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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纪念那些曾经陪伴过知青的狗狗们

 startzxx 2022-11-13

小 小

——谨以此文纪念那些曾经陪伴过知青的狗狗们

拂晓晨星

01.  引子

    小小是知青小秦养的一条狗。

    知青小秦插队的那个村,叫“莫村”。据说,建村伊始,全是莫姓人家,自称“大莫”,一百多年的变迁下来,什么廖姓、孙姓、曾姓这些“外姓”、“杂姓”虽然逐渐参杂进来,莫姓始终保持着大姓的地位。

莫村几乎家家养狗,一来可以看家护院、二来可以上山打猎、三来还可以杀狗吃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狗不嫌家贫,只要随便有个干燥、避风的地方作窝、再有点残汤剩饭、或者猪吃剩的猪食、甚至家人的粪便,狗们便可以高高兴兴地活下来,几乎不花什么成本。

但小秦养狗,却有另外的缘由。

02.  新家

 小秦插队落户下来的时候,公社给每个知青下拨了两百元安家费,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有些富裕一点的生产队再补贴一点砖瓦、木料什么的,给知青盖起了还有点像模像样的知青宿舍;但小秦所下的那个生产队偏偏是个穷队,正缺钱用,两百块钱刚划拨下来,几个生产队干部一商量,就拿它去买了春耕急需的农药和化肥,不得已,把小李安置在了生产队的谷仓。

谷仓孤零零地座落在村边的小山包上,四周没有人家。几百平米偌大的谷仓,用土坯墙隔出了一块十几平米的角落,抬头就是覆盖着房梁的瓦片,从瓦片的缝隙中隐隐约约地透过几缕阳光,风一吹,便有无数细沙般的灰尘洒落下来;两只条凳,架着一副不知从哪家破屋拆下来的门板,就是床铺;门边是一口边缘已经破损的大水缸,据说还是五八年“大跃进”办集体食堂时遗留下来的古董;一根扁担、两只水桶倒是崭新的,水缸与床之间靠墙的地方,三块大石头支着一口熏得墨黑的半旧的铁鼎锅,便是灶台;灶台上方,一个一尺见方的墙洞,算是灶火的通风口,也是小屋唯一的窗户。

生产队孙队长与莫会计,有些愧疚地帮小秦扛着行李,十二分热情地把小秦领到了他的“新家”。一进门,一股诱人的腊肉味扑鼻而来,原来,生产队早就派人把小李的饭菜做好了,水缸中装满了水,灶边齐齐地摞好了一堆劈好的劈柴,一丝温馨的气氛让初次离家远行的小秦有了几分感动。所以,当孙队长与莫会计不断地解释为什么两百块的安家费只能将就让他住这么个破地方的时候,小秦反而觉得愧疚的是自己,无端地给“贫下中农”们添了那么多麻烦。

孙队长与莫会计陪着小秦在他的“新家”吃了还算丰盛的第一顿晚餐,一小碟蒸腊肉、一小碟辣椒炒鱼干、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一大碗芥菜汤;在孙队长与莫会计的殷勤的劝说之下,小秦还破天荒平生第一次喝了几小口当地自酿的甘蔗酒,辣中带苦、苦中带涩、涩中带甜,一口下去,喉咙里的热气直冲脑门。昏暗的小油灯,在微风中不断地摇曳,忽明忽暗,孙队长也没怎么吃菜,就是一个劲滋溜、滋溜地喝酒,喝得满脸通红,话渐渐得越说越多、越说口齿越不清楚,喝到最后,孙队长满脸流泪,槌胸顿足地哭着说:“小秦哇小秦,我越想越对不住你呀!你那两百块钱安家费,被我拿去给队上买了化肥与农药,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只好委屈你住这样一个破地方了!没办法呀!全队一百五六十口人,就等着春耕开犁,盼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一百五六十张嘴巴要吃饭,眼巴巴地看着我这个队长,没钱买化肥与农药,你说我怎么办?全靠你那两百块安家费救了我们的急呀!你就是我们生产队的大救星哇!……”孙队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小秦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倒是莫会计,开始还因为队里挪用了小秦的安家费有些愧疚,几杯酒下肚,酒胆一上来,就觉得所谓“知青”都是些未谙世事的学生娃,没啥了不得,没必要为队里挪用了安家费而抱歉,再说了,上面不是叫知青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吗?于是,一句深、一句浅地劝慰着孙队长,还不忘适时给小秦上了下乡后的第一堂“政治课”,语重心长地对小李说:“知足吧!就你这条件,衣食无忧,住的虽说是差了点,但比起解放前咱贫下中农,还是好多了!你们这些知青娃,下来就是接受我们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吃点苦对你们的再教育有好处!”小秦无语。

03.  鼠患

孙队长与莫会计醉醺醺地互相搀扶着走了,也不知道从哪冒出个四五十岁的大婶,一声不吭地就去收拾残局、洗涮碗筷,小秦看不过意,想搭把手帮帮忙,大婶不让,说是她今天来,队上可是记十个工分的,小秦帮忙,等于抢了她的工分,小秦只好作罢。

夜深人静,小秦打开行李,铺好床铺。十九岁了,小秦还是第一次远离家人、远离同学,自己单独一个人住一间房,心中多少感到有些凄凉。

小秦吹灭小油灯,刚刚钻进被窝,就听见隔壁的谷仓里吱吱地老鼠乱叫,兵兵乓乓地上窜下跳。小秦实在困了,懒得理睬,迷迷糊糊正想睡着,突然听见屋内锅碗瓢盆一阵叮当乱响,赶紧起身点灯一看,碗碟已经打碎了一地,两只一尺来长的老鼠正在房梁上挑衅般地望着他,仿佛在说:“就是我们打碎的,怎么着吧!”气得小秦从地上捡起一只破碗就朝房梁上的老鼠砸去,可惜!那只破碗刚砸出手,两只老鼠已经“吱溜”一声逃掉了。咣当!破碗砸在了房梁上,碎成四五瓣,撒啦啦~撒啦啦~,房梁上多年的积尘随之落下,洒得小秦床上、桌上、地上到处都是。

