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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书 《性自命出》 中 “道四术” 探析

 假如明天来临_ 2022-11-18 发布于上海

匡 钊

    摘要: 孔子所设定的 “ 为己之学” 的问题域, 在其后学中得到扩充与发展。 郭店简书 《 性自 命出》 从 “ 道四术” 的角度, 揭示了孔子后学对于孔子所提出的 “ 博文”、 “ 约礼” 与 “ 自省” 等 修身进路的继承与拓展。 结合 《 大学》、 《 中庸》 等传世文献, 总结起来, 孔子后学同时关注三条 修身进路: “ 心术” 或精神修炼、 《 诗》 《 书》 之术或经典学习以及礼乐之术。 其中 “ 心术” 被 认为最为重要, 并经孟子的发展, 而在传世文献中勾画出先秦儒学最具代表性的形象。 关键词: 郭店楚简; 道四术; 心术; 诗书; 礼乐 中图分类号: B2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3-854X( 2012) 07-0058-06

孔子在自己对人自身存在的反思中, 围绕个人 的人格品质塑造, 建 立 了 一 个 全 新 的 专 门 问 题 域 (problematique), 即所谓 “为己之学”。 这一问题域 为孔子及其诸弟子所设想并践行的伦理生活划定了 边界, 并在多个维度上呈现为一系列传统上所谓的 修身工夫问题。 在漫长的历史中, 与之相关的问题 在孔子之后早期儒家谱系中的表现, 却总因为 “文 献不足” 的缘故, 而隐蔽在理论家目力所不能及的 幽暗之中。 幸而拜郭店楚简中所见的儒家未传世文 献所赐, 孔孟之间儒者 ① 的所思所想, 已经大体呈 现在学术界面前。 以郭店简书 《性自命出》 为基本 参照, 我们目前已经有可能从新的角度继续讨论早 期儒家 “为己之学” 更为完整的面貌。 

一、 由 “道” 至 “德” 的观念丛 

    “道” 这个字眼堪称中国哲学史上最重要的关 键词之一, 经常被先秦诸子用来指称他们所欲探究 的某个最为根本的原则。 在孔子那里, 为他所时常 提及的 “道”, 其意指大约便包含在答齐景公问政 时的回应中: “君君, 臣臣, 父父, 子子。” (《论 语·颜渊》) 孔子的这个回答, 同时涉及了公共政治 治理与个人伦理生活两方面的内容, 而这些内容如 借 用 子 产 著 名 的 对 举 “天 道 远, 人 道 迩, 非 所 及 也, 何 以 知 之?” (《左 传》 昭 公 十 八 年) 中 的 言 语, 便都属于 “人道” 的范围。 孔子曾经明确区分 人生中存在 “可求” 与 “不可求” 的内容, 此即劳 思光所谓 “义命之分” ②, 而这种区分被其后学在 郭 店 简 书 中 总 结 为 : “有 天 有 人 , 天 人 有 分 。 ” (《穷达以时》 ③ ) 在此种 意义上, 暂时悬 置 “天” 的问题, 孔子与其后学一方面对人生中难以掌控的 内容怀抱无所谓的态度, 另一方面则更加专注于追 求自身可以控制的, 任何人只要愿意, 通过自己的 努力便可以对其加以实现的政治与伦理价值, 即对 于 “道” 在 “人道” 层面上的 “可求” 内容表现出 持续的关注与强调。 

