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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扑向大海(鬼金)

 储氏藏书 2022-11-14

鬼金

一些微小的海洋生物

集体逃离,溃散,躲在珊瑚礁后面

窥看……我们这些侵入者

我们没有敌意,只是想到海底看看

——这个不同于陆地的世界

我们相信海底同样居住着伟大的灵魂

——《空间》

那天是礼拜五,放学后,金钺和骆宏伟、张辉、孟昭亮几个同学从学校后门出来,在沸流镇大街上游荡,像一群东张西望的兽。他们都十七八岁,在沸流镇上高中。金钺和孟昭亮是农村的,住校生。骆宏伟和张辉家是镇上的,走读生。骆宏伟突然心血来潮地说,我们礼拜六去卡尔里海吧?张辉用脚踢着地上的一个饮料瓶说,我怕我爸让我帮忙干活。骆宏伟说,就你家那个花圈店,哪来的那么多活?你就撒谎说,是学校的集体活动。张辉犹豫了一下说,行。金钺和孟昭亮都没吭声。骆宏伟说,金钺你呢?你不回家吧,这个礼拜?金钺说,如果要去,我就不回去了。骆宏伟说,好,那算你一个。他指着孟昭亮说,还有你,孟昭亮。你咋的,想去不?孟昭亮说,我要问问李梅。骆宏伟说,你啊,还只是处对象,你就这样,将来结婚后,还不是妻管严啊?孟昭亮傻笑着,没吭声。骆宏伟说,那你去问问,要去的话,就带你一个。明天早上七点半,我们在火车站集合,但我们不坐火车,要骑自行车去。李梅和孟昭亮是班里唯一的一对,别看孟昭亮老实巴交的,却是一个情种。李梅家是沸流镇的,没人知道孟昭亮是怎么把李梅搞到手的。相对于镇上的同学,金钺和孟昭亮都有一种来自农村的自卑感。张辉说,还是坐火车去吧,骑车要两个多小时,我怕我骑不动,你看我这么胖。骆宏伟说,你就当减肥了。你更应该跟在我们后面跑着去卡尔里海,那样你这一身肥膘就减下去了。张辉不吭声,世界上的胖子总是自卑的。这时候,一个穿着高跟鞋,一身红裙子,大波浪的长发女人,从大街上走过去。他们的目光飞快地扑过去。女人仿佛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故意放慢了脚步。金钺注意到女人是化过妆的,眉毛眼影什么的,尤其是还涂了红色口红。那时候,即使在沸流镇,能看到这样化妆的女人也少有。

骆宏伟说,这谁啊?咋之前没在镇上看到过?

金钺和孟昭亮说,你们住在镇上的都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了。

张辉在旁边说,是邻居家的亲戚,从望城来的。

骆宏伟说,哦,我就说嘛,我没看到过嘛。这沸流镇的美女,我心里也是有数的。

张辉白了骆宏伟一眼说,看把你能的。

只见那女人向沸流河边走去,裙子被风吹着,包裹住屁股,格外迷人。这样的女人,他们只在电影里看过。他们向女人跑过去,若即若离地跟在女人身后,能闻到从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金钺看孟昭亮跑得气喘吁吁,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你不是有李梅吗?这要是让李梅知道了,还不让你跪洗衣板啊?孟昭亮小声说,求求你们,千万别告诉李梅。金钺说,行,但你要请我吃烧烤喝啤酒。孟昭亮说,成交。骆宏伟和张辉在一边也笑了。张辉说,都别跟得太近,我听邻居说,这女人有病,好像是一种传染病,肺结核啥的。邻居家吃饭什么的,她都单独一副碗筷。她也不和邻居一起住,而是住在邻居家的偏厦里。骆宏伟哦了一声,并没有惧怕之意,继续向前走。孟昭亮胆怯了,放慢脚步。金钺紧跟在骆宏伟身后。张辉落在后面,骆宏伟回头问张辉,女人叫什么?张辉说,不知道,我爸妈也不让我靠近,说那病老厉害了,传染上就死。骆宏伟说,哦。孟昭亮站住了,说,你们去吧,我去找李梅。她家今天买煤,让我过去挑煤。金钺说,你害怕了吧?你去找你的李梅吧。骆宏伟说,别忘了,你问问李梅,让不让你去卡尔里海。孟昭亮说,好。孟昭亮转身向北街跑去。张辉说,我也回去了。骆宏伟望着张辉和走出去不远的孟昭亮背影,右手做“手枪”姿势,闭上一只眼睛,对他们的背影瞄准,嘴里发出啪啪两声。骆宏伟的理想是考上警校,当一名警察。金钺和骆宏伟继续跟着女人,直到女人在沸流河的堤坝上坐下来,望着沸流河缓慢地流淌。他俩也站住了,没敢靠前,对于张辉说的,他们还是心有忌惮。

金钺问,你还有烟吗?给我一支。骆宏伟掏出烟盒,里面还剩两支,两人一人一支,分了,点燃。骆宏伟把烟盒捏扁,扔到地上。他们站在那里抽着烟,目光贪婪地盯着女人。秋天了,河边的树叶都黄了,有杨树和柳树。经风一吹,有部分叶子开始飘落,提前回归大地。河对岸是已经收割过的玉米地,空荡荡地只剩下那些玉米茬子,刀锋般尖锐,指着天空。女人一身红色,坐在那里像一团火焰,要点燃河边枯黄的草木和落叶。金钺说,我去撒泡尿。他纵身跳到堤坝下面,面对着堤坝,站在那里……远处一列绿皮火车经过,可以感觉到震动,仿佛来自大地的心脏。在河边的草地上,有一匹白马,在低头吃草,身边还跟着个红色小马驹。骆宏伟还站在那里,金钺从堤坝下面爬上来,手和脚一起攀爬着,一块石头从墙上踩落,他差点儿掉下去。但他手快,搭在堤坝上面,胳膊肘一用力,上半身已经搭在堤坝上,接着身子一撑,爬了上来了。他站在上面往下看着掉出来一块石头的堤坝,已经空了,随时都会坍塌似的。骆宏伟问,撒泡尿这么长时间啊?你不会……金钺说,才没。你以为我像你啊!骆宏伟说,我咋啦?金钺说,不咋的。骆宏伟说,你要说明白了,不说明白,我不会饶你。你是在侮辱我。金钺说,你啊,你忘了我们那次在录像厅看电影,你跑到厕所里打手枪……两人说笑着打闹起来。骆宏伟说,看我不打你的嘴。金钺跳着说,来呀,来呀。他们的打闹,引来坐在堤坝上的女人的目光,两人都感觉到了,对视了一下,打闹得更欢了,在打闹的过程中,来到女人面前。女人真以为他们在打架,说,别打了,别打了。女人说话时一副无气力的样子。他们没听见似的。女人说,离我远点儿,我有病,会传染给你们的。这次他们听到了,才停下来,距离女人五六米的地方站住。骆宏伟问,你啥病?女人说,肺结核。骆宏伟说,哦,真的传染吗?女人说,嗯。骆宏伟说,别吓唬人了,我不怕。既然传染,那你在你亲戚家,你亲戚家的人不都……女人不吭声了。金钺注意到女人的脸上有一种病态的苍白,但那种苍白在金钺眼里是那么美,还有女人的红唇,点燃了金钺,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热的。女人看着他俩,又转过头去,望着河水。金钺问,你是城里的吧?你叫啥名字?女人侧过身来,笑了笑,啥意思?想泡我吗?金钺害羞了,说,没那个意思,就是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问问而已嘛。女人说,知道名字有啥用,我可能……女人脸上现出悲伤的表情。金钺说,你害怕死吗?女人说,得病的时候害怕,现在想开了,也淡然了。金钺说,哦。骆宏伟也在堤坝上坐下来。女人问,你们是学生吧?骆宏伟说,我们在沸流中学上学,再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女人说,好好学习哦,祝愿你们都考上大学。金钺问,你在城里做什么?女人说,在银行上班,得病后就不上了。骆宏伟问,你的病真那么严重吗?女人说,应该是判了死刑的。金钺说,谁判的?女人说,老天判的,我们都是有罪的人。金钺不懂,想继续问,却把话咽回去了。他突然很同情女人。骆宏伟说,我们可以叫你姐吗?女人笑了笑,可以啊,本来我就比你们大嘛。骆宏伟叫了声,姐。金钺也跟着叫了声,姐。女人说,就这么收了两个弟弟吗?我有个弟弟,是我爸和后妈生的,他一点儿也不乖,不招人稀罕,老惹我生气。骆宏伟和金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会惹姐姐生气的。女人笑了,她的笑声在喉咙里,像一只小动物。骆宏伟说,姐,我们明天要去卡尔里海,你去吗?女人说,我这身子弱,去不了。骆宏伟叹了口气,说,等你病好了,我们带你去。女人说,谢谢你们。女人从堤坝上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一会儿我姨该不放心了。骆宏伟和金钺也从堤坝上站起来。金钺说,等我们从卡尔里海回来,我们找你玩儿,你在镇上还能待多久?女人说,天冷,我就回城。骆宏伟说,那还要很长时间呢,很高兴认你这个姐姐。女人笑说,你们看上去就像两个小流氓,不是到处认姐姐吧?骆宏伟说,真没。再说这沸流镇还没值得我们认姐姐的,你是第一个。两人跟着女人回到街上,女人朝着胖子张辉家的方向走。金钺看了眼骆宏伟,两人说,姐,我们回学校了。女人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姐再来镇上请你们吃饭,如果我能撑到那一天的话。女人的话说得骆宏伟和金钺心里面难过起来。金钺说,会的。女人不再说话,走了。骆宏伟和金钺站在那里又怔怔地盯着女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金钺突然喊,姐,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告诉我们呢?女人回头说,阮芬芳。金钺说,我们记住了。金钺又喊了一声,姐,我不让你死!金钺喊完,眼泪唰地一下,流淌到脸颊上。女人回了一下头,顿了一下,又扭过头去。他们注视着女人,直到她转身消失在胡同里。金钺心里一疼,像被什么刺一下似的。骆宏伟仍站在那里发呆。金钺说,我得回学校吃晚饭了,回去晚了,食堂就没吃的了。骆宏伟说,去我家吃吧。金钺说,不了,去你家吃好几次了,我还是回食堂去吃吧。骆宏伟说,都是哥们,你见外了。金钺再次说,不了。一种莫名的伤感笼罩在他心头。大街在那一刻,在他眼里变得空荡荡的。骆宏伟说,那好吧,明天早上火车站见。骆宏伟说完朝着南街走去。金钺又站了一会儿,朝着女人消失的巷子走过去,巷子里是空的,他看到胖子张辉家的花圈店门楣上悬挂着已经褪色的花圈。他没有走进巷子,只是站在那里,像个木头人。

二十多年后,金钺成了一个小说家,带着第二任妻子柯雨洛回到沸流镇的时候,和她讲起这段故事。柯雨洛问,你再没见过那个女人吗?金钺点了点头,近乎呜咽地说,没。我们从卡尔里海回来后,她就回城了。后来,听胖子张辉说,那女人回城后就死了。柯雨洛问,你那时候爱上她了吗?金钺说,那不是爱可以解释的,是什么我也说不好。那冥冥中的一次相遇,却令我认识了人世的无常……还有更多……那是一个病天使……对,多年来我都想给她一个属于我的命名,现在找到了。

柯雨洛说,你这么说,都让我嫉妒了。

金钺说,你也是我的天使,你在我身边。那个病天使到了属于她的地方……

柯雨洛说,你必须承认你文字里的那种对病态的迷恋和你的病天使有关……她给了你看待世界的方式方法,同时也让你变得悲观。你为什么不能从病天使的阴影中走出来呢?

