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具是驾驭马匹时所使用的工具,具有无可替代的实用价值,因此在古代,马具一经发明或改良,往往能够迅速传播开来。中国马具既有自己的独创和发展,也接受着外来的影响,是不同地区间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遗憾的是,传世文献对马具的专门记述甚少,而考古出土的马具则以衔、镳、镫等金属制品为主,鞍、鞯、障泥等有机质的部件大多无法保存下来。相应地,以往的研究也更多集中于金属马具,有机质马具受到的关注较少,相互之间常常出现混淆的情况。本文以古代障泥为切入点,通过分析历史文献和考古材料,并结合日本、朝鲜半岛等地区的实物遗存,辨析几种不同的有机质马具,梳理出障泥的基本发展脉络。 一、障泥的产生——汉晋时期 在文献中,“障泥”一词最早见于魏晋时期。《世说新语·术解》载:“王武子善解马性。尝乘一马,箸连钱障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云:'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渡。” [1]另外较早的记录还见于《三十国春秋·南燕录》,据载“高句丽以千里马、生羆皮障泥,献于南燕” [2]。从这些文献资料中可知,魏晋十六国时期的障泥以织物或毛皮制成,而且下垂部分较多,故王济(武子)解下障泥之后,其马方肯渡河。 在考古材料中,西晋和十六国墓葬中常见鞍马模型,如洛阳春都路西晋墓出土的陶马(图一,1)[3],南京象山7号东晋墓出土的陶马(图一,2)[4],西安洪庆十六国梁猛墓出土的陶马(图一,3)[5],以及张掖骆驼城出土的魏晋时期木马(图一,4)。这些模型的马鞍两侧各悬挂着一块近似方形的物体,正是障泥。尽管在一些同时期墓葬中有马具实物随葬,但限于保存环境,我国尚未发现此类障泥实物。 那么障泥最早出现于何时呢?若《西京杂记》的记载可信,则至迟在汉武帝时期就有障泥了。更早的资料尚未发现。在考古材料当中,无论是秦兵马俑中骑兵所用的备鞍陶马(图三,1)[15],还是西汉早期的杨家湾汉墓中出土的陶骑马俑(图三,2)[16],均只配备了典型的软马鞍,却没有障泥的形象。在西汉晚期西安理工大学壁画墓的鞍马图中已经可以看到比较成熟的障泥形象(图三,3)[17],该墓所绘的骑乘用马全部配备有方形障泥,宽度与马鞍的长度基本相等,下缘大致和马腹平齐。这种形制的障泥一直沿用到东汉时期,而且较为普及。在东汉画像石、壁画等材料中出现的骑乘用马多配障泥。沂南汉墓画像石中的马厩图里有一副悬挂起来的马鞍,可以看出,此鞍为软马鞍,两侧分别垂下片状物体,亦应为障泥(图三,4、5)。图中的鞍具形象还反映出东汉障泥与马鞍连为一体的特点,跟西晋、十六国时期的可拆卸障泥似有不同。 (一)障泥、鞯、屜脊辨析 在以往的考古资料及研究成果中,障泥、鞯等有机质马具的概念经常出现混淆,故在此首先对它们进行辨析。 汉代及之前的传世文献中尚未见到“鞯”字,虽有“薦”字,但也很少用作马具,仅见《盐铁论》中的一例,而且指代不十分明确[24]。战国简册文字所见马具名物中有“鞍”字,而无确凿的“鞯”字[25]。在秦汉时期的陶鞍马俑上,马鞍之下多铺一块衬垫物。如秦俑坑陶马(图六,1)[26],在青州香山汉墓陪葬坑出土的彩绘陶马上表现得更加清晰,马鞍下有红边蓝地的毯子类物品(图六,2)[27],这样的衬垫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鞯。不过,从功能的角度分析,它似乎更接近后世所称呼的“屜脊”。 日本正仓院所藏马具均有详细记录,部分马具上还保存着古代墨书题写的名称,可信度较高。其中恰好有分别题名为“屜脊”和“鞯”的。屜脊的外形与鞯类似,但屜脊为一整片(图七,1),鞯为左右两片(图七,2)。使用时,屜脊被直接铺在马背上,鞯则分别绑缚在鞍的两侧,而后叠压在屜脊上(图七,3)[30]。屜脊的基本功能是防止马鞍磨伤马背,尤其是凸起的马脊骨部位。而鞯衬托在马鞍内侧起缓冲作用,防止木质的鞍座板硌伤马背。由此可见,二者在形态和功能上都有区别。 (二)南北朝至隋代的障泥 前述的北朝陶马和壁画均只有鞯而无障泥,相对而言,南北朝时期配备障泥的鞍马的确较少。观察配鞯的鞍马图像或陶塑可知,当时的鞯已能遮挡住大部分马腹,长度接近汉代的障泥,具备一定的遮挡泥水功能。大约障泥在这一时期属于较高级的用品,但非骑马所必需,故普通鞍马不使用。 从目前所见的考古材料来看,北朝时期的障泥多为簸箕形,与之前的方形障泥不同。例如洛阳北魏元邵墓出土的陶马,鞍袱下面覆盖着簸箕形的片状物(图九,1)[36],而且它下垂较多,下缘已超过马腹。这种簸箕形的片状物就是障泥,在偃师南蔡庄乡北魏墓出土的陶马上表现得更为清晰(图九,2)[37],尽管障泥的下半部分有残缺,但可以看出不少细节,障泥的悬挂的位置较低,而且覆盖在鞯的上面。 目前所见的隋代障泥的材料很少,主要集中在图像资料当中。