经历的故事,这一段关于父亲、关于女儿、关于人间的爱与恨的故事。我赶快放下我的孩子,打开抽屉,寻找我昔日的日记,把关连这故事的几页抄录下来寄给你。朋友,我想你是会珍惜这段平凡而奇异的生活的记录的。

李云

1957.8.

1956年6月7日晴

我骑了一整天马,问了无数次路,才算来到这个名叫“甲骨”的小村子。凉山州委交给我的任务不甚重,只是叫我对今春才建立的农业社做些基本情况的调查。

这村子坐落在两排锯齿形的高山之间,总共有二十来栋矮小的木板屋子,屋顶上都压着大石片,以免山风将屋顶掀跑。一缕缕炊烟,在这些大石片上缭绕。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是一片片粉红色的荞麦花,和那刚收过小麦,等待耕耘的土地。村前的峡谷里,奔腾着蓝色的溪水,临溪有几块梯田,田水映着晚霞。

我策马想涉过村前的小溪。马是渴坏了,埋头便饮,将我停在流水里,又恰恰被一群黑毛恶狗发现,它们奔了过来,对着我与马龇牙咧嘴。我见村头有几个彝族姑娘围坐在树下,便喊道:“阿米子(姑娘),帮我看着狗!”她们不但不管,反而哈哈地笑我。狗是越咬越凶,我没奈何地在马鞍上颠簸着。好在社长沙马木呷走出村,将狗撵开,与我握手相见。我们曾在州人代会上见过面,所以分外亲热。他为我牵着马,并肩进村。一群黑脸蛋小孩,跟在我背后叫嚷:“韩呷……雀博”(汉族同志),几个坐在门边搓羊毛的老婆婆,对我默默点头。

沙马社长是个中年人,身材像只老熊。他肩披黑色“查尔瓦”(羊毛披风),头缠大黑巾,赤黑的脸膛,浓眉大眼;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脸色是明朗的,豪放而高傲的,只有额上几条过深的皱纹,才留着昔日苦难的记忆。我俩隔着锅庄里的柴火,相对席地而坐,他含着白石烟斗,缓慢地向我谈述社里的事,不外是麦收的分配情况、夏种的准备工作,以及婚丧嫁娶诸事。他的妻坐在锅庄的下方,默默地听着,时而加点柴,并用木勺搅和着铁锅里的菜汤。

沙马木呷提出以下几个问题,要我解决:

一、社员们不愿用人粪施肥,说是会得罪天菩萨,降灾降病。

二、社员们一大清早不下地,说是会遇见鬼怪。

三、社委马赫尔哈近来闹情绪,工作劲头不高。

前两个问题我并不十分注意,因为这是彝区普遍存在的迷信观念,还待慢慢破除。第三个问题,也许反映了生产问题,或是社务管理的问题,我必得弄清楚才行。便问:“马赫尔哈有甚么心事呢?”沙马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我也不明白。前个把月他还是快快活活的,像个老公鸡,这些日整天忧忧愁愁,闷声闷气,常常不来开社务会,好像天上的乌云都把影子投在他脸上了……”我追问:“他对生产有意见吧?”他答道:“没听他说过。”我再问:“你们对他好不好?”他爽朗地答道:“有甚么不好,都是受过苦的老'锅庄娃子’(奴隶),心贴着心的人。”我有些纳闷了;但是我必须问到底:“马赫尔哈多大岁数了?”“岁数……唉,他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六十多了。”“他家里几口人?”沙马将烟斗递给我,慢吞吞说:“两个人,他有一个女儿,十七八岁了,叫达吉……”“生活苦吗?”“生活怎么会苦?翻了身,盖了新房子,顿顿有粮食吃,前几天还给达吉缝了一件百褶裙呢。”我不再问下去了,默默地吐着烟朵。

沙马的妻子从柴灰里拨出几枚烤洋芋,捧给我。我匆匆地吃了,说道:“沙马社长,你带我到马赫尔哈家走一趟吧!”他想了一下说:“天晚了,你走了一天路,也累了,明日去吧!”

沙马大嫂为我在火塘边铺了一张草荐,递给我一件旧披毡,我便和衣躺下了。他二人也在火塘对面的竹笆后睡了。夜,深沉而宁静,溪水在屋外吟唱。柴烬散出暗红色的光,屋子里显得分外幽暗、神秘而温暖……

6月8日晴

清晨,我到溪沟去洗脸。在这初夏的日子,溪水还是冰人的。我爱这蓝色的水,我喝了一捧。

上午,我找到年轻的会计员尔布,看了看账目。

······

在吃晚饭之前,沙马社长带我到马赫尔哈家去。

从窄小的屋门里,涌出浓重的灰白色的柴烟。他家正在烧饭。

沙马木呷喊:“马赫尔哈!”

