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金铁霖：他为中国民族声乐教学探路

金铁霖  廖攀/摄

编者按：11月15日，我国声乐教育家、原中国音乐学院院长金铁霖，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83岁。金铁霖在长期的民族声乐教学实践中，为探索和建立科学完整的中国民族声乐教学体系，培养和造就德才兼备的民族声乐人才作出杰出贡献。本报特约音乐学者赵世民撰写回忆文章，从中可窥见金铁霖民族声乐教学传承与发展的探索路径。

文 | 赵世民

　　

　　

11月15日，惊闻金铁霖老师去世，百感交集，和他接触的一些情景浮现在眼前：如1987年沈湘支教40周年纪念活动上金铁霖在会上热情洋溢地发言，我去金铁霖课堂听他给陈笠笠等同学上课及跟他长时间的采访、聊天，还有他做音乐总监、我做策划，我们共同组织音乐会等等。今天忆出几件事，以表示对金铁霖先生的怀念。

从学生到老师

　　

1988年，我采访声乐教育家沈湘，聊起他的学生金铁霖。我问：“沈老师，金老师刚进中央音乐学院时程度怎么样？”

沈湘（左）与金铁霖

　

沈湘说：“铁霖是高中毕业考上中央音乐学院的，本钱还不错，他模仿能力很强，学什么像什么。我那时上课老爱唱，尤其铁霖又是男高音，他的作品我都能范唱。后来有人跟我说，'铁霖的声跟你极像。’这我就警惕了。每个人的嗓子都是独特的，教师没有把他独特的东西挖掘出来，就不算成功。后来我就不范唱了，让他尽可能地多唱，然后问他哪种最舒服。我耳朵也不能闲着，随时监听他是不是在'整身唱’的规格里，音色对不对。达到标准了，在我耳朵这里过关了，他唱得又舒服，就让他反复唱，固定住这种感觉。铁霖唱中低声区，音质又好自己又舒服，但到了高声区，音质就不太统一了，有舌根音。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就让他唱'巫’母音，或者外口型是'衣’'埃’，但里面张成'巫’，以解决他中声区向高声区过渡的问题。他自我感觉唱'巫’母音上下通了，也舒服了，这时舌根音的问题就好多了。”

我问：“金老师当老师也是您鼓励的吧？”

沈湘说：“铁霖还在上大一大二，就爱听听同学们演唱，提建议。我就给了他两个要考音乐学院的学生教。他教了一年，结果学生考进了中央音乐学院声乐系，成了铁霖的同学。这其中铁霖进步也很大，因为要想给别人说明白，自己得先唱明白。而且，教的学生有可能是自己的镜子，学生有的毛病没准自己身上也有，让学生改毛病的同时，自己的毛病也改了。铁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进了中央乐团，成了独唱演员。但他业余时间还爱教学，他刚教李谷一时，问我怎么教。我说保护性教学——保留她的特点，群众喜爱她的东西。有时，他还把李谷一带来让我听听，我完全支持他的教学工作。后来铁霖去了中国音乐学院任教，我鼓励他去探究一条中国民族声乐教学的路子。”

刚毕业不久的金铁霖

不是“千人一腔”

而是“一人一腔”

　　

1993年10月，我到中国音乐学院丝竹园宿舍金铁霖家采访他，家里弥漫着婴儿的奶香，南窗的架子上搭着几件婴儿的小衣服。在客厅里，金铁霖说：“10月4日，我从香港参加中国声乐艺术发展方向研讨会返京时，沈湘老师就去世了。上次我去看他时还约定，我回来陪他住一段时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走了。上个月，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一台节目中有我演唱的一首自己创作的歌曲《中年》，播出后，我打电话给阜外医院住院的沈老师，他说，'我看了你的演唱，比原来有进步，舌根好多了，你应当多在舞台上唱唱。’这是我和沈老师的最后一次通话。”

　　

这时，北屋传来了婴儿的哭声，金铁霖说：“这是我儿子，刚出生。”接着，孩子妈出来了。金铁霖说：“这是我爱人马秋华，在军艺当老师。”又对妻子说：“这是赵世民，一直研究沈老师。”

　　

我说：“马老师，我知道您，南艺黄友葵的大弟子，唱得也特别棒。你们两位歌唱家生的孩子嗓子一定特别棒。”

