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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艺术钉住了脚

 海纳华 2022-11-18 发布于上海
来■本报记者 黄玮

60岁的茅善玉,决定重新起跑。起点是,她刚刚捧得的第十七届文华表演奖。

与沪剧艺术同行48载,茅善玉领略过她的繁盛,也承受过她的寂寞,凭着一股子韧性坚持与开拓着,成为沪剧艺术领军人物。

站在这高高的起点,茅善玉往前眺望:希望沪剧不断创新,把沪剧带到一个更大的叙事框架里;希望沪剧不断开拓,让沪剧的思想精神符合时代前进的需要。

茅善玉

1962年出生,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第十七届文华表演奖获得者、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沪剧代表性传承人、上海沪剧院原院长。

本能地回答

那日,远在敦煌的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给正在参评第十七届文华表演奖的茅善玉打电话:“你已经受到那么多观众欢迎,戏大家也喜爱,这已经是最好的奖赏了。观众欢迎是最重要的,一切该怎么演就怎么演,不用想太多。”

现实中的“敦煌女儿”樊锦诗,对沪剧里的“敦煌女儿”茅善玉这番鼓劲的话,被后者比喻为“一颗定心丸”。

2022年9月15日,茅善玉凭着“该怎么演就怎么演”的沪剧《敦煌女儿》中樊锦诗一角,荣获文华表演奖。

解放周末:“60岁后要重新起跑,只要我还唱得动,就会一直为观众唱下去……”以文华奖作为重新起跑的起点,这样的奔跑势必不同寻常。

茅善玉:得奖以后,我“官宣”了一下:即将转换跑道重新起跑。我觉得人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不同年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使命,要担当不同的责任。

我12岁开始学沪剧,走上了这条艺术道路,其间得到了很多老师的悉心培养,自身也特别努力,喜爱这个行业。是“天时、地利、人和”让我在艺术的道路上顺利地前行。我一直说的是,我要感谢这个时代。如果没有时代的大发展,可能我就平庸地生活着。

我学戏比较早,人生这60年,在学戏、演戏的道路上就走了48年。回头来看,很感慨,也觉得特别有意思。

解放周末:时代的发展与岁月的积淀,合力造就了您的艺术生涯。

茅善玉:我是无意之中选择了沪剧,走上了艺术的道路,但这成了我终生的事业和热爱。

我12岁那年,上海沪剧团(现为上海沪剧院)的老师来学校挑选沪剧团学馆学员。老师让我唱歌,我就唱个歌。一听,认为我的声音不错,音准也很好。然后,过一关,再一关,我通过了学馆的招生考试。其实,那时候,我还不了解沪剧这个剧种,甚至不知道沪剧是用上海话来唱的。

解放周末:没想到,48年前您艺术的起点竟是一个偶然。

茅善玉:沪剧团老师来我家征询意见的时候,我母亲有点犹豫。她觉得我还那么小,唱戏好苦的,不太舍得。沪剧团老师就问我了:你愿不愿意?我想也不想,本能地就回答了一句:我愿意。

演戏要走心

最初的舞台,掌声没有响起。

“那是刚毕业时参加沪剧《星星之火》的演出,演一个包身工,唱词短短、戏份寥寥,可没想到,就10分钟的登台,她就'牺牲’了。一句'妈妈,赶快救我出火坑’,一紧张,不但高音没上去,唱到后半句还失声,观众的'倒彩’排山倒海而来,茅善玉觉得自己几乎是被轰下去的。”

媒体的报道,记录下茅善玉彼时从学馆迈向舞台的窘境。

“事故”接二连三,老师怀疑这孩子“老天爷不赏饭”,茅善玉自己也越唱越迷惘。

解放周末:“倒彩”排山倒海而来,初出茅庐的您靠什么坚持了下来?