小秦拍打拍打身上身下、抖抖枕头被窝、掸掸床上的尘土,等了一会儿,静悄悄地似乎又没了什么动静,于是又吹灭小油灯,钻进被窝去,模模糊糊刚想睡着,吱吱乱叫、上窜下跳的声音又肆无忌惮地响起来了。小秦把头蒙进被窝里、忍着,任由老鼠们吱吱叫、蹦蹦跳,看它们能怎么猖狂,不想老鼠却越闹越凶,一会功夫,竟在小秦的被窝上窜来窜去了。这下可把小秦彻底激怒了,猛地掀开被窝,顺手抄起一根扁担就在床上床下乱打一通,再点上灯一看,什么也没打着,老鼠们早不见了踪影,好像刚才只是在与小秦闹着玩。

小秦只好点着灯、搂着扁担、披着被窝在床上靠墙坐着。坐着坐着,小秦便睡着了,不知老鼠们是怕灯光、还是怕扁担,也不再闹腾了。就这样,小秦坐在床上睡了一夜。

04.  狗妹

狗妹是孙队长的女儿。孙队长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孙队长的儿子乳名唤做“狗狗”,乳名起得贱,寓意是相反的,孙队长希望儿子像狗一样强壮、快长快大。

“狗狗”出生后的第二年,孙队长得了大女儿,大女儿的乳名顺理成章就成了“狗妹”。

话说小秦坐在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一开门就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门口站着,好像待在那等他开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姑娘其实就是个个头不高的黄毛丫头,齐耳短发,左边用红头绳扎着一缕小辫,显出几分稚嫩的灵动,右边却什么也没有,满头有点发黄的头发梳得油光水亮、一丝不苟,又带有几分农村姑娘特有的早熟;穿着打扮干净利落, 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在小秦身上扫来扫去, 足足好几分钟,直扫得小秦脸上有点发烫,这才开口说话:

“我叫狗妹,我爸叫我过来帮帮你!”

“你爸?你爸是谁?”

“我爸就是孙队长呀!连这你都不知道?”

“帮、帮、帮我什么?”

“你知道到哪挑水吗?你会生火做饭吗?你会上山打柴吗?……”

一连串的反问,搞得一向自以为能言善辩的小秦也无话可说了。

进得门来,狗妹一眼就看到了小秦屋里一片狼藉的景象,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鼠吧?老鼠闹得的吧?”

“……”

还没等小秦回答,狗妹便自顾自地数落开了:

“我爸他们也真是,不知道谷仓老鼠多,住不得人呀?上头明明给了两百块安家费,他倒好,要拿去卖什么化肥、农药!这么大个生产队,就差你这两百块钱?鬼才信呢!花了人家的安家费,也得把人家安顿好呀!我们家、莫会计家、四婶家、六爹家、……,哪家没有间把空房?住不得呀?偏偏要把你安排在这鬼地方住!这下可好,老鼠闹得睡不了觉了吧?这是人家鼠公公、鼠婆婆的地盘,你霸占了人家的地盘,人家不闹腾那才怪呢!……”

数落得小秦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说:

“孙队长大概也有他的难处……”

话还没落音,就被狗妹打断了:

“难处?什么难处?他是我爸、我是他女儿,他有什么难处我不知道?我帮你说话,你倒好,帮他说话?我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呀!?”

听狗妹说到“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小秦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猫”,忙说:

“我可以养一只猫,就不怕老鼠了。”

“养猫?嘻嘻!猫可是最嫌贫爱富的畜生,就你这家徒四壁的,不出三天准会跑掉!不过,你倒是可以养一条狗,养了狗,老鼠就不敢来了。”

小秦很惊讶村姑狗妹居然说的出“嫌贫爱富”、“家徒四壁”这样的成语,不由地对狗妹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狗也捉老鼠?”

“狗当然捉老鼠!你以为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呀?狗捉老鼠就是捉来玩,除非饿极了,狗并不吃老鼠。老鼠很怕狗。闻到狗的气味、听到狗的叫声,老鼠就不敢来了。”

“可是我到哪去弄狗嘛?”

“我们家呀!我们家的母狗花花刚刚产了一窝狗仔,四只,个个肥噜噜的,巧得很,昨天正好满月,准备过两天拿到圩场去卖。我叫我爸送你一只。他挪用了你两百块安家费,送你一只狗仔也应该!我马上回家给你抱去!”

说罢,不等小秦表态,狗妹扭头就往家里跑去。

05. 起名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狗妹抱着一只小狗回来了。小狗一尺来长,跟昨天晚上的老鼠差不多大小,全身毛茸茸的,说白不白、说黄不黄、说灰不灰,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不过,摇头摆尾、憨态可掬,一双清澈无瑕的大眼睛望着小秦、欲言又止的样子,挺逗人喜欢的。

“叫它什么呢?虽然只是一条狗,总得有个名字吧?也好招呼呀。”

“哪来那么多穷讲究?我们这儿的狗,大多数都没名字,喊它,只要叫一声'狗仔’,就过来了。狗聪明得很,家里人喊它才应,别人喊就不应,绝不会搞错。有些狗也有名字,黄色的叫'大黄’、黑色的叫'小黑’、花色的叫'花花’、四眼的叫'四眼’、……。这只嘛,你要想起名字,就叫'小小’好了,它是一窝四只狗中最小的!”

“好吧!就叫'小小’!”

于是,小小有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天,小小跟着狗妹与小秦一起去井边挑水、去山上打柴。刚刚满月的小狗还不太跑得动,跑着跑着,就落到后面跟不上了,狗妹就让小秦抱着。开始,小秦还不太愿意抱,嫌小小脏、一身狗骚,而且,一个知青抱着一条狗跑来跑去似乎有点不伦不类,狗妹就取笑他“资产阶级少爷,臭讲究!”又说:“今天可是小小第一次离开它妈,你怎么就那么没有同情心?”小秦经不起狗妹取笑、又想想自己与小小确实有点同病相怜,既然身为“贫下中农”的狗妹叫抱、我这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抱就抱吧;抱了几次,也就不再觉得小小怎么脏、怎么骚了,反而觉得抱着小小跟着狗妹到处跑,蛮有趣的。

狗妹在小秦的灶边用稻草给小小絮了个窝,还没絮好,小小便迫不及待跳了进去,仿佛知道那就是它今后的家。狗妹教小秦烧火做饭的时候,小小已经蜷在狗妹为它刚刚絮好的窝里睡着了。