“进来吧,木呷!”柴烟里传出一个浑重的声音。

我一进门,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来,揉眼看去,见昏暗的屋子中央是倒燃不燃的柴火,火上架着锅,锅庄旁边坐着一个头缠黑巾、身披深灰色“查尔瓦”的人,如不是细看,真会以为那是个大麻布口袋。沙马说:“马赫尔哈,雀博老李来看望你。”我想他一定会亲切地叫我坐,这是对陌生人的起码礼节吧。然而他根本不理睬我。我只好默默地坐在他对面。他埋下头拨弄着潮湿的柴。沙马问:“达吉呢?”他用低沉的嗓音答道:“还在地里挖土。”我插嘴问:“给你女儿煮的什么?”他冷冷地答:“酸菜汤。”我趁势说下去:“好大的烟,你把柴架高一点吧。”他未回答,仍然冷淡地坐着。

火烧旺了,烟小了。沙马社长跟老马赫交谈着修堰沟的问题。我一面听,一面细心观察这老人:他是太苍老了,他的脸是瘦削的,黑黄色的,那眼角和嘴角布满了零乱的皱纹,像一块老柏树皮;他凸出的前额上,刻着几条深深的皱纹,好像是被鞭子抽打出来的;他的眼睛是细小的,微黄色的;他的背佝偻着,向火塘伸出枯枝似的手……我看着这老人,心上便浮现出奴隶制度的影子:那皮鞭、锁链和苦役,野菜和疾病……我的心变得有些沉重。哦,现在,我必须和他亲热地谈起来才好。

“马赫老爹,每天都是你给女儿烧饭吗?”我问。

“嗯。”他点点头。我大声称赞道:“你真是个好阿大(父亲)!”沙马也搭腔说:“马赫最疼爱女儿,别人分了收益,谁不打酒喝个痛快,他可带着钱到县城去,不是给达吉买珠子,就是扯布做衣裳。”马赫听了这话,嘴角浮出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微笑。而他忽然收住微笑,问了我一句奇异的话:“雀博,你们汉人中还有坏人没有?”他隔着火,用那埋在皱纹里的细小眼睛盯着我。这话使我诧异,我在凉山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我答道:“还是有坏人的,比如,不守法的地主富农,小偷……”

这时候,从门外传来鸡群的飞腾声和一个少女的吆喊声,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提着长裙的边儿跨进门来。马赫尔哈向她侧过头,用微微嘶哑而温存的声音说:“达吉,快来吃饭。”这少女灵敏地坐在老人身边:“阿大,我们的鸡光到地里吃菜叶。”她的嗓音很清脆,就像谷里的泉水似的。她用明亮的大眼睛扫我一眼,歪着头问:“你从哪儿来?”我打趣说:“从天边来的。”她哈哈地笑了:“你没有长翅膀哩。”

她头上搭着黑布镶花边的头帕,盘结着黑油油的发辫,辫子上还吊着红色的小珠子;黑布紧身上衣裹着胸脯,胸襟上也坠着红色项珠;她的裙子摊在地上,像一团荷叶摊在水上。她的面庞圆圆的,白白的,鼻子和嘴唇的轮廓都很周正而纤秀。在我所见过的许多漂亮的彝族姑娘中,只有她的皮肤这样白皙,五官这样纤巧,身子这样苗条;她缺少一般彝族姑娘粗犷高傲的气质,却有柔和的目光和两颊上的小酒窝儿……我默想,她与她阿大的相似处在哪儿呢?

她问我:“你见过毛主席吗?”我点头说:“见过的,是在做梦的时候。”她又笑了。老马赫见我与他女儿谈得有趣,高兴地插嘴道:“跟我一样,我一夜晚就是做十二个梦,十二个梦里都见到毛主席!”达吉接着问我,汉区建设得怎样了,我便对她说工厂啦,飞机啦,电车啦等等;她睁着大眼,扬着黑眉望着我。而马赫尔哈却冷冷地打断我的话:“达吉,我们凉山往后也会有的。吃饭吧!”他一面递给我一团燕麦糌粑,一面盯着我,又问了一句奇异的话:“你说汉区还有坏人,他们不会再来欺侮我们、抢我们的人了吧?”我还未回答,只听达吉说:“阿大,你少乱说吧,今天谁还会欺侮我们呢。”

