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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桂爱广:红砖(中篇小说)

 储氏藏书 2022-11-22 发布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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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砖(中篇小说)

文/桂爱广

1

满姨的学名叫姚冰,家离镇上只有四里地,读的是通学。那天中午,同村的学生放学回村后不久,满姨违反校规谈恋爱,尤其还偷读禁书被学校开除的消息便在村里传开了。她爹姚明亮听闻后咬牙切齿地去屋后竹林掰了几根竹枝,去掉竹叶,用一根藤条缠绕、扎紧,只等满姨回家抽她。

不想,在红砖厂做工的王建军救下了在松树林自寻短见的满姨。

王建军正在一个土坑里和黄泥。他打着赤脚在黄泥中反复踩踏,黄泥渐渐地变成了稠泥。旁边是一个手工制作砖坯的工作台面,工作台的高度与王建军齐胸高。上面是用竖起的四根木头柱子搭建的一个棚顶铺满稻草的凉棚。随着黄泥越来越黏稠,王建军双脚在黄泥中踩踏速度越来越慢,脚上黏的稠泥越来越多,还扯起了长长的泥丝,也明显看出他的脚从黄泥中扯出时越来越吃力。王建军弯腰抓起一把黄泥在手里捏了捏,已十分黏稠,便用一个大铁线弓将黏稠的黄泥分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搬到工作台旁边。

王建军搬完稠泥,有些气喘吁吁,额头上也全是豆大的汗珠。他来不及休息一会儿,在工作台面撒上一层薄薄的细沙,将两个木头制作成的模子叠在一起放到细沙上。王建军搬起一大块黄泥在工作台面摔成斧头形状,“啪”的一声,用力摔进了双层模子。随即拿起旁边的一个小铁线弓,先在上层模具上沿用力一刮,掀掉多余的黄泥。又在两个模子之间用力一刮,再将两块盛砖坯的木板从模子下面塞进去,接着双手分别夹住两个模子一抖,两块砖坯就落在了木板上。

姚明亮去寻满姨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别人一般都是用一个模子制作一块砖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用两个模子一次性制作出两块砖坯。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王建军,二十出头的样子,高高的个子,身材魁梧结实,黝黑的脸庞,浓黑的睫毛下一双有神的大眼,眼神纯真。他光着上身,脸上、背上缀满了一排排豆粒大的汗珠,下身穿着一条肥头裤,裤头已被汗水浸透,一双赤脚裹满黄泥。

不一会儿,王建军在工作平台边摞成了两塔砖坯。姚明亮走过去想帮他把砖坯搬到场地上去凉晒,却被王建军叫住了。

“大伯,谢谢您!还是我来,别弄脏了您的衣服。”

姚明亮听出王建军不是本地人口音,便好奇地问:“小伙子,你是哪里人?”

“牛头县。”

“哎哟,还蛮远的,怎么跑到红砖厂做事来了?”

“家里去年遭了洪灾,地里颗粒无收,是远房亲戚介绍过来的。”王建军看到姚明亮手里攥着竹枝条,随口问了句:“大伯,您在附近放牛?”

姚明亮顿了顿,说,“来找女儿满姨。”

“您在找你家丫头?她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你见过她?她今年19岁,上身穿一件花格衬衣,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子。”

“坏了,她还没回家?”

姚明亮攥紧竹枝条,顿时暴跳起来,急忙问:“你见过她?快说,她在哪里?”

王建军刚将一大块黄泥用力摔进双层模子,也来不及将砖坯取出来,便将双手伸进旁边盛有半桶水的木桶里,快速地搓洗。他头也不抬地说:“大伯,您消消气,别激动,人命关天呢。”

“小伙子,快告诉我她藏在哪里就行了,别误了你的功夫。这竹枝条只伤皮不伤骨,没有人命关天那么严重。”

“还不人命关天?您家丫头上午在红砖厂旁边山上的一棵松树上寻短见,要不是我发现及时,你们父女俩早就阴阳相隔了。”

姚明亮听了心头一惊,手里攥着的竹枝条掉到了地上。

当姚明亮和王建军火急火燎地赶到镇卫生院病房时,满姨早已人去床空。

2

满姨独自离开镇卫生院,先在卫生院周边转悠了大半天后,沿着一条小道爬到了镇卫生院的后山上。

在山上,满姨捡到一只受了伤的成年雌性凤凰鸟。右翼羽毛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这时,一只雄性凤凰鸟从一灌木丛里窜了出来。见满姨手里抓着那只雌性凤凰鸟,立马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势,头几乎贴着地,脖子上的羽毛一层一层向上翻立,对着满姨“唧唧”怒吼。

满姨生怕给受伤的凤凰鸟翅膀再次带来伤害,便蹲下来将凤凰鸟放到地上,用双手握住它扑腾的双翅。那只雄性凤凰鸟飞过满姨头顶,向满姨俯冲而来。满姨急忙用一只手去遮挡,受伤的雌凤凰鸟瞬间挣脱满姨的手,拖着受伤的右翼连跑带飞,快速地钻进了前面的灌木丛中,雄性凤凰鸟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满姨站在原地发呆。刚才发生的一幕让情窦初开的她受到了猛烈的撞击。满姨不禁想到了袁斌。

也就在那一瞬间,满姨蒙生出了要像受伤的凤凰鸟一样坚强地活下去的念头,与袁斌生死相守。她决然地从小山上下来,径直朝铁炉冲村方向走去。

当她走出不到两里地,只见几个男人神情紧张地推着一辆板车从她身边匆匆经过。板车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床旧毛毯,满姨还没看清板车上躺着的是男是女,板车从她身边飞快而过。一位中年妇女跟在板车后面一路小跑,嘴里重复地哭喊道:“袁斌啊,你要坚持住。斌崽啊,娘不能没有你啊!”

袁斌怎么了?校长宣布开除他们的学籍后,袁斌不顾全较师生向他们投来各种复杂的目光,深情地看了满姨一眼。虽然眼神黯淡,但包含着愧疚、自责、抱歉。让当时处于无地自容的满姨心里有了一丝慰藉。

满姨转身尾随着他们,直到一行人进了镇卫生院大门。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满姨这才悄悄地进到卫生院。她先来到门诊大厅,走近挂号交费窗口,想打听袁斌的病情。这时,从弧形口子里传出那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

“年纪轻轻呷农药?为爱殉情?上午女孩上吊,下午男孩呷农药,太不值得了吧。”

“那男孩能抢救过来么?”

“呷了半瓶敌敌畏,已洗了胃。人还处于昏迷状态,能不能抢救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

“袁斌!”满姨呼喊一声,冲到了病床边。

袁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发黄,脸上不时痛苦地抽搐。

满姨的举动令中年妇女十分诧异。坐在旁边病床的一位中年男子马上起身挡在满姨面前,疑惑地问:“你是谁?袁斌还在昏迷中,医生交待不得在病房里哭哭闹闹。”

满姨双颊顿时挂满了泪水,用一只手握住嘴巴抽泣起来。

中年妇女用手背抹着眼泪,低声问:“姑娘,你是?”

不待满姨回答,中年男子又问道:“你是姚冰?”

满姨刚点了点头,中年男子举起右手,五指并拢要向姚冰的脸庞扇去。姚冰不躲不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昏迷中的袁斌。中年男子的手掌在刚要接触满姨脸庞的瞬间停了下来,随即对满姨怒吼道:“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见满姨无动于衷,中年妇女伸手将满姨往外推搡,边推边说:“出去!出去!袁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死到你家里去!”