06. 兄弟

小秦的小屋自从住进了小小,果然不见了老鼠的踪影。半夜三更,隔壁谷仓中的老鼠依然闹腾得很欢,但再也不敢越界跑到小秦这边来,也不再敢那么肆无忌惮。有时候,隔壁的老鼠闹得太凶,小小便不耐烦地“汪汪”吼上两声,算是一种警告,隔壁立马鸦雀无声,至少要消停十几二十分钟,又才稍微有点动静,而且听得出来,即便有动静,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怒了小小。

小秦长到十九岁,第一次离家独立生活,父母亲都远在几百里之外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自顾不暇,连一封普通的家信都要被审查;虽说村民们对他还比较热情、友好,他也很快结交了一批像狗狗与狗妹那样的同龄朋友,然而,由于生活环境的不同、文化背景的不同、所受教育的不同,他们并不能理解小秦内心深处的情感世界,小秦也不可能对他们完全敞开心扉。哪怕就是与小秦走得最近的狗妹,小秦有很多内心深处的隐秘也不愿对她说,小秦觉得狗妹太单纯,几乎对任何人都坦诚到不设任何防备,他不想把自己心目中如此清纯无暇的狗妹卷到他所经历的肮脏的政治斗争与险恶的人际关系之中。

小秦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比如说:为什么千千万万像父亲、母亲那样的革命干部一夜之间都成了“走资派”、“叛徒”、“走狗”、“历史反革命”与“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阶级敌人”?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平平静静、一心一意地在校园里学习,偏要跑到这穷乡僻壤接受最落后的所谓“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什么仅仅因为家庭出身的不同,有些人就成了处处趾高气扬的“红五类”,而有些人却成了永远也抬不起头的“狗崽子”?……。在无奈、无助、孤独与寂寞中,小小成了小秦心灵上无言的亲人与朋友。经常是,小秦抱着小小、看着小小,小小也看着小秦,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用说,就用眼神交流,小秦觉得小小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仿佛总在安慰他说:“别怕!有我呐!我们都是狗崽子!”小秦便得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满足。

小秦从不亏待小小,自己吃什么小小就吃什么,甚至宁可自己饿着也不让小小饿着;有时候小秦怕自己的菜太咸,担心小小像狗妹说的那样吃多了盐生“盐虫”,小秦会为小小单独做一点不加盐的狗食;下田劳作,运气好会顺手捉到一只青蛙或者几条泥鳅、黄鳝,烧了烤了一定是小小的美食。

别人家的狗,除非是跟着主人上山打猎、或者偶尔跟着主人赶赶圩场,基本上是守在家里。小小则不同,除了有时随狗妹回回“娘家”,一天到晚都跟在小秦屁股后面,小秦去挑水,小小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小秦跑到井边、再屁颠屁颠地跟着小秦又跑回来;小秦与村民们下田劳作,小小就站在或者趴在田埂上张望,视线始终不离小秦左右,直到收工;小秦烧火做饭,小小就蹲在小秦脚下或者身旁,默默地等待着与小秦分享饭菜的“幸福”时刻。

有一次,县里面组织全县下乡知青到县城集中学习三天,五六百的知青自带行李在县委大礼堂打地铺住宿。小秦把小小托付给了狗妹照看。谁知第二天晚上,小小从狗妹家偷偷溜走了,翻山越岭几十里山路,半夜三更竟然跑到了县委大礼堂,直奔小秦的地铺,小小找到了小秦,那个兴奋劲啊,狗嘴凑到小秦脸上就是一顿乱舔,一边舔一边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哀鸣,好像是在诉说离别相思之苦,不但把小秦从梦中惊醒,而且把小秦周围十好几个睡梦中的知青全都惊醒了。

大家都说:小小简直就像小秦形影不离的兄弟。

07.  独特

渐渐地,小小成了莫村颇有点“名气”的一条狗。小小之所以有点名气,是因为比较起村里其它的狗,小小太独特了。

小小的独特之一,是从不吃屎。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可是小小偏偏就不吃屎!村里哪家娃拉屎了,娃他娘或他姐一声“啰啰啰~啰啰啰~”悠长的呼唤,附近的狗就会争先恐后蜂拥而至,抢而食之,屎吃光了还要把娃娃的屁股舔得一干二净,甚至不惜为了一泡屎互相厮咬、拼打。唯独小小例外,对于其它狗眼中的“美食”——屎,小小像人一样天生厌恶,避而远之。就这一条,已经够村民们啧啧称奇了。

小小的独特之二,不但从不吃屎,而且从不吃除了小秦或者狗妹给它的任何食物。邻村曾有个小伙与小秦打赌,说他可以让小小吃他给的东西。那小伙拿了一条煮得香喷喷的鸡腿,递到小小嘴边,小小居然连正眼都不瞧上一瞧;气得那小伙就把鸡腿往小小嘴里硬塞,小小竟猛然甩掉鸡腿、呲牙咧嘴朝着那小伙就拼命狂咬,幸亏给小秦及时制止住了,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小小的独特之三,似乎永远也长不大。与它一奶同胞的其它三条狗仔都已经长成了威武雄壮的大狗,而小小只从刚满月时的一尺长到了两尺,就再也长不大了,只有它的同胞兄弟姐妹一半大小,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小”,仿佛“小小”这个名字成了小小永远长不大的魔咒。不过,小小小是小,打起架来却从不怯场,凶猛得很,常常可以凭借它灵活敏捷的优势制服对手,比它高大威武的狗都怕它几分,苏村其它的狗,只要在路上遇到小小,便自动避让,让小小先过。

08.  知己

小秦插队的莫村在一处山窝窝里,四面环山,山上长满了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树,松树高大、杉树挺拔、茶树秀丽、竹子翠绿,……。靠山吃山,松树为村民们提供可以卖得出钱的松脂与松油、为村民们提供灶中日常烧水做饭的柴火;杉树为村民们提供建筑房屋、打造家俱的木材、也是村民们为数不多的重要经济来源之一;茶树为村民们提供茶籽榨油、榨油剩下的茶麸是妇女们最好的天然洗发剂;竹子就更不用说了,扁担、箩筐、簸箕、竹席、竹椅、竹床、竹枕、竹筒、竹篙、竹篱笆、竹笼、竹篓、竹碗、竹筷、……,哪一样都离不开竹子。

山上除了树木,就是漫山遍野的野花,一年四季争相斗艳,春天有野桃花、野梨花、杜鹃花、金樱花,夏天有山茶花、金银花、桃金娘、覆盆子,秋天有野菊花、野百合、霍香蓟、山菅兰,冬天有头花蓼、鸟籽草、野荞子、酸汤梗,……。只可惜,村民们一年到头奔波劳碌,上山不是为了赶路就是为了劳作,哪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这满山遍野的野花!

