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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博专栏 | 不自然的自然:父亲是知识,母亲是无知

 置身于宁静 2022-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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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论者的神化(Atheistic Apotheosis)》, 布面油画, 斯维亚托斯拉夫·巴久克(Sviatoslav Baziuk), 年份不详

CHAPTER 04:父亲是知识,母亲是无知

文:韩博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坐上一辆本应永远搁浅在八十年代记忆深处的公共汽车,穿越一片属于“前亚当世界”的荒野——西伯利亚森林?

当然,既然有车,就有一条破旧的公路,供人穿越说俄语的但丁描述的幅员辽阔、深不可测、寒冷刺骨的深渊。

所幸,这是二〇一八年六月,寒冷刺骨只是我跳入贝加尔湖的瞬间感受。我从蒙古共和国以北的布里亚特共和国(Buryat Republic)首都乌兰乌德(Ulam Uhde)出发,就是那个市中心广场依然保留世界上最大的列宁头像的地方,没有眼珠的头像,不远处的歌剧院里,那位革命先驱的格言依然环绕包厢上方——不过,当我开口询问列宁的蒙古血统,遇到的每一位布里亚特人都坚决否认,声称他是典型的犹太人,尽管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在卡尔梅克旅行的时候,遇见过他的祖父——前往一个地名颇为欧化的所在,让人想起地中海北岸的烈日——贝加尔里维埃拉(Baikal Rivi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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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亚的公路

公路两旁,扑闪而过的全是竖直的、向上的线条——但丁的幽暗森林构成之物。一位建筑师朋友曾经提醒我:德语世界的哥特教堂与意大利教堂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北方教堂体现森林意象,亦即那些骨感多于肉感的飞升线条,一如林间漫步之所见。我恍然大悟,感慨自然之于文化的影响,超乎一切。当我跑去维也纳,瞻仰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为他姐姐设计的房屋,讶异发现,这位二十世纪的哲学家创造的“现代主义”门窗造型同样细长而骨感,无非北方教堂——抑或北方森林——另外一番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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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ttgenstein 为姐姐设计的房屋,维也纳

维特根斯坦的线条凑成的西伯利亚森林,慢条斯理,尽将拣着公路开来的苏联遗产吞入腹中。它像一条鲸鱼,围出树木的栅栏,把整车人囚困于粘稠的浓绿之海。

途经一座小山顶部,停车——萨满时间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这片土地上的成吉思汗子孙赶走了无神论。车里下来的人,摸出硬币,有的将其摆在路边竖起的栏杆顶上,有的一甩手将其抛入绿海。而后,继续甩手,投掷米粒。我也被分到一把。一阵风吹过,波涛之中的自然神挨挨挤挤,到处都是,松塔都快没地方安插了。很显然,单就自然神盛况而言,西伯利亚相当于希腊古典时期。它们深入西伯利亚居民所有卑微、怯懦的领域,及其肇始之处。他们前来看望自然,主要是来表达自己的崇拜,由此确信每一天的神圣。关于信仰问题,我请教过布里亚特大学的若干教师——不太熟的时候,他们斩钉截铁断言自己乃佛教徒,厮混数日之后,他们自会坦露心扉,承认萨满教主导生活中的一切。比如此刻,山顶上,两辆破旧的公共汽车,满满当当运来的布里亚特共和国和蒙古国共和国的语言学家。行萨满之事的祭神者觉得主宰自然的力量有了钱,也吃得饱,自然还想喝上一口——于是,每人倒上一塑料杯伏特加,先用左手四指蘸了,洒向四个方向,再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大伙儿涌入一只凉亭,分享列巴、香肠和酸黄瓜,举杯,仰头,反复重复这组动作……直至一位莫斯科人开口抱怨:西伯利亚的伏特加酒瓶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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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学院(Scuola di Atene)》,拉斐尔·桑蒂(Raffaello Santi),壁画,1500-1501

一度是世界上最为辽阔的无神论乐园的无神论去了哪儿?几个月前,我在布拉格住了一阵,为的是完成俄语诗集《结绳宴会》的翻译工作。一天早晨,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的教师尤利娅·库兹涅佐娃(Yulia Kuznetsova)忽然聊起自己的外祖母。话题是我引起的——我批评她神经紧张。她道:没错,我甚至会紧张到发皮疹的地步,幸亏姥姥是巫师,她可以通过祷告,让我的疹子烟消云散——她老人家还能治愈癌症,当然,那是她自己说的。尤利娅的妈妈是位医生,苏联时代的医生,自然千方百计祛除家门不幸的巫师气质。尤利娅则相反,非常期待隔代遗传某些妙不可言的东西。值得一提的是,尤利娅并非成吉思汗后裔,而是白人,家族或许来自罗马尼亚,作为吸血鬼的故乡,那里自然有对于自然的另一种超自然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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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吸血鬼伯爵德古拉(Dracula)》中的城堡原型:特兰瓦西尼亚的布朗城堡,罗马尼亚

无神论乐园的早期建设者们,究竟如何看待这一核心问题——它毕竟关系到对于自然的基本阐释?苏联郭沫若,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据说,攻打冬宫的水兵便以其诗句“你吃吃凤梨,嚼嚼松鸡,你的末日到了,资产阶级!”为战歌——一九二〇年春,他在柏林至莫斯科的列车上意外邂逅好友,语言学家罗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口号诗人要求罗曼讲讲欧陆见闻,尤其科学界最新发现,语言学家遂谈起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超光速、时间隧道……马雅可夫斯基异常兴奋,发乎本能地问道:如此看来,人真的会不朽,会死而复生吧?