满姨被推搡着身子晃动了几下,脚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般,纹丝不动。

医生、护士听到从病房传来吼叫声,连忙赶到了病房。坐在楼前水泥台上乘凉的那几个推板车男人,也闻讯围到了病房门口。就在医生训斥他们三人的时候,袁斌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马上又合上了。满姨见了一下扑了过去,急切地说:“袁斌醒了!袁斌醒过来了!”

3

姚明亮从镇卫生院得知满姨上吊被医院及时救治无恙,已自行离开了卫生院,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从镇卫生院出来,姚明亮去学校偷偷打听到,是家住铁炉冲村的袁斌跟满姨谈恋爱,并送给满姨一本手抄本《少女之心》,才导致被学校开除。姚明亮直接从学校怒气冲冲地赶去了铁炉冲村。

袁斌上午被学校校长宣布开除后,直接回了家。他娘罗菊芳当时正在堂屋切猪食,见袁斌才半个上午就回来了,停下切猪食的刀,问了句:“斌崽,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

袁斌避开他娘疑虑的眼光,也没搭理他娘,闷头进到夯土垒的卧室,躺在了床上。罗菊芳以为袁斌生病了,洗了把手,便进到卧室去摸袁斌的额头。

袁斌很不耐烦地挡开他娘的手,嘴里蹦出了一句:“我不读书了。”侧身用背对着他娘,泪如泉涌。

“你说什么?不读书了?”罗菊芳一听慌了神。

“我被学校开除了!”袁斌说完,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直到这时,袁斌的情感终于爆发了。作为班上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佼佼者,明年就将面临高考。爹娘节衣缩食带着望子成龙的期盼送自己上高中;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眼看理想、愿望就要实现了。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自己的一念之差,不仅使个人前程尽毁,还连累姚冰被开除了学籍,造成无法弥补的过错。袁斌深深地体会到难以言喻的痛苦。

罗菊芳听袁斌说被学校开除了,她一时没了主见,跑到地里将袁斌的爹袁国生叫了回来。

袁国生回到家,向袁斌住的夯土垒房瞅了一眼,便坐在堂屋,掏出旱烟袋卷了个喇叭筒,“吧嗒吧嗒”地猛吸了起来。

罗菊芳示意他去看看袁斌,袁国生闷头闷脑,装作没看见。

罗菊芳对着夯土垒房喊了句:“袁斌,你爹回来了。”

夯土垒房里没有回应。

“你就不能进去问问斌崽为啥被学校开除了?看你抽!看你还抽!”罗菊芳一把抢过袁国生嘴巴上的喇叭筒,丢在地上接连踩了几脚。

“拿我出什么气?你没有嘴巴?你不晓得问?生米煮成了熟饭,问了也枉然!”

“你是男人,你是他爹!闷葫芦!窝囊废!”罗菊芳急得跺脚骂。

“吵什么吵?让我安静一下都不行吗?”夯土垒卧室里传出了袁斌的吼声,接着“啪”的一声,袁斌将夯土垒卧室门死死关上了。

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经过一个中午的发酵,袁斌被学校开除的消息成了轰动铁炉冲村的头号新闻。罗菊芳张罗完袁斌弟弟和妹妹吃完中饭,连桌上的碗筷也没收拾,就坐在堂屋发呆。整个屋内死一般的沉寂,那种沉寂令人窒息。

直到姚明亮的到来,沉寂才被打破。

“袁斌,你给我滚出来!”姚明亮站在袁国生堂屋门前,一声怒吼道。

坐在堂屋发呆的罗菊芳,被惊得一下从长条凳上弹了起来。

“你是谁?我家袁斌欠了你的钱?还是欠了你的米?在我家门前大呼小叫。”罗菊芳抬头见是一陌生人出言不逊,便打起十足的精神回呛道。

“他害得我家女儿被学校开除,还上吊寻短见,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姚明亮气势汹汹地跨进堂屋,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罗菊芳的脑门气愤地说。

罗菊芳一听是女方的爹找上了门来,顿时矮了半截。尤其听到“上吊寻短见,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心里更加一阵慌乱,手脚无措,瞠目结舌。

这时,左邻右舍被姚明亮歇斯底里的怒吼声吸引了过来,袁斌和袁国生也同时从各自的卧室进到堂屋。

姚明亮用手指着袁斌问:“你就是袁斌?”

袁斌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在姚明亮跟前。

姚明亮抬手“哐、哐”扇了袁斌两记响亮的耳光。袁国生和罗菊芳自知理亏,只好眼睁睁看着袁斌被挨了两记重重的耳光。直到袁斌的嘴角流出殷红的鲜血,罗菊芳才心疼地对姚明亮嘟囔道:“他还是个孩子,你下手也太狠了点。”

姚明亮听了,火冒三丈地说:“打了你家孩子就知道心疼了,我家孩子是死是活还是个谜,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拆了你家的屋才怪!”

袁斌说:“姚伯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姚明亮怒气冲冲地说:“杀你剐你姚冰就不被学校开除了?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袁国生上前说:“这位老兄,你消消气。孩子被你当着这么多人打也打了,又向你认了错。他从学校回来就难过地躺在床上,连中饭也没吃,你就饶了他吧。”

“饶了他?你说得这么轻巧?我家姚冰不但名声坏了,学校也不能去上了,你说怎么办?”

罗菊芳见姚明亮得理不饶人,看到袁斌嘴角还在血流不止,就像在她的心头肉上捅了一刀,压在心中的火苗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她冲姚明亮回怼道:“还要怎么办?难道要袁斌死到你面前?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不是你家女儿勾引我家袁斌,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一块褪了色的手帕,擦拭袁斌嘴角的血。

姚明亮没料到罗菊芳竟当着袁斌和围观的众人反咬一口,不仅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信口雌黄诬陷姚冰是红颜祸水。他一时气急败坏,见堂屋墙上斜放着一把锄头,冲过去紧紧地握住了锄头把。

姚明亮砸完堂屋的家具和土灶,似乎还不解气,用力将锄头往袁斌身边一甩,锄头从地下弹起二尺高,锋利的锄头险些落到还跪在地上的袁斌头上。

姚明亮走出堂屋,又回头:“呸!这事跟你们没完!”吐了一口唾沫,扬长而去。

袁斌见堂屋内一片狼藉,想到都是自己惹的祸,尤其刚才姚明亮说姚冰上吊寻短见,更让他心灰意冷。他默默地走进另一间夯土垒杂屋间,从门旮旯抓起一瓶“敌敌畏”,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等袁国生发现不对劲,赶过去夺下袁斌手里“敌敌畏”瓶,袁斌已将半瓶“敌敌畏”喝进肚子里了。

4

袁斌苏醒过来已是第三天下午了,他睁开眼见到的是姚冰。

姚冰当时坐在病床边的一张白色方凳上,侧着身,头靠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双目紧闭,脸对着袁斌的脸,让袁斌十分惊愕。

袁斌用力喊了一声“姚冰”,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正在这时,护士拿着两瓶盐水进来,见姚冰脸色煞白,头冒虚汗,急忙将盐水瓶丢到病床上,一面掐住姚冰的人中,一面呼唤医生。

自从大前天晚上被医生护士劝离病房后,姚冰来到楼前的水泥台边,向那几个推板车的男人打听袁斌呷“敌敌畏”的前因后果。几个男人对姚冰置若罔闻。在姚冰的苦苦哀求下,其中一人没好气地说:“都是被你爹害的,当众打了袁斌也就算了,还砸烂一屋家具。滚!不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当姚冰听到是她爹造成袁斌呷“敌敌畏”时,心里更加难受。她抹着泪,悄悄走到病房后面,躲在窗户一角,偷偷往里看袁斌。

这时,护士进到病房催促袁斌爹娘赶快回去筹钱,刚交的医药费已经用完了。罗菊芳和袁国生听了一脸吃惊的样子。

“这才几个小时?钱就用完了?”