小秦毕竟不同,没有任何家庭负担、也没有什么家务事,十几年的读书生涯多多少少养成了一点多愁善感的“小资情调”。没事的时候,小秦喜欢带着小小到附近的山上转转。小秦在林中毫无目的地穿行,小小忽儿跑到小秦前面、忽儿落到小秦后面、忽儿停下来瞅瞅小秦、忽儿钻到草丛里没了踪影、忽儿在大树下或草棵前翘起后腿撒几滴尿做做“记号”。小秦陶醉在大自然的鸟语花香之中,抛却了一切烦恼,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到了真正的轻松愉快。

但小秦更喜欢与狗妹一起上山,砍柴也好、割草也好、挖药也好,也不知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事,只要狗妹在身边,小秦无形中就感到了很多乐趣。狗妹首先是小秦农活上名副其实的“师傅”,砍柴、割草、挖药、插田、割稻、种菜、……,甚至包括挑水、烧水、做饭、炒菜这些日常的家务,没有哪一样不是狗妹手把手教小秦学会的。狗妹常常自豪地说,是她把小秦从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面书生,改造成为了“能与贫下中农同甘共苦”的知识青年。

其实,这都还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小秦觉得狗妹堪称自己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这句成语,小秦已经记不得是从哪本古书学来的、也不知道用在狗妹身上是否恰当。反正狗妹对小秦是无话不谈,除了张家长李家短那些莫村所有公开的、私下的各式各样的传闻,狗妹家中一切大大小小的生活琐事,甚至包括孙队长如何逼狗妹相亲、狗妹无奈之下如何应付了事、狗妹对相亲对象如何不屑一顾的看法,狗妹全都如同“闺蜜”般一五一十地向小秦倾诉;而小秦呢,除了内心深处涉及政治的、狗妹根本无法理解的最隐秘的部分,苦恼也好、快乐也好,小秦也非常乐意与狗妹分享。应该说,狗妹是自“文革”以来,除了妈妈之外,第一个真正关心与呵护小秦的人,第一个能够比较深入地与小秦沟通、交流的人。

在小秦与狗妹的交往中,小小扮演了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比如说,小秦有什么事想告诉狗妹、或者想请狗妹帮忙,只要对小小使一个眼色,小小立即心领神会,马上就会飞快地跑去找狗妹,衔着狗妹的裤腿把狗妹叫来;狗妹要想找小秦,也只需要对着谷仓的方向扯着嗓子喊上两声“小小~!小小~!”狗妹家离谷仓其实很远,狗妹的叫声小秦绝听不见的,而小小耳尖,狗妹那边一喊,小小这边就会立即“汪!汪!汪!”地回应,然后马上带着小秦就往狗妹家赶,只要小秦有一点耽搁,小小就会朝着小秦“汪!汪!汪!”地一直叫个不停,直到小秦老老实实跟着小小走为止。

小秦与狗妹偶尔也会闹点别扭,小小往往第一时间就会察觉,然后就会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朝小秦望望、再朝狗妹望望,伸出狗爪往小秦身上挠挠、再往狗妹身上挠挠,尾巴拼命地摇来摇去,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嗯嗯~嗯嗯~”的哼唧声,仿佛是在劝解、也像是在责备小秦与狗妹——“闹什么闹?有什么大不了的?!”看着小小想说又说不出来一副干着急的狗样,小秦与狗妹也就不好意思再闹了。

小秦之所以更喜欢与狗妹一起上山,是因为可以在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无拘无束地与狗妹单独相处,用不着回避村民们多多少少有些怪异的眼光,也用不着顾虑孙队长喜忧掺半的担心。当然,每次上山,只要狗妹在,小小肯定也在,小秦有时甚至觉得他与狗妹、小小相处得简直就像一家子。

09.  竹鼠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的农村、尤其是山区、半山区的农村,都比较穷,一年到头难得吃一两次肉,没钱买肉,虽然几乎家家养猪,但那只是个“储蓄罐”、“攒钱筒”,只有一年一度杀猪时,全家老小才能敞开吃一次像样的猪肉,其余的全得卖出去换钱。平时要想吃肉,五十年代之前还可以上山打猎,打个山鸡、野兔、甚至狐狸、麂子不算什么,自从1958年“大炼钢铁”山林遭到一次毁灭性的破坏,野物基本上不见了踪影,深山老林里跑上一天,也许连根野鸡毛也打不着。于是,“捉竹鼠”就成了村民们改善伙食的主要途径。

竹鼠是附近山上常见的一种穴居动物,繁殖能力很强,肉质也比较鲜美。竹鼠长得有点像老鼠,但体形比老鼠肥大、动作比老鼠迟缓、嘴巴没有老鼠那么尖、身上也没老鼠那种臭味,一般两三斤重一只,也有四五斤重一只的,特别喜欢吃竹子。竹鼠的洞常常就打在竹子的根部,白天基本上躲在洞里睡大觉,晚上才出来四处活动。“捉”竹鼠、“捉”竹鼠,与其说是“捉”不如说是“挖”更为贴切:只要找准了竹鼠正在睡觉的洞穴,把几个相互连通的洞口赌上,顺着其中一个洞口迅速挖下去,就能捉到被堵在洞里的竹鼠。不过,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旦发现被堵的竹鼠是怀孕的或者是带幼崽的母鼠,就不能再捉,必须放生。

狗是捉竹鼠必不可少的帮手。竹鼠打的洞很多,只有狗才知道竹鼠躲在哪个洞里;而且,尽管动作比较迟缓,当洞穴被挖开的最后那一瞬间,竹鼠会突然窜出来逃跑,只有蹲守在一旁的狗及时扑上去,才能让竹鼠乖乖束手就擒。小小天生就是个捉竹鼠的能手,无师自通,小小嗅出的鼠洞,没有一次落空;小小蹲守的竹鼠,也没有一次逃脱。