    《性自命出》 ④ 中大书 “唯人道为可道也”, 正 是对于上述倾向的一个明确的总结。 《大学》 开篇 即言及的 “大学之道” 与 《中庸》 开篇所谈的 “率 性之谓道”, 所关注的应该说也都是类似于 《性自 命出》 中所言的 “人道”。 随着孔子后学对于 “人 道” 思考的深入, “道” 的观念逐步进入到 “为己 之学” 的问题域当中并成为其核心, 进而引出了如 何 “成德” 的问题。 总览孔子后学在 “为己之学” 的问题域中思考的深化, 他们大体主张以 “成德” 为目标的 “人 道”, 须 围 绕 “性”、 “情”、 “心” 等观念展开, 而此过程则从不同角度涉及着 “教”、 “学”、 “习” 等观念。 上述过程被孔子后学总称为 “修 身”, 此 如 《大 学》 所 言: “自 天 子 以 至 于 庶 人, 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对于这种个人伦理生过程, 在 《性自命出》 中可以发现一个非常精确的 定义: “闻道反己, 修身者也。” “反己” 也就是 孔子早先 所言 “君子求 诸 己” (《论 语·卫 灵 公》) 的意思, 而这种努力使 “人道” 在人自己身上得到 实现的主张, 也为其后学所继续强调, 如 《成之闻 之》 有言: “古之用民者, 求之于己为恒”; “君 子之求诸己也深”。 这种 “求己” 的姿态, 更在上 文中被称为 “本”, 并被认为是唯一可行的修身方 案: “不求诸其本而攻诸其末, 弗得矣。” “反 己” 或 “求 己” 的 结 果 便 是 人 性 的 养 成, 而 其 方 式 便 如 《中 庸 》 所 言 : “率 性 之 谓 道 ” ; 《性自命出》 所言: “长性者, 道也。” 在前一文本 中, 与 “道” 相对的培养措施乃是 “教”: “修道 之谓教”; 在后一文本中, 相应的措施则是 “习”: “养性者, 习也”, 更精确地说: “习也者, 有以习 其性也。” 这里所谓 “习”, 其意思不外也就是与以 往为孔子所强调的 “学” 相同, 如 《性自命出》 还 有 “其性 [使然, 人] 而学或使之也” 的说法, 都 是 反 复 强 调 , 人性的塑造实际上是一个 “ 学 ” “习” 的问题, 而 《论语》 开篇即教导 “学而时习 之”, 本意大约也是向我们提示上述这些意思。 与 “学习” 相对的观念便是 “教”, 典型的说法如 《性 自命出》 所言: “四海之内, 其性一也, 其用心各 异, 教使然也。” 通过 “教” 的方式, 最终使 “性” 达到公认的理想状态, 而其过程却不但与 “心” 相 关, 同时也可能经由不同的进路——“用心各异”。 孔子与其后学在 “为己之学” 的问题域中, 将 “道 ” 、 “德 ” 、 “心 ” 、 “性 ” 、 “情 ” 、 “教 ” 、 “学”、 “习” 等一系列观念通通扭结在了一起, 形 成了一个对于上述求己修身过程整体的、 相对完整 的、 相互关联的 “观念丛”: “成德” 的总原则被 称为 “人道”, 此 “道” 始 于 “情”, 经 由 “教”、 “学”、 “习” 的过程而展现被称为 “人性” 的伦理 进程, 同时上述不断完善的进程又与 “心” 密切相 关。 对于这些内容, 或可以源于早期儒者的两句话 总结之: 教所以生德于中 (《性自命出》); 君子学以致道 (《论语·子张》)。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 前一句话里的 “中”, 所 指也就是 “心”。 

二、 “道” 之 “四术” 

    《性自命出》 这篇佚文, 基于上述由 “道” 抵 “德” 的观念丛, 所提出的最为重要的观点, 便是 主张: “虽有性心, 弗取不出。” 这也就是说, 人 性作为成长的过程、 人心作为成长的动力, 均有待 于一定的修养工夫方能达到欲收取的最终效果。 至 于 “性” 如何经由 “取” 的方式而得到揭示, 便与 “道” 及 其 一 系 列 具 体 的 展 开 有 关。 《性 自 命 出》 中所提及的 “教”、 “学”、 “习” 等等, 都是对于 以 “道” 成 就 人 性 的 进 一 步 说 明, 此 正 如 其 文 所 谓: “长性者, 道也。” 对于此早期儒家思想中塑 造 人 格 的 “道” 在 具 体 实 践 层 面 上 的 内 容 细 节 , 《性自 命 出》 中有一句无比重要的论断: “凡 道, 心术为主。 道四术, 唯人道为可道也。” 

    “道 四 术” 中 的 “道”, 也 就 是 后 文 所 谓 “人 道”, 其不但与子产所曾经言及 的 “天 道” 相 对, 也与其他一些类型的 “道” 相对。 郭店简书 《尊德 义》 有言: “圣人之治民, 民之道也。 禹之行水, 水之道也。 造父之御马, 马之道也。 后稷之艺地, 地之道也。 莫不有道焉, 人道为近。 是以君子, 人 道之取先。” 这种说法, 便是将 “人之道” 与 “水 之道”、 “马之道”、 “地之道” 并举, 且进一步主 张 “人道” 的切近性与优先性。 荀子也表达过类似 的看法, 并将 “人之道” 称为 “君子之道”: “道 者, 非天之道, 非地之道, 人之所以道也, 君子之 所道也。” (《荀子·儒效》) 这种 “人道” 或 “君子 道” 的所指, 在孔子后学看来便是修身、 过一种伦 理生活、 改变自身人格品质的总原则, 更进一步, 我们能很容易地从 《性自命出》 中识别出这种修身 总原则的一个细目来。 