“抢救费用肯定高些,呷了那么多敌敌畏,不用特效药是要死人的。人要紧还是钱要紧?医生说,明天不交钱就不开药了。”

袁国生尽管面露难色,还是赶紧回答说:“救人要紧,别停药,我这就回去借。”

姚冰从病房后面急忙来到病房,跪在袁国生面前,说:“袁叔叔,你快回去借钱吧。”又移动膝盖,转身对罗菊芳说:“婶婶,你也回去忙吧,我来照顾袁斌。”

罗菊芳见姚冰跪在地上,突然联想到袁斌跪在地上被她爹扇耳光的情景。罗菊芳抬脚狠狠踢向姚冰,姚冰没有任何心理防备,倒在了地上。罗菊芳还要对姚冰再踢一脚,被袁国生拦住了。

罗菊芳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爹害得袁斌呷农药,你来照顾袁斌?见袁斌还剩一口气,你不甘心是吧?”

姚冰直起身子,继续跪着,乞求地说:“婶婶,请您相信我,我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好袁斌,如果袁斌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要命了。”

袁国生见姚冰态度十分诚恳,便对罗菊芳说:“就相信她一回吧,家里四个孩子明天还要上学,万一村里借不到钱,我还要去远房亲戚家里借。”

罗菊芳犹豫了一下,想想猪栏里的那头猪还没喂猪食,袁斌治病还指望着那头畜生。还有笼里那几只鸡、鸭,明天正逢赶圩,先捉去卖了应急。袁斌已被学校开除,不能再耽搁那四个孩子的学习。想到这里,罗菊芳白了姚冰一眼,才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原来姚冰已是三天两夜未曾合过眼,她按照医生的叮嘱,不停地与晕迷中的袁斌说话。跟袁斌讲在学校里的逸闻趣事,背诵袁斌写给她和她写给袁斌的情书,加上颗粒未进,导致低血糖症晕厥过去了。

幸亏护士发现及时,医生给姚冰静脉输入葡萄糖后,症状迅速缓解。护士又从卫生院食堂拿来几个热馒头让姚冰吃了,才逐渐恢复过来。

姚明亮大闹袁斌家自以为出了一口恶气。当第二天十里八村传开因他所逼,袁斌呷了“敌敌畏”命悬一线,还在镇卫生院抢救时,姚明亮傻眼了。他整整一天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脑袋里反复萦绕着一大堆问号:如果袁斌抢救不过来,他爹娘找上门来拼命怎么办?自己今后在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面前怎么抬得起头?姚冰知道了又会做出什么过急的行为?……他越想越寝食难安。待夜深人静,姚明亮悄悄去镇卫生院探听虚实。当他偷偷在病房后窗看到姚冰与晕睡的袁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时,他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终于见到了姚冰本人,姚明亮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可她寸步不离守护着袁斌,难道她是铁了心肠要嫁给袁斌?冤家变亲家,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袁斌现在还处于昏迷之中,是生是死尚且不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姚明亮双手合一放在眉心上,在心里祈祷袁斌尽快脱离生命危险。他祈祷完就悄悄离开了。

袁斌在医生的积极治疗和姚冰的精心护理下,半个月后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并超出了预期的治疗效果。因是重度中毒还不时出现头晕、头痛、失眠多梦、面瘫、手脚不协调的症状。医生建议袁国生和罗菊芳将袁斌转院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县人民医院,做进一步的康复治疗。

袁国生和罗菊芳犯了难。袁斌在镇卫生院治疗半个月已借遍了全村及各路亲戚,再去县人民医院做康复治疗,实在无能为力了。在镇卫生院办完出院手续,袁国生就用板车将袁斌拉回了家。

袁斌自从出院回家后,因营养严重不良,重度中毒产生的后遗症越来越明显。姚冰不放心,三天两头往袁斌家里跑。她十分清楚袁斌家已负债累累,连口粮都卖了还债。一家人靠地里种的红薯、白薯度日。被债主逼得急了,为了多卖几块钱,就用红薯制成淀粉,再用淀粉手工制成红薯粉条卖了还债,一家人吃红薯渣,哪里有钱给袁斌买营养品?姚冰还隐隐约约听铁炉冲村的人说,有些债主开始上门催债,逼得袁国生去县城卖了几回血。

姚冰便自作主张,将家里喂的几只老母鸡,陆续杀了送去给袁斌补身子。她还下到田里、水沟里抓鳝鱼,捉泥鳅,每当积累到一两斤就给袁斌送去。

对姚冰的一举一动,姚明亮视而不见,也觉得她多多少少亏欠了袁斌。

随着天气一天一天转冷,鸡杀完了,也不能下田抓鳝鱼捉泥鳅了。而家里米缸里的米却又日渐见少了、用来待客挂在灶屋梁上的两吊腊肉也不见了。姚明亮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村里不断传出姚冰与袁斌的流言蜚语,姚明亮顾忌姚冰的名声,嘴里才开始对姚冰的行为流露出不满。因忌惮姚冰性子刚烈,也就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强硬措施。

转眼到了年底,姚冰还是我行我素,三天两头往袁家跑。一种不祥的预感,突袭姚明亮心头。他寻思着要尽快给姚冰找个婆家,并且嫁得越远越好,只有这样,才能阻断她与袁家的密切往来。

就在姚明亮为姚冰找什么样的婆家左右为难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姚明亮的脑海,他就是王建军。

经过上次与王建军聊白,姚明亮知道王建军家境贫寒。可这小子呷得苦、霸得蛮,他能用双层模子制砖,等于一顶两,苗子好。他又是姚冰的救命恩人,人品正,从心里层面上讲姚冰容易接受。他家在牛头县,相隔几百里,姚冰被人指背戳脊的名声,在牛头县人不知、鬼不晓,就是回一趟娘家也不容易。想到这里,姚明亮在心中暗喜。

可由谁来做这个媒人?又让姚明亮犯了难。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历来都是男方相中了女方,托媒人到女方家提亲。姚明亮如果托媒人反过来向男方提亲,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思来想去,姚明亮决定亲自出马,先试探一下王建军的态度。

他在经过一番打探后得知,王建军因是外地人,吃住都在红砖厂,白天挖泥制砖,晚上兼顾护窑守砖。事不宜迟,那天晚上,姚明亮摸黑向红砖厂走去。

红砖厂坐落在两个山谷的一块平地上,远远的就听到简易厂棚上盖的塑料布,被寒冷的西北风吹得“哗啦哗啦”响,不由让人生出“嗖嗖”凉意。姚明亮不禁在心里对王建军产生出一丝怜悯来。

那天晚上,姚明亮和王建军蜷缩在温热的窑口聊得很多、很深、很透、很晚。当姚明亮七拐八弯,委婉地要将姚冰许配给王建军时,王建军当即蒙圈了。

面对王建军的沉默,姚明亮误认为是王建军听到了姚冰的蜚闻,当面拒绝他了。那一刻,姚明亮恨不得从窑口钻进去,把自己烧成灰。

其实,王建军被从天上突如其来掉下的馅饼砸懵了。在他的眼里,姚冰太年轻貌美了。那天自己用锄头挖断草绳,姚冰掉到地上,就像书中描绘的睡美人。姚冰醒来后,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尽管眼神里藏着忧伤,仍不失灵动。

半晌,王建军才回答道:“姚伯伯,上次跟你聊天说过,我家实在太穷,你舍得让姚冰跟我吃苦?”