再来看看另一位艺术领域的革命者,卡基米尔·塞维利诺维奇·马列维奇(Kazimir Severinovich Malevich)——我在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新馆见识到的《黑色正方形》,乃“镇馆之宝”,它被当之无愧地印上馆藏作品图录的封面。这位出生于古代罗斯中心城市基辅(普京渴求占据之地)的先锋派,满腔热忱欢呼革命降临,坚定地将自己的非具象绘画探索归作“无神论”范畴。要知道,《黑色正方形》初次得以展出,恰是被安置于俄罗斯人通常悬挂圣像的地方——室内两堵墙形成的夹角上方——真可谓,砸碎一个旧世界,敢叫信仰换方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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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方块(Black Square)》, 卡济米尔·谢韦里诺维奇·马列维奇(Kazimir Severinovich Malevich), 1915

只不过,革命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九二四年,列宁去世以后,格鲁吉亚鞋匠的儿子终于有机会全面废掉看也看不懂的先锋艺术,转而崇拜古典世界多神教时期的艺术遗产。阿列克谢·舒塞夫(Alexey Shchusev),第一届苏联建筑师代表大会主席,他在一九三四年的会议上赞扬了奥古斯都大帝时期的公共建筑,进而引申:“我们是唯一一个直接继承罗马帝国建筑艺术的国家。”这种想法,与“第三帝国”对于“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亚”的规划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马列维奇郁郁而终,马雅可夫斯基则饮弹自尽。无论如何,他们还算幸运,走得早就是走得巧,没机会被捉去西伯利亚,活生生折磨,见识一下但丁的森林向流放者展露狰狞的一面。

贝加尔湖两岸,我探访过两个流放地。一个在湖西,如今属于俄罗斯的奥利洪岛上。一看便是普京选民的司机——三十岁左右,镶金属门牙,但只镶上牙,下牙位置豪迈地空着,戴墨镜,听俄罗斯雷鬼音乐,不停切换曲目——开来一辆十人座瓦吉克,好似德国大众旅行车的战地版。我称其“哇即可”,因为它是战斗民族的一首简陋的抒情小诗,足以将第二排以降的乘客晃晕,一半要怪路况,一半只怪车况,停车时,集体呕吐。他们友好地让我这个外国人坐到司机旁边,避免参与本地习俗。可以想见,道路迄今仍如惊涛骇浪之地,作为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政治犯”流放处之时,应是何等地狱景况。另一个在湖东,距离乌兰乌德不到一小时车程,如今唤作“老信仰派的村落”——最初一批流放者,实乃俄国尼康宗教改革之后,由于坚持原有信仰,先被驱逐至波兰,而后迁往西伯利亚的“老信仰派”。“十二月党人”亦曾被流放于这块土地。我在伊琳娜·卡拉舍尼科娃(Irina kalashnikova)买下的老宅子里待了一下午。她是作为“老信仰派”流放者的塞梅斯基人(Semeyskie)与布里亚特人(Buryat)混血的后裔。附近还有一座博物馆,藏有大量民间器物,比如斯大林灭教时期——《圣经》遭焚,圣像被铺入马路——几位老妇人偷偷藏起来的圣像,她们固执于自己信任的世界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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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The Gulag Archipelago)》插图

列宁也曾被流放,我的小学语文课本里有篇以此为主题的课文,他在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里熬过非常岁月。革命成功之后,继任领袖则如战胜恶龙的骑士,又将自己的反对者流放至西伯利亚。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Alexander Solzhenitsyn)也在这片地表之上的地狱熬过了非常岁月,写出《古拉格群岛》——仿佛尤利西斯记下“太阳背后的无人的世界”。

那年夏天,离开西伯利亚,我去了美国东北部的佛蒙特州。单就自然环境而论,它相当于北美大陆的西伯利亚。被驱逐出境的索尔仁尼琴选择定居此地。有一天,我伙同中国诗人茱萸、英国翻译家施笛闻(Stephen Nashef)、美国翻译家白洁莲(Catherine Platt)驱车前往山中,寻觅《古拉格群岛》作者隐居之地卡文迪什(Cavendish),他在那儿住了十八年,而后回到翻天覆地的莫斯科,出现在新闻照片上,仿佛普京那位亚历山大的亚里士多德。村口有一座教堂,如今是博物馆,每周只开放一天,展览内容,除了农具,便是索尔仁尼琴遗迹。我们想去看看他的旧居,可是,没人愿意告诉我们那个藏在密林深处的地址——这是卡文迪什的传统,陌生人似乎依然被想象为克格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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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佛蒙特州(Vermont)

那个黄昏,我惬意于飞驰在山林之间。见到撞死的鹿和浣熊,还有两只肥大的野鸡,它们站在路边看风景。亚当离开伊甸园之后,遇上的也是这般世界吧——然后呢,他的儿子,开始手足残杀,开始创造出因为人的造物而问世的“新自然”——不自然的自然,包括我旋转的方向盘,包括有神与无神的争论,包括我们属于自然还是自然属于我们,包括我花钱买来却无时无刻不在忠心耿耿监视我的手机……它是新一代自然神,父亲是知识,母亲是无知,受精卵乃人类建造文明之后,渴望想过神一样的生活,甚至等同乎造物主的自由意志,但丁的尤利西斯因此而赶赴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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