　　

金铁霖说：“本想这次回来抱着孩子让沈老师看一看，但没赶上。”

　　

我说：“沈老师看见这孩子，一定会特别高兴，金家又有了一个小歌唱家接班。”

　　

金铁霖与妻子马秋华、儿子金圣权

金铁霖说：“我在教学中把沈老师换声区唱'巫’给发扬了，从头到尾都是'巫’通道，马秋华也是用这种方法教学。练好了'巫’通道，再根据歌曲的风格、内容等，调整共鸣的腔体。沈老师特别支持我的教学，我带的学生都会让沈老师给听听，把把关。张也的毕业音乐会，想尝试一下意大利歌剧咏叹调，她准备了《图兰朵》柳儿的咏叹调'主人，请听我说’，沈老师辅导得细呀，从意大利语拼音，到剧情和这首歌要表达的意思，还有这个洋味儿。张也倒也真灵，沈老师的要求都做到了。音乐会上她演唱了这首歌，观众都很吃惊她居然能从纯中国味的民歌过渡到洋腔调。沈老师听完跟我说，'铁霖，把她给我两年调教调教，到国外参加比赛，准能拿个大奖。’”

　　

沈湘这个愿望在吴碧霞这儿实现了。吴碧霞跟金铁霖读硕士研究生时，已经把中国民歌里所有高难度的曲目拿下。她萌生一个念头，想学一下外国歌剧。但沈湘已去世多年，金铁霖为满足吴碧霞的愿望，便求了师姐郭淑珍。郭淑珍带了她一年，吴碧霞就参加了柴科夫斯基国际声乐比赛，得了第二名，被誉为“中西合璧的夜莺”。后来，她到西班牙演了歌剧《弄臣》里的吉尔达，还在中央歌剧院出品的歌剧《霍夫曼的故事》里演木偶。

　　

我问：“金老师，您是沈老师在民族声乐教学里成绩最显著的学生，您从沈老师那继承了什么，又发展了什么？”

　　

金铁霖说：“继承的那可太多了。像他的'整身唱’理论，就是我民族声乐教学的基础。不过我把它说法更简化了，就是'巫’通道。人身体这个乐器从上到下就是一个通道，通过唱'巫’母音贯通它。因材施教我也是从沈老师那儿学的。学生条件不一样，有的真声多，有的假声多一点，就不能要求他们都是一样的音质。李谷一、张也、宋祖英、李丹阳她们一人一个样，有很强的辨识度。沈老师讲的'要挖掘，保留学生的特点’，在我这儿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你有了共性和科学的发声方法，但你一唱，别人听不出来是你，那还是没学成，除非你在合唱队唱合唱。这就是过去老话说的，'学时一大片，用时一条线。’一招鲜，有个性了，那别人就要学他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金铁霖的同学李双江就有“一招鲜”，天下的男高音几乎都学他，那时考音乐学院声乐系的人个个都是“小李双江”。

金铁霖与李谷一在《鲁豫有约》中回忆昔日教学往事

　　

金铁霖这番话说出了一个歌唱艺术的真理，歌唱家成功的标准之一就是社会上有多少人模仿他，仿他的人越多，说明他越成功。但仿他的人，却不能说是成功的，顶多是仿得像。因为，民族歌手立足歌坛必须得有个性。这就澄清了一个误会，有些学者质疑金氏唱法会造成“千人一腔”。其实你看金铁霖的学生，是“一人一腔”。上面提到了女歌手，男歌手也一样，闫维文、刘斌、吕继宏、刘辉、戴玉强，还有农民歌手“大衣哥”朱之文等，不也是一个人一种音质吗？千人一腔，那是金铁霖学生成功了，社会上的人仿的，并不是金铁霖教的。

　　

被误解的科学唱法

金铁霖倡导声乐教学的科学性和科学唱法，遭到一些学者的误解。他们把声乐教学的科学性等同于大工厂成批地照一个模子生产产品。

　　