金钺说,我尝试过走出来,但走出来的那个我,就不是我了,仿佛我把我弄丢了。时代进步了,可我……你不得不说,关于病天使,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各种尝试之后,我又回到了这个源头。

柯雨洛还想说什么,但没说。那荒芜的河床像一张老旧发黄的病相报告。

金钺沉默着,两人沿着堤坝朝沸流中学方向走去,学校的遗址还在,但已经人去楼空。沸流中学因为生源问题早黄了,十里八村的孩子都到另一个镇上上学去了。金钺站在紧闭的大门口,仿佛一切都是昨天的事儿。从沸流中学回到镇中心,小镇没有太多变化,破败的地方继续破败着。张辉家的花圈店还在,只是换了主人。尽管这已不是当初的沸流镇,但还是点燃了金钺心中多年沉默的火——是的,沉默的火。他们回到火车站,柯雨洛发现对面竟然有一座教堂,十字架高举在半空之中,让周围破败的房屋也多了一丝神圣和光芒。柯雨洛挽着他,说,进去看看。两人走了五分钟,来到教堂门口。金钺问,你确定要进去吗?柯雨洛说,嗯。金钺说,好吧。那天不是星期日,教堂里空无一人,肃穆得令人敬畏。两人对着上帝像默默闭眼祈祷着,过了一会儿才从里面出来。祈祷之后的金钺有一种从窒息中挣脱的感觉,整个人轻松了很多,仿佛那神真的听懂了他的祈祷,赐予他力量。其实金钺是不信的,但那一刻他感觉到内心是平静的,是一种多年来久违的平静。

两人穿过铁道,路过一家锯木厂。那锯木厂已经破得不像样子,房子都散架了,一些没用的木头腐烂了都,散发着霉味。只剩下空空的房架子。金钺站在那里注视着,心里隐隐作痛,他想对柯雨洛说什么,却没说。他想起了孟昭亮和李梅。

金钺和柯雨洛手拉着手来到沸流河边,堤坝还在,但有的地方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坍塌了。河水已枯竭,河床上一些草木东倒西歪,上面挂满被人们丢弃的塑料袋和垃圾。他们不知道枯竭的沸流河是否会在下一个雨季,再次成为河流。

金钺捡了块有棱角的石子,在柯雨洛不在意的时候,蹲在堤坝上,偷偷在水泥灰白的堤坝上写下“我的病天使”五个字。有的笔画很深,有的笔画很浅,但还是能看出来“我的病天使”几个字。柯雨洛回身看金钺蹲在那里,问,你做什么呢?金钺连忙从地上站起,说,没什么。柯雨洛没再追问,他们相依着坐在河边,直到黄昏降临。

暮色中的沸流镇,被细密的金色光线笼罩着,但还是藏不住它的颓败,一切都物是人非。金钺说,那时候河里的水能有一米多深,冬天会结冰,整个河面冻上了,整条河都沉默了。我们这些学生就在冰面上滑冰,还有人拿来录音机,围在冰面上跳迪斯科。回忆起这些,金钺血管里的血液仿佛再次被点燃,他说这沸流河的源头经过我老家。上小学的时候,我和伙伴们在河里洗澡,被瓶碴子扎了脚,一寸多长的大口子。柯雨洛说,可以想象你那时候多疼。金钺说,那时候皮实,也没消毒,没上药,连破伤风针都没打,伤口几天就愈合了。要是现在,是不可想象的。现在脚心还能看到那道疤痕,像一截白线。柯雨洛说,你刚才说的冰面上跳迪斯科的画面好美,在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人们却是欢乐的,不像现在……那时候你有中意的女孩吗?金钺说,我晚熟,那时候和女同学说话都脸红。柯雨洛依在他肩膀上说,没看出来啊。金钺笑着说,啥都让你看出来,那还行?柯雨洛掐了他一下,坦白交代,除了你说的病天使,你在这沸流镇还有别的故事吗?金钺说,没。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孤独的人。即使冬天,在河面上滑冰,那么热闹,我也更多是坐在岸边看他们玩儿。这么多年,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物,我养成了做一个旁观者的习惯。我知道沉迷其中注定会迷失的,为了保持清醒我常常把自己禁锢在一个自我营造的空间里。柯雨洛问,那是一个什么空间?金钺说,属于精神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他们在镇上的旅馆住了下来。

礼拜六早上,骆宏伟七点半骑着自行车先到了火车站,没有从车上下来,一条腿支在地上抽烟。太阳已经从远山上升起,红彤彤的光,让整个沸流镇都处于世界的羊水之中。光落在骆宏伟脸上,很舒服的那种。他惬意地享受着温暖。胖子张辉是推着自行车过来的,他说,其他人还没来吗?骆宏伟说,没。张辉说,我的车气儿不足,我去街口的修车摊打点儿气。骆宏伟说,好,我在这儿等他们。你快点儿,别磨蹭。张辉向街口走去。骆宏伟突然喊,胖子,胖子,你向修车的老王头借几件补胎的工具,我们两小时的路程,怕我们的自行车出问题,如果出问题了。搁在道上,就太扫兴了。你就跟老王头说是我借的。张辉说,我说话不好使,还是你和我一起去吧。骆宏伟叹了口气说,好吧,我和你去。他骑车追上张辉,超过他,直奔街口的修车摊。

老王头是个外来户,从来到沸流镇就一人,从没见过他的家人。他来沸流镇就在街口摆个修车摊。老王头是一个哑巴,但耳朵能听见。平时镇上的人都叫他,那个修车的哑巴,他听了也不生气,还咧着嘴笑。骆宏伟来到修车摊前,老王头看了看他,比画着问修车吗?骆宏伟说,大爷,我们几个同学要骑车去卡尔里海玩儿,怕车胎被扎了,跟你借几件工具,万一车胎被扎了,我们也可以修一下。骆宏伟用手比画着大海,又比画着海鸥。老王头笑着,从工具箱里拿出几件工具和一节车胎皮子,装到一个口袋里,递给骆宏伟。骆宏伟从兜里掏出支烟,递给他,给他点上。他对着骆宏伟笑。骆宏伟说,我们回来,就给你送过来。老王头蹲下来,对着一个正在修的自行车,比画着,让骆宏伟看。他给骆宏伟演示着怎么扒胎和补胎。骆宏伟笑了笑说,哑巴,你真是有心了。哑巴也笑。张辉才走过来,弯腰拿起打气筒给自行车打气。这时候,金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向火车站而去,骆宏伟看见了连喊着,金钺,金钺,过来。我们在这儿呢。金钺听到了,来了一个急刹车,转弯过来,在修车摊前停下来。金钺问,咋啦?骆宏伟说,未雨绸缪。金钺说,啥啊?骆宏伟说来借工具,预防路上万一有点事儿。骆宏伟突然对老王头说,这三辆车,你都给检查一下吧?补胎我会,别的就不行了。金钺跳下车说,宏伟,你想得真周到。老王头开始给他们检查自行车。胖子张辉的自行车缺了几个螺丝。骆宏伟的车闸不太好使。金钺的车没问题。老王头都给收拾了一遍,挨个儿拍了拍车座,像拍在马背上似的,发出啪啪的声音,仿佛在说可以上路了。骆宏伟说,谢谢啦,走嘞。

三个人骑着车子,骆宏伟在前,胖子张辉在后,向火车站而去。他们来到火车站的时候,还没看到孟昭亮。

骆宏伟看了看手表,说,我们等到八点钟,他还不来,我们就出发。金钺说,可能是李梅不让他去吧?张辉突然说,你们昨天和那个从望城来的女人说上话了吗?金钺说,说了。张辉说,都说啥了?金钺说,也没说啥,你问这个干什么?张辉说,她虽然就住在我邻居家,但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话。骆宏伟说,你笨啊,只配和母猪搭讪。张辉瞪了骆宏伟一眼,你再这么埋汰我,我可生气了。骆宏伟说,你生个气,给我看看,我就说你了。你只适合扒眼偷看吧?张辉的脸腾地红了。骆宏伟说,看看,我没说错吧?你脸都红了。张辉真生气了,他抬脚踹在骆宏伟自行车上,把骆宏伟连人带车踹倒在地,嘴里愤愤地说,你不要以为老虎不发威是病猫。骆宏伟被压在自行车下面,望着愤怒的张辉愣住了,像不认识张辉似的。金钺过来把骆宏伟的自行车扶起来,伸手拉了一下骆宏伟说,这是干嘛啊?骆宏伟说,我就和他开个玩笑,他就急眼了。他盯着张辉,就要扑过去,被金钺拦腰抱住。张辉说,宏伟,这几年,我都拿你当哥们,你也不要太过分。你多次拿话埋汰我,在别人面前拿话挤兑我,我都没放在心上。你还得寸进尺了,以为我老实,好欺负是不是?这还是金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张辉第一次发这么大火。有些时候,骆宏伟确实不像话,总是拿张辉当靶子,埋汰人家。骆宏伟的眼睛冒火般盯着张辉。张辉没有去迎他的目光,而是低下了头。金钺连忙掏出烟,给骆宏伟一支,说,抽支烟,都消消气。骆宏伟说,也不知道胖子今天这是怎么了?金钺说,宏伟,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和胖子说话确实要注意,我们都是平等的。如果我是你,我就给胖子道个歉。张辉蹲在一边,摇着车蹬子,让支撑在那里的车轮一次次转动起来,发出呼呼的响,像一个风火轮。骆宏伟走过来,金钺怕他和张辉再打起来,连忙跟过来。骆宏伟说,胖子,对不起,我以后不了。张辉说,没事儿,我就是觉得你应该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骆宏伟低声说,知道了。金钺来到张辉旁边,在他耳边问,今天咋啦,胖子?火气这么大,充满了火药味。张辉脸色阴郁着,近乎结巴地说,没,没,没事儿。金钺突然问了一句,是不是阮芬芳咋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张辉说,谁是阮芬芳?金钺说,就是你邻居家城里来的女人啊。张辉说,哦。他没再说什么,但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自从那女人来到邻居家,他只是默默地窥看着,从来没有和女人说过一句话,更别说问女人名字了。

这时候,孟昭亮驮着李梅,李梅还背了个画夹子,从街上骑过来。画夹子是孟昭亮的,他喜欢画画,想考美院,做个画家。孟昭亮虽然住校,但高二的时候,常常留宿在李梅家。看样子,他昨晚又留宿李梅家了。孟昭亮看到都在等他们,抱歉地说,起来晚了。骆宏伟笑着说,李梅,你是不是把孟昭亮给累着了?李梅穿着一件碎花裙子,黑色拉带布鞋,白袜子。她羞红着脸说,我才没呢,他和我弟睡一个屋。张辉说,别逗他们了,我们走吧。两个多小时的路,够我们骑的了。李梅说,你们三个到时候轮流驮我啊,这么远的路,我家昭亮可受不了。骆宏伟说,呦,这还没上路呢,就心疼起你家孟昭亮啦。

几个人骑车沿着公路,向卡尔里海进发。骆宏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拿出一面小红旗插在车把上。骆宏伟在前面,张辉断后。