茅善玉:那个时候,对我来说确实很难。老师们在犹豫,是让我留下来继续唱戏,还是让我转行去服化组。

我不懂科学的唱法,就是张嘴“哇啦哇啦”唱,很容易把嗓子唱坏,就有老师觉得我不是做演员的料。也有老师建议再看一看,因为这个孩子就是唱沪剧的嗓子,唱出来的声音有沪剧的味道。

我的老师觉得我不唱戏,很可惜,但是嗓音的问题不解决,肯定没前途。他甚至对我说,看你在台上演出,我就想在台底下挖一个洞钻进去。他这句话很刺激我,但是,这种刺激有时候也是需要的。

解放周末:成为一种反向的力量?

茅善玉:对。反向的力量,让我反弹起来,下决心要解决问题。我运气好的是,在这个当口,沪剧团来了声乐老师。三位声乐老师,团里分配学员跟着他们学,都是固定的。不过,我主动出击,“瞄”准了一位更适合自己的老师,去蹭他的课,见缝插针地求教。我学得用心,也有悟性,这位老师也愿意教我,教给我科学的发声和用气方法。我不断地感受、琢磨、总结,渐渐懂得怎么控制声音了,越唱越有味道。

解放周末:人们说,科学发声和用气、真假声结合的演唱方法,让茅善玉找到了继续舞台表演的“一线生机”。但归根结底,是您的用心与悟性让自己获得了“一线生机”。

茅善玉:艺术,到最后就是心与心的相遇,所以,演员对艺术的理解与表达都离不开“用心”两个字。

我们遇到了许多好老师,他们也是这样启迪我们的。比如,杨文龙导演为了培养沪剧新人,来给我们导戏,让我们启蒙时不走弯路。再加上编剧余雍和老师、作曲的万智卿老师,他们“三驾马车”来到我们青年团,教我们怎么进入角色、怎么与角色交流,让我们不必照搬老师的表演,而是要懂得怎么去理解人物。

解放周末:舞台上的形象,其实需要从演员的内在生发出来?

茅善玉:是的。老师们让我们写角色的人物自传,教我们怎么分析剧本和角色,怎么领会台词后面的意思。后来,我们班的学员演戏个个都好,就是因为知道演戏要走心。

泡茶“慢慢浓”

学戏十一载,茅善玉“梅花香自苦寒来”。1985年,23岁的她荣获第二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在沪剧舞台上大放异彩。

由沪剧《一个明星的遭遇》改编的沪剧电视连续剧《璇子》的风靡,又让沪剧演员茅善玉走出一方舞台,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

“好戏连连”:《一个明星的遭遇》《姊妹俩》《魂断蓝桥》《牛仔女》《碧海青天夜夜心》《今日梦圆》《董梅卿》等一部部优秀剧目的演出,积累了她的表演经验,也使她赢得了沉甸甸的荣誉与奖项。

解放周末:在沪剧《一个明星的遭遇》中饰演电影明星、歌手周璇一角,使您脱颖而出。那个时候您刚刚出道,怎么会轮到您担纲主角?

茅善玉: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在这个背景下,《一个明星的遭遇》的创作注重回归文艺规律,表现人物的真情实感。这是一个改变,也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和兴趣,所以大家都想演这个戏。后来,团里从培养沪剧新人的角度出发,决定从我们这帮刚毕业的小孩中选角。在这种宗旨下,就选上了我。

进剧组第一次会议后,导演和编剧给我一堆材料,有剧本、周璇的唱片和关于周璇的资料,说你去听一听、看一看,感受一下。我把周璇的一堆照片放在我家吃饭的八仙桌上,进行分类、总结,琢磨她不同时期的眼神、表情、动作,衣服怎么穿、脚是怎么放的。虽然,这是我演的第一个戏,没什么创作经验,但我走的第一步是分析人物,我走对了。现在回头来看,这点非常重要。

解放周末:在扮演她之前,先要真正认识她。

茅善玉:是的。我从团里借了一个录音机,每天只要睁开眼睛,就放周璇的唱片听,让自己沉浸在周璇的“世界”里。因为老师教我说,你要像茶叶一样泡在水里,“慢慢浓”。

解放周末:这一部戏,给予了您许多的艺术感悟。

茅善玉:最令我感动的是,这个戏汇集了许多沪剧名家,这些名家众星拱月,把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拱起来了。我即使再嫩、再没有经验,因为他们各个都好,带着我走,让我在舞台上积累了很多经验。

