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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夜叉(邓刚)

 储氏藏书 2022-11-21 发布于湖北

■邓 刚

辽东半岛的渔村里有很多美丽和恐怖的传说,有海神娘娘点灯引路,有海龙王爷兴风作浪,有虾兵蟹将凶猛厮杀,还有海夜叉深夜登岸。老渔人说,陆地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陆地有飞禽走兽,海里照样有这些玩意儿。什么海象、海狮、海豹、海马、海狗、海猪、海兔子、海刺猬等,你三天三宿也念叨不完。更令你惊讶的是,还有海肚脐子、海腚眼子、海肠子,甚至还有海鸡鸡!那么海里还有人吗?你若要问我们那儿打鱼的老大(船上掌舵渔人的统称),他们十有八九会干脆地回答你:“有!”,进一步再细问,老大们就斩钉截铁地说:“海夜叉就是海里的人。”

我们渔村里有无数个老大,但最有名最有水平的老大,就数于老大。这家伙满脸弯弯曲曲的皱纹,简直就像海面上的涟漪,更显相貌神奇。灌几碗酒以后,于老大就能绘声绘色地向你讲述“海人”的形象:个子比咱矮一点儿,但比咱壮实;脑袋两侧似有粉色虾须朝上竖,说话声海响,轰轰地有点听不清楚。由于形象太难看,鼻子眼睛朝里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所以人们叫它海夜叉。于老大说海夜叉是专门给海龙王值班打更的,因此只有夜里出来。第一次撞见海夜叉,把于老大吓了个半死。那是无月的黑夜,于老大在海滩喝酒,忽然水里“哗哗”地上来一个人,粗声粗气地问:“有酒吗?”

于老大开始以为是特务登陆,因为那个年月上级总是宣传提高警惕,说是有N多的坏蛋特务偷偷登陆。等听到对方又问了一句有没有酒,他壮着胆子抬起头,这才看清是海夜叉。因为于老大早听老一辈闯海人讲过海夜叉的故事,心下有点儿底儿,所以硬着头皮没跑。海夜叉尽管形象可怕,但喜欢喝酒,这就使于老大兴奋起来。于老大贪酒如命,见到能喝酒的就像见到亲兄弟。海夜叉能喝,连干三海碗不打晃儿,这使于老大大为兴奋,与海夜叉碰杯豪饮,大喝特喝,一直喝到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以后觉得是做梦。但第二天晚上,那个海夜叉却又找上门来。酒遇知己千杯少,于老大就和海夜叉交成朋友。有时见不到海夜叉的影子,就大感寂寞,跑到岸边呼喊海夜叉来喝酒。

于老大和海夜叉交往的趣闻怪事在渔村里广为流传,并越传越神。说是有一次于老大把海夜叉请到家里喝酒。为此于老大先挑了满满一大缸海水,海夜叉上岸后,得不断地往它身上泼海水,否则就干死了。有小青年去问于老大是真事假事。于老大笑道:“挑一大缸海水,那可累死我了!”小青年说:“我们帮你挑,你请海夜叉来。”于老大笑道:“不行啦,上次海夜叉上岸,犯了海规,被海龙王批了,不敢来啦!”小青年再问:“我们去海边见它怎样?”于老大正色曰:“你们不行,没二斤酒量以上的毛头小子,什么也看不见!”

但小青年们不服气,真有几个胆大的就提着酒瓶子,趁月黑夜去海滩僻静处守候,但只听海浪轰轰地响,却没见到海夜叉的身影,于是耐不住,就一面大喊“海夜叉”的名字,一面又大喝其酒,可没喝上半斤,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了,休克般地躺在沙滩上,死睡到太阳照屁股。于老大哈哈大笑:“就你们这点儿猫狗的酒量,还敢与海夜叉交往,太自不量力了!”

于老大说海夜叉长相虽然比人难看,可比人老实,比人有良心,比人讲义气。你不故意惹它,它绝不惹你。另外,于老大有点儿神秘地说:“人家也不白喝你的酒,喝完还帮你捉鱼呢!”

于老大是捕鱼的高手,很多人见到于老大在海上打鱼的奇迹:渔船哗哗地切着浪,在千篇一律的海面上奔驰。于老大掌着舵,眯着眼,沉着脸,似乎他能看出这朵浪花与那朵浪花不一样。所以,众人都不敢吱声,全竖着耳朵倾听于老大的口令,因为谁都知道于老大有点儿神。

一阵浪花翻腾,其实一直就有浪花翻腾。于老大还是不言语。却在不断翻腾的浪花中突地盯住一束毫无异样的浪花吆喝道:“海夜叉要酒喝!”