    在传世文献 《大学》 当中, 早有一个为众人所 熟知的 “大学之道” 的 “三纲八目”, “三纲” 所 讲 都 是 一 回 事, 重 点 只 在 于 “成 德”, 而 “八 目” 从大处看有一个由内而外、 推己及人的次第——前 四目讲的都是修身工夫, 而后面则是修身之后自己 德性的推广⑤。 专就 “格、 致、 正、 诚” 而言, 其 涉及的只是一个由外物而及于人心的过程。 相比之 下, 《性自命出》 这篇简书, 则从修身实践的具体 操作层面上, 为我们揭示出了数条 “人道” 下辖的 修身的平行进路。 后一方面的内容, 在三个方面显 得特别有意义: 首先它提供了一个 《大学》 所提出 的修身的先后次第之外的多路径模式; 其次这个修 身 的 多 路 径 模 式 也 并 不 如 《大 学》 一 样 仅 仅 限 于 “心”; 最后 《性自命出》 中明确主张的多条修身路 径, 恰能与以往孔子奠定 “为己之学” 的大体规模 时所提出的观点衔接起来。 

    《性自命出》 对上述内容的完整揭示如下: 凡道, 心术为主。 道四术, 唯人道为可道也。 其三术者, 道之而已。 《诗》 《书》 《礼乐》, 其始出,皆生于人。 《诗》, 有为为之也; 《书》, 有为言之也; 《礼乐》, 有为举之也。

对 于 这 段 文 字 的 意 思, 学 界 目 前 有 不 同 的 看 法。 池田知久结合其他先秦传世文献认为, 《性自 命 出》 中 “道 四 术 ” 是 分 别 与 “天、 地、 鬼 神 、 人” 有 关 之 术, 而 所 谓 “人 道” 不 外 也 就 是 “人 术”, 且联系前文来看, 此 “人道” 或 “人术” 便 以 “心 术” 为 主⑥。 相 对 于 这 种 观 点 , 李 零 联 系 《性 自 命 出 》 中 的 原 文 , 主 张 “道 四 术 ” 说 法 的 “意思是说道有四术, 其中第一术是 '心术’, 即心 理感化的方法, 而 '心术’ 属于 '人道’; 其他三 术, 即 '诗’、 '书’、 '礼乐’, 它们都是从心术 派生, 并 受 心 术 指 导” ⑦。 丁 四 新 也 持 同 样 看 法: “'道四术’, 即是心术、 诗术、 书术、 礼乐术。” ⑧ 从以上引文原文来看, 李、 丁二人的说法应该更符 合原文的意图, 而池田对问题的理解则缺少有力的 证据支持。 

    理解上述争论有两个关键, 其一是如我们前文 所言, 《性自命出》 文中单举出的 “道” 字, 实际 上就相当于 “人道”, 而此 “人道” 与 “水之道”、 “马之道”、 “地之道”, 或者 “天之道”、 “鬼神之 道” 等等完全是平行的, 虽然更为重要、 优先与切 近, 但它们归根结底仍然处于相同的层次, 都是对 “道” 的 不 同 类 型 的 说 明 ; 其 二 则 是 在 “道” 与 “术” 之间存在某种严格的上下级区别, 这两个观 念则正好处于不同的层次———比喻性地讲, “道” 乃是大路, 而 “术” ⑨ 则是小径, 概而观之只一条 大路, 细看它却是由若干条小径共同组成。 

    据此整体来看, 《性自命出》 中所论及的构成 “人道” 的那些分支之 “术”, 所指便是修身的不同 路径, 它们虽然大体平行, 但其中 “心术” 被认为 最 为 重 要 , 也 就 是 “心 术 为 主 ” , 甚 至 其 他 三 种 “术” 的 具 体 实 践 过 程 也 都 离 不 开 “心” 的 作 用。 在先秦哲学语境中, “心” 所指示的乃是人的主观 精 神 能 力 , 而 这 种 精 神 能 力 , 无 论 对 于 《诗 》 、 《书》 的学习, 还是对于礼乐的训练, 都具有指导 作用——原文所谓 “其三术者, 道之而已”, 文中 的 “道” , 便 是 《诗》 《书 》 礼乐之术受到心 术 “引导” 的意思。 至于 “唯人道为可道” 中的 “唯” 字, 应是句首语气词, 而不应作 “只有” 讲, 全句 话的 意 思 是 说, “人 道” 可 以 从 “心 术”、 《诗》 术、 《书》 术与礼乐之术这 “四术” 的角度加以展 开与言说。 