姚明亮赶紧说:“穷是暂时的,我看中你的实诚,吃得苦,霸得蛮,人品好,苗子正。姚冰跟了你,我一百个放心。”

王建军听到姚明亮将话都说到了这等份上,怎能伤了他的自尊心?毕竟是姚冰自己的婚姻大事,届时将自己的情况向姚冰和盘托出,再做打算。王建军在犹犹豫豫一阵后,羞答答地点了点头。

5

就在王建军按姚明亮的指点,托远房亲戚作为媒人前去姚家提亲时,姚冰终于向她爹娘摊牌了:非袁斌不嫁!

姚冰的反叛,在姚明亮的预料之中。在这之前他与老伴商量过,只要姚冰横下心非袁斌不嫁,就提出要袁斌家拿两千元彩礼钱!凭袁家已负债累累的家境,莫说两千元,就是两百元也难于登天。

姚冰非袁斌不嫁的誓言,早在袁斌住院期间就立下了。

这一幕恰被送医药费来卫生院的罗菊芳撞见了。她冲过去将姚冰推开,连珠炮似的嘴里破口大骂:“袁斌是你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搂着抱着,害不害羞?”

“娘,你误会了,姚冰为了照顾我三天两夜未曾合眼,颗粒未进,刚才都晕厥过去了。”

“活该!她死皮赖脸勾引你,害得你被学校开除。她爹害得你呷“敌敌畏”,差点送了命!”

姚冰顿感无地自容,委屈地扭头要离开病房。袁斌坐起伸手拉住姚冰的手,另一只手便去拔针头。

罗菊芳急了:“斌崽,你要干什么?”

袁斌情绪激动地说:“娘,是我害得姚冰被学校开除的,你还这么诬陷姚冰,我不治了,死了让你省心。”

袁斌话刚说完,一头倒在姚冰的手臂上,晕厥了过去。

从那以后,罗菊芳再也不敢当着袁斌的面向姚冰使脸色了。

袁斌对于姚冰爹娘提出要两千元彩礼的事,不敢跟罗菊芳说。只好先告诉了袁国生。袁国生一听,头都炸了。

他试探着对袁斌说:“这不是明摆着不同意这门亲事嘛。”

袁斌在学校读书时就对姚冰一往情深,经过这一路生生死死、坎坎坷坷走来,尤其面对姚冰非他不嫁的铮铮誓言,他在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非姚冰不娶!

有道是:打鼓听声,说话听音。他爹本是极为平常的逆言相劝,在袁斌听来却是那么地刺耳!

他冲袁国生吼道:“怎么就是不同意了?我非姚冰不娶!你心疼两千元彩礼钱,我打一辈子光棍算了!”

袁国生被袁斌呛得没法回答,他哪能做得了这么大的主?便将此事告诉了罗菊芳。

罗菊芳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鼓鼓地骂开了:“这姚家哪是要彩礼钱,是在卖女!不要脸!”

因袁家一时凑不齐两千元彩礼钱,姚冰又抗拒王建军托媒人来提亲,姚冰的婚事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姚明亮这段时间处于农闲,有事没事便往红砖厂跑。白天也不避嫌,帮王建军和泥、上窑、出窑,什么事都干,别人都开玩笑说他是王建军的准岳父了。

到了晚上,姚明亮也时常去陪陪王建军,两人或半蹲或蜷缩在温热的窑口拉家常。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春节前。为让王建军安安心心回老家过年,姚明亮在腊月底对姚冰下了最后通牒:半个月后袁家送不来两千元彩礼钱,必须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接受王建军的提亲!

当初,罗菊芳和袁国生对姚家提出的天价彩礼极度抗拒。为敷衍袁斌,嘴上说去借钱,实际上只做了些表面功夫。

直到村里发生了一件事,才让罗菊芳和袁国生彻底上了心。

前两年,村里的老光棍袁有生挨边五十岁了,突然娶回个媳妇。那女人四十出头,脸上全是麻子疙瘩,还有点神志不清,说话不利索,也不能下地干活。一个多月前,村里突然来了两台警车,从车上下来几个穿警服的公安,直奔袁有生家里,把袁有生媳妇带走了。

事后听村支部书记说,袁有生媳妇原来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已婚妇女,受人拐骗,袁有生花了两千元钱买来的。最近,公安机关开展打击拐骗贩卖妇女儿童专项行动,拐骗贩卖袁有生媳妇的人贩子被抓了,袁有生落得人财两空。

罗菊芳本就对“两千元”早已入脑入心,自然就想到了姚家提出的两千元彩礼钱。袁斌自从出院回家,半年多过去了,不说下地干活,重度中毒产生的后遗症让他连碗还端不稳,吃饭都需要人喂。病情不见好,脾气越来越见长。如果长此以往,别说娶媳妇,连养活自己都是枉然。想想袁有生花了两千元钱买来那个四十出头、脸上全是麻子疙瘩的媳妇,说话不利索,还有点神志不清,也不能下地干活,最终还落得个人财两空。再想想年逾十九,年轻漂亮,对袁斌爱得死去活来的姚冰,罗菊芳心里豁然开朗。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就是砸锅卖铁,死皮赖脸去借,也要凑齐两千元彩礼钱。

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姚明亮发出最后通牒的前一天,袁家将两千元彩礼钱递到了姚明亮手上。

担心夜长梦多,赶在春节前,姚冰用板车拉着袁斌去乡人民政府办理了结婚手续,成了轰动全乡的一道美丽风景线。

6

没有鲜花,没有婚纱,更没有婚宴。姚冰带着自己平时的换洗衣服独自来到了袁家。晚餐吃了两个红薯,喝了一碗红薯渣和玉米粉熬成的糊糊后就入了“洞房”。

第二天清早,姚冰还没起床,就隐隐约约听到罗菊芳和袁国生在堂屋门前跟人说话声。到后来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调门越来越高。姚冰起床走出去,见六七个陌生人有的伸着手,有的用一根食指指着罗菊芳和袁国生的额头大吵大闹。姚冰赶紧过去亲昵地挽住罗菊芳的胳膊,以示她们是一家人。

罗菊芳连忙向陌生人介绍道:“这就是我家儿媳妇姚冰,昨天晚上才洞房花烛夜。总不能一大早把她从被窝里拉出来,还大家的钱吧?这不,她刚起床就过来见你们了。”

罗菊芳甩开姚冰的手,对她说:“儿媳妇,赶快将你爹娘返回的彩礼钱还给他们吧,免得大清早的在这里吵来吵去,晦气。”

姚冰还没反应过来,几个陌生人一下蜂拥而上,围住了姚冰,嚷嚷着让她还钱。

原来罗菊芳和袁国生在借钱时就作了承诺,借的彩礼钱只是临时周转一下。已与亲家说妥帖了,儿媳妇上门后会如数返回彩礼钱,袁斌结婚后的第二天就可以还他们的钱。

一个头上戴着棉帽的老人用食指指着姚冰吼道:“你昨天都入了洞房,不还钱就是耍赖!”

姚冰一脸无奈地解释说:“大伯,我确实身无分文。”

戴着棉帽的老人又上前一步,几乎是贴在姚冰面前,激动地问:“身无分文?那你娘家返回的彩礼钱哪里去了?”老人满嘴的唾沫直往姚冰的脸上喷。

正在这时,袁斌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姚冰上前伸手去搀扶他,袁斌拍开了姚冰的手,质问道:“你爹娘真的一个子儿都没返回?”

姚冰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袁斌一眼,泪流满面地点了点头。袁斌突然双腿一屈,倒在地上翻滚起来。一边翻滚,一边号啕大哭:“这可咋办啊!没法活了!这可咋办啊!没法活了!”