许帼华老师还把我带到她家里,给我辅导。到她家,先吃饭。她炒一个油爆虾,这个油爆虾怎么这么好吃!这味道,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导演杨文龙老师也叫我去他家,有时他和编剧余老师在家里谈戏,我虽然不说什么,但这个氛围我感受到了,知道艺术应该怎么样探讨,这种耳濡目染对我的成长是非常有帮助的。

解放周末:艺术在“润物细无声”。

茅善玉:那些老师们在无形当中教会了我很多。我记得,丁是娥老师和我排一出小戏时,让我去她家学一段唱腔。那天,我如约而去,进了她家家门,她女儿和我说,丁老师在楼上。上楼的时候,听到丁老师在唱戏,看到她拿着一个剧本打着节拍,剧本上一行行的字就被她那么好听地唱了出来。我就站在那个楼梯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脚被钉子钉住了。

解放周末:被艺术钉住了脚?

茅善玉:我不能动了,就觉得好激动、好钦佩:怎么沪剧的唱腔可以这样就流淌出来了,这么好听,这么动人?!我站在那里,思绪飞出来了,心里暗暗想着,将来要像丁老师一样自己设计唱腔。那一刻,给了我巨大的冲击力。

解放周末:而您几十年在舞台上的出色表演,也让观众感受到了“被艺术钉住了脚”的另一层深意——对艺术与舞台的持久热爱。

茅善玉:好的艺术是直指人心的。那一天,我好像突然开化了。沪剧对我来说,不再只是一个饭碗。因为了解,才会去爱。因为爱了,才可能更了解。我与沪剧产生了内在的深层联系,这支撑了我在舞台上的坚持。

解放周末:几十年之后,评论家这样写道:“说回到《敦煌女儿》,茅善玉不仅是这部戏的监制和领衔主演,还是主角樊锦诗这一角色的唱腔设计者,也就是说,茅善玉是根据角色设计了唱腔。”您那被钉住的脚,终于跨出了由理想到现实的一步。

茅善玉:我想,是榜样的指引加上我自己的坚持,合成了那“一步”。这对我来说,意义不同寻常。很多年前,我已开始在戏里参与唱腔设计,《敦煌女儿》是我首次设计了戏里的全部唱腔。因为,沪剧最大的特点,就是她和时代是紧密相连的,传统戏少,新创戏多,很多新戏本没有约定俗成的唱腔可循,如果不创新,就难以和时代紧密契合。沪剧赋予了每代沪剧人更多创造的可能性,也提出了创新的必然要求。

无畏得过分

2002年初,不惑之年的茅善玉,挑起了上海沪剧院院长一职。

走马上任,对于剧院的发展、沪剧的未来,茅善玉不仅有惑,更知不易。上任第一个月发工资,钱是借来的。

再难,也要演戏。上任后推出的第一台戏《石榴裙下》,她大胆创新,凭着集资的创举筹得资金,打了一个翻身仗。

如今提及,茅善玉后怕,直言当时的自己无畏得过分。不过,她无悔:“我很感谢让我成长起来的那些'坎’,也喜欢过'坎’时铆足了劲的自己。那种全力以赴的感觉,至今想来都很酣畅。”

解放周末:作为当时上海国有文艺院团中最年轻的法人代表,茅院长走马上任烧了什么火?

茅善玉:当时我并不想当这个院长,我认为我是一名演员,应该把更多的时间献给舞台。但领导找我谈话,说现在沪剧观众流失得很厉害,需要懂沪剧的人接过传承、弘扬沪剧的接力棒。因此,我接下了上海沪剧院院长这份工作。

我想要做戏,但院里没有钱。我胆子很大,想到自己在管理学书里读到的方法,决定大家集资来做戏,得到了院里职工的积极响应。我请回了老同学孙徐春搭档,用集资款搞了一个股份制的戏《石榴裙下》。但做到一半,我就害怕了。幸亏这个戏后来做成功了,赚回了本钱,还取得了不错的经济效益。

解放周末:所以,《石榴裙下》是您所率领的沪剧院的“吃螃蟹”之举。

茅善玉:算是一个创新。当时,我们没有“等靠要”,而是主动想办法来做事。

解放周末:假如不成功,怎么办?