金铁霖的声乐教学科学性，源自沈湘的教学理念。首先，我们要知道科学分好多种，有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心理科学和艺术科学，科学就是要探求事物发展的规律。艺术科学就要研究艺术发展的规律，这些科学并不都是以自然科学可标准化、可量化、可重复性为标准。拿声乐教学来讲，如果照着可标准化、可量化、可重复性的要求来培养学生，恰恰违背了声乐教学的科学性，这不符合声乐人才的培养规律。科学的声乐教学恰好不能重复，培养的歌唱家一个是一个，每个都有鲜明个性，更不可以量化，真声、假声的比例不能固定，李谷一真声就多一些，宋祖英假声就多一些，李丹阳真声多一些，常思思假声多一些。不像制造火药比例标准固定，一硝二碳三硫磺。

　　

其次，声乐教学的科学性还体现在对待现实的态度，要尊重现实、顺应现实。这个现实一是指学生的嗓子现实、思想情感的现实，以及学生审美追求的现实。二是指社会现实、社会审美趋向的现实、国情现实等。

　　

金铁霖尊重民歌手经常参加各种晚会要用音响这个现实，在排练学生时，就让学生学会用话筒，借鉴通俗歌手用话筒的技巧，这就是科学态度。如，李谷一1978年为电影《小花》演唱的《绒花》，气声的使用就是因为在话筒前。还有《乡恋》的气声运用，开创了流行音乐在大陆的新格局。如，张也在晚会上演唱《高天上流云》《看花灯》时，唱得就浅一些、靠前一些，和平常连声完全是两样，这些都是熟练运用话筒的结果。

　　

金铁霖为张也上声乐课

再次，金铁霖尊重国情，即民歌手都要有自己首唱的原创歌曲，如果一直唱别人的歌，唱得再好，观众也记不住你。所以金铁霖在学生还没出校门时，就让他们有和同代作曲家交朋友的意识，如常思思就有同龄作曲家为其量身创作的《春天的花蕾》《玛依拉变奏曲》等。

　　

歌唱艺术最根本的科学性就是满足人民群众的音乐审美需求，而人民群众又是分级分类的，有的是大众需求，如春晚歌曲，有的是小众欣赏，如歌剧、古诗词歌曲。科学的声乐教学既可以培养只为小众审美服务的歌手，也可以培养大众小众一肩挑的歌手。如果歌唱艺术没有科学性，那么为什么要办大学让学生去学四到五年呢？

　　

2004年秋冬，我受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之聘，任北京人民大会堂2005年北京新春音乐会的总策划，当时金铁霖任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他也是这场音乐会的音乐总监。我向他汇报了这场音乐会的主旨，就是四种唱法齐聚人民大会堂唱中国歌，歌曲主题是亲情、乡情、爱情，以迎合人们迎新春的喜庆心理。金铁霖完全同意，又强调一句，“除了群众喜欢的有名的歌手，我们还要推出一些新的、群众会喜欢的歌手。”照金铁霖的思路，我开的歌手名单是：美声唱法的么红、杨阳、戴玉强，民族唱法的闫维文、张也、王宏伟、吕继宏，通俗唱法的李琼、韩红，原生态唱法的阿宝。在审查名单时，金铁霖等领导对以上歌手都同意了，唯独不知阿宝是谁。我说，“我在中山公园音乐堂和海淀剧院看过两场山西民歌和陕北民歌演出，唱陕北民歌的阿宝是当时现场最受欢迎的歌手，没准这次音乐会阿宝会成为亮点，成为全国观众喜爱的歌手。”因为这场音乐会通过电视向全国播放，金铁霖相信了我。

　　

2005年的腊月二十三，金铁霖穿着唐装出席了国内首次四种唱法唱中国歌的音乐会。音乐会受到现场六千多名观众的热烈欢迎，其中最出彩的果然是阿宝的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他与观众互动一唱一和将音乐推向了高潮。之后阿宝参加《星光大道》获得2005年首届《星光大道》总冠军，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

　　

金铁霖曾说：“沈老师有名句名言，'只有不科学的个人，没有不科学的唱法。’在沈老师那个时代还有土洋之争，在我这里不存在土洋之争。唱法就是一个科学唱法，这是共性，这种科学唱法结合不同地域、不同语言、不同风格、不同审美习惯，就形成了千差万别的个性唱法。所以，我以为科学唱法是无国界的。沈老师是在研究了京剧、豫剧、黄梅戏，还有各种曲艺、民间小调等，才提出了戏曲、曲艺只要是历史上留存下来的、老百姓喜欢的，没有不科学的唱法。这点我特别赞同，也运用到我的教学实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