马赫尔哈沉默着,直到我们告辞时还是沉默着。

天很黑,深蓝色的天空布满繁星,那些星很低,它们把凉意一阵阵撒到我肩上。我与沙马木呷往回走,心里思考着老马赫奇异的问话,我若有所省地问沙马:“你说马赫尔哈很忧愁,该不是有哪个汉人欺侮了他?”沙马木呷在夜色中说:“布谷鸟的心事,只有树林才知道……”

6月9日晴

我参加了一整天的劳动,是与彝胞们一同挖土。我想,只有通过劳动才能与他们打成一片,了解他们的心事。

我有点累……

6月11日晴

种包谷了。每一个彝胞都到地里干活,山坡上处处点缀着黑披衫、花裙子。

我与达吉合伙种包谷,我挖窝子,她播种。她左臂搂着小竹篼,右手灵敏而准确的撒种,那双赤裸的脚,轻轻地踩过松软的泥土。我问:“达吉,你们彝胞种庄稼,怎么不肯用人粪施肥呢?”她说:“他们彝人太迷信。”我的锄把忽然抖动了一下,怎么说“他们彝人”,这是甚么意思?我问:“你不迷信?”她含笑不语。我追问:“你怎么说'他们彝人’?”她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她一面撒种,一面说:“雀博老李,你看我像不像汉人?”我放下锄头,仔细看着她,惊讶地问:“你是……汉人?!”她挤了一下眼睛,笑了:“快挖吧,不然要落后哩!”我的心有些混乱了,我正打算问个明白,忽然队长喊:“收活路罗!”这时,一个黑脸小伙子来捣蛋了,他拾起一块泥土,抛在达吉背上,达吉“哎哟”一声,回头就撵,其他的姑娘纷纷捡石子打那小伙子。田野上荡漾着青年人的笑声。

我回到屋里,第一句话便问沙马社长:“达吉是汉人?”他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是呵,我就是要考一考你的眼力呢。眼力好的人,一抬头就看得见青松……”我追问:“她几时进的凉山?”他含着烟斗,慢慢地说:“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是'阿候’家的奴隶主把她从山下抢来的,那时候达吉比锅庄高不了多少……”我问:“她是哪个县的人?”他说:“不知道。”我急忙问:“马赫尔哈是她甚么人?”他说:“是阿大呀!”他见我疑惑,便说明道:“老马赫也是'阿候’家的奴隶,他看见奴隶主把达吉打得太惨,就疼爱她,保护她,像女儿一样对待她。从那时起,达吉便喊马赫尔哈叫阿大,可是当着主子的面不敢喊。马赫尔哈当了五十年'锅庄娃子’,民主改革后,收了达吉做女儿,才算有了个家……”沙马社长的语调变得重浊而忧郁。我的眼前忽然晃过老马赫那老树皮似的面影和枯枝似的双手——这奴隶的苦难的化身。同时,我隐约感觉到,老马赫的忧愁以及对我的冷淡都可能与女儿达吉有着关连。我问沙马:“他们父女之间亲热吗?”他答道:“亲热得很哩,像松鼠跟松树似的分不开呀!”

“那么,马赫尔哈又为甚么忧愁呢?”我焦急地问。

“不知道呀,布谷鸟的心事,只有树林才知道……”

他的话像谜一样神秘……

6月12日阴

我必须找到达吉,了解一切。

然而,我没有达到目的。黄昏时我去他们家,老马赫对我比上一次更冷淡,他连狗都不为我撵。达吉对我也不像上一次那样热情。我无趣地坐了一会,便独自回来了。

夜晚开社委会,讨论副业生产问题。马赫没来。

6月13日阴

我看见达吉到山沟里去背水,我也信步走去。

“达吉,你背了几桶了?”我问。

“最后一桶了,雀博老李!”

“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把水背回家就来。”她灵巧地背着水桶走了,裙角儿飘动着。

一只甚么雀鸟在灌木丛中拍打着翅膀。

不一会,她来了,是小跑着来的。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用热烈的、信任的目光从下面望着我,不待我问,她便急遽地说:“是呵,是呵,我是汉人……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不知道谁是父亲,谁是母亲。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只看见奴隶主那恶狼似的脸……他们打我,他们用火塘里的火烧我,只为我推不动那比我还高的磨子……你看,老李……”她卷起袖子,伸出布满伤疤的手臂。我不忍看,移开了目光。她眼望远方,梦呓似的继续说:“天下雪,主子要我上山砍柴,砍得少了,他不给饭吃,一天不给,两天也不给,吃的是山上的野菜,喝的是雪水,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只有马赫尔哈,偷偷地给我一点荞粑……”她哭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过脸颊:“有一次,豹子吃了主子一只羊,主子说我没有用,拿皮索把我拴在林子里,要让豹子吃我……马赫尔哈为我苦苦求情,主子还是不答应。那天夜晚好怕人呀,大风在林子里呼呼叫,我只有闭上眼睛等死。这时候,马赫尔哈悄悄来了,解开皮索,把我背回屋,狠心的奴隶主一棍子把他打昏在地上……”