出了城市,经过无数个村庄。经过一个村庄的村路上,还看到一家门口摆满花圈,奏着哀乐。张辉看了看,被骆宏伟催促着说,快走吧。

已经轮到金钺载李梅了,李梅不好意思地浅浅地抱住金钺的腰,抓着他的衣服。金钺故意按了几次车闸,李梅才抱住他。孟昭亮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有了醋意似的。但他驮着李梅,路程太远,太累了。他平时就不愿意锻炼,体育课都懒得去上,身体不是那么强壮。对于金钺,是很嫉妒孟昭亮的。他看上李梅的闺蜜张拉拉了,几次让李梅帮忙搭桥,李梅却说,她和张拉拉说了,张拉拉看不上你。张拉拉喜欢上了镇上照相馆的林南峰,就是那个骑着摩托车,扎着马尾辫的男人。要不我给你介绍别的女生吧?金钺摇了摇头说,算了。张拉拉家也在镇上,她爸好像是镇上的一个小官,具体做什么也不清楚。每次看到林南峰骑着摩托车在校门口等张拉拉的时候,金钺都是自卑的。被张拉拉拒绝后,金钺落落寡欢了很长时间。尽管李梅是孟昭亮的女友,但他在感受着她的手在他的腰部。虽然心怀愧疚,觉得对不起孟昭亮,但还是尽力感受着那种来自女性的气息。李梅刚开始有些紧张,慢慢也适应了,能感觉到了金钺的心跳声。张辉仍旧断后,不是他骑得慢,而是他故意要这样,仿佛他在保护他们似的。骆宏伟在前面,不时迎风做几个撒把的动作。对于卡尔里海,金钺、孟昭亮和李梅,还有张辉都是第一次去。骆宏伟在初中的时候,班级集体去过一次。他曾多次向几个伙伴们描述过大海的波澜壮阔,海浪汹涌。其实,骆宏伟小时候和父母去过一次卡尔里海,这事儿他有一次和金钺喝酒时说过。那次从卡尔里海回来,他爸妈就离婚了,半年后他父亲又找了一个女人。他爸已经当上了沸流镇农机厂的厂长。那年骆宏伟七岁。他亲生母亲现在下落不明,离婚后就离开沸流镇了。

几个人骑了一个多小时,在张辉的建议下,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在路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李梅倚在孟昭亮身上。张辉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金钺坐在那里目光窥视着李梅,但很快又把目光收回来,望着公路上来往的车辆。公路边走过来一个老头,牵着一头牛,牛尾巴和犄角上扎着红布条。那牛透着喜气,不时用嘴掠几口路边的野草。金钺知道这头牛是刚刚骟过的。他上中学的时候,他家的一头三岁的公牛就被骟过,尾巴上缠着红布条是怕抽打到伤口,每天早晚都要遛遛,为了伤口更快愈合,怕它躺着或趴着,伤口粘连了。骆宏伟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大家都有些累了,骆宏伟对李梅说,给我们唱首歌吧?李梅说,好呀,唱什么?骆宏伟说,随便。李梅说,那就唱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吧。骆宏伟说,可以。李梅坐在那里倚着孟昭亮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嗓音甜美,在空气中荡动着,让几个大男孩陶醉其中。他们仿佛看到了大海,看到海面上航行的船只。张辉躺在草地上,也跟着唱起来。李梅唱完,大家都鼓掌。张辉说,再唱一首吧?李梅又问唱什么?张辉说,《童年》会吗?李梅说,会。唱完《童年》,大家变得安静了,沉浸在那淡淡忧伤的歌词里。骆宏伟感叹地说,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啊。金钺从歌词中感觉到时光的流逝,还有对即将来临的高考的恐惧。青年,之后中年……之后老年……一个人到底要面对多少恐惧?生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父亲曾对他说过,考不上大学,就回来种地,做一辈子农民。他还想到了阮芬芳,她接受着疾病的折磨,也许……他不明白一个第一次见过的女人为什么会在他心里留下如此痕迹?这些都让金钺黯然神伤,眼眶里不禁含着泪水了。他身子向后,仰躺在草地上,一只手轻轻擦去眼角滑落的泪滴。李梅看着大家,问,都咋啦?要不要我再唱一首《光阴的故事》?骆宏伟说,不唱了,我们继续上路吧。我想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大海。这次我们不歇了,到了海边再歇。也许这是我们高考前最后一次出去玩了,回来之后,可能就要上夹板了,好好备考。我们约定一下,高考后,我们几个再去一次卡尔里海。李梅举手同意。张辉说,说这些总让人感伤,说着笨拙地从草地上爬起来,顺手拉了一把从地上起来的金钺。金钺注意到骆宏伟的脚踩在张辉笨重的影子上。李梅趁其他人不注意,在孟昭亮脸上,近乎偷袭似的亲了一下。

这次轮到骆宏伟驮着李梅,他车把上的小红旗,在风中发出猎猎声响。

他们从草地上来到路边,没骑多远,张辉的车胎扎了。张辉的自行车是从邮局退役下来的,他爸托人便宜买的。如果张辉穿上邮递员的衣服,还真像个邮递员。金钺还记得,张辉一只手抓着一个花圈,另一只手把着车把,给定花圈的人家送花圈,整个形象犹如一个杂技演员。张辉从车上跳下来,喊着骑在前面的骆宏伟。骆宏伟停下来,让李梅先下来,回头问,咋啦,胖子?张辉说,我的车胎扎了。骆宏伟说,不会是你太重,压爆胎了吧?张辉说,不是。之前还都好好的,一定是被什么扎了。你把工具给我,你们先走,我补好,再追你们。骆宏伟取回来,把工具递给张辉,说,你能行吗?张辉说,能行,我干过这活儿。骆宏伟说,我们还是等你吧。张辉说,也行,你们都到路边的草地上歇着,我一会儿就好。张辉把自行车倒过来,开始扒后轮的车外胎,露出里面红色肠子似的内胎。他的手在内胎上轻轻摸着,摸到一个瓶碴子。他喊着,是一个瓶碴子。他用木锉锉皮子,然后从带来的一截车胎上剪下一块,剪成圆形,又锉了锉,都锉得毛茸茸的,开始往上面抹胶水,抹好吹了吹,停了两分钟,把那块圆形的皮子按在被扎过的地方,用两个手掌夹住,使劲按了按。这时候,他尿急,跑到路边的一棵树后面,撒了泡尿。李梅和孟昭亮坐在路边,孟昭亮拿出画夹子,拿李梅当模特画速写。骆宏伟和金钺站在路基上望着下面收割过的稻田,地中间有几棵参差不齐,高矮不一的松树,树下是几座坟茔。有新坟有旧坟,新坟上颜色鲜艳的花圈覆盖,围绕。旧坟上荒草萋萋,犹如浓密的毛发。骆宏伟扫了一眼去树后面撒尿的张辉,有些不耐烦地问,还要多长时间啊?张辉说,马上就好。他跑回到自行车跟前,开始用打气筒打气,只见那肠子似的内胎,一点点鼓起来,变成一个圆圈。他用食指蘸了口水,轻轻抹在粘过的地方,看看上面没有气泡,这才放出去一部分气,把内胎装到外胎里,再装到车圈上,把气打足了,把车翻过来,支上梯子,收拾好工具,绑在后座上。他喊着,上车走嘞!几个人从沉浸的风景中回过神来,骑上各自的自行车,纷纷上路。李梅这次没让骆宏伟带,而是回到孟昭亮的后座上,甜蜜地搂着孟昭亮的腰。骆宏伟说,我们得快点儿骑,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再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就见到大海了。骆宏伟的话很有煽动性,大家像打了鸡血似的,加快蹬车速度,甚至还追赶起跑在前面的一辆汽车,但很快都败下阵来,气喘吁吁的。张辉喘得格外厉害,要吐了都。孟昭亮驮着李梅,明显落后了。前面在修路,坑坑洼洼的。汽车都缓慢地绕到临时的便道上行驶。他们也只好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前行。这让他们得以休息一会儿。张辉问骆宏伟,还有多远啊?骆宏伟说,快了。咋的,骑不动啦?张辉说,我咋连大海的味道还没闻到呢?我们不会走错路了吧?骆宏伟坚定地说,不会。你要是真骑不动了,就歇一会儿。他们从轧路机的旁边经过,路面上的沥青散发出热烘烘的臭味。李梅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抓着裙角。他们推着车,走了二百多米,才回到正路上来。金钺回望着被压过的沥青路面,闪着光,晃眼了都。还有缭绕的热气,烟雾般在沥青路面上冒出来,仿佛从地下逃出来的鬼魂。他扭头,逃避什么似的,连忙加快速度,跟上队伍。

远处山坡上,有烧荒的,烟雾缭绕,野火升腾,红鬃烈马般奔跑。可见隐约的人影,像几个黑点,站立在山坡上。这里不像沸流镇周围,一座高山都没有,都是些低矮的荒山,植被稀疏,拱形山顶,光秃秃的,看上去犹如巨大的古代陵寝。

张辉看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邋里邋遢的男人从前面走过来。男人满脸的胡子和长头发,看上去几个月没洗澡了,像个野人。男人脑门上绑了一个红色带子,上面写着“大荒走遍中国”。张辉喊了声,喂,朋友,你是从前面走过来的吗?那男人听见喊声,停下来问,怎么了?张辉说,我想问你,卡尔里海距离这儿还有多远?男人说,你们骑车,也要一个小时吧。张辉说,哦,还有这么远啊?男人说,也不算远。金钺问,你叫大荒吗?男人说,是的,我叫孙大荒。金钺问,你中国都走遍了吗?孙大荒说,差不多,还差“鸡脖子”那一块了。金钺竖起大拇指,厉害。孙大荒问,还有事儿吗?金钺说,没了。孙大荒说,那我上路了,如果你们快点儿骑,还能看到涨潮呢。

他们在十点半多钟终于看到大海了,但距离海滩还有一段距离。金钺深深地呼吸一口,要把整个大海吸到身体里似的。李梅尖叫着,大海,大海,我们来啦!胖子张辉停下车,注视着无尽头的海面,沉默不语。骆宏伟说,我们去海滩吧。孟昭亮说,海滩那边应该没有这边好看,我们在这儿看一会儿好了。我画两张速写。骆宏伟说,行,歇一会儿。他们的位置在一个悬崖上,道路蜿蜒而下,可以看到道路延伸下去,直到海滩。他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荡动汹涌的海水,能听到海水撞击下面礁石的声音,放炮似的。那也许是一场海水和礁石对抗的战争。隐约可见大海中的岛屿。咆哮的海水像一群野兽扑打着悬崖下面的礁石。孟昭亮坐在一边画速写。张辉趟过路边的灌木,往前走了几步,骆宏伟喊住他,别再往前走了,掉下去就完了。张辉停下脚步。金钺站在那里,凝视着,开始感觉到作为人的渺小,相对于大海来说,人无非一滴海水而已。如果跳下去,很快就会被淹没,化为乌有。孟昭亮让他们几个站在一起,背对着大海,说,给你们几个画一张,留个纪念。画完后,都争抢着看,骆宏伟说,你把胖子画瘦了。张辉白了骆宏伟一眼,没吭声。李梅在旁边说,大海真好看。你们看,那些海鸥。一群海鸥在海面翱翔着叫着,仿佛在安慰那些疯了的躁狂的海浪。孟昭亮还在纸上飞快地画着。金钺说,这可能是高考前老天让我得到的最好的一个礼物。骆宏伟问,什么啊?金钺说,大海啊。骆宏伟说,大海怎么能是礼物呢?金钺说,你不懂。但还是要谢谢你的提议,我们才看到卡尔里海。这对于我的人生经历是有意义的。骆宏伟说,你想得真多,就是来玩玩而已,放松一下我们紧绷的神经,然后上“战场”。张辉还站在那里,凝视着海的远方。他突然说了句,你们说,海那边是哪儿啊?大家都说不知道。骆宏伟说,我们下去吧,去海滩,更近地去接触大海。

