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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堂 | 石头辨

 昵称37581541 2022-11-15 发布于江苏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石头”的身份很重要。作者采用“烟云模糊法”,给“石头”赋予了多种身份和多重功能,脂砚斋等早期批书人也有不同的理解。程伟元、高鹗作为最早的刊行者又做了修改,直接引发了传播过程中的误导。辨识石头的身份,对阅读《红楼梦》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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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灵石与贾宝玉

“石头”锻炼通灵,凡心偶炽,变成五彩斑斓的通灵宝玉,进入人间受享,书中第一回就有交代:女娲炼石补天,遗下一块,自愧无才,不堪入选,自怨自叹,悲号惭愧。一日偶遇一僧一道,听说红尘中荣华富贵之事,动了凡心,要到人间受享一番。癞僧应其所请,施展幻术,将其变作一块扇坠大小、鲜明莹洁的美玉,镌上文字,赋予功能,送入人间。

而在人间,“石头”随贾宝玉降生,在小说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第八回均有提及。第一回,甄士隐梦中偶遇一僧一道,得见通灵宝玉,此时正值通灵宝玉即将被送到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处挂号,而后被夹带在即将降世的风流冤家身上,进入红尘。第二回,从冷子兴口中讲出,通灵宝玉随贾宝玉降生进入荣府。第三回,同样的故事又从黛玉口中讲出,晚间宝玉掷玉,之后黛玉与袭人再次提及随宝玉降生时从口中抠出的通灵宝玉:

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等我拿来你看便知。”

当天晚上,通灵宝玉并没有得到展示。一直到第八回,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才从宝钗眼中,得见通灵宝玉正反两面图式:

正面
通宝灵玉
莫失莫忘
仙寿恒昌

反面
一除邪崇
二疗冤疾
三知祸福

至此,小说才将通灵宝玉的形状、字迹、功能全盘托出,曹雪芹使用了脂批所称的“多重皴染”法,正是作文狡猾处。“石头”随贾宝玉降临人世,但与贾宝玉并非一体,身份界定十分清楚。

第二十五回,马道婆施展魔法,凤姐、宝玉中招,濒临死亡之际,一僧一道出现,再次确认了“石头”的身份——癞僧将通灵宝玉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

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朝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这也是“通灵宝玉”唯一一次发挥“除邪崇”的功能,挽救了凤姐、宝玉的性命,同时也证明,“石头”与宝玉并非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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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受享之石与木石之石

“石头”与贾宝玉合体,一个重要原因,是对木石前盟的误解。

第五回中,《红楼梦曲·终身误》的开头即称:“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金玉良姻没什么问题,木石前盟引发了误会,林黛玉的前身是一株绛珠仙草(木),那贾宝玉的前身就非作“石头”不可了。但是,实际情况是什么呢?书中明写: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这一段有多条脂批,其中这样解读“三生石”:

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

这条脂批引用的是唐代袁郊《甘泽谣·圆观》的旧典:李源与圆观交好,圆观临死,约李源十二年后的中秋,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见。后来,李源如约而至,遇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牧童即是圆观之后身。三生石,从此成为因缘前定的隐喻。

甲戌眉批这样解释赤瑕宫之“瑕”:

“瑕”字本注:“玉小赤也。又玉有病也。”以此命名恰极。

在下文“神瑛侍者”处有甲戌夹批:

单点“玉”字二。

甲戌眉批又化用刘长卿的诗句,解读木石前盟: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

刘长卿《戏赠干越尼子歌》,中有“一花一竹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之句,脂批用作了“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

木石前盟,是绛珠草下世报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的誓言。但这个“石”,既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石”,也是赤瑕宫神瑛侍者之“玉”石,与无缘补天、下世历幻之“石”无涉。

“石头”与贾宝玉合体,更重要的原因,是程伟元、高鹗刊印《红楼梦》,将艳羡红尘、下凡受享之“石”与神瑛侍者合体了:

只因当年这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这里,原来的“赤瑕宫”变成了“赤霞宫”,神瑛侍者也成了警幻仙子给“顽石”的命名。

蔡义江对此提出了质疑和批评:

石头是被“夹带”下凡的。后人妄改,将石头、神瑛侍者、宝玉三者合一,完全改变了作者让石头成为主人公“随行记者”的立意。

后人改“赤瑕”为“赤霞”,遂失去了作者虚拟宫名的寓意。

查阅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红楼梦》,并没有采用程本的文字,将历幻之石与神瑛侍者合二为一。书中注释,也采用了“三生石”之说和《圆观》的旧典。这当然是一种态度,对程伟元、高鹗妄加改动不予支持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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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手稿石与叙述者