茅善玉:不敢想!

解放周末:您既是明星,又是管理者,多重身份带给您怎样的独特体验?

茅善玉:我觉得自己跟很多做演员、做明星的不一样,这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的经历比别人更丰富,或许体验也更复杂。作为管理者,会更多地面对不同的问题与意见、对你的各种各样的疑问甚至质疑。但我这个人是有点韧性的,我认准了目标,就会坚持往前走,即使过程中碰到许许多多的问题。

解放周末:这些问题中还包括沪剧在当时的寂寞状态。

茅善玉:是的,我见过她最美好的时候,也经历过她寂寞的时候。但我始终觉得,沪剧就像黄浦江的水,永远在流淌。繁盛的时候也好,寂寞的时候也好,对一个剧种来说,没有变化可能就意味着死亡。为此,我们每个戏从题材到创作再到唱腔,都需要不断地求新、不断地创新。

上海的声音

如果上海是一种声音,这声音里应该有在上海土生土长的沪剧。

作为上海地域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剧种,沪剧200多年的演唱里,有关于上海城市发展的艺术表达,有关于上海城市文化发展的独特演绎。而这些,汇聚成一个声音里的上海。

作为沪剧领军人物,茅善玉对这个“声音”有着自己深刻且深情的理解:“沪剧具有丰富的海派文化内涵,是最能代表上海这座城市的声音。'与时代同步,与城市同行’,这是我的座右铭,也是我的目标。”

解放周末:“当朴素的角色创造理念升华为一种表演境界时,茅善玉最深切的感悟是演戏要贴着人物的灵魂。”很多年之后的《敦煌女儿》舞台上,观众从您的表演中读懂了您最初走上舞台时对于表演的憧憬。

茅善玉:这是老师传授给我们的舞台真理,也是我们一路走来的努力与体会。

这部《敦煌女儿》浓缩了樊锦诗老师从25岁到80岁的人生经历,人生跨度很大,角色的精神气质也与众不同。我在舞台上塑造过很多角色,这个人物创造最为独特,也最具挑战性。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很难,因为我过去的表演经验,都无法真切地告诉我如何来塑造这个角色。

解放周末:那又是什么告诉您如何塑造这个角色的?

茅善玉:只有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人物可以告诉我。这个时候,我应该索性放下那些表演经验,实打实地走进剧中人物的心灵。为此,我和主创团队多次到敦煌采风,我与剧中人物樊锦诗老师也成了多年的“忘年交”。

解放周末:用在上海土生土长的沪剧,来刻画坚守大漠半辈子的“上海女儿”,这本身就是一次很巧妙的“相交”。

茅善玉:这也是我10年前想要做《敦煌女儿》的一个触动点。这部戏10年的坚持与不断改变,我们经历了很多,也感悟了很多、收获了很多。

最早,我向樊锦诗老师提出想做一部讲述她人生故事的沪剧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不同意。她说,戏剧要有矛盾冲突,我和老彭(樊锦诗丈夫)也没闹过离婚,有什么可演的呢?但我特别坚持,因为,我知道这个戏真正要展现的是一个剧种的人文高度和精神厚度。而这位坚守大漠半辈子的“上海女儿”的动人故事,无疑是非常好的载体。

解放周末:这些年来,在追求沪剧艺术的人文高度与精神厚度的路上,上海沪剧院在不断探索着前行。

茅善玉:沪剧的发展,始终和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变迁、这座城市所弘扬的精神紧密相连。过去,我们的前辈艺术家们是这样做的,如今,这依然是我们不变的使命。

除了《敦煌女儿》获得好评,上海沪剧院这些年在创排新作的路上没有停止过脚步,如《邓世昌》《一号机密》《陈毅在上海》等。沪剧就像黄浦江的水,永远在流淌,流淌出生机勃勃的上海“声音”。

我心中有这样一个目标:希望自己不断进步,希望沪剧不断创新,把沪剧带到一个更大的叙事框架里;希望沪剧不断开拓,让沪剧的思想精神符合时代前进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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