    “心术” 这个术语, 本来就是战国时代一个得 到广泛运用的重要观念⑩。 《性自命出》 中提及的 包 括 “心 术” 在 内 的 各 种 “术” , 不 但 均 是 对 于 “道” 的具体说明, 且其实质上更是低于 “道” 的 层次的下级观念。 在这种意义上, “术” 与先秦另 一个有关的观念 “技” 类似, 此两者与道相比, 均 低一个级次。 结合广为流传的 “心术” 的术语性用 法来看, 可以发现所谓 “术” 被认为与人心的参与 有关, 而所谓 “技”, 则往往与身体的运用有关。 战 国 时 代 对 于 “术” 的 上 述 种 种 用 法, 可 与 《庄子·养生主》 中庖丁所言 “所好者道也, 进乎技 矣” 相对照。 这里庖丁所谈论的 “技”, 便是 《养 生主》 前文中提到的那个神乎其神的宰牛技巧, 包 含了一系列无比精妙的身体活动在内, 但却没有丝 毫心智的故意参与。 《礼记·王制》 则是同样能见 出上述区 别 的 文 本, 其 中 明 确 谈 到 “执 技 论 力”, 并有言: “执技以事上者, 祝、 史、 射、 御、 医、 卜及百工。” 文中提及的各种身份的王臣, 均为掌 握专门技能的 “技术专家”, 而他们的日常工作大 约被认为较少要求精神能力的参与。 与庖丁、 “百 工” 等人的 “技” 相反, 有关 《诗》 《书》 礼乐的 教学与训练, 在孔子后学看来则要求积极的心智的 参与, 故其在 《性自命出》 中被称之为 “术”。 

    完全相同的 “四术” 这个词, 也曾出现在 《礼 记·王 制》 当 中, 只 是 其 所 涉 及 的 内 容 略 不 同 于 《性自命出》 ——缺少了 “心术”, 且将礼乐之术二 分: “乐正崇四术, 主四教, 顺先王 《诗》 《书》 礼乐以造士。” 与这些说法相比, 《性自命出》 因 为加入了 “心术” 的项目, 其对 “四术” 的划分, 则稍微显得有些古怪。 《王制》 完全从最基本教学 科目的角度出发, 将 《诗》、 《书》、 礼、 乐之术四 分, 颇 为 齐 整, 缺 陷 是 未 论 及 “心” 的 地 位, 而 《性自命出》 单独列出 “心术”, 至于对其余三术的 划分, 则并未严格遵循最基本的教学科目。 简书将 《诗》、 《书》、 礼乐之术三分, 将礼乐训练合并为 同一类型的修身技术, 而仍然将同样表现为经典学 习 的 《诗 》 、 《书 》 之 术 分 为 两 种 。 相 比 之 下 , 《性自命出》 对 “道” 之 “四术” 的划分, 应该最 为完整地反映了孔子后学对于 “为己之学” 的思考 的 全 貌, 眼 界 比 《王 制》、 《大 学》、 《中 庸》 与 《孟子》 都更为宽广, 一方面虽然强调 “心” 在修 身活动中的枢纽地位, 但却不局限于对于 “心术” 的 探 讨; 另一方面也同样传承了来自 “先 王” 的 “造士” 传统。