每隔个把月,莫村的村民们就要上山去捉一次竹鼠,并不多捉,更不捉去卖,每家每户捉那么几只开开荤,也就足矣。

一天早上,狗妹约小秦上山去捉竹鼠。两人带着小小,爬了三四里的山路,来到一片竹林。这片竹林占据了好几个山坡,足足有好几百亩,远远望去,满眼翠绿茂密的竹叶随风摇摆,就像大海中绿色的波涛一浪推一浪地在山坡上涌动,十分壮观,称之为“竹海”也不为过。竹林里长满了碗口大小粗细、八九米高节节向上的竹子,竹子与竹子之间,宽的地方也就通得过一个人,窄的地方甚至无从下脚,人在竹林中穿行,只感觉忽明忽暗的阳光在竹梢上闪烁,而身上始终笼罩着影影绰绰的绿色,空气中弥漫着竹子特有的淡淡的清香,令人陶醉。

捉竹鼠永远是小小最兴奋的时刻,一钻进竹林它就用鼻子循着竹根不停地一路嗅去,一旦发现躲着竹鼠的鼠洞,它就朝着洞口“汪!汪!汪!”地狂吠、俯头翘腚地猛跳,呼唤着狗妹与小秦赶快过来,只要狗妹与小秦拿着锄头、铁锹开挖,小小立刻静静地蹲坐在洞口附近,目不转睛地盯着洞口,只等竹鼠沉不住气逃走的那一刹那;竹鼠再快,也没小小反应快,常常是还没等狗妹与小秦看清楚,竹鼠就已经成了小小的爪下之物,——只见竹鼠被小小掀得四脚朝天、颈部要害位置已经被小小紧紧咬住!一会功夫,狗妹与小秦就在小小的帮助下捉住了两只肥硕的竹鼠。

10.  初吻

捉竹鼠回来的路上,狗妹对小秦讲了莫村的来历。狗妹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讲得有点平铺直叙,有些词,像“朝廷”、“宫廷”、“政变”之类,狗妹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语表达,还是小秦根据她所说的大意给的提示,不过小秦对这个故事还是挺感兴趣的。

莫家的老祖宗来自越南。大概一百多年以前,越南还是中国的属国,越南王每年都要向中国朝廷进贡。有一年,越南王又派了一个姓慕的重臣率领一队人马,带着越南的特产、珍宝、香料与美女来向中国朝廷进贡,返回越南的途中经过莫村附近,突然传来越南发生宫廷政变的消息。慕姓重臣担心回到越南会卷进政变风波、受到牵连,又看到这一带山清水秀,是块风水宝地,便决定不再回国,就在此定居,并将原来的越南“慕”姓的“慕”隐去下面的“心”,改成中国的“莫”姓。从此以后,就有了莫村。

狗妹虽然姓孙,在莫村算是“外姓”,但她仍以莫村的这段历史感到自豪。狗妹说:“莫家最古老的祖坟,离这片竹林不远,翻过这道岭就到了。怎么样?我带你去看看吧?”小秦巴不得与狗妹在山上多待些时间,满口答应了。

狗妹带着小秦与小小,一路说笑着穿过竹林、翻过山梁,来到了一片松涛簌簌的松树林。如果说,竹林给人的感觉是“秀丽”,那么,松树林给人的感觉就是“大气”,——树干粗大,通常一个人都搂不过来;高耸入云,少说也有十几二十米,苍翠挺拔,虽然没有竹子的圆润、没有杉树的笔直,但那种历经沧桑而坚韧不拔的气势却让竹子与杉树相形见绌。

莫家祖坟就座落在这片松树林的半山凹中一块平地上,四周松树环绕,石砌的直径十几米的圆形坟包,一米多宽、两米多高的石碑,背靠一座酷似古代秀才帽的山峰,左右依托缓缓而下的山坡,像是巨大的太师椅扶手,坟前百十来米处,一股清澈的山泉形成形成了一道常年不断的小溪,没有一点阴森森的感觉,只有一种庄严肃穆的宁静,连小小走起路来也有点蹑手蹑脚的。

小秦站在莫家的祖坟前,有点兴奋、也有点惆怅。兴奋的是,已经有些模糊的碑文印证了狗妹的故事;惆怅的是,一百多年在人类历史上不过就是一瞬,富贵也好、落魄也好,转眼之间就成了山上荒冢。

狗妹告诉小秦:莫家祖坟的风水,暗合天上的文曲星,所以莫家多出文人,从咸丰到光绪,代代都有举人、进士。解放前,孙家世世代代都是莫家的长工;解放后,虽然孙家“翻身”当上了村干部,反过来管着莫家,但对于莫家仍然是敬重的,从“土改”到“文革”,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有意刁难过莫家。“文革”中,曾有外村人提议捣毁莫家祖坟,孙队长一句:“活人有必要与死人过不去吗?”就把这场风波给压下去了。

小秦与狗妹走了大半天的山路,都感觉有些累了,两人便靠着墓碑坐了下来。小小趴在他俩身边,吐着舌子呼哧呼哧地喘气。开始小秦还犹犹豫豫,心里犯嘀咕,靠着墓碑坐是不是对莫家祖上有些不敬,有点不自在。狗妹以为小秦胆小,笑着说:“放心吧,超过六十年的坟茔,那就是个空壳,墓主人早投胎去了!如果一个甲子、一个轮回都投不了胎,那只能是冤情未了的孤魂野鬼!我们村上的年轻人经常打赌,看谁敢在莫家祖坟单独过夜,已经有好几个胆大的试过了,从来没发生过什么。”

小秦有个多年养成的“坏习惯”,晌午过后一定要午睡,下农村插队之后,这个习惯一时也改不过来,上山也好、下田也好,总要在工间休息的片刻,坐在田边地头抽空打个盹,哪怕眯个五六分钟,精神就来了。这不,两人正说着说着,小秦瞌睡就来了,眼睛不由自主就慢慢阖上,迷迷糊糊感觉狗妹仍然在说她的故事,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声音。