顺着山路下去,他们把自行车存在一个海边的车棚子里,开始向海滩跑去。李梅已经先于他们到达海滩,一只手拎着裙摆,另一只手拿着脱下来的鞋子,赤脚在海滩上跑着。潮水涌动,冲刷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音。潮水涌上来,落下去,像大海在喘气,让人想象那是一个无限大的生命,有着无限大的肺活量。孟昭亮背着画夹子追赶李梅,嘴里喊着,把鞋穿上,别被什么扎破了脚。他关切的声音被潮水声淹没,李梅没听见,已经站在没过脚踝的海水中。她冲着大海喊叫着。因为兴奋,拎着裙子的手松开了,裙子被海水打湿了。潮水再次涌上来,她跟着潮水跑,但潮水的速度还是快过她奔跑,让她的身体趔趄着,没摔倒在海水中。孟昭亮过来,李梅冲过来,把手里的鞋子扔到海滩上,激动地和孟昭亮抱在一起。潮水的涌动,让海边的游客不时发出尖叫。李梅和孟昭亮亲热的样子,让其他三个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骆宏伟说,现在分头行动吧,各玩各的,中午到存车地方集合,找个地方吃午饭。骆宏伟边说着,目光边在海滩上寻找什么。旁边有人挂着相机问,照相吗?张辉看了看骆宏伟问,要不要咱们来个合影?毕业后,咱们可能各奔东西,天南海北的,到时候有张照片,也有个念想。骆宏伟说,好啊!他喊李梅和孟昭亮,过来,我们照一张合影。照相的师傅先让他们背对着大海照了一张,又让他们向大海里跑去,给他们的背影照了一张。照完了,照相师傅说,一会儿到车棚子那边取相片,先把钱交了。骆宏伟说,你的相机里不会没放胶卷吧?我听人说过,海边照相的都这样骗人。照相师傅说,我不骗人的。骆宏伟说,哪有骗子说自己是骗子的。照相师傅急了,你这是侮辱我,就当我没给你照过,好了吧?骆宏伟说,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被骗过,害怕了。骆宏伟给了钱,照相师傅给了他一个取相片的纸条。张辉在旁边说了句,谢谢师傅,一人洗一张吧。照相师傅拍了拍张辉说,还是这胖子实在,祝你们玩儿好。说完,又去别的游客身边揽活。张辉对骆宏伟说,你不能这样说话,人生地不熟的,不像你在沸流镇,别惹麻烦。骆宏伟说,怕个毬啊。张辉说,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就是来玩的,我不希望我们中间任何人有差错。骆宏伟说,大家都听见了吗?李梅和孟昭亮说,听到了。金钺走在前面,回头说,知道。骆宏伟又说,大家就在岸边,脱了鞋感受一下就行,不许到海水里去游泳。李梅和孟昭亮没问题,胖子也没问题,金钺你呢?你听到了吗?金钺大声喊着,听到了。骆宏伟说,那各自玩吧,玩的时候,也相互照应一些。张辉对骆宏伟说,别光说我们,你自己才要注意了,就你是个刺头儿。骆宏伟拍了拍张辉,放心吧,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有分寸的。

海水和游客的喧嚣下,仍有一些孤独的人,在享受着海水更大的孤独。海边游乐场,还是多年前的样子。骆宏伟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父母带着他,在这个游乐场玩儿。游乐场的那些飞机、旋转木马什么的都已经油漆剥落,斑斑驳驳的。骆宏伟朝着旋转木马走去,他想再骑一次旋转木马,但那旋转木马太小了,根本支撑不了他的体重。他只能在旁边看着一些孩子排队等着旋转木马停下,上面的孩子下来,他们再上去。

当年母亲就这样陪着他排队,父亲在不远处的海滩上抽烟。等他上了旋转木马,转到半空中,他看到母亲走到父亲身边,两人吵了起来。驮着骆宏伟的木马悬在半空中,他从那里俯瞰着父亲和母亲。也许木马的旋转让骆宏伟有些头晕,他看到父母的身影是模糊的,朦朦胧胧的。那一刻的大海已经落潮,是平静的,像一面明亮的镜子。旋转木马停下,母亲没有过来,他一个人朝着他们跑过去。他们还在吵,忘记了骆宏伟的存在。骆宏伟蹲在地上捡着贝壳,用贝壳挖着沙子,直到父母发现他。母亲才过来领着他。他们不吵了,但父亲阴沉着脸,让骆宏伟感到害怕。骆宏伟一只手拉着母亲,一边蹲下来,捡沙滩上的贝壳。他看到一只干死的海星,吓了一跳,先是用脚踢了踢,确定那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才小心地用手捏起来。他问,这是什么?母亲说,海星。骆宏伟问,是海里的星星吗?母亲说,是的。骆宏伟问,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吗?是天上的星星掉到海里的吗?母亲说,这是海里的一种生物,像天上的星星,但和天上的星星是不一样的。骆宏伟问,那么它在海里也会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会发光,会眨眼睛吗?母亲说,这个我不知道,你可以问你爸爸。骆宏伟怯怯地看了一眼父亲,没敢问。骆宏伟看到不远处有人骑马,骆宏伟嚷着,骑大马,我要骑大马。母亲对父亲说,你带孩子去骑马吧。父亲回头看了眼母亲。母亲说,我们一家三口,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你就带孩子玩儿一回吧。父亲看了眼骆宏伟说,走吧,去骑马。骆宏伟还记得是父亲和他一起坐在马上,他还喊母亲过去,一起骑马。母亲说,我怕高,你们骑吧。我有些累了,我在这边坐一会儿。她还叮嘱父亲,慢点儿。父亲手握着缰绳,调转马头,在海滩上跑起来。骆宏伟刚开始还有些害怕,耳边的风呼呼的,马跑出去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已经到了海边悬崖下面。有人站在悬崖上冲着大海喊叫,喊什么他也听不出个数。父亲让马停下来,从马上跳下来。骆宏伟喊,我要尿尿。父亲抱着他下来,他对着大海尿尿。尿完尿,回到父亲身边,父亲把他又抱到马上说,你自己骑,我牵着马。骆宏伟说,我怕。父亲说,别怕,即使掉下来,我也会接着你。他坐在马上,嘴里喊着驾驾的。那是一匹老马,性格温和。父亲把缰绳递给骆宏伟,骆宏伟没接,嘴里怯怯地说,我怕。父亲没吭声,把缰绳搭在马背上。马往前走着,骆宏伟吓得几乎要叫起来。马走得缓慢,但它突然转身朝向大海。这也吓了父亲一跳,连忙跑过去抓住缰绳。马向海水中走了两步,父亲抓着缰绳,他也踏到海水中,鞋子都湿了。马站住了,怔怔地望着大海。骆宏伟不那么怕了,也看着海水,但看不到尽头,那海水像另一片陆地,透着蔚蓝,起伏不平。蔚蓝延伸出去的是黑色,在黑色中闪动着白,是跃起的海浪。父亲也站在海水中,不吭声,注视着大海。他凝重的表情,令骆宏伟印象深刻。这样过了一会儿,父亲牵着马回到海滩,再次把缰绳交给骆宏伟,你试试吧。这次,骆宏伟抓住了缰绳,任马驮着自己往回走。一只海鸥飞过来,落在马头上。骆宏伟屏住呼吸,很怕它飞走。那海鸥陪着他,走出一段距离后,才精灵般飞走。就这样,骆宏伟独自骑着马,回到游乐场旁边。母亲看到了,吓得连忙从坐着的地方跑过来,她看到丈夫跟在后面,说,咋你一个人骑了?这要是摔下来……把骆宏伟从马上抱下来问,没害怕吧?骆宏伟说,没。他勇敢的样子,像一个小男子汉。骑完马,父亲和母亲又领着他玩了一会儿,还给他买了一个红气球。骆宏伟牵着绑在红气球上的细线,在海边走着。那气球的红色和大海的蓝色,以及泛起浪花的白色,相映成趣,像一幅画了都。骆宏伟在父母两人前面走着,牵着气球,他甚至恐惧它会把自己带到天上去。他一脚踩进沙坑摔倒了,牵着气球的手也松开了。气球飞了起来。母亲跑过来,扶起他,他喊着,气球,气球。甩开母亲的手,开始追赶气球。母亲也过来帮忙,但气球越升越高,在风的作用下,飘向大海。骆宏伟跑进海水中,被母亲抱住了。他在母亲怀里挣扎着,我的气球,我的气球,边喊边哭,泪眼盯着渐远的气球,像一个红色的心脏悬在海面上。骆宏伟哭得更厉害了。母亲说,小伟,不哭,一会儿妈妈再给你买一个。父亲也站在海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飘走的气球。母亲把骆宏伟抱到海滩上,他还扭着身子,望着遗弃了他的气球,眼泪噼里啪啦地掉着。母亲领着骆宏伟,又回到游乐场旁边,给他又买了一个。这次,为了防止气球飞走,母亲把细线系在他衣服扣眼上,随着他的走动,那气球一跳一跳。

临近傍晚,父亲和母亲领着他,在一家小饭馆里要了两个菜,一个汤,三碗米饭。吃过后,他们直奔火车站,回到沸流镇的时候,已经是黑夜。在火车上就睡着的骆宏伟,是被父亲抱着回到家的。他梦中还在追赶那个飞走的红气球,先是在海面上奔跑着,直到身体升到半空中,在手要抓到那个气球的时候,气球却突然爆了。那次从卡尔里海回来后,骆宏伟的生活改变了,近乎一种断裂。那时候,他心里莫名地仇恨大海,认为是大海让他失去了母亲,在心里面充满诅咒。

骆宏伟回忆起这些,离开游乐场,又回望一眼,那旋转木马上仿佛坐着童年的自己。他感到浑身无力,离开游乐场又沿着海边向前走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海滩上,仰面朝天躺下去,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没有管,任眼泪落进沙子上,再渗进去。那些眼泪将成为海水的一部分,浮起他,把他带进大海之中。他的身体像一艘船,驶入大海……他开始在海面站立起来,巨人般上升着,悬于天空之下,要把整个大海拎起来,倾倒一空似的。

一架飞机轰隆隆从天空飞过,旁边有孩子喊着,飞机,飞机。但骆宏伟一直没睁开眼睛,在他脑海里已经举起一支枪,对着飞机射去。飞机被击中了,尾部冒着白烟,滑行着坠入浩瀚的海水中,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如果杀死一只飞机可以献祭天空和大海的话,那么他愿意做那个人,但这念头只寄宿于灵魂隐秘之处。

这个时候,骆宏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波动着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成为大海的一部分。他扭头看到张辉坐在不远处,不时有游客从他身边经过,他呆坐在那里,同样是一个孤独的人。骆宏伟从地上爬起来,头部一阵眩晕,便站了一会儿,缓解了一下,然后穿过人群沿着海边继续向前走去。