眼泪润湿了我的眼眶,我赶快举袖拭去,以免让达吉看见。

“那时候,我想逃,可是我往哪里逃?哪儿是我的家?哪儿没有虎豹和奴隶主?我向天空叫爸爸,叫妈妈,可是谁来抱抱我,谁来摸摸我的头发?……只有马赫尔哈,在冰冷的夜里搂着我,用他破烂的披毡盖着我……”

哦,如果我面前的达吉不是个少女,而是个小女孩的话,我真想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的狭隘的民族感情,像烈火似的在胸中燃烧起来了,我真想大声说:“我的可怜的小妹妹呀,明天我就带你离开大凉山,回到汉族地区去,我要帮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然而,我的理智很快地压服了冲动的感情;我是共产党人,是中华各民族人民的儿子呵!我急忙安慰她:“达吉,不要哭,你看,奴隶主已经被打倒了,凉山人民翻身了,跟汉族人民同样自由幸福,在哪里都是一样好……”达吉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我,轻声说:“是呵,在哪里都是一样好……所以我才不愿离开凉山,离开阿大马赫尔哈。老李,你可要好好调查一下,那件事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我被她这些语无伦次的话扰乱了思路:“达吉,你说的是哪件事呀?”

“就是那件事呀!”

“甚么?”

“老李,你不是来帮助那个人调查我的吗?”

“哪个人?”

“那个汉族老人。”

“我不明白,达吉,我是来了解生产情况的。”

“阿大说你是来调查我的,还叫我不理睬你。”

呵,我的头脑被搅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达吉见我真不明白,她含泪而笑了,大概是笑我方才那副尴尬相。她喘了一口气,才将“那件事”从头说起:“上个月我背着社里的菜到县城去卖,走到街上,看见一个汉族老头总是盯着我,我到城门洞,他也跟到城门洞;我坐在街沿边,他也坐在对面;后来他走过来问我叫甚么名字,我不理他,为什么凭白无故问名字呢?他又问我是彝人还是汉人,我真不高兴,回答说:'是汉人又怎么样?’这老头见我不睬他,就摇着头自言自语:'多像我的女儿,多像她呵……脸蛋上也有一块红迹……’”我仔细端详达吉,才发现她右颊上有一块很小的红斑。她在我惊讶的目光下垂下头,继续说:“我有些不耐烦,背起菜篼就走,这老头追着我问:'姑娘,你住在哪里?’我看他老泪花花的,就对他说了。那老头望着我的背影说:'我要去找县府帮忙,我要去找县府……’雀博老李,你说这人是不是疯了?”我站在达吉的面前呆住了,事情竟会如此的曲折;我的心忽然一亮,我明白了,我明白马赫尔哈为甚么忧愁,为甚么对我冷淡,为甚么问我那些奇异的问题了。

我安慰达吉道:“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也许他认错了人。”

“是呵,也许认错了人……”她轻若吐气般地说。

我回到沙马社长的小屋,躺在草垫上,好一阵子不想说话。我埋怨沙马故意在作弄我,不把事情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说:“沙马木呷,你又在考我的眼力呢?”他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眼睛亮的人,一抬头就看得见青松……”

6月14日晴

社员们都到山坡上挖堰沟,好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地里去。我也扛着锄头去了。这活路是由马赫尔哈领头干的,老远便见他在指手划脚地安排工作。

出乎我的意外,他竟首先向我打招呼,微笑着说:“雀博老李,难得你来帮我的忙,今晚请到我屋,我请你喝酒!”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达吉告诉了他,我不是来“调查”和“夺取”他的女儿的人吧。夜晚,因事未能到马赫家去。

6月19日阴雨

那一件我有所预感而又出乎我的预料的、可悲而又可喜、复杂而又简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天空很阴暗,不停地下着绵雨。