小秦醒来的时候,发现狗妹头靠着他的肩睡着,头发有些蓬松,脸上红扑扑的,身上似有非有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清香,手臂虽然晒得黝黑, 却掩不住充满活力的秀丽光泽,……。小秦还是平生第一次与女孩子如此亲密接触,一时间竟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盯着狗妹。狗妹睡得正香,青春期刚刚隆起的胸脯随着呼吸均匀地一起一伏,稚气尚未脱尽的脸上带着几分无忧无虑的梦中微笑,粉红色的衣裳在一片翠绿色中格外显眼,小秦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含苞待放”、“出水芙蓉”、“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样的字眼,突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忍不住一把搂过狗妹,趁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狗妹惊醒了,睁开一双清澈透明的大眼,与小秦四目对视了几秒钟,从迷茫到醒悟,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羞得满脸通红,赶快闭上了双眼,双手却搂住了小秦的脖子,嘴唇不由自主地向小秦凑去,……。

小秦陶醉在与狗妹这突如其来的初吻中,心砰砰砰地乱跳、一阵阵如坠五里云中似幻似真的晕眩,唇间有点麻酥酥、甜丝丝的感觉,狗妹全身在他的拥抱中微微地颤抖着,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与她两个人,……。小秦开始把持不住自己,禁不住伸手去脱狗妹的衣服,说时迟那时快,小小突然发狂般地往小秦与狗妹身体之间猛钻,奋力把小秦与狗妹分开,一边还发出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的“呜呜呜”的哀鸣,……。小小这样一闹,小秦与狗妹顿时清醒过来,立刻松开了各自拥抱对方的双手,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尴尬地避开相互的眼光,小小也不再闹腾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映在小秦与狗妹的身上,亮丽而温馨,给刚刚过去的那一段浪漫渲染上了一点神秘的色彩,小秦感到自己像是刚刚做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梦,心里踌躇着不知狗妹怎么想?只见狗妹背朝着小秦,低头轻声说了一句:“回吧!”小秦与小小便一路无语地跟着狗妹下山,回到莫村,天已经黑了。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小秦抚摸着小小的头,回想起白天与狗妹初吻的一幕,既感到甜蜜、也感到后怕,如果不是小小及时制止,万一他与狗妹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后果真的很难想象,说不定就像妈妈一再告诫那样,他这个“狗崽子”一生的前途就给毁了!一旦他把狗妹“那个了”,人们会说是“爱”而理解他与狗妹吗?或者是“一时冲动”而原谅他的鲁莽吗?不!不!!不!!!只会说是“蓄谋已久”的“阶级报复”!那可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想来想去,小秦真的很感激小小。

11.  迷路

自那次初吻之后,小秦与狗妹之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两人都知道事情只能到此为止,再发展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把彼此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底。其实,在孙队长那里,小秦与狗妹之间关系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孙队长理解狗妹、也不想伤害狗妹对小秦真心实意的情感,毕竟狗妹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希望女儿幸福、快乐;孙队长对小秦的印象也很不错,聪明、伶俐、有文化,与莫家祖上的那些文化人属于同一类型,如果不是因为“时运不济”,肯定大有作为,说不定哪一天“时来运转”就远走高飞,这恰恰也是孙队长最为担心的,他害怕女儿受到伤害。孙队长不反对女儿与小秦来往,甚至是有些亲密的来往,但也绝不会把女儿的命运交到这样一个前途未卜的“知青”手里。所以,孙队长很矛盾,一方面他对狗妹与小秦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一方面又不断让狗妹频繁地相亲,想把狗妹尽快嫁出去。

这天,小秦接到一封陌生的来信,才知道妈妈生病住院了,动了大手术,现在正在康复之中。写信的人是与妈妈同一个病房的病友的女儿,由于妈妈是“被革命群众管制的对象”,通信没有自由,万不得已才请她代笔写了这样一封信。这封信搅得小秦心烦意乱。他想不通,妈妈到底犯了什么罪,连生病住院动手术这样的大事都不能通知自己的家人?为什么连妈妈生病动手术,他都没有权利在身边照顾妈妈?妈妈请人代笔的信中,对自己的病情只是一笔带过,更多的是对小秦的嘱咐与叮咛,也不知道妈妈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小秦不由自主地就朝山上走去,但这一次,小小却没跟着,小小跟随狗妹相亲去了,狗妹说小小可以给她壮胆、也可以在有人对她图谋不轨时保护她。

渐渐地,小秦越走越远,天色也慢慢昏暗下来。小秦沉浸在他的心事当中,并没有注意到天色已晚、也没有注意走了多远。不知不觉之间,小秦失去了方向感,仿佛到处都是一样的山、一样的树、一样的草,没有了熟悉的路、也不知道该朝哪走。小秦突然惊讶地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单独上山,以前要么有狗妹陪着、要么有小小跟着,根本用不着担心找不着回家的路,这下可好,第一次单独上山就迷路了!

天完全黑了,偶尔从树梢枝叶的缝隙中透过几丝朦胧的月光,一阵阵的山风吹得树叶与草丛悉悉簌簌直响,远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似笑非笑的叫声,让人背脊不由自主地发凉,……。说实在的,小秦并算不胆小,但大黑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荒山野岭迷了路,确实有点叫人心惊胆寒。小秦赶快加紧了步伐,朝着他认定的方向摸黑朝前一直猛走,希望能够闯出一条路来。

在小秦的记忆中,在这附近的山中大大小小散落着四五个村落,相互之间也就相隔七八里、最多十来里山路,可是他都走了估计差不多两三个小时了,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依然渺无人烟!小秦又饥又渴,心想要是小小在就好了,小小最识路,靠着灵敏的鼻子,就是把它眼睛蒙上,它也能凭着嗅觉很快找到回家的路,还怕天黑么!

走着走着,小秦来到了半山凹中的一片开阔地,月光下的一切似乎都有几分熟悉,再定睛仔细一看,原来竟是莫家的祖坟地!虽然按照狗妹的说法,超过一个甲子的坟茔不过就是个空壳,小秦仍然免不了心中一惊,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莫家祖坟,小秦是来过,可是,当初来的时候,是狗妹带着来的,走的时候,又是稀里糊涂跟着狗妹走的,路应该怎么走,小秦完全没有了印象。小秦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快逃离莫家祖坟!