     在这个意义上, 如果不考虑 《性自命出》 对于 “四” 这个数字的执着, 该简书最好地继承了儒家源于孔子的对于 “为己之学” 进路的思考。 孔子在 奠定此问题域的大体规模时, 对 于 具 体 的 修 养 方 式, 曾接续以往的贵族教育传统, 明确提出了 “博 文” 与 “约礼” 两条修身进路, 且其思想中还隐含 着一条与 “省” 这类内心工夫或者说精神修炼有关 的修养路径輥輯訛。 《性 自 命 出》 中 “四 术” 的 说 法, 既是对于孔子已经或隐或现地提出的修身之 “三 术” 的 某 种 继 承, 也 是 对 其 的 扩 充。 孔 子 讲 “约 礼”, 已经包含了礼乐实践在内, 延续下来直接便 是 《性自命出》 中所说的礼乐之术; 孔子讲内心工 夫, 未曾明确将其直接视为一种修身方式, 而 《性 自命出》 却充分认识到了 “心” 以及有关修养路径 的重要性, 专门将心术独立着重举出; 孔子讲 “博 文”, 虽 然 也 同 时 提 及 过 《诗》 《书》: “子 所 雅 言, 《诗》、 《书》、 执礼。” (《论语·述而》)。 但 从 《论 语 》 的 记 载 可 见 他 主 要 强 调 的 则 是 对 于 《诗》 这一经典的学习, 到了 《性自命出》, 却更进 一步在此之上, 又明确增加了对于 《书》 这种经典 的学习。 《书》 所指的内容, 在孔子及其后学处, 大约不必仅仅限于 《尚书》, 而应指的是包括 《尚 书》 在内的各种 “史料” 类型的典籍文献在内。 《诗》、 《书》、 礼、 乐并举, 除见于前述几种 文献之外, 亦别见于其他的先秦典籍。 最早的例子 或 见 于 《 左 传 》 , 其 《 僖 公 二 十 七 年 》 文 称 : “《诗》 《书》, 义之府也; 礼乐, 德之则也。” 其中前 两者所指为经典文本无疑, 而后两者被称为 “则”, 却包含现实行为的意思在内。 “则” 作 为 某 种 规 范, 在先秦的用法常与现实中的行为活动有关, 而 不仅仅是某种条文, 如 《周礼·天官·冢宰》 称 “以 八则治都鄙”, “则” 所指的正是某种与具体行为 密切相关的指导原则。 无论孔子 “博文”、 “约礼” 的 教 导 , 还 是 《性 自 命 出 》 与 《王 制 》 中 对 于 《诗》 《书》 礼乐之术的列举, 从先后关系上来看, 均可被视为对于旧有教学训练方式不同程度的继承 与发展, 在后一过程中, 不但围绕对于礼乐训练的 解说, 形成了相应的 “新经典”, 而且由于孔子本 人及弟子的努力, 诸如 《春秋》 与 《易》 这样具有 一些特殊性质的史料, 也渐次从 《书》 类文献中独 立 分 离 出 来。 上 述 状 况, 在战国中期之前早已发 生, 因 此 郭 店 简 书 《六 德》 中便可见如下言语 : “观诸 《诗》、 《书》 则亦在矣, 观诸 《礼》、 《乐》 则亦在矣, 观诸 《易》、 《春秋》 则亦在矣。” 其中 “礼乐” 二字, 所指大约已经不仅是行为, 同时也 是新形成的经典文本了。 类似的说法还存在于同一 批出土的简书 《物由望生》 中: “《礼》, 交之行述 也。 《乐》, 或生或教者也。 《诗》, 所以会古今之 诗也者。 《易》, 所以会天道、 人道也。 《春秋》, 所以会古今之事也。” 根据这些记载完全可以判断, 儒家 “六经” 的规模在郭店简书被历史的尘埃堙没 之 时 已 经 大 体 成 型, 只 不 过 《诗》 《书》 这 样 的 “老经典” 之外的那些 “新经典”, 可能因为还不具 备同等的崇高地位, 而尚未被 《性自命出》 列入渊 源有自的修身之术当中。 

三、 三类修身工夫与所谓 “心术为主” 

    根据 《性自命出》 的论点, 综合考虑孔子及其 后学对于 “为己之学” 之数条进路的思考, 结合传 世文献中的记载, 全面考虑早期儒家的相应观点, 可以认为, 在此问题域中, 围绕人格塑造、 德性培 养或者说成就人性的理论焦点, 在 “道四术” 的名 义 下, 儒家实际上是在提倡三类平行的 “修 身 工 夫” (exercises of cultivation of the self): 精神修 炼、 经典学习与礼乐实践。 上述第一方面的内容, 也就是 《性自命出》 中 称为 “心术” 的修身进路, 其来自对于孔子思想中 隐含的注重内心工夫的修身方式的发明, 并可进一 步被解析为更多的细目。 除 《性自命出》 中的揭示 之 外, 《大 学》 中 为 人 所 熟 知 的 “格” 、 “致 ” 、 “正”、 “诚” 四条目, 也均与心灵修炼有关。 这条 进路上更为具体的修身技术主要包括: 出现在 《论 语》 中, 已经为孔子所称道的 “自省” 或 “内省”; 反复出现在 《大学》、 《中庸》 与 《荀子》 中, 并 一向被视为其中重点观念的 “诚”; 可能由 《性自 命出》 所首倡的 “敬”; 《五行》 与 《大学》 中从 不同角度强调过的 “慎独”; 以及为孟子所重视的 “知言养气” (孟子所养之 “气”, 大约便是 《性自 命出》 所谓 “喜怒悲哀之气”) 等等。 这些内容综 合起来, 大体就是荀子后来在 《修身》 中所总论的 “治气养心之术” 輥輰訛。 这个类型的修身技术, 从 《性 自命出》 开始, 便被早期儒家视为最为重要的修身 方式, 在随后主要为孟子所强调, 并因为某些历史 原因, 比如早期文献的缺失与佛学的影响等因素, 在 后 儒 的 思 考 中 发 展 为 “心 性 之 学 ” 的 庞 大 传 统——这个传统在现代的某些学术言说中被视为儒 家思想的主流, 但诸如 《性自命出》 这样的新出土 文献中对于 “心术” 的定位, 已经可以在很大程度 上改变我们对于儒学思想谱系的既定看法: 与心有 关的思考, 只是早期儒家所设定的三条修身进路之 一。 61 江汉论坛 