那一刻的胖子张辉是一个忧伤的胖子张辉,他的忧伤来自黎明前的黑暗。面前的潮水开始变得凶猛,那些站在海水里的游客,倔强地站在海水中,但那潮水已经不管不顾,把他们推倒在海水之中。他们湿淋淋的,甚至有一种被洗濯的喜悦,又仿佛他们在和潮水搏斗。毕竟他们知道潮水涌到距离岸边几米的地方已经没了力气,海中央的海浪却堆积如山,一种碾天压地的气势,一种唯我独尊的气势。但距离在消耗着它们,那些海浪在激流中,在碰撞中,到达岸边几米的地方已经筋疲力竭,部分退回到海水中,部分还在努力到达岸边。那些游客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才挽着裤腿无所顾忌和丧失余威的海水嬉戏。他们是不敢去对抗如山般的潮水的,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他们的行为让坐在岸边的张辉感到可笑。他们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在海边表演的小丑,在晦暗的潮水幕墙前丑态百出。他们像极了他扎的那些纸人。张辉从小就被父亲逼着学习扎纸活,父亲认为只要有人去世,扎纸活的就能有一口饭吃。父亲甚至在他初中毕业后,就让他辍学在家干活,在母亲的坚持下,他才上了高中。

对于张辉来说,潮水涌起的幕墙……那是一个生与死的界限,同时也是梦和真实互相交错的界限。

凌晨,天还没亮,张辉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邻居家的声音惊醒。他竖起耳朵,听见说话声。是邻居的大婶在对老伴说,快起来吧,那孩子可能不行了,不能让她死在我们家里,我们把她送回望城吧。快起来,我看到她吐了很多血……张辉听到这些,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他开始听到各种声音。他从床上跳下地,透过窗户,看到邻居家的灯光下,望城来的女人已经被抬到板车上,不时发出呻吟。板车拉着望城来的女人出了院子。张辉也开门,来到院门口,微弱的路灯下,板车朝着火车站方向走去。他站在那里望着幽深的巷子,直到板车消失在巷子尽头。有些冷,张辉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个短裤站在院门口,风吹着挂在门楣上的花圈,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莫名地失落和悲伤起来,转身回屋,爬到床上。他心里充满担忧,想到今天要去卡尔里海,他不想睡了,但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半。他知道去望城的火车是四点十五分。他还是睡着了,被噩梦侵袭。车厢。望城来的女人。火车在半空中行驶。大海。潮水。世界是悬置于半空的……他也在黑暗的半空中,飞,追逐着奔跑的火车,那车厢内的女人变成了白色,升腾起来,悬浮在车厢半空。

张辉是被母亲的喊声惊醒的。母亲说,还不快起来,不是说今天去卡尔里海吗?张辉睁开眼睛,梦中的痕迹部分还残留在脑海里。他慵懒地起床,刷牙洗脸,目光注视着邻居家的院子,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以前,他早起刷牙的时候,总能看到那女人在刷牙,女人总会对他微笑一下,然后继续刷牙。现在,那女人离开了,之前的那种朦胧的充实也不见了,整个人丢了魂似的,身体空荡荡的。母亲说,磨叽什么?吃饭了。他才漱口,洗去嘴角的泡沫,回到饭桌前,简单吃了一口,就下桌了。母亲说,咋不多吃点儿?还要骑那么远的车呢。张辉说,不饿,又说,邻居家的亲戚早上赶早被送走了。母亲说,也是可怜,得了这病,就只能等死。听说是她后妈不让在家里呆着,她才到这儿来的。这次回去也许……张辉和母亲打声招呼,我走了。母亲说,注意安全,千万别下水。晚上回来吗?张辉说,还没定。母亲出屋,悄悄塞给张辉十块钱,轻声说,省点儿花。张辉推着自行车出了院门,巷子里空荡荡的,透着冷清。凌晨时分,邻居用板车拉着望城来的女人的情景还在他脑海里萦绕。

一只海鸥从张辉面前飞过,翅膀差点儿刮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挡了一下。手上都是沙子。这只手一直在沙子里挖着,深埋在沙子里,手指在沙子里面触及到了海水。他甚至把食指放到嘴里,啯了一下,弄得嘴里都是沙子,同时尝到了海水的咸涩。连忙把嘴里的沙子吐出来。舌头在口腔里寻找着没有吐净的沙子,只剩下最后一粒的时候,在舌尖上,他用舌头和上牙膛碾压着那粒沙子,仿佛要把它镶嵌进舌头里。直到他感觉舌尖被沙粒磨破了,有血的味道了,才把沙粒吐到海滩上。他在品咂带有腥味的血和舌尖上丝丝的疼痛。目光中的海水在那一刻也变成红色的,是固态的,像一个祭台,上面躺着白色裙子包裹的阮芬芳。这个名字还是从金钺嘴里知道的。多好听的名字,像一粒钻石的名字。他轻声念着“阮芬芳”几个字,感受着这几个汉字沾染着舌尖上的血带给口腔的快感。目光中的海水变成了黑色,白色的阮芬芳消失了,海恢复到海的样子,而他已经把她的名字种在了身体里。那不仅仅是一粒钻石,更是一颗星星缀在他身体的夜空,又从身体里延伸出去,成为大海之夜上的一颗星,高不可及,只能仰望。如果那里还有一个异样的世界,他愿意牺牲,和她一起献祭。

骆宏伟站在张辉面前像一堵墙,让他从黑夜的幻象中回到现实的白昼。骆宏伟说,咋不走走,就一直在这儿坐着?还是胖得走不动了?张辉说,去你妈的,我再胖也能走动。要不是你是我哥们,我一定不轻饶你,用我身上这些肉压死你。骆宏伟笑了笑说,来呀,来呀,压我呀。张辉从地上站起来,骆宏伟跑开了。骆宏伟说,不闹了,逗你玩的。我们去栈桥那边吧,我看金钺在那边,看上去像个诗人似的。张辉没吭声,跟着骆宏伟朝栈桥方向而去。

金钺对柯雨洛说,那次卡尔里海之行,他是孤独的,甚至是失落的。柯雨洛说,是因为你的病天使吗?金钺说,不是,是因为大海。柯雨洛说,你不是还有你的朋友吗?咋就孤独了呢?金钺说,那也孤独,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孤独。柯雨洛说,哦,看来,你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了当一个小说家的潜质了。金钺说,你笑话我吗?柯雨洛说,不是,我笑话你就等于笑话我自己。你要相信你曾经经历的必定会成为你写作的素材,那时的很多东西,决定了你一生的文字基调。你信吗?金钺说,到这个年龄,我开始信了。有些东西真的像宿命一样,绕不开的。假如刻意绕开了,那就不是真实的自己。我即使从事着虚构的职业,但我知道那里面有一个真实的我。那些被虚构出来的人物大都是我不同的化身,我才是那些人物的元神……柯雨洛说,你知道吗?我常常害怕你迷失在你的人物中,或者说你迷失你自己。我怕你走不出来。我总觉得个人的边界还是有限的,你可以更开阔。我也许说的不对,你能在写,我就满足了。你目前靠稿费还能维持你个人的生存,我不要你的钱,过些年我退休了,退休金也够我们生活。金钺说,你说的也许对,我也在写的过程中思考小我和大我的关系。但只有在写的过程中校正自己,毕竟我的坐标是那些经典……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那天,我在海边吧。

金钺说,我坐在栈桥的栏杆上,偶尔有游客从身边经过,但他们并不影响我。我整个人沉浸在大海之中。我在思考我的未来,如果真考不上大学,我可能就要回到农村去。那是我厌恶的土地,我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我可能不会呆在那里,我会出去打工什么的,到外面的世界去闯闯。大海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是什么?我找不到属于大海的隐喻。我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仿佛在大海中获取一种力量……大海在那一刻更像是一个神,我皈依它。或者说,我在那一刻只能皈依它,等我离开大海之后,它只是我心里一个神的存在,而不是我唯一的神。现在看来,我唯一的神可能是艺术,即使艺术在很多人眼里是无用的。柯雨洛说,无用只是一部分人的看法,那些人连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障,还谈什么艺术?一个进步的时代,艺术一定会有属于它的地位的。金钺说,我没你乐观,我还是用批判的眼光看这个世界。比如,我那天看大海,看到了生死,看到敬畏。还有那些海浪撞击在礁石上,粉身碎骨后,再次回到海水之中。我又何尝不是那海浪呢?在虚构中,我企图做那个抓住自己头发把自己拽离地面的人,可我还是要回到大地上……柯雨洛说,我认同你的说法,这也许就是你常说的肉身和灵魂的关系吧?那个灵魂总在半空中,而那个肉身必须在大地上……金钺说,是啊,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谈论是否有意义,但这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我会在沮丧的现实面前,偶尔选择沉沦,还好,有你在,让我是清醒的。就像大海的存在,是我不可能打败的,我只能打败我自己。

金钺说,我坐在栈桥栏杆上,直到骆宏伟和张辉过来,喊我,我才从栏杆上跳下来。从他们的脸上我没看到大海带给他们的喜悦,大海并没有让他们得到释放。我从栏杆上跳下来后,莫名地搂住他们两个,他们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那可能是这么多年来我还记得的和同性最有力量和意义的一次拥抱。有大海在旁边,浪涛汹涌,海浪撞击着礁石,即使那样仿佛也无法拆开我们似的。柯雨洛来了一句,那么你还有和异性这样的拥抱喽?金钺说,没有。柯雨洛说,你不要不承认嘛。金钺说,真的没有。柯雨洛说,和我也没有吗?金钺说,你在给我下套。柯雨洛说,我才没呢,只是试试你。你不会忘记我们第一次在沈阳北站,那天大雨,你去北京学习回来,我去接你,咱们在雨中的拥抱吧?金钺说,怎么会忘记呢?那是我刻骨铭心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为爱情拥抱。柯雨洛说,这嘴咋抹了蜂蜜?金钺严肃地说,真的。柯雨洛在金钺脸上亲了一口,这是犒赏你的。金钺说,对了,那天,在雨中,你也这样亲了我一下。

骆宏伟、金钺、胖子张辉沿着栈桥走到尽头,那里有一个平台,他们站在上面远眺大海。他们发现海水是高于陆地的,这个发现让他们兴奋不已,但同时又感觉那海水随时都可能淹没陆地,扑过来似的。骆宏伟和金钺站在一边抽烟,张辉走过来轻声说,那个阮芬芳早上的火车,被她亲戚送回去了,好像是病情加重了。金钺夹着烟的手颤抖,一截烟灰落在地上。骆宏伟没吭声,狠狠地啯了两口烟,把烟头子弹般射向平台下面的海水中。那烟头在坠落,坠落……直到看不见。他相信那烟头一定是落到海水中了。海风吹得张辉感觉到冷了,他对骆宏伟说,也给我一支烟吧。骆宏伟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自己又点了一支。金钺站在平台边上,仿佛听到大海在呼唤他,让他跳下去。下面海浪撞击在礁石上,溅上来的海水落在他脸上,才让他猛然醒过来。他吓了一跳,连忙从平台边上退回平台中心。

他们看到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平台下面的礁石上,一身灰色,站在那里模仿着海鸥飞翔的动作,挥舞着胳膊。