众人赶紧将船头上准备好的一坛子酒搬起来,哗哗地朝浪花处撒去。倒完酒,于老大沉吟了一下,意思是等海夜叉喝完酒。约摸一袋烟的工夫,于老大猛然吼了一声:“撒网!”果然,鱼虾蜂拥而至,渔网一下子就变得沉甸甸的。不用说,众人都相信,这丰收的鱼虾是海夜叉帮着赶进网里的。

有人偷着学于老大的法子,也往海里倒酒也求海夜叉赶鱼,却怎么也不灵,枉搭了酒钱。于老大听后笑道:“酒倒少了!”

现今鱼虾价格日渐高涨,海边的人们都发了疯一样驾船出海,但收获却都比不上于老大。有钱有势的大渔轮,就花巨款购置捕鱼的科学仪器来探测,但人们发现,无论多么先进的科学捕鱼仪器,有时也败在于老大的手下,于是,纷纷拜于老大为师。但于老大却决不收徒,只是笑嘻嘻地说他没能耐,都是海夜叉神助,气得大家恨不能将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于老大真就有点儿神通,他不仅能打鱼,打好鱼,而且他打的鱼也格外新鲜。一般海鱼出水就死,可于老大打的鱼即使是拉到城里鱼市上,竟还能蹦跶几下,新鲜得犹如才从水里捞出来。细心人注意到于老大会给鱼“扎干针”。当鱼一出水,倾倒在甲板上时,于老大就提着尖锐的刨钩刨鱼,飞快地在一些鱼身上用钩尖刨击,被刨击的鱼身上立即出现一个小眼儿,并冒出一缕血丝。凡是被于老大刨眼儿流血的鱼,保鲜的时间就特长。有人分析说这是打鱼的神经,有人分析说这是打鱼的血管,打断神经或放出血来,鱼就能延缓气息而保鲜。于是,大家都学着于老大在鱼身上打眼儿,但把鱼打得稀巴烂,也照样不保鲜。于老大闻知后,却诡秘地说:“海夜叉教的神法,心不灵则不成。”

于是,于老大被万人羡慕又被万人憎恨,什么年月了,还装神弄鬼地玩儿迷信这一套,其实就是怕别人学到他的能耐,与他竞争呗!有些人甚至当面骂起来:“你这家伙太保守,太自私,太小气,太他妈妈的了……”

于老大不动声色,置若罔闻。然而,当一个人被大家憎恨时,他就渐渐感到四面楚歌。于老大发现有人暗中坏他,用刀割破他的渔网,用钉子扎破他的船板,最多的捣乱是偷他的鱼。于老大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内心怒火中烧,就抄着铁棍埋伏,终于发现盗贼,于是一铁棍砸断了盗贼的胳膊,上前一看,是村里的小混混。于是,他便将小混混拖到村长面前,要村长警示全村。没想到小混混却抵赖说他是正常走路,却被于老大平白无故地打断胳膊,更没想到的是村长却相信了,说于老大可能是误打,还要出钱给小混混治疗胳膊。

于老大气疯了,但村长却说:“你那么能打鱼,就是真被偷了也不怕,海夜叉会帮你的!”于老大咽不下这口气,就到处宣泄对村长的不满。但村民们似乎与村长提前勾搭好了,全都站在村长的立场上讥讽于老大,说有海夜叉帮你打鱼,你不但不怕偷,还应该主动将鱼分给大家,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呀!

于老大越想越气,就想到法院打官司,但人们更加讥笑他:找法官不如找海夜叉呀,海夜叉多厉害!