    其次是以 《诗》、 《书》 为主, 包括各种 “史 料” 在 内 的 经 典 学 习, 此 即 对 孔 子 早 先 所 谓 “博 文” 的进学路径的拓展。 《诗》 教所利用的经典非 常 明 确, 但 《书》 教 所 运 用 的 内 容, 大 约 便 是 以 《书》 为总 称 的 各 种 史 料 文 献, 而 其 中 最 为 重 要, 或者说可能得到孔子与其后学专门关注与传授的, 就是 《春秋》 与 《易》 的原始文本。 后两种文本因 此而被更后的儒家后学独立出来, 并最终形成了见 于 《史记·太史公自序》 与 《汉书·艺文志》 中的儒 家 “六经” 的说法。 对于经典的学习, 从 《论语》 和 《大学》、 《中庸》 中大量引 《诗》 可略见一斑, 而后来的儒家大师, 也都对于经典学习给予高度关 注。 “《孟 子》 一 书 引 《诗》、 论 《诗》 凡 三 十 八 处, 引 《书》、 论 《书》 凡二十处” 輥輱訛, 而 《荀子》 中引 《诗》 多达八十次, 引 《书》 记十一次輥輲訛。 尤 其 荀 子 特 重 经 典 学 习, 其 个 人 对 于 《易》 之 外 的 “五经” 均有传承輥輳訛。 对于经典的学习, 可能在孔子 所创造出的新的人伦关系——师生关系——中间得 到强化, 并经由早期儒家的努力, 最终在汉初形成 了影响深远的儒家 “经学” 传统。 这个传统, 在某 些清儒和近现代的研究者中间往往容易被视为单纯 关 注 “名 物 训 诂” 的 书 本 知 识 研 究, 而 忘 记 孔 子 “博文” 之教导的用意所在——通过经典学习改变 人格、 塑造品质。 

    最 后 一 条 可 能 最 容 易 被 后 人 所 忽 视 的 修 身 路 径, 则是涉及行为训练的礼乐实践, 也就是孔子所 言及的包括了乐教在内的广义的 “约礼”。 《论语· 乡党》 中记载了大量孔子习礼的内容, 而他对于与 《诗》 密切相关的古典音乐舞蹈的热爱, 也是尽人 皆知的。 《性自命出》 中 “礼乐” 并举, 而其后文 特 重 乐 教, 所 思 考 的 内 容 , 与 《礼 记·乐 记 》 和 《荀子·乐 论》 构 成 强 烈 的 意 义 上 的 连 续 性。 此 外 “《孟子》 一书出现 '礼’ 字凡六十四次” 輥輴訛, 这些 “礼” 字所指, 大体也都是礼乐活动, 这些活动同 样来自对于更早贵族教育子弟之方式的继承, 并在 孔子后学中间被明确视为 “人道” 之一 “术”。 有 关这种修身方式, 应特别说明的是, “礼乐” 训练 实际上可能就包括了早在春秋以前的 “六艺” 的各 种训练在内。 《周礼·地官·保氏》 云: 养国子以道, 乃教之 “六艺”: 一曰五礼, 二曰六乐, 三曰五射, 四曰五驭 (御), 五曰 六书, 六曰九数。 《孔子世家》 谓孔子弟子 “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 大概同时包括了与 “六经” 的经典有关的 知识和与上述 “礼乐射御书数” 有关的技能在内。 《性自命出》 中以 “礼乐” 泛指以上 “六艺”, 大约 一方面出于先秦用语的既有习惯, 另一方面则是由 于射箭、 驾车、 书写与算数本身, 相对而言更偏重 于 “技”。 孔子已经认为后面这些技能训练同样具 备 修 身 的 意 义, 而它们之所以能够被作为修身之 “术”, 自然和 “心” 密切相关——如果把上述行为 活动与内心的修炼联系起来, 则其便不仅仅是单纯 的技能, 而同样成为重要的修身技术了。 这个类型 的修身技术, 由于脱离了先秦特定的生活情境与人 际关系, 便显得比较难以把握, 故此在后来的历史 上反响最低, 也很难引起现代学科立场上的研究者 特别的关注, 而这不能不说是儒家哲学发展中的重 大遗憾。 