“曾经锻炼、无材补天”之遗石,接受一僧一道帮助,下世历幻,并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既是故事的见证者,又是故事的记录者:

后来,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因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第一回中道:“出处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那么,这块“石头”,又成了故事的记录者、小说的叙述者,脂批也将“石头”视作小说叙述者,第一回有脂批云:

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指米芾,北宋书法家、画家、书画理论家,喜蓄金石古器,尤嗜奇石——引者注)不遇此石。

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元妃省亲一场,“石头”曾跳将出来,自叙一番: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

有人说,这段文字为脂批掺入,不足为证。甲辰本直接将其列入了脂批,称“此石头记自叙”。庚辰本将其列入正文,此处又有脂批:

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是(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

当代学者、作家高海涛先生撰写《纳博科夫:作为诗人的小说家》一文,作为邱畅女士《纳博科夫长篇小说研究》一书的代序,引入了“超叙述”的概念,并将《红楼梦》与《洛丽塔》进行了比较,指出: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开篇第一回就引入“女娲补天”的神话,并声称整个故事都是“字迹分明,编述历历”地铭刻在一片“顽石”上的,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发现手稿的故事属于“超叙述”,手稿中的故事属于“主叙述”,因此这片“顽石”(有人称之为“手稿石”)可视为全书的主要叙述者。“手稿石”的存在及其讲述无疑为全书前置了象征性和神秘感,而这似乎同样是《洛丽塔》的作者所要追求的效果。雷博士、亨伯特和纳博科夫作为小说中的三个叙述者,他们先后的出场隐伏着一个“发现手稿”——“增删手稿”——“评点手稿”的结构线索,虽然其文化语境是欧美的(如法律场景的预设),艺术手法是后现代的(如“元小说”的意味),但与前现代经典《红楼梦》的叙事精神也是接近和契合的。

高海涛先生指出了二者的相同,这里有必要辨析其中的不同。因为,呈现给读者的,并不是“手稿石”上的“超叙述”: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即使从了面上理解,《红楼梦》文本,并非如《洛丽塔》的主体部分,纯粹是亨伯特狱中所撰文稿,而是经过了多人抄录、修改,最后由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形成文本。第四回,述及护官符时,有这么几句话:

(门子)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这里,“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明显并非“石头”自述。“今据石上所抄云”一句,更是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故事的叙述者已经不是“石头”,而是另有其“人”,用了“石头”的记录,重新组织,巧为结构,形成当下的《红楼梦》文本。那么,这片“顽石”就不可再视为“全书的主要叙述者”。

《红楼梦》的叙述者,分明就是故事外的说书人,一开始就用“列位看官”,表明了自己的叙述者身份——故事外的异故事叙述者。在这样的总体框架下,引入不同的叙述者操控叙述视角,包括偶尔露面的下世历幻之“石头”,故事内的一僧一道,偏于功能型的人物甄士隐、贾雨村,还有偶尔客串叙述者的故事中人,如冷子兴、平儿等。小说开始,即将故事空间放在了洪荒宇宙,大荒山青峺峰无稽崖,以全知视角,也就是上帝之眼,看宇宙,看神界,看人世,就像宇航员从天和舱向外张望一样。而在在“石头”眼中,人世繁华,值得留恋,远非大荒山中、青埂峰下凄凉寂寞可比。在一僧一道眼中,人们在真假有无中迷失冲撞,追逐虚妄,纵有瞬息荣华,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贾雨村看到的是贾府“外面的架子”,冷子兴作为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看到的是贾府的“内瓤”,已走进坐吃山空的末世,安富尊荣者多,筹划者无一,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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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手稿石与曹雪芹

手稿石后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这仍然是“石头”口吻,而非曹雪芹心声,因为这是在石上手稿传抄、修改、披阅、增删之前,“石头”的概叹。

笼统地说,下世历幻的“石头”是故事的记录者,但实在不敢深究细查。即使是脂砚斋等早期批书人,也意识到了故事内叙述者与故事外叙述者的冲突,意识到这样模糊处理会淹没小说的真正作者。书中第一回有脂批(甲戌眉批):

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

脂批显然是将作者指向了曹雪芹,提示“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目的在于引导读者撇开作者故意设下的圈套,仔细欣赏《红楼梦》的叙事艺术。