后来,经济形势大发展,村长也成立了下海打鱼的公司,名曰“龙海有限公司”,人们从此对村长改称龙老板。龙老板属下多艘渔船,很有势力,他出高薪聘用于老大当船长。于老大不干,说自己打点儿鱼够吃够喝就行了。龙老板当然生气,但又没办法,尤其是无论阴天晴天,于老大总是丰收,看到于老大载着满舱的鱼虾回来,就更加怒气冲冲。

龙老板请于老大喝酒,说:“我重视你打鱼的能耐,你只要给我好好干,将来当我的副经理。可你他妈的不够意思,给你个脸不要脸!”于老大无动于衷,借着酒劲儿,继续说他没什么能耐,他的能耐就是来自海夜叉的帮助。

龙老板气得要死,又不得不笑,说你于老大胡说八道,别拿着什么海夜叉来糊弄我!我龙海公司将来干大了,要到全世界的海上打鱼!再说了,要是真有海夜叉,让它也帮我龙海公司,我绝对重赏你!“

于老大说,龙老板厉害,到你那么厉害的公司打鱼,海夜叉也吓跑了,我也就打不了什么鱼了,不能给龙老板做贡献了。

总之,于老大嘻嘻哈哈,装疯卖傻地应付着龙老板,就是要自己干自己的。很多人说于老大傻,不识抬举。但于老大还是咬着牙,说什么钱多钱少的,要的是自由自在。然而,龙老板很有智慧,当于老大下海打鱼雇佣打工仔时,就安排手下人去,要他们暗暗学习于老大的打鱼绝技。谁学到了,重金奖赏。但于老大也非常精明,他知道这些打工仔都是村长的“马仔”,就更加玩儿神秘,一会儿这么指挥,一会儿那么指挥,渔船在平坦的大海里跑得曲里拐弯,弄得这些打工仔稀里糊涂,更不明白了。

插图/王艺雯

马仔们完不成任务,龙老板当然不悦,不但不给奖金,还骂他们是蠢猪笨蛋。马仔们气不过,就对于老大“使劲儿”,当满满的一网鱼打上来后,故意弄断网绳,一网鱼跑了一大半。于老大当然怒不可遏,但这些打工仔们年轻力壮,甚至趁渔船在波涛上起伏摇晃时,故意假装跌倒,差一点儿将于老大撞到海里。

龙老板毕竟是老板,很有肚量也有力量,他出巨资将渔村周围的海域全承包下来,所有的渔船进出渔村港湾,全在他的掌控之下。也就是说整个海湾都是龙老板的了,于老大的船在外面打鱼归来,要交一定的停泊费用,否则就进不了渔村的海湾。

龙老板冷笑着,心里想:这下子你于老大得老老实实地求我了,看你还能怎么装疯卖傻!

可万万没有想到,于老大就是顽抗到底,他将渔船开到邻村的海湾里,但从此相当麻烦,每次出海捕鱼,要翻山越岭走二十里到邻村海湾里开船。

龙老板为了打更多的鱼,当然要聘用像于老大这样有丰富捕鱼经验的人。不过,现代科学捕鱼设备和技术显示出威力,什么雷达呀,扫描呀,在大海里能准确地寻找到鱼群。但寻找要耗费大量时间,只有在接近探测有效的距离,仪器才能发挥作用。这样,渔船耗油量大,费时费工,而且购买这些仪器,也要花不少钱。于老大带领渔船下海,只见他站在船头,手搭凉棚远眺一阵,就胸有成竹地转动舵轮,朝一个方向急驰而去,果然就到了鱼群蜂拥的渔场。也就是说,于老大加现代仪器,等于挣钱加挣钱!问题是于老大就是不买龙老板的账。

于老大的我行我素,龙老板当然不高兴,也就采取种种软硬手段来刺激于老大。于老大却软硬不吃,就是来个装死,像晒干的海蜇皮、橡皮一样任凭你扯拽依然恢复原状,自己开船,自己掌舵,自己雇佣两个小工,自由自在地在海上飘荡,却总是金翅银鳞的满载而归。夜里,于老大依然在海滩上盘腿打坐,攥着酒瓶子“嗞嗞儿”地喝几口,再嚼几粒花生米,真就是悠哉悠哉。

人们说:“于老大,你怎么自己喝呀?”言外之意,是讽刺于老大,你不是说与海夜叉喝酒吗?

于老大笑着说:“你们这些肉眼凡胎,怎么能看得见神仙呢!”

不知不觉,渔村热闹起来,有豪华轿车开进渔村,原来是经商的富翁大款。他们在山野和海滩转悠了几次,就派来了工程队,万丈高楼拔地而起,竟然建起星级酒店。由于这里鲜鱼活虾,连金发碧眼的老外也“OKOK”地来这儿又吃又喝。

突然一天,豪华轿车开到于老大的家门口,于老大万分吃惊,因为一身笔挺西装的酒店总经理来拜访他,而且还在于老大面前连连鞠躬,称赞他是“现代奇人”,竟然能亲眼见过海夜叉,而且还与海夜叉喝过酒!