    如此可见, 在早期儒家谱系内, 围绕 “人道” 的展开, 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包括精神修炼、 经 典学习与礼乐实践三条进路在内的修身模式, 它们 共同绘制出儒家 “为己之学” 问题域的全貌, 只是 由于历史上文献的缺失与后来不同学者对于上述内 容的继承侧重不同, 这个原本清晰的面貌才变得模 糊起来。 曾有研究者从梳理学术传承源流的角度, 根 据 “儒 分 为 三 ” 的 古 说, 分 孔 子 后 学 为 三 派 : “子游一系, 可称为 '弘道派’”; “子夏一系, 可 称为 '传经派’”; “曾子一系, 可称为 '践履派’” 輥輵訛。 这种派别的划分, 正暗合我们对于儒家修身三条进 路 的 分 辨, 子 游 或 与 思 孟 同 为 一 系, 在 “为 己 之 学” 的问题域中, 所偏重的乃是精神修炼, 而其思 考最终向心性问题收敛; 子夏一系, 与荀子接近, 在 “为己之学” 的问题域中, 所偏重的乃是经典学 习, 有功于儒家 “六经” 传统的形成; 曾子一系, 则在 “为己之学” 的问题域中偏重礼乐实践, 只是 之后的远期影响, 随着春秋战国之际礼坏乐崩过程 的愈演愈烈, 而在战国末年至秦汉初年的新兴制度 中趋于式微。 

    至于 《性自命出》 的文本, 则恰好反映了孔子 后 学 对 于 上 述 问 题 “混 沌 未 判” 的 思 考, “道 四 术” 所指示出的三类修身工夫, 均是服务于 “自身 转 化 ” ( transformation of the self) 的 儒 家 哲 学 的 “自身技术” (technologies of the self), 并应从实践 而非认知的角度, 从生存论的 (existential) 而非存 在论的 (ontological) 立场加以理解。 如果说 《性自命出》 反映了孔子之后的儒学发 展中 “为己之学” 长期被历史湮没的全局形象, 那 么其文本在数条修身进路中, 对于 “心术” 的特殊 强调, 恰好反映了三代以降整个思想界的某种共同 趋势。 “心” 观念的地位, 在另一篇非常重要的新 62 2012.7 出土文献 《五行》 和传世文献 《大学》 中还更为关 键, 前者多有 “独心”、 “心贵” 的说法, 而后者 明言 “修身在正其心”, 不但指明 “心” 在修身实 践中的核心地位, 而且有关的具体内容也均围绕精 神修炼展开。 从更宽广的视角来看, 则 “心” 不但 在 《性自命出》、 《五行》 与 《大学》 这样的文本 中受到高 度关注, 同 时 “在 《管 子》 ('四 篇’)、 《庄子》 和 《孟子》 中也成为核心的问题。 从战国 中期开始, '精神修炼之道’ 即 '心术’ 受到了哲 学家们的普遍关注” 輥輶訛。 这种重心、 贵心以及看重 相应的修炼的思想趋势, 不限于儒家, 而正是先秦 哲人对于三代以来对人格品质加以反思的传统的继 承与发展。 