如襄阳贾家冲南朝至隋初墓所出的画像砖上有一匹鞍辔俱全的仪仗马(图一〇,1、2)[40],该马配备有障泥,外观模仿皮毛质地,与北朝石棺床线刻画中的较为接近。河南淅川西陵隋代墓中出土的画像砖上有类似的仪仗马形象(图一〇,3、4)[41],可以清楚看到簸箕形障泥。从这些有限的材料初步判断,隋代障泥延续了南北朝障泥的样式。 A型 如国家博物馆所藏的唐代彩绘驯马俑,陶马的马鞍两侧分别用两根带子悬挂着障泥(图一一,1)[42],障泥非常宽大,位于最外侧,显然下面还叠压着鞯;高邮车逻唐墓出土的彩绘陶马上亦可看到类似的障泥(图一一,2),此障泥表面涂成灰褐色,虽然被红色鞍袱遮挡住一部分,但边缘清晰,明显覆盖在鞯的外侧。另外,这两匹陶马的障泥都比较长,远超过马腹。 B型 这是唐代产生的新样式,也是最为常见的样式。如西安鲜于庭诲墓出土的三彩马(图一二,1)[44]与洛阳关林唐墓出土的三彩马(图一二,2)[45],马鞍下有褐色的鞯,鞯的下面又露出浅黄色或白色的片状物,表面有模仿编织物的网格线,边缘较圆滑,下缘基本与马腹齐平,这就是障泥。孙机对此早有论述(图一二,3)[46]。前述日本正仓院里的8世纪马鞍也是这样进行组装的(图七,3),障泥很长,被衬在最内侧。 唐代以B型障泥为主,也发现了不少只有鞯而无障泥的例子,如陕西礼泉县唐郑仁泰墓所出土的彩绘釉陶骑马俑(图一四,1)[50]。B型障泥由于被鞯所掩盖,只能露出下边的一小部分。或许正由于这个特点,唐人一般更加重视对鞯的装饰,而不重障泥。《通典》记载,唐太宗设置号称“百骑”的骑兵队伍,“扈从游幸则衣五色袍,乘六闲马,赐猛兽衣韀” [51],这里的“猛兽衣韀”在其他史料中或作“猛兽皮韀”,就是指用虎豹等猛兽的皮毛制成的鞯。郑仁泰墓骑马俑所用的正是虎皮鞯,在传世的《虢国夫人游春图》中也有此类兽皮鞯(图一四,3)[52]。在前述鲜于庭诲墓及洛阳关林唐墓出土的三彩马上,鞯为黄褐色,可能为织物或皮革所制,而障泥表面均有斜向网格纹,更接近竹席一类的普通编织物。当然,高级贵族完全可以用高级材质的障泥,如在《虢国夫人游春图》中,出行队伍的第一匹骏马所用障泥应为织锦或刺绣所制(图一四,2),表面有唐代金银器上常见的鸳鸯图案,非常华丽。与之相比,图中其他的一些障泥尺寸更小,装饰程度也远不能及(图一四,3、4)。 整体而言,辽代的考古材料中所见障泥总数也不算多,如内蒙古宝山1号辽墓壁画中的鞍马图(图一六,1)[55]、奈曼旗陈国公主墓壁画里的鞍马图(图一六,2)[56]。这些图像中的障泥均衬在鞯的内侧,而且明显比鞯长出一截,这样的特征与唐代的B型障泥完全一致,应是对唐代马具的继承。 除了以上所举的例子,在辽墓壁画中最常见的是另一种形制的鞍具,如库伦M1的鞍马图(图一八,1)[59],宣化张世卿墓鞍马图(图一八,2)[60],敖汉旗白塔子辽墓鞍马图(图一八,3)[61],以及库伦M2的鞍马图(图一八,4)[62]。在这些图像中,马鞍两侧悬挂近似椭圆形的片状物,体量较大,上缘衬垫在马鞍的鞍座板下方,下缘与马腹平齐。在库伦M1和张世卿墓的鞍马图中还可以看出,片状物之下露出一块直接铺在马背上的毯子,这应是屜脊,而非一些研究者所认为的鞯[63]。鉴于辽代相关文献中关于“鞯”的记录较多,而障泥一词非常罕见,对照这些考古材料,笔者判断这种片状物应被视为一种大型鞯。但是从功能上看,它同时具备鞯和障泥的功能,是两者的融合,比唐代的B型障泥更加简便实用。 四、余论 通过以上的材料列举和分析可知,中国古代的障泥出现于西汉偏晚阶段,起初是为了遮挡泥水和马汗而设置的,但也开始注意到装饰性。汉晋时期的障泥多呈方形,使用的材料不尽相同。南北朝至隋代,障泥演变成簸箕形,悬挂在鞯的外侧,位置更低,装饰性意味更加突出。唐代出现了将障泥衬垫在鞯内侧的新样式,实用性有所提升。宋辽金时期,障泥与鞯在功能和外形上都逐渐发生融合,最终演变为蒙古鞍具中的“韂”。 从前文的分析还可发现,障泥并不是一种独立的马具,实际上它与鞍、鞯、韂这一整套的马具密切相关。以长时段的视野来观察会发现,障泥的产生、发展、转变是一个较为复杂的过程,既有本身功能性的考虑,也贯穿着与域外文化的交流;它不仅受到外来影响,同时也向外传播,尤为明显的是朝鲜半岛和日本,长期深受中国马具的影响。这些地区至今还保留着珍贵的早期有机质马具实物,有助于我们反过来理解中国的马具。当然,限于材料的整体匮乏和笔者学力之不足,以上对古代障泥发展脉络的勾勒还是相当粗略的,存在不少的推测成分,还有一些更为深入的问题如障泥的等级特征,尚未加以讨论。唯有寄希望于更多的考古材料,以弥补缺漏。 (作者:李云河,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另此处省略注释,完整版请查《江汉考古》2022年第5期) 责编:段姝杉 审核:方 勤 陈丽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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