月光下风声鹤唳,小秦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地逃着,一刻也不敢停留,仿佛总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追赶,……。小秦一边逃,一边为自己的胆小而羞愧、为自己的无助而悲哀。小秦逃着逃着,猛然间抬头一望,不知怎么回事,竟又绕回了莫家祖坟!小秦实在累了,跑不动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屁股就坐在了莫家祖坟前面,心想,我又没得罪莫家老祖宗,莫家老祖宗会拿我怎样?说不定还是莫家老祖宗在帮我,就要我就在这儿等,反正这离莫村也不远,不过三四里地,天一亮就会找到回村的路。这样一想,小秦心里立刻平静、踏实下来。坐了一会,小秦居然昏昏欲睡了。

小秦模模糊糊地,听见远处有些依稀可辨的狗叫与喊声,分明有人在喊“小秦~!小秦~!”小秦竖起耳朵仔细地听,渐渐地,狗叫声、人喊声越来越近,还若隐若现地闪耀出几束火把的光芒,小秦高兴得跳了起来,一定是狗妹与小小他们找过来了!小秦对着火把的方向大声喊“小小~!狗妹~!”不一会功夫,只听得草丛中“刺溜刺溜”一阵乱响,小小箭也般地冲了过来,一头撞进小秦怀里,又抓、又挠、又吠,兴奋地撒了小秦一身狗尿!

还没等小秦回过神来,狗狗、狗妹、憨哥、菊花等四五个年轻人也举着火把赶到了小秦面前。狗妹把小秦好一通数落:“你呀你!逞什么能干?没有小小跟着,你一个人也敢上山?怎么不让野鬼把你的魂给勾了!?不让野狼把你的肉给吃了!?你不见了,你可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漫山遍野、黑灯瞎火,你叫我们到哪去找?全靠小小,它知道你在哪,带着我们把你找到了。要不然,你就等着在坟地里过夜吧!”

12.  风波

转眼又到了早春二月,开犁耕田、播种育秧的时节,也是男劳力们开始忙碌的季节。小秦不会用牛,犁田、耙田这些男劳力用牛的技术活,小秦一点也干不了;播种育秧虽然不用牛,但更需要长期从事农活的经验,没有十几二十年的经验,谁也不敢揽这件看似不大却关系到全生产队早稻产量的事。

小秦当然属于男劳力,虽然缺乏干农活的经验与技术,但肯出力、负责任,孙队长不想在其他男劳力都忙乎的节骨眼上让他像妇女一样闲着,再说了,孙队长还有一件历年都非常棘手的事情,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交给小秦最合适,那就是——护秧。

秧田通常都在村边背风向阳、排灌方便、土壤肥沃的水田,从撒下谷种到发芽出苗直到最终插田,大概需要10天左右的时间。这10天,除了灌水、排水、施肥、除虫等一般技术性的护理,最要紧的,就是防止鸡鸭那些家禽跑到秧田糟蹋谷种、谷芽或者秧苗。本生产队还好说,都会看管好自家的鸡鸭不下秧田,没有谁愿意自家生产队的秧田遭受损失;可是邻近的生产队就难说了,孙队长的生产队,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几起邻近生产队的鸡鸭“袭击”秧田的事,虽然队里也派了护秧员,但是防不胜防。

护秧员的职责就是在秧田旁值守,保护秧田不受鸡鸭祸害,这可是个容易得罪人、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管谁家的鸡鸭被护秧员拦了、或者抓了,主人的颜面都会挂不住,少有心甘情愿受罚的,反而常常迁怒于护秧员,恶言相向还是小事、搞得不好甚至大打出手。所以,往年的护秧员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今年让小秦来当护秧员,是廖支书给孙队长出的主意,说小秦一个插队知青,正急于表现自己,工作绝对认真负责,又与莫村任何人都没什么瓜葛,肯定不会“徇私枉法”,他又干不了别的农活,护秧员非他莫属。廖支书还出了个主意,叫孙队长把所有的谷种全用剧毒农药1605浸泡过,一方面可以防止虫害,另一方面,万一有人不听劝阻,偷偷摸摸把鸡鸭放进秧田来,必死无疑,也算是“杀一儆百”的警告。

廖支书是在孙队长家给孙队长出的主意,狗妹就在旁边听着。廖支书一走,狗妹急急忙忙就去了谷仓小秦的住处,把事情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小秦。狗妹劝小秦千万不要答应当什么护秧员,她总感觉廖支书鬼鬼祟祟、没安好心,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

小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里面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又找不出正当的理由回绝孙队长。所以,当孙队长宣布今年的护秧员是小秦时,小秦也就勉强应允了。

小秦当上护秧员的头三天,每天带着小小到秧田巡逻,还比较顺利,什么事也没发生。可是,就在第四天,播下去的谷种冒出一点嫩绿的牙尖尖的时候,出事了!

那天一大早,东边的山梁刚刚染上一层朝霞的红晕,夜里的寒气尚未散尽,小秦正准备带着小小去秧田巡逻,突然听见远远地有人在喊:“谁家的鸭子吃秧苗了!谁家的鸭子吃秧苗了!”小秦赶快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跑到秧田,一看,不好!秧田里已经倒下了大大小小十几二十只鸭子!除了两三只个头稍大点的还在田里扑楞扑楞痛苦地挣扎,其余的已经完全没了气息,肯定是剧毒的1605毒性发作了。

随着一阵阵的大呼小叫,秧田边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邻队一位被称为“五婶”的村妇,披头散发跑了过来,嚎啕大哭,指着小秦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毒死我家鸭子?我让你不得好死!”不由分说扯过小秦的胳膊就拼命地咬,小小一看急了,扑上去就咬住了五婶的小腿,五婶的小儿子一看也急了,跑过去就揪小小的尾巴,……,一时间乱成一团,幸好被几个平时与小秦要好的年轻人把他们扯开了,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议论着、劝解着,有的说五婶的鸭子偷吃生产队的秧苗,活该被毒死;有的说,鸭子下田被毒死,是小秦玩忽职守,小秦本来应该拦住鸭子不让下田的;还有的说不用1605浸种,鸭子就不会被毒死,用1605浸种才是罪魁祸首,与小秦无关,要算帐就找队长、支书去。

孙队长与廖支书带着两个扛枪的民兵很快赶来了,五婶开始还不依不饶,照样破口大骂,廖支书黑着脸,冲着五婶吼道:“你家鸭子跑到生产队秧田里糟蹋秧苗,你还有理了?!没治你破坏春耕生产的罪,已经够客气了!!你再闹?!再闹,绑你到公社去!”吼罢,朝那两个扛枪的民兵挥挥手,两个民兵立刻持枪逼了过来,五婶本来就理亏,一看那架势,再也不敢吭声,流着眼泪和她的小儿子从秧田里默默捡起被毒死的十多只鸭子,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去,小秦还一声不响地坐在田埂上发呆,狗妹与小小在一旁陪着他。小秦十分内疚,心想,如果再早一点赶到秧田巡逻,就不会发生鸭子被毒死的事件。他真悔恨,悔恨自己太贪睡!也悔恨自己当初没听狗妹的话,当什么护秧员!

