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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下):末世的操劳与沉沦

 坚持能胜 2022-11-15 发布于湖北

年赶着月,月赶着年,西门庆走到了最后一年,最后一个月,最后二十天。

这一年是宋徽宗重合元年,在历史上是1118年,距金人南侵、北宋灭亡不足十年。

张竹坡推崇金瓶梅,觉得简直像有人坐在清河县,坐在西门庆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录下来。现在删繁就简抄录西门庆最后两个月,给他做编年的纪要,不能不感叹作者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我们过去的感觉,一个朝代到了末世,国破了家就亡了,人们都急躁惶恐,仿佛天要塌了,日子没法过了。老天出了异象,不是下冰雹就是蝗虫过境。灾民啸聚,外邦入侵,皇帝彻夜难眠,思考国事;大臣们争论不休,忙着改革捉奸,清除腐败;奸臣们束手无策,上跳下窜。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里,就有无奈的皇帝,操心国事的政治精英,充满道义激愤的知识分子。缺少润滑的道德要求,难于数字化管理的经济,这些似乎都让人对一个朝代的末世看的清清楚楚。

可是读金瓶梅,实在对应不出来这些人这些事,翻来覆去看到的是“人情世故”。走在清河县的大街上,丝毫看不出即将国破家亡的样子,太阳正常升起,人们忙忙碌碌,各自生活,西门庆从早到晚迎来送往,过得花团锦簇。

对照万里十五年看金瓶梅,看到的是隔膜。这种隔膜既是国和家的隔膜,一个县城和京城的隔膜,也是一个基层官僚对皇权和政权的隔膜。西门庆这个五品的提刑,只是远远的看过一次历史上有名的宋徽宗,他和中央能真正联系的是蔡京家里的管家。维系他们的主要是金钱。西门庆亦官亦商,围绕他的绕不过财色,这关系简单而直接。在一个县城里,下层不关心上层,也不了解上层的运转机制。没有公共生活,也没人讨论国事,我们也看不到道德家在说教,看不到知识精英的不满。没有知识普及,有的是举人和阴阳先生。有一个好汉武二郎,但也不是来为社会提供解决方案的。打官司必须去闹,但闹不好就得掉命。官员忙于维护自己的关系,只关注自己考核进升,皇上的爱好和政策都能转变成官僚的生意。普通人只是在过日子,信仰的是和尚、婆子和道士,中医也不治病,唯一有效的药物就是增强性功能。男女之间也不谈爱情,孩子们刚一出生就按照门当户对的原则许配。妇女们遇到强奸也不反抗,反倒羡慕和有权势的人交往。清河县也没有个人主义,人们关心他人不是出于公义或者道德,而是心有所图。

总之,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生存奔忙,只为自己的安危着想,谁来统治不都是一样?

西门庆圆熟、练达、精力旺盛、不厌其烦,他关心自己的亲戚、朋友、女人,如果不是在女人身上倾注太多的精力,他难道不是一个优秀的清河人?

你不能不怀疑,这就是我们国人成百上千年的生活?难道不是?

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

西门庆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给领导拜年去了。月娘与众妇人早上起来,妆点妖娆,打扮可喜,都来月娘房里行礼。几个小厮各有分工,有在门口招呼来拜年的人,有答应往来官长士夫的,也有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前踢毽子,放炮仗,磕瓜子儿。约晌午,西门庆往府县拜了人回来,招宣府王三官儿、何千户、荆都监、云指挥、乔大户,皆络绎而至。

接待了一天人,西门庆已酒带半酣,至晚打发人去了,回到上房歇了一夜。

初二

西门庆又出去贺节,至晚归来,家中已有韩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花子繇来拜。西门庆回来时已吃的酩酊大醉,送出伯爵,等到门首众人去了。西门庆见玳安在旁站立,捏了一把手。玳安就知其意,说道:“他屋里没人。”这西门庆就撞入他房内。这个他,是仆人贲四的妻子,是西门庆勾搭的新人。

这贲四媳妇,不但和西门庆有勾手,还和玳安这个西门庆的贴身小厮有首尾。主仆二人同事一个妇人。

初三

西门庆拜人回到家里,吴大舅来了。吴大舅在西门庆的帮助下,考核优秀,做了类似粮税征管所所长的职务。“只见吴大舅冠冕着,束着金带,进入后堂。”吴大舅这身打扮已与往日不同,他再三感谢小舅子的大力帮助,对妹妹吴月娘说了一句我们非常熟悉的话:“哥哥嫂嫂不识好歹,常来扰害你两口儿。你哥老了,看顾看顾罢。”这过日子的家常话,让人顿起岁月沧桑之感,人生多艰,即便吴大舅冠冕着,束着金带,还是倍感辛苦。