于老大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酒店总经理一脸的认真,却又口气傲慢地大讲他的创意:“我要创立传统名菜'夜叉赶鱼’!”接着他就讲于老大当年与海夜叉喝酒的故事,讲得比于老大自己讲的还生动还细致。酒店总经理说国外也有不少人与神灵相见的故事,但咱这是自己的,真正的国粹,真正中国的现代奇迹。酒店总经理为此下工夫:第一,要在海边建一个“夜叉醉酒亭”;第二,海湾里正巧有个方形小岛,就改建成“夜叉赶鱼台”。而且老板还找了城里名画家画了一幅“海夜叉赶鱼图”,并请城里有名的笔杆子写“海夜叉赶鱼”的传说。

老板从凳子上站起来,激动地挥着手臂说:“不,不是传说,而是真实!你于老大就是活的见证人!我已经把画和文章挂在酒店大堂里,文章还译成英文和日文。咱现在要挣外国人的钱,外国人的钱比咱的钱贵好多倍!另外,我要摄影师给你拍一张一扇门那么大的照片!上面还要写着'鲜鱼活虾蹦三蹦,夜叉美酒显神灵’!”

酒店总经理乐颠颠地讲,于老大痴呆呆地听。最后,总经理从提包里拿出五万块钱,啪的摔在桌面上,说这是见面礼,以后生意做好做大,要给于老大更多的奖金!接着又让司机从轿车上搬下一箱酒,说是酒店特制名酒,以后要更名“醉夜叉”。司机小声地对于老大说:“这箱酒值多少万呢!”

酒店总经理走后,于老大昏头昏脑了大半天,还没有真正苏醒过来。不过他隐隐地感到,他遇到天上掉馅饼的红运了,至少以后不用再听村长的摆布,可以稳稳地坐在家里享清福了。于是他也兴奋异常,但又心神不定,因为他感到酒店总经理的造访比他见到海夜叉还神奇。说不定是酒店总经理酒喝多了,一时迷了心窍,等醒过酒来,能跑回来将钱和酒都要回去呢!想到这里,于老大先将钱藏匿到炕洞里,然后迅速地打开箱子里的酒,眼睛不禁一亮,不但包装精美,刚启开瓶盖,就喷出冲鼻子的酒香。于老大虽然喝了大半辈子酒,但从来没喝过如此香气沁入肺腑的好酒,他激动得擎着酒瓶狂饮起来。

用不上几天,一箱酒很快就喝了个底朝天。突然一个夜里,于老大不行了,不但半个身子不会动弹,连舌头也僵硬得说不出话来。在医院抢救时,于老大的老伴泣不成声地说:“过去日子过得那么苦,身体也棒棒的!现在生活好了,怎么就倒了……”

于老大在医院里没躺几天,就结束了他幸运和不幸的一生。后来不知谁在于老大埋葬的地方砌了个小土地庙,渐渐又有人说是“夜叉神庙”,从此香火兴旺起来。去年我回渔村,渔民们告诉我夜叉神庙真就挺灵的,不但保佑你多打鱼,而且还能治癌症……

腾波踏浪写海味

2022-11-18 11:28■邓刚
小说林 2022年5期
关键词:面片馄饨经历

■邓 刚

我体魄健壮,五大三粗,却不善工事,竟然爱好文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全国上下掀起一场文学热,几乎是全国人民都在看小说讲小说评小说。由于刚刚过去的年月惊心动魄,因此所有的作家都充满激愤和激情,他们奋力创作,把小说写得像尖锐的杂文,像浪漫的散文,像铿锵作响的报告文学。读了这些荡气回肠的作品,我拍案叫绝,热泪盈眶。然而正因为如此,我更加沮丧,因为我怎么写也写不过他们,这简直就是一种巨大的挑战。我恰恰是自豪地感到我的经历也惊心动魄,才具有文学创作的本钱。可我就是发了疯地写,也写不出作家们的惊心动魄。热血沸腾地酷爱文学,呕心沥血地狠下苦功,到头来却如此无能,我真是倒霉透了,惊心动魄了这么多年,却不会写惊心动魄的小说。