由此可见,手稿石与叙述者、小说作者之间的边界还是很清晰的。“石头”下世历幻,并作了记录。而真正的文本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又没有直接出面,而是使用了故事外叙述者。

将手稿石与曹雪芹混为一谈,自甲戌本《凡例》始。《凡例》称:

是书“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

又说: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陈守志、邱华栋合著《红楼梦版本图说》,这样介绍甲戌本《凡例》:

关于凡例的作者,有人认为是出于曹雪芹手笔,有人认为是脂砚斋所作,有人认为是书贾伪作,观点颇多分歧,更多的则倾向于后两种观点。

《图说》称更多的倾向于后两种观点,也就是不承认出自曹雪芹,而是认定为脂砚斋所作,甚至是书商的伪作。《图说》又称:

多数研究者认为,凡例第四则和回前诗,是从脂批修改而来,作者是脂砚斋。

脂砚斋等批书人更有意在手稿石与曹雪芹之间划等号,这与正文中的脂批也是一致的。小说第一回,“无材补天,幻形入世”处有脂批: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

从一开始,脂批就有意将“石头”与曹雪芹联系起来,成了作者自况。将“石头”的不遇,与作者的不遇相类比,这是脂批的意思。曹雪芹是否曾以“石头”自况,是否因为“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而惭恨终生,因有关确切的史料太少,我们不得而知。但小说作者与“石头”并非一体,将曾经锻炼、已通灵性,偏又被遗落、不得补天的“石头”,与悼红轩中那个“彼阅十载、增删五次”曹雪芹合二为一,当然是误读,也会引发小说为自叙传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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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补天石与下世石

补天之石,重在灵性已通,下世历幻。若过分强调补天,必然会走到追问补什么天的路子上,补个人落魄之天?补家族衰败之天?补封建末世之天?欧丽娟在《红楼大观》中写道:

由此说来,若从“补天”的角度来看,所谓的“补天”,当然不是最原始的救世想象,在人文传统的象征用法里,意指对大我的群体世界进行安顿,所补的“天”、所救的“世”即为广大人群生活所寄的社会秩序,以儒家的理想来说就是经世济民,以贵族世家来说便是永保无虞,而双双绝缘于这颗无才补天的畸零玉石,诚所谓“于国于家无望”(第三回),因此加倍愧悔自责。

在欧丽娟看来,“补天”确实是一个宏大的理想,很有点修齐治平的意思。

易中天也是这么解读的,声称:

曹雪芹为什么要自我定位为补天石?考证其身世并没有意义,答案其实在这句话: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也就是说,曹雪芹要用贾府故事来探讨、追问和证明,他头顶上的那个天,那个以三纲五常为核心价值,君臣父子为伦理规范的文明秩序,还有没有补的可能。结论是没有。贾母后继无人,探春远走高飞,凤姐哭向金陵,都意味着所有的努力全是徒劳。就连贾政夫妇也不该是胜利者,那才真叫“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和欧丽娟一样,易中天也认定《红楼梦》要补的天,就是“那个以三纲五常为核心价值、君臣父子为伦理规范的文明秩序”。

这么走下去,得出的结论必然是,曹雪芹是“那个以三纲五常为核心价值、君臣父子为伦理规范的文明秩序”的守护者,《红楼梦》就是那个秩序崩塌、礼崩乐坏后的一曲悲凄挽歌,从而认定曹雪芹本人就是一个悲观论者、虚无论者。这很容易把《红楼梦》的宏大视野压缩、精神境界贬低,反倒不易进入曹雪芹的心灵深处、精神世界。

引用女娲补天的典故,就一定意在补天吗?李贺作《李凭箜篌引》,就没有从这层意思上使用,而是借此创造一种意象:“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既然存在补天和下世两个面向,那么可以认为,曹雪芹应用此典,重在此石曾经锻炼、已通灵性,重在通灵之石下世历幻,与其关心补天,不如关注历世,关注一个来自宇宙深处的精灵般的存在进入人世,对人世的体验、观察、和追问、表达。