13.  牺牲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太阳爬过了山顶,小秦与狗妹隐隐约约听见大队部篮球场上传来了“卖鸭子啰!卖鸭子啰!”的叫卖声。

莫村一共有八个生产小队,同属莫村生产大队管辖,大队部办公室旁边是一个半公益性质的小卖部,前面修建了一块水泥篮球场,平时的一些什么篮球比赛、村民大会、文艺演出之类的就在这里举行;偶尔,本村村民的一些农副产品也会拿到这里来卖。

“不好!又要出事了!”小秦听到大队部篮球场传来卖鸭子的叫卖声的第一反应,就是毒鸭风波还没平息!学过高中化学的他当然知道,一旦村民误食了中毒的鸭子,就有可能引起二次中毒!人命关天,那可就不是毒死几只鸭子那么简单了!

小秦赶快拉着狗妹、带着小小往大队部篮球场赶,一路上不断地向狗妹解释他的担心,狗妹虽然知道农药1605剧毒,也亲眼目睹过本村有人因为使用1605不当而中毒死亡,但对小秦所说的耸人听闻的“二次中毒”还是将信将疑。

果然,大队部篮球场上,五婶与她的小儿子正在叫卖她家刚刚被毒死的十几只鸭子,毒死的鸭子已经拔光了毛、开肠破肚,挂成了一溜,颜色暗红暗红的,分明是带毒的标志,但缺乏常识的村民们并不在意。五婶卖得便宜,招揽了一大堆村民围观,已经有两三个人高高兴兴地买下了五婶的毒鸭。

“莫卖了!莫卖了!卖不得!卖不得!鸭子有毒吃不得呀!!!”小秦与狗妹异口同声大喊起来,众人一下子全愣住了。只见五婶脸色一变,操着一把菜刀就朝小秦走来,用菜刀指着小秦质问:“为什么卖不得?你毒死了老娘的鸭子,还不给老娘卖,到底想干什么?!你再敢跟老娘做对,信不信老娘一刀劈死你!”小秦向五婶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五婶,请你听我解释:鸭子是被剧毒农药1605毒死的,1605就是当年德国法西斯大规模毒杀犹太人的毒气,现在虽然改头换面做了农药,但毒性非常大,鸭子中毒死了,身上还带着残留的毒药,人吃了就可能跟着中毒,甚至会危及生命!我不让你卖毒鸭,真的是为你好,为大家好!还是莫卖了!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你吓唬哪一个!?老娘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什么事情不比你懂得多!有谁见过吃鸭子吃死的?就算有毒,煮熟了就消了毒,吃起来照样香!走开!滚一边去!你如果再敢阻拦老娘卖鸭子,我就不客气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五婶对小秦挥舞着菜刀威胁说,然后回过头来招呼围观的村民:“莫听他胡言乱语!他就是孙队长、廖支书的走狗!孙队长、廖支书都没说什么,轮到他来放屁?!哪会出什么事?吓唬老百姓!就算真的出了事,也是孙队长、廖支书他们负责!来来来!卖鸭子啰!卖鸭子啰!”

狗妹悄悄对小秦说:“看来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只能拿出真凭实据给他们看!……这样吧,想办法捉一只猫来,让猫当场吃一块毒鸭,看看能不能把猫毒死,只要猫被毒死了,大家就信服了。”可是,火烧眉毛,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人命关天的大事,千钧一发的时刻到哪去捉猫?情急之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把目光对准了小小,……。

小小很敏感,平时只要小秦或者狗妹看它一眼,它也会回看小秦或狗妹一眼做为回应,而这时它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有意扭过头去回避小秦与狗妹有些怪异的目光。

小秦与狗妹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们不愿狠下心来让小小为“毒鸭事件”送命,实在是迫于无奈,如果小小不死,就可能有人会死,小秦也有可能因此葬送了前程。相比而言,人命毕竟大于狗命,救人要紧,只能牺牲无辜的小小了!

小秦把心一横,对还在不停地叫卖鸭子的五婶大声喊道:“五婶!莫再卖了!!一切损失我来赔偿!!!毒死的鸭子真的有毒,就是煮熟了也还有毒!如果不信,可以当场煮几块鸭肉给我的小小吃,小小吃了没事,我双倍赔偿你的损失;小小吃了有事,只希望大家记住小小用命换来的教训!!!”整个篮球场上二三十号人顿时安静下来,只等着接下来看将要发生的热闹。

狗妹叫她哥狗狗拿来了两大把禾篙,让五婶当场砍下几块鸭肉,用泥巴裹好放在燃烧的禾篙中烧了一阵,然后扒开禾篙灰,敲掉烧成硬壳的泥巴,一股鸭肉香扑鼻而来。狗妹轻声唤来小小,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把烤熟的鸭肉放到小小面前,小小犹犹豫豫地用鼻子嗅了好一阵,就是不肯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抬起头疑惑地看看狗妹、又看着小秦;小秦狠心含着眼泪,心中默默祈祷着小小一路好走,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小小坚定地点点头,小小这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小秦实在不忍心看着小小就这样当着自己的面被毒死,转身就走,小小也想跟着,却被狗妹拦住了,……。还没等小秦走开百十来步,身后的篮球场上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叫,声音越来越惨、越来越小,随着人群一阵阵骚动,终于没了声息。小秦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敢回头,踉踉跄跄地一直朝谷仓,——他与小小曾经的家走去,……,远远地,狗妹悲伤的哭声如箭一般穿透了他的心……。

(2018年1月8日)

后记:《小小》属于半纪实性的小说,主要情节基本上是真实的,细节描写上稍有艺术加工。最后一章“牺牲”是整个小说的高潮,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尽管十分“无奈”又有些“残忍”,但“小小”以它短暂的宝贵生命,挽救了更多的宝贵生命,这种牺牲,更值得我们永远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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