当围观的讨债人确认返回彩礼钱只是当初罗菊芳和袁国生用来借钱的幌子时,个个义愤填膺。脏话、粗话、痞话一股脑地直往姚冰身上泄。姚冰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默默忍受着羞辱。

一时间,罗菊芳和袁国生用返回彩礼钱还债是幌子的消息,迅速在村内外传开了。随后几天,上门讨要债务的人一拨接着一拨。罗菊芳竟狠心地丢下袁斌和姚冰,带着其他孩子和袁国生躲到她娘家去了。

姚冰没有丝毫体会到新婚的快乐,就这样陷入了一场无休止的债务纠葛中。她一面独自照顾袁斌,一面忍受一拨又一拨讨债人的呵斥和谩骂。

袁斌刚出院时,姚冰不时送鸡送鱼,营养条件得到极大改善,加上能按时服用恢复性治疗药物,后遗症有所缓解。如今家里一贫如洗,不仅营养跟不上,连恢复性治疗的药物也停止了好长一段时间。导致袁斌的后遗症又越来越明显,全身肌肉震颤,肌肉无力,面瘫。尤其中枢神经系统受到损害,时常尿血,肾功能严重衰竭,生理功能全无。

面对成天闹得鸡犬不宁的讨债人,袁斌已几次嘟哝自己结婚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姚冰听了反而更加愧疚,在心里责怪她爹将袁斌及袁家折腾到了如此困境。

除夕前一天的晚上,姚冰实在走投无路,偷偷回了一趟娘家。她在房前犹豫了再犹豫才敲门。姚明亮打开门见是姚冰,嘴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后,一边去关门,一边说:“这不是你的家,我们已断绝父女关系,滚!”

姚冰不管不顾,用力推着门,一脚跨进去,就跪在了姚明亮面前。她娘见了要去扶起姚冰,姚明亮向她娘瞪了一眼,又是一声“哼”,她娘赶紧退了回去。

姚冰跪着哭诉完袁斌的病情及袁家家境,向姚明亮嗑了三个响头,祈求姚明亮返回那两千元彩礼钱。

姚明亮干干脆脆地回了姚冰四个字:“活该!没门!”

她娘过意不去,在一旁吞吞吐吐答腔道:“彩礼钱,彩礼钱,腊月二十三,为你二哥,提亲了。”

姚冰瞬间抬头看了娘一眼,眼神中竟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姚冰的三个哥哥当中,从小到大,就是二哥最疼姚冰。那年春节前,爹娘要为他们四个兄妹每人缝制一套新衣服,这可是几年才有的一次机会。二哥提出自己那套不缝制,他穿哥哥的旧衣服,给姚冰缝制两套花衣服,让她穿得漂漂亮亮的去学校。

十年前,村里修水渠需要放炮打通一处小石山。在最后时刻,出现了一孔哑炮。二哥前去排除哑炮时,哑炮突然炸响了。一颗鸡蛋大的石头不偏不倚打在二哥的右眼上,血肉模糊。二哥被送到县医院,医生直接摘除了二哥的右眼球,右眼窝就深深地凹了进去,人称“独眼龙”。后来,二哥每次相亲,女方一看到二哥深凹的右眼窝就转身走人,连邻村的刘寡妇都嫌二哥的右眼窝太恐怖。如今三十挨边的二哥成功提了亲,姚冰打心眼里为二哥高兴。

返回的路上,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耳畔的寒风凄厉地呼啸而过,疯狂的雪花打在姚冰脸上,如同针扎一般,冰凉刺骨。白茫茫的夜色中,姚冰的脸上却显得那样的从容和坚定,身影是那么的挺直和轻盈。

大年三十的上午又来了一拨讨债人,姚冰已无任何退路,只能好话说尽,央求他们宽限些日期。讨债人哪里听得进空头支票,他们要的是真金白银。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大家七手八脚要去搬抢东房走廊上放置的水车、风车、犁、耙等农用工具。

姚冰不知哪来的勇气,伸开双手拦在他们面前,并厉声喝道:“住手!”

就在大家惊异的瞬间,姚冰问道:“你们真的想要收回借款吗?”

讨债人不知姚冰这一问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时疑惑起来。

姚冰继续说道:“你们肯定想要收回借款。可这些农具是袁家唯一偿还借款的本钱!我是一个进门才十几天的新媳妇,你们谁见过我穿了一套新衣服?办了一桌婚宴?吃了一餐米饭?如果袁家有余钱,会停下袁斌恢复性治疗的药物吗?都停一个多月了!你们已亲眼所见,袁斌的后遗症导致路都走不稳了,他才二十岁啊!如果你们将这些农具搬走,袁家耕不了田,种不了地,就真的到了穷途末路,偿还你们的借款更遥遥无期了!”

有人问姚冰:“彩礼钱到底返没返回?”

姚冰先向大家鞠了一躬,才缓缓地说:“对不起大家。袁家的彩礼钱真的没有返回一分一毫,全部被我爹娘用去为我身有残疾的二哥提亲了。我姚冰在这里向大家承诺,只要大家给我们宽限些日子,我用性命担保一分不少偿还大家的借款,利息按银行的利率结算,就当各位将借款存进了银行行么?”

讨债人中有的已来了几回,吵也吵了,闹也闹了,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袁斌的病情他们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袁家的家况也已了如指掌。虽然对姚冰慷慨激昂的一席话半信半疑,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大家经过一番交头接耳后,纷纷点头离开了。

7

罗菊芳和袁国生春节过后才从娘家回来。罗菊芳第一件事不是夸赞姚冰平息了借款风波,而是劈头盖脸指责姚冰不该向讨债人承诺,利息按银行的利率结算,最后竟对姚冰爆出粗口:“谁屙的尿谁喝下去”。

按当时农村的借款习惯,的确还没有连本带息还借款的个案。对于姚冰夸下的海口,也许是她当时面对讨债人过急行为产生的急中生智;也许是她对歇斯底里的讨债人一种利益安抚;也许是她为了尽快平息借款风波而采取的让利妥协。尽管事后姚冰对自己当时的承诺产生过一丝悔意,也料到罗菊芳回家来会大发雷霆。但当她知道爹娘用彩礼钱为二哥提了亲,袁家已没有任何退路可走时,她的心里又变得十分坦然。面对罗菊芳劈头盖脸的指责,姚冰唯有默默忍受。

分家协议简明扼要,对姚冰来说却字字重如千斤。袁斌治病欠下的债务由袁斌和姚冰承担一半;两千元的彩礼钱债务是为他们结婚所欠,全部由袁斌和姚冰承担;田、土按人均分摊,农具共同使用。也就是说分家后袁斌和姚冰除了承担上述债务外,袁斌后续的恢复性治疗费用,爹娘不再承担。

那一刻,姚冰欲哭无泪,她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是啊!“谁屙的尿谁喝下去”在姚冰的身上真正得到了应验。自打进入袁家,她没有丝毫感受到婚姻的幸福和甜蜜,尝到的却全是婚姻的苦果。

姚冰和袁斌回到属于他们俩的唯一房产——半间夯土垒房间。姚冰关上门,气恼地问袁斌为什么不反对过早分家,不在他娘面前抗争。

袁斌理直气壮地回敬道:“全让你爹害的。”

姚冰哑言了。

她能说什么呢?