金钺说,那男人要干什么?骆宏伟说,找死。金钺说,不会吧?你看他多么沉迷飞翔的游戏。骆宏伟说,那也是找死。金钺说,不可能。骆宏伟冲着下面的男人喊,喂,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找死?那又瘦又高的男人扭头来了一句,去你妈的。骆宏伟的怒火腾地一下窜出来,到旁边捡了块石头,冲男人扔过去。石头打在男人肚子上,男人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表情。男人说,兔崽子,你等着,等我上去扒了你的皮。骆宏伟笑了,你上来啊,你上来啊。信不信,我把你扔大海里喂鱼?张辉过来,拉着骆宏伟说,走吧,我们别惹事儿。骆宏伟说,不走,我倒想看看他上来能把我怎么样。张辉说,你再来劲儿,信不信,我把你扔大海里喂鱼?说着,就要把骆宏伟抱起来。金钺说,别闹了,我们走吧。你们看,那个男的正从下面往上爬呢。张辉拉着骆宏伟,金钺跟在后面,他们跑下平台,从栈桥的另一个出口出去了。张辉还不时回头瞅瞅,那个灰色的男人并没有追上来,他们才停止跑动。张辉气喘吁吁地蹲在海滩上,说,你妈的骆宏伟,都是你,要把我累死了。骆宏伟说,是你胆小怕事儿,不能怪我。张辉说,好,好,我再也不管你的事儿了。有能耐,你现在杀回去。金钺说,都少说两句吧,我们是出来玩的,不是出来打架的。他在骆宏伟肩上拍了拍。从栈桥的另一个出口出来,他们看到围着铁丝网的房子,那房子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骆宏伟说,就是这栋房子,有一年被人放火烧了,死了好几个人,报纸上新闻上说的。张辉看了一眼,恐怖。金钺注视着那些被火烧过的痕迹,脑子里想象还原着当时的可能情景。那些铁丝网上蒺藜都生锈了,锈落了一地,像咳出来的血,滴在沙地上,染红了部分沙子。金钺用脚蹍了蹍地上的沙子,果然已经是铁锈色了。他弯腰抓了一把铁锈色的沙子,在手里,仿佛都沉甸甸的。张辉说,走吧,这有什么可看的,怪瘆人的。金钺松开手掌,任手心里的沙子漏下去。他拍了拍手,跟着张辉往前走。骆宏伟也跟了过来。他们绕道又回到之前的海滩。

李梅和孟昭亮也过来了,李梅问,栈桥那边好玩儿吗?金钺说,没什么看的。李梅说,我还没玩够呢,觉得大海好美。等考完试,我还要过来。骆宏伟说,我们去吃饭吧,我都饿了。吃过午饭,我们往回走吧。李梅说,你们去吃吧,我带了点儿吃的,和孟昭亮去栈桥那边再走走。骆宏伟说,也好,那我们吃了,你们逛完,到我们存车的地方集合。李梅说,要不你们先走吧,我和孟昭亮晚点儿回去。我还想看看夕阳下的大海,那一定美得不行不行的。骆宏伟看了看孟昭亮,孟昭亮说,我听李梅的。张辉说,一起来的,还是一起回去吧,我们吃完饭等你们。李梅说,我一定要看看夕阳下的大海。张辉说,行,你们看你们的,我们等你们。骆宏伟瞅了一眼倔强的李梅,再没吭声。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他生气了,独自向存车处附近的小饭馆走去。金钺对李梅和孟昭亮说,你们玩吧,我们吃完饭等你们。李梅和孟昭亮朝栈桥方向走过去。骆宏伟、金钺、张辉来到一家小饭店里,要了一个锅包肉,一盆海虹,一条鱼,三碗米饭。骆宏伟问,喝啤酒吗?张辉说,不喝了。骆宏伟说,要不我们三个来一瓶?张辉说,那好吧。骆宏伟说,我请客,都别和我争。金钺说,谢谢。从小饭店的窗户可以看到海滩和那些游客。他再次发现,海水是高于陆地的。潮水不那么汹涌了,看样子已经开始落潮,但还是有海浪不时涌上来。金钺突然感觉那些黑色的海浪像一群从海水中挣扎着逃出来的鬼魂,即将到达岸上,又被潮水中无形的手拽回去了。金钺心里,那一刻的大海更像是一个囚禁鬼魂的地方。骆宏伟说起李梅,说起孟昭亮,说道,李梅要是我女朋友,我非抽她不可。张辉说,拉倒吧你,多亏不是你女朋友。你啊,总是说嘴说习惯了,这样不好,将来你会吃亏的。你这脾气得改改了。现在,在沸流镇你可以,将来你要考上大学,到外面的世界,外人可不惯你。骆宏伟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鼻子里哼一声。菜很快上来了,他们吃起来。

这时候,外面晴朗的天突然阴下来,风里面裹着潮湿的气息。金钺说,是不是要下雨啦?张辉看了看外面的天说,看样子像。吃了几口菜,骆宏伟把啤酒给他们倒上,举起酒杯有些感伤地说,以后这样在一起的机会也许不多了,高考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祝我们都有一个好去处。三人把杯子里的啤酒干了。张辉说,我就这一杯,剩下的你和金钺喝吧。金钺说,我也不喝了,都给宏伟吧。骆宏伟说,这才一瓶,就够漱口的。也好,等回去了,我再请你们,咱们一醉方休。金钺说,咋说得这么悲壮?好像我们真的要上“战场”似的。骆宏伟给自己的杯子倒上,一口干了。他说,赶快考完吧,这他妈的沸流镇,我早就不想呆了。我一个同学初中毕业就去了南方,听说现在当小老板了。金钺说,我听说南方也是一个弯腰就可以捡到钱的地方。张辉说,别听那些人瞎说,你们又没看到,我还是觉得这沸流镇不错,如果能考上大学,毕业后我还回来。骆宏伟说,你就这点儿出息。张辉突然伸手示意骆宏伟小点儿声。骆宏伟问,咋啦?张辉说,那个在栈桥平台下面的男人也来吃饭了。骆宏伟问,哪儿呢?张辉说,在你身后的桌子上。骆宏伟要回头,被金钺抓住了。金钺说,我们吃饭,吃完就走。我们三个人,他一个人,看他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他不敢轻举妄动的。骆宏伟再次想站起来,又被张辉按住了。他们吃完饭,骆宏伟就被金钺和张辉推出小饭馆,那个灰色男人看到他们了,也没说什么。天阴得厉害,海水看上去也给人一种莫名的冷。骆宏伟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让他们两个自己走?张辉说,还是等等吧,之前毕竟是你提议来的。骆宏伟说,真他妈无聊,找个人干一架。张辉说,你还是省省吧,有能耐,你去和大海干一架,我看看。骆宏伟还真来劲了,说着就向大海扑去。张辉想拉住骆宏伟,被金钺挡住了,让他去吧,不会有事儿的。他只是想宣泄一下。张辉叹了口气。金钺说,没事儿的。张辉说,我们看着点儿,万一有什么,我们再上。金钺说,好吧。张辉问,你想好报考什么了吗?金钺说,还是想报考中文系。张辉说,你想当作家吗?金钺说,是感兴趣,不一定要当作家。你呢?张辉说,还没想好,我还是想上警校。金钺说,什么?你和骆宏伟一样啊。不过也挺好,如果你们都考上了,在一所学校也不孤独,彼此有个照应。张辉说,谁知道能不能考上呢。金钺本想说句鼓励的话,但他没说,对于未来,谁又知道呢?

这时候的骆宏伟已被潮水打湿了,他还站在海水中,任潮水打在身上,没过他腰部。张辉喊着,上来吧,宏伟,别感冒了。骆宏伟好像没听见,仍旧倔强地站在海水中。

海滩上有一个女人默默地跪在那里,面朝着大海。

骆宏伟疯够了,才从海水中跑上来,喊叫着,你们也应该下去体验一下,海水仿佛把全部的烦恼都带走了。张辉看着浑身湿漉漉的骆宏伟说,也没件换的衣服,这么湿漉漉的,还不感冒了?骆宏伟说,没事儿。金钺注视着那个跪在海边的女人。骆宏伟发现金钺目光不对劲儿,用手在金钺眼前晃了晃,问看什么呢?金钺用手指了指那个跪在海边的女人。他绕到女人的侧面看着,女人的脸上挂着悲伤,凝重地跪在那里,仿佛看到大海里有一条道路在迎接着她。骆宏伟走到女人跟前,问,你这是干啥呢?女人看了骆宏伟一眼,没搭理他。他失落地回来,衣服还在往下滴海水。张辉说,你找个地方,把衣服里的海水拧一拧吧。骆宏伟说,不用,我这体温,一会儿就干了。那跪着的女人慢慢站起来,双手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子和贝壳的碎屑。她又站了一会儿,目光中的大海尽收眼底。过了一会儿,她扭身朝火车站方向走去。女人脸上的那种悲伤和神秘感让金钺想起了阮芬芳。他又看了一眼女人的背影,收回目光来。大海看上去像一个空间,里面有着阮芬芳,只有阮芬芳。幻象再次让他心抽搐了一下,他想,也许阮芬芳已经……如果真像张辉说的那样,他不敢想下去了。

天已经被乌云包裹,迅速移动着,要覆盖整个海面了都。骆宏伟说,这天就要下雨了,还看个狗屁夕阳下的海啊。再问问李梅他们,我们回去吧。张辉说,李梅对大海意犹未尽,一定不愿意回去的,你没听她说,如果我们想回去的话,让我们先走了吗?我是想,我们一起来的,一起回去最好。万一他们有点儿事,我们以后的人生都会愧疚,所以还是等等他们吧。骆宏伟说,能有什么事儿呢?你啊。好像雨滴儿掉到你脑袋上都会砸破似的。张辉说,你说对了,我家是干什么的,你应该知道,我看过的太多了。你啊,在这方面,还差点儿。我看过的死亡比你吃过的盐都多,你信不信?骆宏伟说,这和李梅他们有啥关系呢?张辉说,不和你说了。如果你想先走,你就先走吧,我们到时候追你。如果你不想先走,我们就一起走。你不愿意逛,就找个地方呆着。骆宏伟说,真他妈的没劲。听你的,还不行吗?说着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沙子,又踢了一脚,把沙子踢进海水中。他跑到海边的小卖店买了瓶啤酒坐在海边喝着。

天没有下雨,但一直阴着。也许是天气的原因,在金钺眼中,那一刻的大海是阴郁的,给人一种不安和恐惧,仿佛海水的魂灵随时都会入侵陆地。李梅因为没看到夕阳下的大海情绪低落,孟昭亮安慰她说,下次我们再来,留点儿遗憾总是好的。李梅怼了孟昭亮一句,好个屁。孟昭亮不吭声了,张辉在旁边笑着。骆宏伟去拿照片回来,分发给每个人,大家都没评价,把照片收起来。他们就要骑车回沸流镇了,骆宏伟说你们先走,张辉问你还要干什么?那时候的海边已经游客稀少,天阴的时候,游客们就开始离开了。现在游客更少,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还在海边,像几个影子。骆宏伟说,没事儿,我就想临走的时候,在海边朝海水里撒泡尿。我们要不要一起来?李梅在旁边听了说,你们真恶心,千万不要把尿撒到海里啊。但看到骆宏伟跃跃欲试的样子,她又说,你们随便,我是不会让孟昭亮去的。最后拗不过骆宏伟,金钺、张辉一起跟着去了,他们站成一排,在海边……他们撒完尿,回来的时候,李梅和孟昭亮已经先骑车上路了。骆宏伟说,你们猜,我在海水上写了什么?金钺问,什么?骆宏伟笑着说,到此一游。张辉说,你啊,还真把自己当成孙悟空了。他们骑上自行车开始追赶李梅和孟昭亮,身后的卡尔里海沉寂着,成为一个永恒。