一个汉族老人到村子里来,说是要找姓李的干部和沙马社长。他头戴大斗笠,身穿毛蓝布衫子,草鞋上满是泥泞;他很瘦,高耸着肩头,眼角和前额上,均匀地伸展出皱纹,干瘪的嘴唇上留着稀疏的灰白胡子。他摘下斗笠,向我躬躬身:“你是……”他眨着微红的眼皮,用打颤的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封县委的介绍信。我明白了……

信上写道:“兹有汉族农民任秉清(成分贫农)到你处寻认其女任妞妞,盼予帮助。如其女不在你处,希加以安慰、照料;如其女确在,须有实据对证。今后如何处理,须请示县委。”

我与沙马社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先问问这老人。

我说:“老人家,请坐……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你的女儿?”老汉眨着眼,断断续续地说:“她是,她是我的妞妞……六岁就被'听獭——他赶快改了口——被彝人抢进凉山……她像她妈……眉毛,眼……都像……”沙马问:“你有甚么证据?”他答道:“我有!”“是甚么证据呢?”“我有……我不说,我要当着孩子的面说……”从他的声调可以判断,这是个十分固执的老人。

我们只好请会计员尔布去叫达吉来一趟。

达吉来了,慢慢地走进来了。她背着手,依着门站住,用那吃惊的小羊羔似的眼睛望着这曾经见过一面的老人。而这老人用一双悲哀的老眼望着她,嘴唇一个劲儿地打颤……他们两人都沉默着、沉默着……

突然,达吉大声喊道:“我不能跟他走,不能!他凭甚么说我是她女儿,凭甚么!?”

任老汉慌了,他那双瘦而粗糙的手不停地在膝盖上搓摸着。他垂下头,喃喃地说:“我只是……只是……来认一认,不是……就算了……我……”他不敢抬头望达吉一眼。

沙马说:“请你说一说证据吧!”

老汉用衣角擦了擦眼角,喘了一口气,缓声说:“她叫妞妞……圆脸蛋……小嘴唇……有两个小酒窝……”

沙马说:“这怎么能算把凭!”

老汉望了我一眼,继续说:“她叫妞妞,像她妈……那一年,她才五岁,她妈病了,我到场上抓药……妞妞一个人在地坝上玩耍,突然来了两个骑马的彝人,把她包在披毡里,一趟子上了凉山……”

我细听着,一面侧首看达吉:她站在原处,面色苍白,睁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

我问:“老人家,你怎么判定她是你女儿?”

他长叹了一声:“我找了一年多,走遍了凉山,问那些好心肠的彝胞,可见过我的妞妞,谁也不知道呀!上个月我在县城见了她,见她模样儿像我妞妞的妈,还有,她右脸蛋上有一小块红迹……”

我为难地说:“老人家,红迹是明摆着的,也不能算把凭呀!”

老汉沉默一会,又用老眼上下打量着达吉说:“她像她妈……她左腿上有狗咬的痕印,是四个狗齿印,在左腿弯的上面一点……”

这时,只见达吉倏地用左手抓住裙边,又赶快松了手,“哦”的尖叫一声,蹲到地上,把脸儿埋在一双手掌里……任老汉呆住了。忽然,他像从梦中醒来,向达吉伸出了双手:“妞儿,你是妞儿……我的……”达吉从手掌上面露出含泪的眼睛,轻若微风般地叫了一声“阿大”。老汉蹒跚着向达吉奔去,用老泪哽咽的声音说:“妞儿,你再记一记,我们家是两间草房……门口有三株石榴……你想得起来吗?”达吉摇摇头……“你想一想,想一想,我们地坝边有一个池塘,你天天把小鸭子从池里赶回家……”达吉把头儿靠着墙,眼睛望着屋顶……“妞儿,我们家门口有一道竹篱笆,你常常去数那篱笆的竹子……”达吉一下子投进这老汉的怀里,抽动着肩儿哭了,两个人都哭了……