陡然的一天,犹如天降灵感,让我摆脱了当时所谓“伤痕、反思文学”的框架。我想到大海、浪涛、激流、暗礁,想到海参鲍鱼;想到我当“海碰子”潜进水下暗礁捕捉海参鲍鱼的惊险,那是与大自然艰苦卓绝的拥抱和拼搏,蓝色的波涛一下子涌进我滚热的脑海……于是,我充满激情地挥笔写下中篇小说《迷人的海》。也许文坛上太多太多政治愤慨的作品,太多太多怒火燃烧的文字,突然吹来一股海洋的鲜味,一股大自然的清风,读者们竟然为《迷人的海》涌起浪花般的激动。这说明创作上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要写自己曾经的热切体验,也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二是要与众不同,这个不同包括题材的不同,写法的不同,更重要的是独特而深邃的人生观。倘若说创作有捷径的话,那大家都挤在一条路上时,你能独辟蹊径,独树一帜,才能使读者眼亮。

于是,有很多读者给我来信,询问很多创作问题,最多的问号是:“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你怎样区分作品的优劣?”我是这样回答的:“深刻而好看的小说为第一,深刻但不太好看的为其次;不深刻但好看更其次,排在最后的是既不深刻也不好看的。”我个人确实这样认为:真正深刻的杰作真就是好看,好看得连刚识几个字的人都能看,甚至一看就懂,但看完后却渐渐感到其实你没看懂,虽然没看懂,却又佩服得五体投地。例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谁读谁都觉得朗朗上口,通俗易懂,谁都能说出其中的意思,但谁能说清楚真正的意味?不客气地说,我们有些作家将小说写得像天书,像没肉的牛排,并自以为这种高超更会吊读者的胃口。其实至今世界上留下来有定论的杰作,绝大多数都是通俗易懂的写实作品,当然也有难啃的牛排,但我不啃。

有人说小说深刻确实不好看,好看又很难深刻,可为什么不来个合二为一呢?就是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来个相结合,不就又艺术又通俗了吗?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我却大感有难度,倘若阳春白雪比做饺子,下里巴人比作面片,那我们来个相结合,让你既吃到饺子的滋味,又得到面片的实惠,于是就发明了馄饨。馄饨是什么?是饺子吗?不是!是面片吗?更不是!馄饨就是馄饨。你绝不能说吃了馄饨就等于吃了饺子或是吃了面片。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又多了一种馄饨作品,这种作品既不艺术,又不通俗。有人模仿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但写完后全是打油诗的感觉。而李白这首诗似乎比打油诗还简单,但你越读越感到了不得。坦率地说,李白这四句诗,至今令我充满大惑不解式的敬仰。小说要是写到如此简单易懂,却又深刻得令你永远“咂磨”不止,那你就是大师。

与文学爱好者们交谈,最让他们疑惑或迷惑的是作家必须有天赋。一些初学作者斩钉截铁地说创作是靠刻苦勤奋,所谓天才是作家自我吹嘘。因为大文豪托尔斯泰说过,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我为此大为惊讶,我不相信托尔斯泰会说出这种蠢话来,如果真是他说的,那也是为了鼓励年轻人为创作努力奋斗而淡化自己的写作才气。应该承认,优秀的作家确实有先天的智慧,也就是有文学艺术细胞。从创作现实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人呕心沥血地为文学创作奋斗了很多年,但无论怎样拼命奋斗,写出来的东西还是那么幼稚和简单,这就足以说明他实际上没有文学细胞。当然,我不认为文学细胞有什么了不得的,这比能当将军和大款的细胞差远了。也就是说每个人身上大概都有各自独特才气的细胞,有能经商的,有能科研的,有能计算的。有文学细胞的人不是什么高超,除了写小说以外,干别的工作照样是笨蛋一个。当然,你有文学创作的天赋,并非就不下苦功,就整天躺在床上等着成功,那可就是荒唐可笑。