回到沸流镇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骆宏伟说,我请大家吃饭。李梅说,我有些累了,不去了。我和孟昭亮回去了。骆宏伟看了看金钺和张辉问,你们呢?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张辉说,我先回家一趟,去哪个饭馆,一会儿我去找你们。骆宏伟说,就北街的云中客吧。张辉说,好,我一会儿过去。对了,宏伟你把借老王头的工具给还了。骆宏伟说,好的。

骆宏伟和金钺骑车去把老王头的工具给还了,然后直接去了云中客饭馆。天开始下雨了,骆宏伟说,在海边没赶上,回来却下了。金钺说,这样多好,要是在路上被浇个落汤鸡,就倒霉了。他们飞快地骑到云中客饭馆门前,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看是骆宏伟,连忙打招呼,宏伟来啦,里面请。几位?骆宏伟说,三位。老板招呼着骆宏伟,这是去哪儿啦?骆宏伟说,卡尔里海。老板说,哦,我也好多年没去了。那还是和你嫂子处对象的时候去过。骆宏伟坐下来,开始点菜。点完菜,老板问,喝什么?骆宏伟看了眼金钺问,喝什么?金钺说,你定。骆宏伟说,既然已经安全回来了,再加上下雨,会有些冷,我们喝点儿白的吧?金钺说,也行。要不等胖子过来,问问他?骆宏伟说,不问他,我定了,就喝白的。菜陆续上来了。张辉还没来。窗外的雨有些大了,雨滴溅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了都。骆宏伟说,我都饿了,我们边吃边等胖子吧。金钺也饿了。两人开始吃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张辉才从外面进来,举着把黑色的雨伞,他甩了甩伞上的雨水,把雨伞靠在墙边。骆宏伟说,磨叽什么呢,咋才来?我们饿了,先吃了,但酒我们还没开,等你呢。白的,行吧?张辉说,行。今晚上整一点儿。骆宏伟说,你咋这么痛快了呢?张辉说,这不是从海边回来了吗?心也落地了。骆宏伟让金钺把酒倒上。一瓶白酒,骆宏伟说,不够再要。张辉说,够了。都倒上了,那就开始吧,骆宏伟说。三人举起酒杯,骆宏伟说,都说点什么吧?祝我们金榜题名……金钺说,我嘴笨,不知道说什么,我就喝酒。张辉说,这第一杯敬阮芬芳吧。骆宏伟说,你什么意思?谁是阮芬芳?金钺说,你忘了,就是我们在沸流河边看到的那个望城来的女人。骆宏伟说,咋啦,她?张辉沉默着。金钺也追问了一句,咋啦,你说啊?张辉说,我回去听邻居说,那女人送回到望城就不行了,去医院抢救也没……金钺和骆宏伟都沉默了。张辉说,今天我就借宏伟的酒敬一下吧。他把杯子里的酒洒了个弧形,在地上。金钺和骆宏伟都怔在那里,也跟着把酒杯里的酒洒在地上。

那天晚上,三个沸流镇高中的男孩都喝醉了。小饭馆外面,大雨如注,仿佛卡尔里海追赶过来了似的。

早上起来的时候,柯雨洛问,你联系上骆宏伟了吗?他能见我们吗?金钺说,他是答应了,但也保不住会临阵脱逃。柯雨洛说,为什么?金钺说,看到我,那些回忆都会扑面而来,他还是不敢去面对那些回忆。柯雨洛说,他在逃避吗?金钺说,应该是。其实我们也一样,在某些我们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上,不是去直面,而是选择逃避。从高考结束,他落榜了,我就再没见过他。每次回家路过沸流镇的时候,我都联系他,但他总是推脱,一次面也没见过。像他当年那么心气傲的人落榜了,是很没面子见我们的。李梅和孟昭亮回来结婚的时候,他都没出现,只是让人把钱带过来。那时候,张辉也还在。现在,李梅和孟昭亮在上海定居了。后来,张辉出事儿了,而且是为了骆宏伟,骆宏伟就更不愿出来见我了。我也怕触到他的痛处,几年都没联系他。这次我们回来,我联系他,但也不抱太大希望。柯雨洛说,其实逃避没用的,只会在内心郁结更大的伤痕,去面对才会化开那一切。金钺说,是这个理儿,但人就是这样。比如我,也有一些事情,是我在逃避的。柯雨洛看着金钺问,你有吗?金钺说,有,是关于我的童年,我破碎的家庭……这些在我的文字里是从来都不企及的。那梦魇般的童年让我恐惧。或者说,那也是一种心理疾病吧。不说这些了。如果骆宏伟不来见我们,我们就去沸流公墓,给张辉献一束花,然后就坐火车去卡尔里海。柯雨洛说,好。金钺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说累着了。柯雨洛笑着说,是你自找的,一次还不行……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拿自己当年轻人呢。金钺也笑,我们出去吃早饭吧,我和骆宏伟约在九点,旅馆门口见,希望他这次不会失约。柯雨洛说,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回避一下,你们聊,或者我先坐火车去卡尔里海,订好宾馆,等你也行。金钺说,不用。从旅馆出来,柯雨洛挽着金钺,两人来到北街。金钺发现云中客饭馆变成了二层小楼,生意好像做大了,但不供应早餐。两人又沿着北街走了一会儿,才看到一家卖油条豆浆的店,两人进去吃了一口,吃完就出来了。金钺本来想去张辉家看看他父母,但想到自己的出现会勾起两位老人的伤痛,就算了。那还是张辉出事后,金钺并不知道,回来的时候,去了张辉家。当他问到张辉的时候,他母亲说人没了。那一刻,金钺整个人都傻掉了。张辉警校毕业,回到沸流镇的派出所当警察,干了两年当上了副所长。他母亲给金钺倒了杯水,哭着和金钺诉说起张辉的事情。

两人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在街口没看到那个修车的老王头。前年回来就没看到,可能这个人也没了。

如果骆宏伟不在镇上的话,金钺不知道是否还会在这里停留。他们回到旅馆,金钺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柯雨洛拿出咖啡来,给他冲了一杯。他坐起来,喝了几口。

这时候电话响了,他对柯雨洛说,是骆宏伟的,可能这次又拉稀了。柯雨洛说,你接接看。金钺接了电话,说,宏伟,你来了吗?骆宏伟说,我在旅馆门口呢。金钺惊讶地问,真的吗?骆宏伟说,我骗你干什么?金钺连忙说,好,我马上下去。他撂了电话,对柯雨洛说,收拾一下,我们下楼。没想到,骆宏伟还真的出现了。柯雨洛说,我不去了,有我在,你们说话不方便。还是你们去吧,等你们聊完,再叫我。金钺想想说,也行。他收拾了一下,柯雨洛帮着整理了一下衣服,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好好聊,别吵起来,别让我不放心。金钺说,不会的。我们俩不会吵的,能和他吵的,只有当年的胖子张辉。

金钺说着,开门,下楼。

金钺下楼看到一辆军绿色的丰田吉普停在旅馆门口,车内坐着吸烟的骆宏伟。金钺站在那里看着骆宏伟,骆宏伟摇下车窗说,上车吧。金钺说,去哪儿?他看到的骆宏伟明显苍老了很多。快三十年没见了,都变老了。金钺拉开车门上车,问,去哪儿?骆宏伟说,找个地方聊聊呗。这沸流镇连个咖啡馆茶楼都没有,我们还是去云中客饭馆吧。你之前不是说你带回来一个女人吗?一起叫上吧。金钺说,她不来,说让我们好好聊聊,不想打扰我们。骆宏伟说,还挺懂事儿的。金钺笑了笑。骆宏伟说,这次回来,能呆几天?金钺说,见完你,回老家呆两天,就回去了。见你老人家一面不容易啊。你妈的,这么多年,我找过你几次,你都躲着不见我。骆宏伟说,别这么和我说话好吗?金钺不吭声了。骆宏伟说,要不在镇上多住几天?我安排。现在,我有这个能力。金钺说,不了。你咋决定见我了呢?骆宏伟叹了口气说,到饭馆再说吧。金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骆宏伟。虽然老了,但骨子里的那种野性还一丝尚存,甚至更透着狠劲儿。

骆宏伟开着车到了云中客饭馆门口,停好车。他们从车上下来,金钺从侧面把他抱在怀里,说,你……这么多年终于让我逮到你了。那一刻的金钺眼含着泪了都,他把骆宏伟抱起来,恨不得把他摔倒在地上。骆宏伟说,别闹了,我们进去吧。金钺拉着骆宏伟的手,两人走进饭店。他觉得骆宏伟的脚不对,走路是瘸的,是左脚。他心里咯噔一下,两人就进了饭馆。骆宏伟让老板找个单间,弄一壶茶水,要好茶。他们就上楼了。骆宏伟在前面上楼梯,金钺跟在后面,他看得更清晰了。骆宏伟的左脚是一只跛足,那只穿在左脚上的鞋子都变形了。两人进了单间,坐下来,骆宏伟扔出来两盒软玉溪烟在桌子上。金钺拿过一盒打开,点了一支。老板这时候已经把茶水拿上来,问,还要点什么吗?宏伟。骆宏伟说,不要了,有事儿再喊你。老板退下去了。金钺听到老板下楼了,第一句话就是,宏伟,你的脚……骆宏伟说,一言难尽。金钺说,这么多年,你为啥不见我?骆宏伟说,一是没考上大学,二是张辉的死,我不想见你们。金钺问,那今天你咋想通了?骆宏伟说,也没想通,你昨天给我打电话,我昨晚上一晚上没睡好,都在想要不要见你。后来,想,还是见吧,要不以后,可能见不到了。金钺问,怎么说?骆宏伟说,我儿子在加拿大,我想移民过去,最近都在忙这事儿。金钺说,哦,移民好啊。骆宏伟说,好什么好,不光是儿子的事儿,还有很多事儿,堆在一起了,就决定了。金钺说,我赞成你移民。骆宏伟说,所以,我才决定和你见见面,要不你还是见不到我。金钺说,你啊,何必呢?到我们这个岁数了,也看多了世间无常,你没必要的。要不就是你没把我当哥们儿。骆宏伟说,当没当哥们儿,我心里知道。我心苦也只有我自己知道。高考后,我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似的,在别人目光中,我这个人是完了。你知道吗?我爸让我复读,我拒绝了。我爸跟我吼,问我,不复读,还能干什么?后来,还是在继母的劝说下,我去了她弟弟的矿山。我背后听我继母说,这也可以锻炼锻炼我。我爸和她急了,不是你儿子,那矿上的活儿是他能干的吗?就他,那份苦受得了吗?继母说,也不干什么重活,就是帮忙管理一下,如果你认为我把你儿子往火坑里推,你就不要让他去了。我爸不吭声了。那时候,我也想逃离沸流镇,就答应去距离沸流镇不远的矿山上去。一晃就是三年,具体我就不说了。我在矿上锻炼得更像一头猛兽了。张辉毕业分配到沸流镇的派出所,他来看过我一次,和我说了很多。他大概是看到我变了,也懒得理我。他临走的时候说,如果我犯罪的话,他不会饶了我。我说,你说这莫名其妙的话干什么?张辉说,只是给你敲个警钟。那时候,继母弟弟已经把矿山的业务交给我了,全家迁居到海南三亚,但他还是幕后的老板,每年我要给他按股份分红的。我必须承认那段时间,我是疯狂的,我眼中只有钱,任何阻挡我挣钱的,我都会想办法清除掉。你知道吗,那时候一天产出的矿石就值四五十万。我开始四处找矿,也进行掠夺。那时候,我想,我虽然没能像你们上大学,但我也是成功的。我承认那时候,我膨胀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被之前跟着我的小弟给绑架了,把我弄到矿山深处的一个矿坑里,要我拿三百万,否则就撕票。就我这脾气,你也知道,我能服气吗?我们僵持了两天两夜,后来是他手下的一个人报了警。我对那人当年有恩,他也是不忍心看着我那个小弟折磨我。我左脚脚筋被挑了,这瘸腿就是这么来的。