好激动的我,也渗出了泪水。我正要举袖揩泪,忽听门外马赫尔哈愤怒的声音:“谁来抢我的达吉,谁!?”我紧张地站了起来,达吉也慌忙躲到一边。老马赫像一阵旋风似的闯进门,敞开披衫,站立在屋中央,用那充满仇恨的透红的眼睛盯住任老汉,厉声叫道:“你给我滚开!像挡路的石头一样滚开!你休想抢走我的女儿,滚!”我虽然知道所谓“大凉山性格”的猛烈,却从未见过老马赫如此暴躁;更想不到衰弱的任老汉竟也会暴跳起来,他用旱雷似的声音大叫:“你滚开,你这个蛮子,你滚!”一听这话,我知道坏事了。只见马赫的脸变得铁青,那满脸的皱纹像弓弦似的绷紧了,那微黄的眼珠,似乎就要从眯着的眼里蹦出来。他冷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要杀死你!”说罢便向怀里摸出一把半锈的匕首。沙马一把抓住,厉声喊:“马赫尔哈!”马赫的手动弹不得,转首对我喊:“你过去对我说,汉人再不欺侮我们了,放屁!这不是又来抢我们的人,骂我们是蛮子,你在骗人!”我一时毫无办法,还是沙马社长机灵,他采取了以硬对硬的态度,严厉地对马赫说:“他骂了你,他不对。你呢?你却要杀人,要在彝族地区杀汉人,你这不是欺侮汉族同胞!?”马赫无话对答,软了下来,转身望着达吉,用颤抖的温存的声音说:“达吉,我的女儿,你不能跟他走,你是我的……”达吉含泪道:“是的,阿大,我不能离开你,没有你,我早就死了……”这话还没有说完,马赫便伸出手:“走吧,达吉,回家去!”他似乎是下命令,又似乎是恳求。达吉没奈何地跟马赫走了,走到门口,她回头望了望任老汉。任老汉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李同志,县委叫我找的是你,我要问你要人!你是汉人,你要为我们汉人撑腰!”我有些急躁了,我说:“不准乱说!”他不吭声了,坐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叹气。沙马温和地说:“老大爷,不要着急,我们会慢慢为你解决的。”我也补充说:“这问题关系着我们两个兄弟民族的团结,所以你今天还不能把女儿接走,你回家等着音信吧!”他坐了老半天才说:“好吧,我等你们的信。可是话要说在前头,你们要是不给我女儿,我要告状,我要到毛主席跟前告状!”我说:“行呵,要告状,过个把月再告吧!”

沙马大嫂给任老汉做了饭,他吃了一点点燕麦粑,喝了些泉水。我与沙马木呷送了任老汉二里路,安慰他,开导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我像是在风暴海涛中颠簸了一整天的渔夫似的,头发晕,四肢软,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6月20日晴

我骑马到县委会去了一趟。我向书记详尽的汇报了达吉和她的父亲的事。他的指示很简单,也很明确——达吉跟随哪一个父亲,由她自愿,但也必须经马赫尔哈和任秉清谈妥。通过此事,要加强民族团结的教育。

6月21日阴

……我硬着头皮到马赫尔哈家去。我知道,我将遭遇到多么冷淡的接待。

然而,事情并不如此,老马赫却恭敬地站了起来,请我坐,并递给我一撮烟草。达吉在一旁对我默默点头。

老马赫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你是凉山自治州委派来的,我想你不会偏袒汉人。”

我说:“是的。”

“那么你听我说,竹子不愿离开杉树,你不能硬把竹子砍走!”

我说:“是的。”

“那个汉人的确是达吉的亲阿大,可是达吉跟他没有感情。她愿意跟我一辈子!”

我看了达吉一眼。她以明朗的目光还我一眼,点头道:“是的,我决心不离开阿大。”这个“阿大”,显然是指马赫尔哈。

我想,既然达吉不愿离开老马赫,问题倒简单了,我们只须对任秉清老汉多加劝慰、教育就行了。

但是我没有放弃这个机会对马赫进行宣传,我讲了那些早已准备好了的话:比如彝汉劳动人民是一家,要互相友爱谦让罗,以及奴隶制度带来的罪恶等等。

他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听。

总之,问题渐渐简单化、明朗化了。

6月23日雨

门外落着恼人的雨,峡谷里满是泥泞。我没出门,独自坐在火塘边看书。

达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屈膝坐在我的旁边。我抬头一看,哦,小达吉的脸色是多么惨白啊!一绺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从头巾下垂着,被那没有血色的前额衬托得更黑了;她的大眼睛失去了洁净的光采,忧郁地陷在眼窝里,而那一向舒展的眉,也微微皱在一起,那温和的笑容离开了她的嘴角……她好像突然长大了十岁。

“雀博老李。”她低声叫我。

我说:“发生甚么事了,达吉?”她摇摇头,问:“你身边有纸吗?”我说:“有。”她又问:“你帮我写封信好吗?”我问她给谁写,她说:“给阿大。”我的心忽然收缩了一下,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把。

“好吧,达吉。你说,我帮你写。”我把纸摊在书上。

信的字句是这样的——

阿大:这是你的妞妞给你写信。我想你,你也一定想我吧……你再来看看我好吗?