开春不久,因无钱租牛翻田,姚冰便仿照爹和二哥翻田的方式,不顾初春的寒冷,卷起裤脚下到刺骨的水田里,用一把四子耙头将分得的一亩半水田一耙头一耙头地翻了一遍过来。双脚被冰得比红苹果还红,双手磨出了几个大血泡。

春插前,姚冰独自将一亩二分旱地插上了从左邻右舍蹭来的早熟白芯红薯苗、黄芯红薯苗,以顽强的毅力完成了从学生到农妇的转型。

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姚冰的遭遇,牵动了一个人的神经。

那天凌晨五点左右,姚冰刚想起床上茅厕,听到窗外一阵窸窸窣窣声过后,便不停地传来小猪仔的“哼哼”声。

姚冰再凑近一看,竹笼上还有一张小纸条。她拿起纸条靠近松枝干的火苗,才看清纸条上写着三个字:姚冰收。

姚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用手揉了揉双眼,再定睛一看,“姚冰收”三个字赫然在目。这真是雪中送炭啊!姚冰的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暖流,并迅速漫遍全身。

姚冰躺在床上,脑海里还一直萦绕着一个问号,到底是谁给自己送来了两头小猪仔?爹?虽然上次向爹提出返回彩礼钱时被他不假思索地回绝了,难道爹过后有了恻隐之心?不对,二哥提了亲,等着结婚用钱,爹不可能一下送来两头小猪仔,姚冰摇了摇头。娘?她没有掌握经济大权,作不了这个主。二哥?姚冰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二哥抓鳝鱼,捉泥鳅的身影。对,是二哥,他用抓鳝鱼,捉泥鳅卖的钱给自己送来两只小猪仔。姚冰的眼眶一下湿润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地喂养这两头小猪仔,耕耘好田地,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还清债务,挺直腰干。

罗菊芳起床后,发现猪圈里有两头小猪仔时,大大地吃了一惊。她问袁国生是否将猪圈借给了别人养猪。在得到袁国生否定回答后,明明看到姚冰在堂屋一角煮红薯,罗菊芳故意站在堂屋扯开嗓子问还没起床的袁斌,是否将猪圈借给了别人养猪。袁斌有些得意忘形地回答说,没有借给别人,那两头小猪仔是他和姚冰的。

罗菊芳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头小猪仔居然是他们的?罗菊芳一边坐到堂屋门槛上梳头发,一边骂起袁斌来:“你个鬼崽崽,老娘宁愿跪着求着向别人借钱,把你的命从阎王老子那里救回来。老娘跪着拜着求人给你借彩礼钱娶媳妇,你倒好,娶了媳妇忘了娘,还联合起来骗你娘!”

袁斌不知罗菊芳话里有话,在屋里回了一句:“娘,我没骗你,那两头小猪仔真的是我们的。”

“还嘴硬!没分家之前为什么不买小猪仔?为什么分了家,一次买回两头小猪仔?不是返回的彩礼钱,你是用鸟铳打来的钱?狠毒啊!狠毒啊!”罗菊芳装腔作势骂袁斌,却把脸对向正在低头煮红薯的姚冰。

姚冰连忙解释道:“娘,你误会了,那两头……”

“谁问你了?就你嘴硬!就你嘴硬!要债的人都快拆屋下瓦了,你还一口咬定彩礼钱没返回一分一毫,这下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还有什么狡辩?谁信?”姚冰话没说完,被罗菊芳呛了回去。姚冰不再理会罗菊芳,继续低头煮红薯。

罗菊芳穷凶极恶地跳起脚跟,拍屁股,吐唾沫,更加口无遮拦。

姚冰自小到大还从没跟人吵过架,哪里是罗菊芳的对手?面对罗菊芳一套一套的羞辱话语,姚冰流着泪,捂住嘴巴,跑进了属于她的那半间夯土垒的房间。

袁斌也许实在听不下去了,衣服都没穿利索,扶着门框,对着堂屋里余气未消的罗菊芳说道:“娘,你过分了,那两头小猪仔是别人送给姚冰的!”

“别人送的?哈哈哈,编吧,连编都没编圆滑!别人为什么不送给我?为什么不送给村里其他人?偏偏送给她,一送就是两头!你信?你傻!斌崽,你太愚笨了!她哪天吃了你都不会吐出骨头!”罗菊芳又将袁斌噎得哑口无言。

8

姚冰和袁斌都盘算好了,其中一头公猪已阉割,用来卖肉猪还债务。一头母猪喂着产猪仔卖,还可以每窝留两头小猪仔饲养卖肉猪。

闲暇时,姚冰下到田里、沟里抓鳝鱼,捉泥鳅,炖着给袁斌补充营养。就这么日复一日,姚冰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用她自己的话说:苦着累着才有奔头。

袁斌那段时间有了药物治疗和营养补充,面瘫、抽搐等后遗症有了明显好转,吃饭不要姚冰喂了。虽然还不能下地干活,姚冰每隔一段时间搀扶着袁斌去看看他们田地里的成果,望着长势喜人的禾苗、嫩绿的庄稼,袁斌心里对姚冰满存感激。

谁知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这天凌晨五点多钟,袁斌突然听到窗外一阵脚步声,过后便不停地传来细小的“嘎嘎嘎,呱呱呱”声音。

袁斌说:“我这两天本来就失眠,这叫声吵着睡不了,你还是去窗外看看吧。”

姚冰只好穿上衣服,点上一支松枝干转到窗户外。只见窗户下又放着一个竹笼,竹笼里有几只小雏鹅。像上次一样,姚冰发现竹笼上还有一张小纸条。她拿起纸条靠近松枝干的火苗,看清纸条的字迹与上次一模一样,还是写着三个字:姚冰收。

姚冰伸出手去提竹笼,但想到上次别人送两头小猪仔引起罗菊芳的误会,还心有余悸,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袁斌在屋里隔着窗户问:“姚冰,是小雏鸭,还是小雏鹅?”

姚冰说:“看不太清楚,凭个头,像小雏鹅。”

“我猜又是上次那位好心人送给你的,快,快拿进屋里来。”

刹那间,姚冰的脑海里蹦出了二哥送小猪仔的背影。于是,姚冰毫不迟疑地提起竹笼回到了房间。

袁斌让姚冰将竹笼递到自己眼前,高兴地说:“这好心人考虑得真周全,晓得咱们没得粮食喂鸡、喂鸭,特意送来专吃草的小雏鹅,长大了还能卖个好价钱。”袁斌饶有兴趣地数了数,一共6只小雏鹅。

这时,天已朦朦亮。袁斌边穿衣服边对姚冰说:“田地里的事我干不了,房前屋后都是青草,这6只小雏鹅就由我来看管吧。”

姚冰会意地点了点头。

罗菊芳听到“嘎嘎嘎——呱呱呱——”的声音从袁斌的房间门口一路经过堂屋,直到屋前草坪,又触及了她十分敏感的神经。她快速地穿衣起床,披头散发跑到堂屋前的草坪上,当看到正在啄得欢的6只黄色小雏鹅,罗菊芳讶异地问袁斌:“斌崽,这6只小雏鹅哪来的?又是别人送的?”

袁斌坐在小竹椅上眼睛盯着6只小雏鹅,头也没回,“嗯”了一声。

罗菊芳说:“你们合起来拿娘当猴耍是吧?”

“娘,没骗您,6只小雏鹅真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乖乖地将返回的彩礼钱交出来!”

“娘,你别为彩礼钱死缠烂打了。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听到窗户外有脚步声,随后传来嘎嘎嘎——呱呱呱——声音,当时姚冰还没醒来,千真万确是我让姚冰去窗外拿进屋的!至于是谁送的?我真不知道,您就别逼我了。”

“那两头猪仔也是?”

“嗯,也是有人将猪仔放到窗户下面。来无影,去无踪。”

“为什么不能白天光明正大地给她送猪仔、送小雏鹅?两头猪仔、6只小雏鹅值多少钱?一般人家送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非亲非故为啥要偷偷摸摸送给她?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

袁斌搔着头皮,低声地回答:“没有。”

罗菊芳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要让她把这个人交出来,交不出人来证明她在外面有野男人!给你戴绿帽子!”