然后,少见的,西门庆和大舅哥聊起了工作,我们侧耳细听,才听到了我们在文学和历史书里知道的,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和他的青苗法。原来吴大舅的工作,主要是征收夏秋两季的粮税,到年终交送东平府,以备军粮马草之用,一年下来征收总共不过五百两银子。西门庆关心的是:是按照农民实际种地多少征收吗?还有留余的空间没有?吴大舅说,虽然有些抛荒后农民复耕的地,可以不计算在上报的统计表里,但是也不敢催收的太紧了,否则,有些爱挑事的人会找麻烦。西门庆又问:多少总还是要留点儿活动空间吧,难道全部按照实际的耕地都征税上缴了?吴大舅说:不瞒姐夫说,若会管此屯,一年也有百十两银子。到年终,那些种地的还能送点儿鸡呀鹅呀猪呀米呀的。西门庆道:这就好了,够你们一年的吃喝,我也就放心了。吴大舅说,还是得你操心啊。

这是一家人的体己话,一家人的帮衬。我们今天,不是这样生活?

这一晚,西门庆在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

初四

一早就去衙门上班。

初五

结拜兄弟云理守请西门庆并合卫官员吃庆官酒。

初六

何千户娘子请月娘往何千户家吃酒去了。西门庆衣帽齐整,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跟随,午后时分来王招宣府中拜年。这拜年,虽然是王三官邀请,但实际上是拜王三官的母亲林太太。西门庆在林太太面前展示了何太监赠予自己的新衣服:他脱去上盖,里边穿着白绫袄子,天青飞鱼氅衣,十分绰耀。林太太寡居,年龄比西门庆大,金瓶梅的作者让这一对男女如同战场上作战一般,枪来棒往,极尽鱼水之欢。清河县的暴发户通过自己的身体和技术,征服了豪门望族的女主人。他在招宣府的女主人身上烧了三处印记,作为得胜回朝的标志和纪念。

但是回到家里,他开始感到腰腿疼。身体直接警告他,要知止。于是他到了孙雪娥房中,孙雪娥为他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孙雪娥私通西门庆的仆人来旺,西门庆只是拘了孙雪娥的头面,并没有把孙雪娥开除出妻妾的队伍。我们理解的大官人肯定在意自己的尊严,不能容忍别人找自己的老婆,实际上的西门庆,面对女人把不定舵,定不了航。潘金莲偷琴童、孙雪娥私通来旺,西门庆都一一放过。我们不能理解西门庆这么做的原因,现在看孙雪娥为西门庆捏身,只能想,西门庆确实需要一个能彻夜打腿捏身的女人,让他放松,但是他又不生欲望。

初七

云理守家请朋友们的娘子去吃酒。我们借此知道,应伯爵这清河县的达人连老婆出门的衣服都借:家中旧时有几件衣服儿,都倒塌了。大正月不穿件好衣服,惹的人家笑话。敢来上覆嫂子,有上盖衣服,借约两套儿,头面簪环,借约几件儿,交他穿戴了去。吴月娘从家里拿出来的衣服头面有:两套上色段子织金衣服,大小五件头面,一双环儿。西门庆陪伯爵吃茶,说道:“今日薛内相又请我门外看春,怎么得工夫去?吴亲家庙里又送贴儿,初九日年例打醮,也是去不成,教小婿去罢了。这两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懒待动旦。”伯爵道:“哥,你还是酒之过,湿痰流注在这下部,也还该忌忌。”西门庆道:“这节间到人家,谁肯轻放了你,怎么忌的住?”正说着,何千户家差人送请贴儿来,初九日请吃节酒。西门庆道:你看看,人家来请,你怎不去?”于是看盒儿内,放着三个请贴儿,同时请了应伯爵和温秀才。这两个人是何千户初到清河县时,陪同西门庆在家接待过何千户的。应伯爵一看请帖就犯难:“这个却怎样儿的?我还没送礼儿去与他,怎好去?”西门庆道对自己的小厮说:“你封二钱银子,一方手帕,写你应二爹名字,与你应二爹。”西门庆的善解人意,大方周到,还是不能不让人感叹。

西门庆忙,太忙,人情往来不断,他怎么推辞?

应伯爵走了,他猛然想起任医官与他的延寿丹,用人乳吃。于是来到李瓶儿房中,但是他怎么能只吃延寿丹?和奶妈又是一次肉欢。西门庆烧了老婆身上三处香,开门寻了一件玄色段子妆花比甲儿与他。

至晚,月娘众人来家,对西门庆说:“原来云二嫂也怀着个大身子,俺两今日酒席上都递了酒,说过,到明日两家若分娩了,若是一男一女,两家结亲做亲家;若都是男子,同堂攻书;若是女儿,拜做姐妹,一处做针指,来往亲戚耍子。应二嫂做保证。”西门庆听的笑了。

