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世间花鸟草木,皆能入诗,只为花可解语,鸟能依人,草木含情。此非诗人独爱,一则因它们是客观真实存在,构成我们生存的花花世界,二则它们与人物思想情怀密不可分,在人的眼中,它们不但有了神识,还有了情趣。苏轼离开密州(今山东诸城)时,留下“二年饮泉水,鱼鸟亦相亲”(《留别雩泉》)的佳句,表达了他对这片热土的深情眷恋。
今天,我们就来盘点一下苏轼任密州知州期间的诗文,欣赏一下那些有关花的诗句,随着苏密州的足迹看花去。
熙宁八年(1075)三月,苏轼来到密州,刚过了一个囫囵新年,阳春时节,出城送客。出了东门,翻过大华岭,视野一下开阔起来,远郊油碧,沃野无垠,铁沟河潺潺地流着,卢山正逐渐返青。苏轼兴致勃勃,循水漫步。因时序尚早,难得找到什么花朵,迎面碰到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便亲切地打招呼。这和乐的一幕,被苏轼如实记录下来:
看见这良田,可以预期“麦千堆”,苏轼心里当然是极其喜乐的,“春来六十日,笑口几回开”,刚到密州时的所有焦虑、闹心,都可以暂置一边。诗人这是寻花吗?眼里寻的是花花草草,心里却怀着苍生痛痒,装着百姓饭碗啊!这大白话一般的诗句,是真情流露,如一碗白开水,淡而能解渴。无怪乎纪昀高度评价:“二诗皆老笔直写,无根柢人效之,便成浅率。”没有真性情的人,勉强模仿,反成效颦矣。
熙宁九年(1076),芍药特盛,密州循旧俗,大会于南禅、资福两寺,以好花七千余朵供养佛祖。有千叶白芍药产自城北苏莒公禹珪家旧圃,品种稀有。苏轼恶其名字伧俗,为之新命名曰“玉盘盂”,并作诗《玉盘盂》歌咏之:
东武旧俗,每岁四月大会于南禅、资福两寺,以芍药供佛。中有白花正圆如覆盂,其下十余叶稍大,承之如盘,姿格绝异,独出于七千朵之上,云得之于城北苏氏园中,周宰相莒公之别业也,而其名俚甚,乃为易之。苏辙得闻此段佳话,立即作出回应,作诗《和子瞻玉盘盂》两首相庆:“千叶团团一尺余,扬州绝品旧应无。赏传莒国迁钟虡,移忆胡僧置钵盂。”“丰艳不知人世别,佳名新换使君诗。明年会看花尤好,剥尽浮苞养一枝。”
密州城有田姓、贺姓两位青年后生,也有爱花的癖好,为培植好花,甚至达到了不计成本的地步。二生雅慕苏轼所好,于初夏时节热情地献上了亲手培养的牡丹花。贺生奉上了珍稀品种“魏花”三朵,“珍重尤奇品,艰难最后开”,极是难得。苏轼感其殷殷真情,在诗作中表达了自己的由衷喜爱,惊艳所及,恍如自己也焕发了青春活力,甚至幻化出返老还童的一番遐想。这一切都记录在《谢郡人田贺二生献花》一诗中。本来名不出闾巷的二位献花人也随苏诗名垂千古,因为诗的破题第一句,清清楚楚地标明了二位的姓氏、身份和居处。
唐宋以来,世人皆爱牡丹,其被誉为花中之王、花之富贵者。世风如此,苏轼亦不能免俗。他将牡丹繁茂喻为“锦被千堆”,将牡丹盛开比为“美人粲笑”。钱塘赏花观者如山,苏轼推吉祥寺为第一。回忆起在杭州赏牡丹的盛况,苏轼写道:
来到密州后,躬逢盛景。苏轼早听说城西古寺有老僧养了好花,于是不吝好词夸奖:
一句“而我食菜方清斋,对花不饮花应猜”,简直是独对妙人嘤嘤私语的传神表达。这么解风情的人儿,怎会不对花畅饮呢?苏轼在《雨中花慢》一词小序中交代了原因:“初至密州,以累年旱蝗,斋素累月,方春牡丹盛开,遂不获一赏。”原来持斋茹素期间,严格自律的知州大人一定不会耽于宴乐、盘游无度。盛开的牡丹位于城西龙兴古寺,苏轼还未涉足,对于那近在咫尺的国色天香,他只是心中念念不忘而已。
对于遭受雨雹袭击后的残枝败叶,苏轼也表达了深深的疼惜,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世间竟有如此怜香惜玉之人!如果说菊遇陶潜,梅遇和靖,莲遇廉溪,成就了一段段知音相得的风流传奇,那么牡丹遇东坡,说苏轼是不折不扣的护花使者,当不为谬罢?
苏轼还把欣赏好花的快乐感受,及时分享给亲朋好友。他在《答陈述古二首》中,介绍密州当地风情:
密州被称为山东第二州,并非浪得虚名。如果嫌“枣林桑泊”不耐看,这千叶牡丹可是美得很,我见犹怜,真想摘来一朵插在鬓上呢!
苏轼如果只是这样开开心心地寻花逐柳,那他不过是一个轻薄浮浪的花迷、花痴。上述诗词只让我们看到了他阳光的一面,遇到别样美景,苏轼也会多愁善感,甚至黯然伤神。
物华焕新,百花盛开,这对诗人昏昏终日的病体有一种幽微的引发和唤醒。看到花叶繁茂,鸟雀忘机,自然联想到人生的价值意义,对自我进行反思:
万物各得其所,独我病骨支离,“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有志难伸,睹物伤神,悲从中来,念之让人由沉静至清冷,转而逼仄压抑。
在写给密州通判赵成伯的诗中,苏轼面对美景感慨似水流年,化用崔护《题都城南庄》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诗句,写道:这两句表达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满腔情思。“世间万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逝者如斯,千古一辙,读来不禁令人唏嘘。
清明时节,苏轼即将改知徐州,临行前面对东栏盛开的满树梨花,给接任密州太守的孔宗翰写了一首《东栏梨花》:赏春触景,如果单是热热闹闹,花团锦簇,少了这样惜春、伤春的会心妙语,缺少了人生苦短的警觉和自省,那无异于肤浅空洞、没心没肺。
密州,只是苏轼仕宦生涯中一个短暂的驿站。世间那么多花花草草,都掩入历史的烟尘,最终归于无形。幸有苏轼知密州的这段岁月,以诗歌为载体,为这片土地上的花木作了记录和保鲜,让我们如今展卷读来仍觉枝叶摇荡、异香满室。时间还会一再证明,苏密州笔下的那些花儿,定会生机勃发、永不枯萎。
(改编自2020年8月12日《语言文字报》文章《苏轼笔下的“解语花”》;作者:山东省诸城市教科院语文教研员/郝忠勇;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