我写“海味”小说,与我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在那个残酷的年月里,为了生存,我剃着短短的刺锅子头(北京称寸头),戴着亮晶晶的水镜,手持锋利的渔枪,脚穿橡皮鸭蹼,凭着一口气量,赤身裸体地潜进冰冷的海底,在犬牙交错的暗礁丛里捕捉海参,海胆、鲍鱼等各种海珍品。海浪在你周围狂轰乱炸,激流拼命地把你拖向死亡的深渊,冰冷的水下犹如钢针刺骨,尖锐的礁石和贝壳就是刀枪箭簇……任何一个海碰子都是英雄好汉,在艰苦的岁月里,我就是这帮好汉中的一个。也许你会说,这种奇特的经历有故事性,才会成为小说素材。其实不然,任何人的任何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奇特,关键是你怎样认识和挖掘。世界著名女作家简·奥斯汀大半生就在客厅里安度,却写出了名著《傲慢与偏见》。生活的经历只是零散的情节碎片,必须凝结成心灵的经历才会产生绵长的艺术弹性,否则就是啰啰嗦嗦的豆腐账。辽东半岛成百上千个海碰子,有几个能写出小说来?有的经历比我惊险多了,不但写不出来,甚至都讲不清楚,更不用说变成生动的作品了。文学的生动要靠叙述的技巧,小说的“说”字,就是你给读者讲故事,这个故事一定要讲得有意思,否则读者看不下去。我个人认为,小说最美妙的本质优点其实就是叙述。一篇小说如果能让读者有兴趣地重复看几次,就是读者在品味叙述的味道。京剧《借东风》为什么百听不厌,难道人们不知道诸葛亮已经借到东风了吗?那就是品咂唱腔的韵味。

小说写得光有意思不行,还要有意味,也就是人们挂在嘴边上的两个字“思想”。思想是小说的骨架,没有骨架,所有的文字就一片软塌塌,读完犹如喝没有味道的汤水。倘若我的《迷人的海》只是告诉你怎样憋气扎猛子,怎样捕捉海参鲍鱼,那就一钱不值了。所以,生活的经历融化成心灵的经历就是“经历”上升为“经验”,这样写出来才有意思和有意味。也许我在海边长大,对大海太熟悉了,所以大多数作品都与大海有关系,近些年因为搞“公众号”写散文随笔,有很多粉丝令我乐不可支。但突然想到我应该写小说,于是又开始构思,但还是离不开大海,大海既有丰富营养的鱼虾,又有丰富多彩的神话,例如这次发表的《海夜叉》,就是大海给我既有点儿意思,又有点儿意味的构思,但愿读者喜欢。

我看邓刚写海
———评邓刚的短篇小说《海夜叉》

2022-11-18 11:28李春鹃
小说林 2022年5期
关键词:渔人大鱼浪花

■李春鹃

我与邓刚同住在海滨城市大连,呼吸着鲜润的海洋气息长大,所以对大海有着深切的感受。邓刚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全世界的国家大都在海洋的包裹之下,所以你无论走到多么陌生的地方,都会感到家乡的亲切。”也许如此,大连的作家们只要拿起笔,脑袋里就波涛起伏,眼帘前就浪花飞扬。

然而在很多写海作家中,邓刚笔下的海却独具一格。他描绘的浪花既色彩斑斓,又凶险万分;他抒写的波涛既节奏起伏,又惊天动地。著名相声演员冯巩在饰演邓刚作品改编的剧本时,被邓刚写海的作品迷住了,竟然说出评论家都为之惊讶的评论:“邓刚将大海当作爱人,当作情人,当作亲人,当作仇人来写……”好一个当做“仇人”,这就是邓刚的深刻,所以他在众多写海作家中独领风骚。

然而,邓刚并不满意他早期写海的作品,例如《迷人的海》《龙兵过》等,尽管这些作品给他带来耀眼的光彩,但他却不以为然,甚至经常对我“哀叹”他早期写海作品的肤浅。说那时脑袋还有所谓“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的意识,所以没写出生活“本质的真实”。我有时与他辩论,调侃他是“故意谦虚”,后来看到他发表的长篇小说《白海参》《山狼海贼》《绝对亢奋》,才明白他对自己的“批判”是认真的、严肃的和诚恳的。

在阅读过大量写海的小说后,我感觉一般作家只是将大海当作舞台布景,当作一种陪衬,人物故事与大海是两层皮,没有血肉相连。大多作品对海洋的描绘,不是死板地写实,就是虚幻地夸张,绝没有像邓刚那样,将海当作一个人物,甚至当作一种“思想的生灵”,从而展示出天人合一的共性。