西门庆死后,金人南侵,吴月娘准备投奔这儿女亲家,但是梦境里,云理守期望的是强奸她。吴月娘放弃了。

初八

为潘金莲上寿,不免又是各路的妇人,吹拉弹唱不绝。西门庆从衙门上班归来,荆都监升了东南统制来拜会。这荆都监是西门庆替他在宋巡按跟前说了好话的,此时拜会的贴儿上写:“新东南统制兼督漕运总兵官荆忠顿首拜。”慌的西门庆连忙穿衣,冠带迎接出来。只见都总制穿着大红麒麟补服、浑金带进来,后面跟着许多僚掾军牢。西门庆强留着吃饭,听曲。坐不多时,荆统制告辞起身,西门庆送出大门,看着上马喝道而去。

荆都监名叫荆忠,但这显然不是精忠报国那个精忠,而是一团荆棘那个荆忠。和吴大舅一样,大家都喜欢官服的威风,都喜欢官服带着金。

这一晚,他歇宿在潘金莲处。

初九日

潘金莲过寿,有傅伙计、甘伙计、贲四娘子、崔本媳妇、段大姐、吴舜臣媳妇、郑三姐、吴二妗子,都来祝贺。

西门庆约会吴大舅、应伯爵,整衣冠,尊瞻视,骑马喝道,往何千户家赴席。

至晚回家,就在前边和如意儿歇了。

初十

突然有了和东京相关的消息。

应伯爵领了李三来见西门庆,李三说起一桩买卖:朝廷皇城内新盖的艮岳,改为寿岳,上面起盖许多亭台殿阁,又建上清宝箓宫、会真堂、璇神殿,又是安妃娘娘梳妆阁,都用着这珍禽奇兽,周彝商鼎,汉篆秦炉,宣王石鼓,历代铜鞮,仙人掌承露盘,并希世古董玩器摆设,好不大兴工程,好少钱粮!东京行下文书,天下十三省,每省要几万两银子的古器。东平府坐派着二万两,批文在巡按处。

西门庆自信,果敢,他的生意本金,此时可以出到一两万银子之多。在这复杂的对话中,我们知道了西门庆如何经营自己的生意,也知道远在中央的皇帝,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大名的宋徽宗,要搜罗举国的文玩古器,扰动上下的官僚,满足自己的文化自恋。

十一日

来爵、春鸿同李三早雇了长行头口,往兖州府去了。西门庆的生意很快就行动了。

十二日,

西门庆家中请各堂客饮酒。王皇亲家、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云指挥娘子,并乔亲家母、崔亲家母、吴大姨、孟大姨、何千户娘子蓝氏、王三官母亲林太太等等。周守备娘子有眼疾不得来,西门庆期待的王三官的娘子没来,让西门庆失望。

西门庆在家不出门,约下吴大舅、谢希大、常峙节四位,晚夕来在卷棚内赏灯饮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饮酒。他不住下来大厅,通过格子外往看,何千户的娘子让他魂飞魄散。但是还未到起更时分,西门庆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瞌睡来。尽管他已经身体不支,但是眼看着何千户的娘子蓝氏仍然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见蓝氏去了,他把仆人来爵儿的媳妇抱进房中,来了个不亦乐乎。

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这句话,金瓶梅用了三次。第一次是西门庆在东京,思念李瓶儿不得,和仆人王经在一起,然后就是本回,最后一次是西门庆死后,潘金莲陈敬济不得见面,庞春梅出门去找陈敬济,陈敬济和庞春梅在一起一次。

晚上,西门庆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梦,为了李瓶儿那件皮袄,和潘金莲争了起来。西门庆说,梦是心中想,明天给你寻一件。

十三日

早上起来,头沉,懒待往衙门中去,梳头净面,穿上衣裳,走来前边书房中坐的。这一天,他先是和王六儿一起,他想的是何千户的娘子,却问王六儿:“淫妇,你想我不想?”两个人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方起。完毕喝了十数杯酒,不觉醉上来,向袖中掏出一纸贴儿递与妇人:“问甘伙计铺子里取一套衣服你穿,随你要甚花样。”那妇人万福谢了,方送出门。

那时也有三更天气,西门庆回家下马腿都软了,被左右扶进,径往前边潘金莲房中来。潘金莲还没睡,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向前替他接衣服。然后在沉醉中,西门庆吞下了潘金莲倒出来的三粒胡僧的药。

在第五回里,潘金莲在王婆的协助下,拿了西门庆的砒霜,就势往武大嘴里一灌,要了武大的命;那时候潘金莲对他说,我今后只能靠你了,你若负了心怎么办?他说,我若负了心,就跟武大一样。今天,他终于走到了武大的路上。

至此,这个清河县的社会活动家,情场上的风流浪子,浊史留名的大恶人,彻底停止了自己的社会活动。正月的二十一日,他“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死前,他曾经梦到过花子虚和武大站在床前,向他讨债。死后,他的棺材还没来得及准备,他的家彻底败亡。

金瓶梅开端告诫,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是这样的道理,但谁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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