你来的时候,要走大路,不要走山林里的小路,那里有豹子。你来的时候,要穿一双好草鞋,免得石头磨破脚;要穿一件披衫,免得雨水打湿身子。你渴了,不要喝冰冷的涧水,要到村子里要一碗热水……

哦,哦,我的笔尖在纸上打颤了……这哪里是信,这是从一个女儿心底渗出的爱之泉水呵!

达吉坐在我身边,垂着黑睫毛。

“就是这些话了吗?”我轻声问。

“就是这些了……”她嘴唇微微动弹一下。她的声音好像夜里的凉风吹过树叶的响声……

6月25日

……我在包谷地边上碰见马赫尔哈,他的目光不仅是冷淡,简直是冷酷,有如两片刀似的对着我的眼睛。他摊开枯瘦的双手,不放我过去。

“韩呷(汉人)!”他用这不客气的称呼喊道。

我站定了脚。他用威胁的低音说:“你挑拨我与达吉的关系,你要把她从我身边拉走!你,你不是我们州委派来的人,你是汉区来的汉官,专门为汉人办事!你……若是把达吉拨弄走,你就别想在这里落脚,我要把你这官老爷撵走!我要……”

我无法忍耐了……我严厉地说:“马赫尔哈,是谁说我要把达吉挑拨走,谁说我是汉官,谁说的?你有甚么证据?”

他不吭声了。

我继续说道:“马赫老爹,你就是用刀把我的心剜出来,放在秤上称一称,它也是公正的。共产党给我的心有多重,它便是多重!”

老马赫突然拉住我的手,用悲哀的音调嘶声说:“雀博老李,你帮帮我吧,你救救达吉吧!她有两天不吃饭了……她变了,她瘦了,她的心病了……她夜晚常常从梦里哭醒,说些胡话,叫她的阿大……救救我们父女吧!我到死也不忘你……我愿意让达吉走,只要对她有好处,我真心真意……”

……

我回到屋里,甚么事也不想干。

沙马木呷坐在我对面,慢慢地拨弄着柴火,一缕缕的青烟,在我们身边缭绕。他垂着眼睑,感慨地说:“我过去是相信鬼的,总认为人间的痛苦是鬼制造的;如今甚么鬼也没有了,可是那个真正的鬼——那奴隶制度留下的痛苦还没有离开凉山人的心……”

6月29日晴

我和沙马社长不得不召开一次紧急的社务委员会,因为任秉清老汉来了,而且声言非把女儿接走不可。

会议是在阳光照耀的小地坝上举行的。事实上,这成了一次全村大会,因为大多数村民都来了;有谁不密切地关心他们的达吉的事呢。从大家坐的地位上,可以看出人们对这问题的态度:有十来个人分散坐在地上,他们并不偏袒哪一方,而是信任社委会的。有五六个少女与达吉坐在一堆,其中一个胖胖的姑娘拉着她的手。有三个老头与马赫尔哈坐在一起,他们都含着白石烟斗;我听见他们的低语:“马赫尔哈,只要你不答应,谁也不能把达吉夺走……”只有年轻的会计员尔布坐在任老汉的身边,并自愿为他当翻译。

马赫尔哈与任老汉两人都是气色不佳,都更加显得苍老。他们偶尔相望,那眼神是奇异的,说是仇恨吧,不是;说是友善吧,也不是;只能说是一种莫可奈何的眼色……马赫特别注意任老汉手里的小布包袱。

沙马社长先讲话。起初不外是些民族团结的议论,但是他的话越讲越生动,越讲越有感情了——

“……汉族与彝族自古便是兄弟,那时候不打架,不吵嘴,汉人给彝人五谷,彝人给汉人牛羊;后来汉人里出了汉官,彝人里出了奴隶主,他们就打起来了,谁都想把谁的骨头打断……汉官与奴隶主喝人的血,让老百姓和'娃子’喝泪水……”

人们沉默着。一只老鹰从空中飞过去……

“鸡没有惹鹰,鹰还是要抓小鸡;小鸡被抓走,却让母鸡哀啼。达吉是汉人,被奴隶主抢进凉山;马赫受苦一辈子没有家,他疼爱达吉,却又不是亲生女。这苦酒是谁制造的?……”

人们垂下头。一个妇女长叹了一声。

马赫尔哈悲伤地看了达吉一眼,达吉哽咽了一声,任老汉用衣襟擦着眼角……

“天菩萨造了世界,他却忘记了制造幸福;只有毛主席,他给我们幸福,教我们友爱……”沙马继续说。

这时候,年轻的尔布用不能忍耐的粗嗓调喊道:“我们彝人和汉人要和和气气地坐在一个锅庄旁边!”