曹雪芹应用这个典故,意在提供一个域外的视角和神明的支撑。故事起源于洪荒宇宙,由太虚幻境掌控,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进入茫茫人世,落脚在大观园中,演绎一段缠绵哀绝的爱情故事,又有诸多风流冤孽作为陪伴,而青峺峰下锻炼通灵、下世历幻的“石头”,一同见证了这些人和事。概而言之,故事起源于神界,有女娲,顽石,警幻仙子,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故事又转向人世,转入中都(长安)和南方(金陵、姑苏、扬州等),主要是在大观园中;神界与人世的沟通者主要是一僧一道,还有甄士隐以及诸多人物,他们沟通神界与人世的渠道是梦或者灵。这样的设置,实则是屈原“问天”传统的延续,借以寻找和确立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和价值,同时有在人间寻求知音回应的企图。自一开始,作者就通过通灵之石下世历幻这样的独特设置明确自己的宏大企图:这里要讲的故事不是一朝一代、一家一族之事,而是人在洪荒宇宙中的故事;问世传奇的目的,是向内心世界的拷问,是向灵性世界的求证,是向茫茫人海寻觅。叙事进程中,辅以隐喻、象征与谶语,给小说营造了一种冥想的氛围与哲思的况味,引导读者不断思索何为“故乡”,何为“他乡”,对“反认他乡为故乡”有更直接、更深沉的感悟。这与西方推崇的终极之问殊途同归: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红楼梦》同样也发出了这样的灵魂拷问。

曹雪芹在小说开头即许下庄重承诺,他创作的小说史无前例,绝非佳人才子小说可比。这也正是现代叙事学家韦恩·C·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所称的“'许诺的’性质”:“许多作品所共同的是:每部作品都在开头部分许诺要更多地提供这部分所展示的独特性质。”可以想见,曹雪芹的兴趣不在补天,无意于补封建之天,而在历史,在于搭建一个精美绝伦的红楼世界,创作出一部超迈古今的伟大传奇。

正如红学家蔡义江所说:“展示现实画面,描绘广阔生活场景,是《红楼梦》最大的特色。历来小说只着眼于故事情节,不看重生活。”曹雪芹将对佳人才子小说的批判,转化成了观察现实生活、把握社会本质的自觉,在处理小说与现实的关系上颠覆了传统,不仅广泛反映了社会生活百态,而且揭示了社会结构分层,并进一步展示了世事前行的轨迹和动力。曹雪芹既是群体社会的观察者,又是个体生命的体验者。俄国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认为,作家(小说)应该具备两种视野,第一视野会触及到重大的社会现实的本质因素,第二视野关注自身存在的问题,如生命的目的、生存的意义等具有相对稳定性的问题。《红楼梦》的第一视广阔而深邃,第二视野则洞悉幽微,触及灵魂,提高了人的感情的热度,开拓了人类体验的疆域。在林黛玉和贾宝玉心中,人存在于时间里,而时间却不归人掌握;人存在于空间里,而空间却外在于人,且无比阔大,时时衬托出人的渺小;春恨秋悲,无可奈何;赏心悦事,转眼即逝;流水落花,终归于无;一切的美好,都将随时光流逝,人只能在有限中体验,把体验转化为艺术,“ 诗意中栖居”,从而将有限扩展到无限,在艺术创造中实现永恒。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创造的叙事艺术,如叙述者使用,视角转换,讲述与展示,戏剧化,重复叙事,反讽应用,自由间接引语等等,即使与西方近现代小说相比,也毫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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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亲历石与历幻石

书中第一回,即通过“石头”之口,强调故事为亲身经历,书中女子是他亲睹亲闻,此书是这些人物的真传,没有妄加穿凿:

……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第一回中,又借癞头和尚之口,明言此书大概内容,讲的是绛珠仙子下世为人,以泪偿还神瑛侍者前世的灌溉之情,而“多少风流冤家”,也只是他们的陪衬。这也得到了早期批书人的回应,此处有脂批:

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

跛足道人随即回应:

“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

癞头和尚紧跟着就解释大旨谈情的真实指向,“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

“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因此一来,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这说明《红楼梦》里的许多爱情故事,都是宝、黛爱情故事的配角。同样可以说,林黛玉之外的异样女子,只是林黛玉的配角,一同承载着作者“使闺阁昭传”的意图。所谓亲历,所谓亲睹亲闻,是对寄居在大观园中、依附在贾宝玉身上的“石头”而言的,而非对悼红轩中彼阅增删的曹雪而言的。

宝黛二玉是现实中人,还是虚构之人?《红楼梦》是否也和《莺莺传》一样,史上实有其事,作者亲身经历,叙事文本与陈年往事大体一致?