罗菊芳狠毒的一招,把袁斌彻底激怒了。袁斌全身开始筛抖,瞬间面瘫将脸部扭曲变形,怒目圆睁,仿佛能喷出一团火来。

袁斌起身将手里的小竹棍甩向正在啄草的6只小雏鹅,抓起小竹椅当拐杖,一步一趋地回到了房间,和着衣躺到了床上。

当姚冰提着满满一竹篮猪食回来时,6只小雏鹅自由自在地在草坪上啄草。那根小竹棍横躺在草坪上,袁斌和小竹椅都不见了。她担心袁斌是否又发病了,连忙放下竹篮,跑向夯土垒房间。在门口看到袁斌和衣躺在床上,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姚冰走过去,关切地问道:“袁斌,怎么躺到了床上?身体哪里不舒服了?”

袁斌突然像弹簧一样坐了起来,怒目圆睁,用手指着姚冰问:“你说,给你送猪仔,送小雏鹅的人到底是谁?”

姚冰从未见过袁斌发怒,看到袁斌怒发冲冠的样子,大为吃惊。

“你早上还好好的,突然怎么啦?谁送的?你问我,我问谁?不是你碰醒我,让我出去拿的嘛。”

袁斌不依不饶:“为什么不能白天光明正大地给你送猪仔,送小雏鹅?为啥要偷偷摸摸送给你?”

姚冰想了想,肯定地说:“是我二哥送的,除了我二哥,还能有谁?”

袁斌说:“你二哥连媳妇都没娶,哪来的钱?”

“早就跟你说过我二哥有门抓鳝鱼、捉泥鳅的绝活,他肯定是攒够了卖鳝鱼、泥鳅的钱给我买了送来的。他怕我爹知道了骂他胳膊肘往外拐,会阻止他,才偷偷摸摸送过来的。”姚冰说得有根有据,这才打消了袁斌的疑虑。

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暂时得到了化解。

9

真是无巧不成书。袁斌要父亲袁国生去请猪郎倌给母猪配种,偏偏袁国生头天脚崴了,袁国生便让罗菊芳去请猪郎倌。当罗菊芳赶到猪郎倌家里,正遇到了姚冰的二哥。虽然去年罗菊芳亲自送彩礼钱去姚家,与她二哥仅有一面之交,但她二哥深凹的右眼窝,成了他标志性的记号,让人终生难忘。

罗菊芳突然记起袁斌说那两头小猪仔、6只小雏鹅是姚冰二哥偷偷送的。她好长时间都在心里犯嘀咕,要找她二哥当面锣,对面鼓问清楚。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罗菊芳强装笑脸,上前跟他打招呼:“她二舅,你也是来请种公猪?”

因姚冰的二哥只有左眼视力,直到罗菊芳走到他跟前才认出来。他连忙说:“不是,不是,我请猪郎倌给我家衣柜刷一遍油漆。您是来请种公猪的?”原来猪郎倌除了赶种公猪,还有一门刷油漆的手艺,姚冰的二哥正在筹办婚事。

罗菊芳:“是咧,是咧。搭帮二舅你偷偷给咱家送来两头猪仔,你看多快,一晃眼,那头母猪就要当妈了。”

姚冰的二哥也是实诚人,听罗菊芳说自己偷偷给他们家送了两头猪仔,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不假思索地进行了否认。

罗菊芳又补问了一句:“那小雏鹅呢?”

姚冰的二哥更加一脸懵懂。罗菊芳心里更加有个八开五了。她的脸就像初夏的天空,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突然一团云飘过来,就下起了雷阵雨。一瞬间,罗菊芳收住笑容,露出了一张苦瓜脸。

自从姚冰二哥当面否定送猪仔、小雏鹅的事情后,罗菊芳总觉得如鲠在喉,心里闷得慌。她几次想将这事告诉袁斌,考虑到“双抢”在即,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忙碌、高强度的“双抢”终于告一段落。姚冰那一亩五分稻田因有了猪粪作肥料,超过了袁国生的亩产量。那一亩二分地的红薯产量可够她和姚冰吃上大半年。她将红薯全部下了地窖,稻谷只留了二百来斤给袁斌作细粮,其余的全部卖了还债。姚冰按照当初的承诺,利息按银行利率结算,债权人不由对姚冰啧啧称赞。

稻田已插上晚稻,一亩二分旱地一半种玉米,一半种甜菜。玉米补充粮食,甜菜既可当蔬菜吃又可当猪食。收割的红薯藤已晾干作为冬天的猪食。姚冰的精打细算令袁斌对她刮目相看。

唯一让姚冰牵挂的是二哥的婚期。自打从远房亲戚口里得知“双抢”过后二哥就要成亲,她在心里一直渴望参加二哥的婚礼。卖了肉猪特地留了五元钱放在棉袄里,作为二哥的贺礼。现在“双抢”都结束好一阵了,还没收到爹娘托信给她二哥的婚期消息。难道是爹还在生自己的气,连二哥结婚这么大的喜事都不让自己参加?难道爹真的狠下了心跟自己脱离父女关系?或许,是二哥的婚期推迟了?

其实,她二哥在“双抢”结束后就按期结婚了。在让不让姚冰参加的问题上,她娘和她爹产生了严重分歧。她娘哭着求他爹让姚冰参加,被她爹一口拒绝了。可到了第二天,王建军提前给她二哥送来了一份贺礼,还说结婚那天一定来喝喜酒。王建军现在是红砖厂的承包人,名头已是厂长了。想到姚冰无情地拒绝了王建军的提亲,孤注一掷嫁给袁斌。没想到王建军还这么有情有义,他爹担心王建军见了姚冰会碰触到他心中的那块伤疤,就彻底断了她娘和二哥让姚冰回来参加婚礼的念想。

一天中午,罗菊芳打算去梅花家里借把耙头。梅花原来与丈夫在红砖厂做事,两个月前梅花怀上了小孩,夫妻二人就回到村里来了。梅花在家里养胎,有闲着的农具。罗菊芳走到梅花的屋檐边,梅花在堂屋与人说话,刚好提到姚冰的名字。罗菊芳立马打住了脚步,侧耳细听。

只听梅花说道:“人家王建军现在是红砖厂厂长,可有钱了。给姚冰送两头小猪仔、六只雏鹅,还不是洒洒水,九牛一毛。”

这时,有人问:“你怎么敢肯定是王建军送的?”

梅花说:“你千万要保密啊。他知道我家跟姚冰住一个村子,就托我老公去偷偷送的。我老公牙腮子硬着哩,昨天晚上说漏了嘴,我才知道的。还让我打死都不跟别人说,他怕对不住王建军。每送一次,王建军给他记了一百块砖坯的工。”

罗菊芳听了个真真切切,她像撞见了鬼似的,匆匆忙忙跑回家了。

当天下午,姚冰正在堂屋里埋头煮猪潲。突然,头上、身上连续挨了几闷棍。姚冰连忙抱着头,转身一看,见是袁斌握着放鹅的竹棍往自己身上打来。姚冰一边躲开,一边问:“袁斌,你疯啦?”

袁斌气鼓鼓地问:“你说,那两头猪仔和六只雏鹅到底是谁送的?”

姚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是我二哥送的。”

罗菊芳不知什么时候进到了堂屋,用手指指着姚冰,火上浇油似的骂开了:“嘴硬,还想狡辩!我都当面问了你二哥,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不守妇道的东西!打得好!”