这时候,金钺接到柯雨洛的短信,说我先去卡尔里海了,在那里等你,你们结束后,你到卡尔里海找我。金钺说,好的。你比我更急切看到大海啊。柯雨洛说,我打前站,去看看你们曾经去过的大海。

骆宏伟说,我去趟厕所。金钺望着他瘸腿的背影,走路是倾斜的,身体一高一低,让他心里很不好受。骆宏伟回来的时候,说要几个菜,喝点儿啤酒吧,快要晌午了。金钺说,行。骆宏伟说,你的那个人叫来一起吃吧。金钺说,她已经坐火车去了卡尔里海,在那边等我。骆宏伟说,哦。有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开着车,老去卡尔里海,后来不去了。每次去仿佛都被大海掏空了似的。你说大海到底是什么?有一次,海边的黑夜就我一个人,我竟然听到来自大海里的婴儿的哭声,你说奇怪不奇怪?金钺说,对于每个人,心境不同,大海也不一样,但最终来说,大海还是大海,是水的宇宙。它并不会因为观海者而改变……骆宏伟说,有二十年没去了。金钺说,要不要我们再去一次?骆宏伟说,不去了。你既然回来了,我们吃完饭去看看张辉吧。我走后,你如果回老家,经过沸流镇的时候,替我去看看他。金钺说,好。骆宏伟说,张辉是因我死的,我总是心怀愧疚。那次我被绑架,是张辉带着人解救了我,但他被猎枪击中了……金钺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用愧疚,都是命吧。骆宏伟哭了,要不是我,张辉也许不会那么早就离开的。那时候,他刚处了个对象,叫毛燕。张辉出事儿后,她也离开沸流镇去外面打工了。这么多年,再没见过。我连张辉的父母都不敢去见,有一次我拎着东西去了,东西被他爸给扔了出来。我甚至给他们跪下了,但他们,这么多年都没原谅我。我出国前,打算再去一趟。我已经暗地里安排了他们将来的养老院。

吃完饭,骆宏伟对老板说,挂我账上。

骆宏伟开着车,他们去一家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朝沸流公墓开去。路上骆宏伟说,沸流公墓也是我的产业,是我那些废矿场改造后建成的。如果你需要墓地的话,我可以赠送。金钺说,去你的,如果我有那么一天,我就海葬。不说这样沉重的话题了。骆宏伟问,最近和李梅、孟昭亮有联系吗?金钺说,没有。我网上看到消息说,孟昭亮的画现在卖得很好,都是几十万、几百万一张的。骆宏伟说,哦。骆宏伟说,对了,你还记得路口修车的那个老王头吗?他死的时候,没有亲属,是我一手料理的葬礼。一会儿到了墓地看完张辉,顺便去看看他。金钺说,好。

在沸流公墓,我们坐在胖子张辉墓前,骆宏伟还给点了支烟。金钺问,胖子抽烟了吗?骆宏伟说,上班后,开始抽了。金钺说,我们来看你了,胖子。站在墓前,当年那个胖子的形象又在他眼前晃动。他眼睛湿了。两人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又去老王头墓前呆了一会儿。金钺特意从给胖子的花束中抽出几支,摆在老王头墓前。

骆宏伟说,你看我的废矿场利用得还可以吧?如果不是我要离开,我还打算再建几座公墓的。是不是看上去有一种科幻电影的感觉?金钺说,你是一个聪明人。

两人出了沸流公墓,金钺问,你真不和我再去一次卡尔里海吗?骆宏伟说,不去了,我在心理上还是对那海心怀恐惧。金钺沮丧地说,好吧。那你送我去火车站吧。两人在火车站下车,金钺还是拥抱了骆宏伟。金钺说,走的时候,给我个信息。骆宏伟说,好。走,大概也要在冬天来临之前。金钺说,好好活着。骆宏伟答应着,把金钺拥抱在怀里,格外用力。两人松开,金钺走进售票处,连头都没回,他怕自己哭出来。等他买完票,在候车室里等车的时候,他还是哭了,眼泪在面颊上流淌着。他怕人看到,扭过身去,擦了脸上的泪水。

金钺给柯雨洛打了电话,说我在等火车。柯雨洛说,我在海边呢。落潮了,你听,海水的声音……

如果大海可以劈开

2022-11-11 21:28鬼金
黄河 2022年3期

鬼金

这篇小说是2020年冬天写的,再看《他们扑向大海》,已经都是过往了。2020年这个世界因为疫情而改变着。再看,仿佛看到情绪和记忆的留存。其实,这么多年,我的写作都是在记录着个人所处在这个时代的个人情绪。故事只是一个盒子。无论这个盒子是新的旧的,里面盛着的都是我,放大的我,缩小的我,是我,又不是我。恍然,已经2022年,疫情再一次涌起。对于我,谈论自己的小说是艰难的。要比在虚构中难很多,就像一个人谈论自己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可说的。再说,我现实中本是木讷之人。再说,写创作谈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写好了,人家说,你的小说不好。写不好,人家也不会说你的小说写的好。人啊,复杂。

为了写这个创作谈,我竟然失眠了,都抓耳挠腮了,但还是要写,毕竟创作谈也可以换点儿米钱。我要从每天的正常生活秩序中抽离出来,去翻过去的老底,回到两年前的小说里去寻找。那里面到底有什么?是我的“小”吗?还是别的什么?我有些害怕,害怕去面对2020年的情绪。即使在这篇小说里可能只是一点点微小的情绪切片而已,但我就是恐惧、害怕。过往的生与死、枯与荣、迷茫和困顿、蓬勃和衰落、生存和生活、起伏和跌宕……我企图在虚构中保存一点儿真实。是的,我说的是虚构。因为虚构是我喜欢的一种方式。也是我辞职后的谋生方式。我承认我是勇敢的。如果想到2020年以后,世界如此变化莫测。我是不会辞职的。这么说,不是我后悔了。路是自己选择的,脚上走出血泡,也要走下去。何况还没那么严重,除了对生存的焦虑之外,我更是自由的。自由,是的,自由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但2020年注定是个禁足之年,我只能待在自己的小城市,在虚构中活着,在街拍中活着,在涂鸦中活着。活着,或者说,活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条真理。和朋友之间彼此说的最多一句话竟然是,保重。写创作谈我是战栗的,但我又要谢谢杂志,谢谢编辑,赏饭之恩。什么日常生活秩序,不就是从日常中跳出来,写一篇创作谈吗?去他的,写,并活着,真诚就好。(我还是拖到一篇小说结尾,才开始写的。坏笑。)

我在农村生活过十五年,考上初中后,在镇上待过一个学期,后来,我就随父母进城了。这篇小说里就写到了我在那个小镇的生活片断,浮光掠影,又深沉地充满了我的乡愁。

我在城市呆久了,常常会处于一种困顿和茫然中。那时候,我会找辆车偷偷回到曾经生活的乡村,去看那里的山河。山矮了,河也浅了,少年的一切都变化了。为什么以前看到的山是那么高,河是那么深?是我长大了吗?虽然这些都变化了,但少年的一些细节还是会涌现出来。站在河边想起八岁的时候,在河里洗澡,被碎玻璃刺破了脚心,而晚一年上小学。还有那些树林,那个砍柴的少年在风雪中,挥舞着镰刀。我专门去了那片树林,树木都变粗了。树林里多了座新坟,无碑,不知道是哪位乡人的。看花圈的颜色,也是刚刚下葬不久。寂静的树林,可以听到松涛。寂静的树林可以回想起那个少年在树丛中捡到的一根绿色的尼龙绳子……在村子里行走,我还能叫出那家人的名姓,但他们都认不出我了。是的,我已经于这乡村,是一个陌生人,是一个离去很多年,很多年的人。离开的时候,我只是少年。好吧,就作为一个陌生人,在那些草木间,在那些熟悉的乡邻间,回到少年时代。坐在水泥桥上,抽烟。这桥早已不是当年的水泥桥。对于这桥,往事就是伤心的了。那个少年在某个夏天的傍晚,站立在桥上,望着全村人围观着正在争吵要离婚的父母……之前大队部旁边的广场,现如今已经盖起了房子,是供销社。在少年的记忆里,那里曾经停放过几具从矿难中拉回来的尸体,还有嚎啕的母亲……

之后,我悄然离开,就像自己没有回来过。我回到镇上,去之前仅仅待了一个学期的中学看看。去看望一位中学老师,会说到几位中学同学,但早已没了联系,只剩下恍惚的姓名,剩下那段日子里看到他们把邓丽君和罗大佑的歌词抄写在本子上,还把《射雕英雄传》的贴纸贴在文具盒上……

从中学老师家出来,我独自在街上,在铁道旁边走着。小镇已经破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在火车站对面多了座教堂。

归乡之旅,有失落,但也把内心的迷惘和困顿,一扫而光。也给了我写这篇小说的灵感。我想写写我们这些人,或者说我们这代人。其实,我居住的城市没有大海。我曾去过大连的海,威海的海,深圳的海,葫芦岛的海,但我身边没有大海。卡尔里海是我虚构的,在我的小说中,变成了我的小说文本中一个重要的符号,也是自我流放之地,每次写到,就仿佛我真的去了一趟海边。归于大海是死,也是生,是向死而生,是绝望,也是希望。我虚构它,我让那些虚构的人物去到海边,去看看大海的辽阔。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丛林荒野,还有大海。这当然是作为作者的我的理想主义,但总要留一点火苗在心里,在小说里吧。这也许是老了,心柔软了吧。那种密不透风的黑暗写作,已经是青年时代的过往。什么样的生命经历就会有什么样的小说,不是说我现在没有了对黑暗抵抗的锐利之心,只是隐忍了,不那么锋芒毕露。这也许是活着这个过程中,磨砺出来的。

对于写作,已没有什么野心。天时地利人和。写就是了,不温不火,又能怎样?只要心中的那根文学的金线还在。在写的路上,并享受写作带来的快乐。我虚构生,我虚构死,我虚构我,我在虚构中表达个人在这个时代中情绪。

我搜了下小说开头的那首诗歌,以为是我抄录的,没想到竟然是我2014年写的,名字叫《海的囚徒》。是啊,也许海底真的有一个伟大的灵魂,在召唤我们,让我们变得慈悲。

如果大海可以劈开,我是说如果,那么我还将继续我的写作,继续我的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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