其实,曹雪芹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已经讲清了虚构与现实的关系。脂批也曾代为回答,第十九回有这样一条针对宝玉、黛玉的批语:

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

这段批语,可注意者有四:一是宝玉是此书中写出来的;二是世上未见宝玉之人;三是今古小说传奇中也没这样的人;四是宝玉人物逼真,合目思之,可从书中走来。对黛玉,脂批也曾有类似的批语,宝黛二人都是虚构人物。总之一句话,太虚幻境终久是一个虚幻,人间没有大观园,世上没有贾宝玉,更没有林黛玉。

与曹雪芹同时代人永忠的《因墨香得观小说吊雪芹(姓曹)三绝句》,提供了文本外的佐证。爱新觉罗·永忠(1735—1793),康熙第十四子胤禵的孙子,曾任宗学总管、满洲右翼近支第四族族长,封授辅国将军,能诗,工书,善画。墨香(1743——1790年),名额尔赫宜,乾隆侍卫,曹雪芹好友敦敏、敦诚兄弟的叔父。永忠从墨香那里看到《红楼梦》,写下三首绝句,其中第三首是这样的: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

这位满清贵胄,曾经风光,而今落拓失意,有艺术修养。从曹雪芹的小说中,他既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熟悉的人和事,似曾相识,而又似是而非。曹雪芹写世家生活、家族兴替具有普遍性,得到了同代人、同类人的高度认同。这足以证明,《红楼》故事决非一人一家一族之事,而是“才人”不辞辛苦,用意搜集,而后杂揉重组、再造重生之作。构筑红楼世界,虚拟大观人物,曹雪芹表现出了丰富的想象力和伟大的创造力。

创作,当然要有生活基础,要用到熟悉的人和事。丝毫不用怀疑《红楼》故事中有作家家族的影子,有作家个人的经验。康熙朝曾有谕旨:“三处织造,视同一体,须要和气。”三处织造,指称江宁织造曹家,苏州织造李家,杭州织造孙家。《红楼梦》中,四大家族,“皆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号楝亭,包衣出身,其母做过康熙的乳母,年轻时就当上了御前侍卫,先后长期主持苏州和江宁织造署的事务,康熙一生南巡6次,曹寅接驾4次。这都是不争的事实。曹寅爱石,有数篇咏石诗,还作过一首《巫峡石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娲皇采炼古所遗,廉角磨砻用不得”;“嗟哉石,顽而矿,砺刃不发硎,系春不举踵。研光何堪日一番,抱山泣亦徒湩湩”。这与《红楼梦》中青埂峰下那块“顽石”何其相似!与曹雪芹有交往较多并留下诗文记录的敦敏、敦诚、张宜泉等,不乏皇亲贵胄,自家有园子,也养戏班。其中敦诚曾作《琵琶行传奇》,并在自家西园演练。曹雪芹受邀观看小部梨园演出并点赞,留下“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样的诗句,据称这是《红楼梦》中诗词之外曹雪芹唯一留下的诗歌残句。然而,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既非家族纪事,亦非个人传记,恰恰是要隐去作为模特原型的真人真事,以免对号入座。正如鲁迅先生论及创作、谈用模特时所言:

作家的取人为模特儿,有两法。一是专用一个人……二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从动作者相关的人们里去找,是不能发见切合的了。……我是一向取后一法的,当初以为可以不触犯某个人,后来才知道倒触犯了一个以上,真是“悔之无及”,既然“无及”,也就不悔了。况且这方法也和中国人的习惯相合,例如画家的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向来不用一个单独的模特儿的。(鲁迅《〈出关〉的“关”》)

所谓“真实隐去”,“假语村言”,正是选取生活素材,加以改造再生,如此而已。

自《红楼梦》传阅、刊行以来,就不乏“以考证之眼读之”者(王国维语),刻意搜索其中隐去的真事,往往牵强附会,甚至不惜捏造。胡适先生主张“自叙说”,被推翻后,周汝昌又创立“新自叙说”,称《红楼梦》是“生活实录”“作者自传”,把小说《红楼梦》的人物事件与曹雪芹家族中的人物事件相互印证,人人坐实,事事坐实,“不独人物情节,连年月日也竟都是真真确确的”。又有信以为真者,言称“《红楼梦》文本之内在脉络、本事内幕乃至精神大义等,均需索隐而获得揭示。”(《乔福锦:周汝昌先生与新红学百年》,载“古代小说网”)。这些观点既不符合作者本意,也不符合小说实际和真实历史。辨析“石头”身份,有助于我们捋清作者、叙述者、人物之间的关系,厘清文学作品与史实、家世、个人经历的关系,认清作者用典的意图和作用,从而摆脱索隐束缚,把握小说主旨,自主欣赏《红楼梦》这部伟大的艺术杰作。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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