    从 “道 四 术” 的 规 模 可 见 到 的 早 期 儒 家 对 于 “为己之学” 问题域的全幅看法, 长期被湮没在历 史的尘埃之下, 因而在后世特别是很多现代的学者 眼中, 所谓 “心性之学” 的传统在儒家思想谱系中 一家独大——用牟宗三评价朱熹的话来说, 也算是 另一种 “别子为宗” 了。 这种有些扭曲的思想史面 貌, 因 《性自命出》 的重见天日而得到一个可被重 新描画的机会, 而我们便是希望通过对 “道四术” 的疏解, 通过寻找孔子后学在修身问题上与孔子之 间思想上的连续性, 重现早期儒家所关注的核心问 题域的完整的面貌, 并据此为利用新出土文献重写 思想史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支持。 至于精神修炼、 经 典学习与礼乐实践三条修身进路, 在早期儒家思想 中, 都有丰富的细节与姿态各异的发展, 这部分内 容, 除了以 《论语》 和郭店简书等多种新出土文献 为参照之 外, 还 需 要 我 们 进 一 步 深 入 到 《孟 子》、 《荀子》、 《礼记》 与 《仪礼》 等传世文献中去探究 其线索了。

注释:

 ① 郭店简书中儒家类作品的年代与学派归属, 学者 们已经进行了大量的研究, 虽然其中的材料是否直接便是 “思孟学派” 的作品或有商量之余地, 但认为这些作品代 表了孔孟之间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们思想则应是没有疑问 的。 “郭店儒家简诸篇并不属于一家一派, 将其全部或大 部视作 《子思子》, 似难以令人信服。 笔者不是把它作为 某一学派的资料, 而是把它视作孔子、 七十子及其后学的 部分言论与论文的汇编、 集合, 亦即某一时段 (孔子与孟 子之间) 的思想史料来处理的。” (郭齐勇: 《郭店儒 家 简与孟子心性论》, 《武 汉 大 学 学 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9 年第 5 期。) ② 劳思光: 《新编中国哲学史》 第 1 卷, 广西师范 大学出版社 2007 年版, 第 103 页。 ③ 释文见李零: 《郭店楚简校读记》 (增订本), 北 京大学出版社 2002 年版, 第 86 页。 ④ 释文见李零: 《郭店楚简校读记》 (增订本), 北 京大学出版社 2002 年版, 第 105-108 页。 ⑤ 安尊华: 《儒家修养论与心态和谐的构建》, 《贵 州社会科学》 2011 年第 12 期。 ⑥ 参 见 池 田 知 久 《郭 店 楚 简 〈性 自 命 出 〉 篇 中 的 “道之四术”》, 《池田知久简帛研究论集》, 曹峰译, 中华 书局 2006 年版, 第 285-286 页。 ⑦ 李零: 《郭店楚简校读记》 (增订本), 北京大学 出版社 2002 年版, 第 119 页。 ⑧ 丁四新: 《论郭店楚简 “情” 的内涵》, 丁四新主 编 《楚地简帛思想研究》 (二), 湖北教育出版社 2005 年 版, 第 155 页。 ⑨ 《说文解字》 解释 “术” 字为 “邑中道”, 它与田 野中的大道相比, 想必只好算是小路。 ⑩ 对于 “心术” 的讨论, 可参见匡钊 《〈管子〉 “四 篇” 中的心论与心术》, 《文史哲》 2012 年第 3 期。 輥輯訛 孔子曾明确提出过两个修身的技术角度: “博学 于文, 约之以礼” (复见于 《论语》 之 《雍也》、 《颜渊》 篇), 而这两种修身技术的施行状况, 也由颜回的言语所 佐证: “博我以文, 约我以礼。” (《论语·子罕》) 輥輰訛 丁成际: 《荀子的心论——礼法规范人群的可行 性》, 《贵州社会科学》 2011 年第 12 期。 輥輱訛 姜广辉主编 《中国经学思想史》 第 1 卷, 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 2003 年版, 第 187-188 页。 輥輲訛 姜广辉主编 《中国经学思想史》 第 1 卷, 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 2003 年版, 第 213 页。 輥輳訛 姜广辉主编 《中国经学思想史》 第 1 卷, 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 2003 年版, 第 216-219 页。 輥輴訛 姜广辉主编 《中国经学思想史》 第 1 卷, 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 2003 年版, 第 188 页。 輥輵訛 姜广辉主编 《中国经学思想史》 第 1 卷, 中国社 会科学出版社 2003 年版, 第 169-171 页。 輥輶訛 王中江: 《“心” 的自我转化和精神修炼——荀子 的 “心术观”》, 万俊人主编 《清华哲学年鉴·2007》, 当代 中国出版社 2008 年版, 第 37-68 页。 作 者 简 介: 匡 钊, 男, 1957 年 生, 辽 宁 营 口 人, 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流动站, 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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