“要像姊姊妹妹……”人们说。

“要像簸箕和筛子……”人们说。

沙马真是个智慧的人,他看时机成熟了,即刻转入实际问题的讨论:

“现在任老汉来接女儿,大家说该怎么办?”

沉默……沉默……

忽然,出乎一切人意料之外,老马赫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到达吉身边,拉着她的手,用深沉的温存的声音说:“去吧,我的达吉,去吧……跟你的亲阿大走吧……”

达吉泪眼汪汪地看着马赫,叫了他一声“阿大”。

“去吧,达吉,去吧……”彝胞们说。

任老汉蹒跚着走过来,抚摸着女儿的黑发说:“妞儿,跟你的'阿大’行个礼,跟你的兄弟姊妹们行个礼,说我们走了……”

达吉对马赫轻声说:“阿大,我走了……以后我会来看你的……”

这时候,任老汉打开了手中的小包袱,取出一套崭新的蓝细布汉服:“妞儿,换上这套衣服,你已经十多年没有穿过我们自家的衣服了。”

马赫尔哈一下抓住任老汉的手,恳求道:“不要让达吉换衣裳,不要换……这是我用心血给她缝的衣裳,这百褶裙,这珠子,这花头帕,都是她喜欢的……”他又转身对达吉说:“达吉,穿着这衣裙,戴着这珠子走吧。往后你看见这衣服,就想想我怎样为了你挨主子的皮鞭;就想想在冬天的夜晚,我怎样搂着你,温暖着你;你看见这些珠子,就想想我为你流的血泪吧!……你走了,我就成了一个孤人了……”达吉哽咽着说:“阿大,我要天天想你,天天梦你……”马赫没回答,回首又对任老汉说:“你一定比我更爱达吉。你要疼她……她爱吃燕麦糌粑,你要常给她买些燕麦面……她爱珠子,要给她买;她爱唱彝族的歌,你不要笑她……她有了错,你也别吵她,她心上的伤痕跟身上的伤疤一样多呵!……”

达吉一下投到马赫尔哈的怀里,紧紧地贴着他那凹陷的胸膛,大声哭泣起来。老马赫把干瘪的嘴唇,贴在女儿的头发上。

任老汉合上含泪的老眼,他几乎要晕倒了。

人们沉默着,沉默着……时间停滞了……

隔了好一会,任秉清老汉丢掉手中的蓝布衣裳,揉了揉眼睛,用老迈的步子走上前,一手拉着达吉的手,一手搭住马赫的臂膀,他说:“妞儿……你……留下来吧!留在你阿大的身边吧!我已经看清楚了,他比我还爱你。我生了你,可是他养育了你,他对你的恩情比海还深……我已经受够别离的苦了,我的心早已分成了两半边。而今,我不能再把马赫老爹的心分成两半,不能让他再流老泪了,妞儿,留下来吧……”

达吉哭泣着跪倒在任老汉的脚下,抱着他的膝,若断若续地说:“阿大,阿大……女儿对不起你,我已经十七八岁,没有一天侍候过你,……我来凉山十几年,我已经变成凉山人了。我爱阿大马赫尔哈,我爱这里的人,我舍不得和他们分开!我和他们一同受过苦,挨过鞭子,拴过链子;一同哭过,也一同笑过……”她抬起头,用闪烁的深黑色的大眼睛望着伸展向四方的田野:“阿大,你看,这儿不是也很好吗?有高山,有清清的小溪,有出土的包谷苗,有密密的树林,有一面飞一面唱的布谷鸟……阿大,女儿忘不了你,女儿以后每年回家来看你一次,侍候你一次……”

任老汉一只手把女儿扶起来,一只手伸向马赫尔哈:“老兄弟,我把女儿交给你,死也瞑目了……”

马赫尔哈向任老汉奔了过去,两双衰弱而又充满力量的手臂,紧紧地搂在一起了……

哦,我的心,我的心像是在大凉山的奇峰绝壁之上奔驰,经受着变幻的风云;一会儿是阴雾弥漫,一会儿是彩霞灿烂,一会儿是狂风暴雨,一会儿是晴空无边……好像是梦,好像是幻觉,不,这是现实!

所有的人都把热烈的目光,投向两尊石像似的老人,他们将永远不计较昔日的怨恨,紧紧地贴在一起!

只听见沙马爽声高喊:“让我们喝酒吧!”

“让我们喝酒吧!”

“去打酒吧,尔布!”

人们喧腾着……

195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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