我个人认为,邓刚写海,最独特的手段是他将现实的海与传说的海融合在一起,也就是他能将古代神话与现代生活巧妙地链接。而这种链接却入木三分,真实到逼真的程度。例如《迷人的海》里的“白海参”,这种辽东半岛渔人顶礼膜拜的“神物”,升华为人生辉煌的目标,为这辉煌的目标展开两代人的追求与和谐。例如《龙兵过》,这是辽东半岛渔人看到海豚群或鲸鱼群时的惊叹,在一代代老渔人的眼里,这些大鱼能排成长长的队伍,整齐有序,腾波逐浪地向前奔进,气势之浩荡,令渔人认定这绝对是龙王爷的兵马队伍。所以就惊恐万分也惊喜万分,一个个跪在船上磕头,往大海里倒(敬)酒……

于是我们在邓刚的文字中看到:平静的海面突然开始轻微的骚动,一片细碎的浪花沸沸扬扬起来,渐渐犹如开锅般地激烈涌动,腾起白花花的烟气。猛地,一群黑蓝色的大鱼腾跃而起,在半空里划出一道道黑色闪电似的弧线,跌落下去,激起一束束白色的浪花;紧跟着后面又一群大鱼腾跃而起,再后面,啊,一长串大鱼正在此起彼伏地飞跃,排成长长的队伍,从天际的那一端到天际的这一端,浩浩荡荡地前行。轰!轰!跃起,跌落;跌落,跃起。似乎有一个强劲的统一号令,在天穹上震响,指挥着这威武而雄壮的阵容,朝着统一的目标奋进……渔人们肃然起敬,因为他们似乎听到咚咚锵锵的锣鼓声。

邓刚充满阳刚之气的作品,却有着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风格。就像最近在他公号上发表的若干海鲜味小文章———螃蟹威武雄壮的爱情,海螺拼死举行群婚,黑鱼犹如儒雅秀才,海星是美丽的坏蛋……这些奇特的描写令粉丝们蜂拥点击。近些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老疯头》,在《中国作家》上发表的《狼牙鳝》,使人们眼睛一亮,感到他硬朗的文字充满情感的弹性。

邓刚为什么对大海有着如此深切而复杂的激情,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凭着一口气量潜进水下暗礁捕鱼捉蟹的“海碰子”,他的青春岁月,手持鱼枪,头戴水镜,脚蹬鸭蹼,在辽东半岛海域腾波踏浪。尤其是初冬季节,他赤身裸体地潜进冰冷的海底捕捉海珍品,在汹涌的浪涛下面憋气,在犬牙交错的暗礁丛里拼命,身体被冻得失去知觉,爬上岸后,发疯般地拥抱着炽热的火堆,迅速将身体烤热,当身体泛出斑驳的红色时再次潜进冰冷的波涛里,再次冻僵,再次烤火……

在那些艰难的年月里,邓刚为生活的重担出生入死。这并非当今所谓作家为写小说的生活体验,而是强悍的生存拼搏铸就了一个作家。邓刚认为:在当今社会,每个作家的生活经历都是曲折的。这个曲折并非你经受过多少苦难,遭遇过多少打击,或是走南闯北,上过山下过海,阅历丰富,生活中故事多多……而是这些经历在心灵里刻下多少曲折的纹路。生活的历程不能转化为心灵的历程,心里没有思维的褶皱,就会感到世界光滑,那你还能写什么?

问题是邓刚大半生艰难困苦,作品却洋溢着乐观的温度,即使他写“悲惨”的故事,也让你笑着流泪。悲壮而不悲伤,乐观而不肤浅,这是他追求的格调。邓刚的创作体会与他的生存经验总是有机融合,他说,越是凶险的暗礁,鲍鱼的个头越大;越是冰冷的海流,海参的质量越高。这个世界没有捷径,不吃苦头,不做出牺牲,绝不会有收获。你甚至必须百分之百地付出,才能得到百分之三四十的回报。邓刚用幽默的口气说,我不但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连地上能否长出麦子也大感疑虑。应该说这几乎是一种极致的冷静,而正是这种冷静,逼使邓刚在创作上全力以赴。

“小说不是写发生了什么,而是要写为什么会发生。写一个人容易,但写一个'人物’就很难,因为一个人只能是某某人,而一个'人物’却是千千万万的人。”我认定这是邓刚的高论。读邓刚小说总让我们从表层的故事场景往深处思索。就拿他最近写的短篇小说《海夜叉》,看起来只是个富有情趣的,甚至还有点神话韵味的故事,但你只要认真读完,就会感到一种深刻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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