“你勾引了哪个野男人?快说,不说出来我就打死你!”袁斌又追着姚冰打。

姚冰听到罗菊芳和袁斌口里吐出“不守妇道”“勾引野男人”的语句,睁大眼睛,惊呆了。

这时,罗菊芳学着梅花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说道:“王建军现在是红砖厂厂长,可有钱了。给姚冰送两头小猪仔、六只雏鹅,还不是洒洒水,九牛一毛。打!给我狠狠地打!让她知道给你戴绿帽子是什么下场!”

姚冰听到王建军的名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袁斌挥舞竹棍往她头上、身上、脚上打得更来劲了。直到竹棍打裂了,袁斌打不动了,瘫坐在地才停下来。袁斌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用打裂的竹棍指着姚冰,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狂喊道:“离婚!我要跟你离婚!把彩礼钱退回来!”

罗菊芳冲进姚冰的房间,收拾起姚冰的衣服、鞋子全部丢到堂屋外。她气势汹汹地对着姚冰吼道:“滚!我袁家没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媳妇!破鞋!呸!”

姚冰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流。

姚冰曾异想天开地以为嫁给了爱情,委曲求全,潦草地完成了自己人生婚姻的重要剧本。事实上,从姚冰踏入袁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袁家的囊中之物。两头小猪仔、六只雏鹅,是一面照妖镜、一面放大镜、一面显微镜,让姚冰把袁家的嘴脸看得更加一清二楚,昭然若揭。

她的心在滴血,在撕裂。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了人格被践踏和遭蹂躏的滋味。

10

走出铁炉冲村,姚冰眼前一片茫然。

她现在能去哪里?回娘家?不说爹已与她断绝了关系,就是爹愿意接纳她,自己这副落魄的样子,还有脸回娘家么?她沿着村道一直走啊走,不知不觉走到了镇卫生院。

难道那两头小猪仔,六只雏鹅真是王建军偷偷送的?他凭什么给我送?我不留情面拒绝他的提亲,还没伤够他的心?罗菊芳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一连串的疑问,让姚冰停止了脚步。不行,必须当面问清楚王建军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背上“不守妇道”“勾引野男人”“戴绿帽子”的骂名离开人世。就是死也要死得坦荡、死得有尊严。

姚冰从山坡上折返了回来,向红砖厂方向走去。

时隔不到一年,当姚冰再次走进红砖厂,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幅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几十个制砖工作台面星罗棋布,有的师傅在挖黄泥;有的师傅在和黄泥;有的师傅在人工制砖。两孔砖窑顶上冒着长长的蓝色火焰,工棚旁边新修了一栋低矮的红砖房。手扶拖拉机、中型拖拉机满载一车车红砖颠簸着驶出红砖厂。从一辆中型拖拉机上掉下来一块红砖,姚冰走过去捡了起来。她拿在手里,看似普普通通的一块红砖,原来从不堪一击的黄泥,变成历经风雨而牢固不破的红砖,要经过挖泥、和泥、制砖、晾晒、装窑、锻烧、出窑等多道工具的千锤百炼,是多么不容易啊!

正在这时,一辆摩托车向红砖厂驶来。姚冰连忙避让,摩托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姚冰,你怎么在这里?”王建军两脚撑在地上,关切地问道。

王建军戴着头盔,姚冰没有认出对方是谁,只是觉得声音依稀有点耳熟。

王建军掀开头盔面罩,看到姚冰头发蓬散,额头上、脸上布满血迹,连忙关掉摩托车引擎,用脚轻轻一嗑,放下支撑架,敏捷地从摩托车上跨到姚冰身边。王建军急切地说:“姚冰,你怎么受伤啦?快,送你去镇卫生院包扎。”

姚冰这才认出王建军来。她一时十分尴尬,有些局促不安地说:“不要,不要。”还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当姚冰看到自己手掌上全是鲜血时,身子一下撑不住了,面色苍白,手里的红砖掉到了地上。王建军连忙伸手去搀扶,姚冰晕厥在了王建军怀里。

王建军拦住一辆中型拖拉机,不由分说,抱起姚冰上了驾驶室。

医生将姚冰平卧到病床上,轻轻拍打姚冰的肩部,并让王建军小声地呼唤姚冰。过了一会儿,姚冰逐渐清醒过来。经过刚才的折腾,姚冰头上的血流得更快了,洁白的床单上染红了一大片。医生用镊子拨开姚冰的头发,发现头顶上、后脑勺、脖子上全是血迹,露出的手臂、下肢清晰可见一条条淤青的伤痕。

医生吃惊地对王建军说:“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快去办住院手续。”

姚冰急忙阻止:“不要,不要。”并挣扎着要下床。

医生:“伤成这样还不住院,头上打得像粒爆米花,夏天容易感染。还不住院,你不要命了?”又对一旁的护士说:“先剃头。”

到了第二天,姚冰的头、腿、手臂、身上全肿起来了。头上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已经完全不能下床。

王建军几次问姚冰怎么伤成这样?姚冰只掉眼泪,不肯回答。

她几次要张口问王建军送猪仔、小雏鹅的事,见自己遍体鳞伤,全因他而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姚冰的一日三餐,都是王建军骑着摩托车按时送到病床边。起初两天姚冰的手臂肿得不能往上抬,王建军就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吃。姚冰吃着吃着眼泪就流了出来,弄得王建军十分尴尬。

罗菊芳和袁斌将姚冰赶出家门,在村里闹得满城风雨。先是传袁斌提出要跟姚冰离婚,并把姚冰赶回了娘家。村民们连连摇头,还啧嘴说:多好的媳妇,可惜了!后来传姚冰在外勾引野男人,村民们又啧嘴说:不守妇道,活该!再后来,几天没见姚冰在村里抛头露面,又传袁斌跟姚冰已经正式离婚了。

债权人听说袁斌跟姚冰已经离婚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些债务可是姚冰用性命担过保的。利息按银行利率结算,也是姚冰郑重承诺过的。现在袁斌跟姚冰离婚了,袁斌连路都走不稳妥,猴年马月才能还钱?债权人又一窝蜂似的上门来讨债。

罗菊芳本就对姚冰用性命担保债务、利息按银行利率结算的承诺恨之入骨。面对来势汹汹的债权人,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拿出分家协议书,理气直壮地对债权人说:“债务与自己早就一撇两清,要还钱,找姚冰去!”

明摆着是你罗菊芳和袁国生求着跪着拜着借的钱,现在让我们去找离了婚,已被你们赶出家门的姚冰还钱?你们分家不分家管我们屁事?你罗菊芳这么做不就是想耍赖么?你罗菊芳跟姚冰勾引野男人不要脸有什么两样?债权人急红了眼。有人砸开猪栏,赶走了那头已怀猪仔的母猪;有人追着去抓灰鹅。罗菊芳这才彻底傻眼了。

几天日夜相处下来,姚冰与王建军的话语慢慢多了起来。

听了王建军承包红砖厂的始末,姚冰向王建军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11

姚冰除了头发没长长,头上的伤口已基本愈合,手臂上、腿上、身上的淤肿基本消退,马上就要出院了。

晚上,王建军同姚冰在病房聊到很晚。姚冰像剥洋葱一样把自己的内心世界,一层层地向王建军全部敞开。

王建军听完姚冰的倾诉,哭成了个泪人。

姚冰哪里知道,王建军痛悔自己好心办成了坏事,才哭成了一个娘们儿。

半年前,王建军承包红砖厂后,接连烧了两窑好砖,便萌生了帮她一把的念头。怎么帮?又让王建军犯了难。如果让姚冰知道自己帮她,凭姚冰的犟脾气肯定不会接受。如果通过第三者,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到头来弄巧成拙。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出马,让梅花的丈夫当二传手,两人为此订了攻守联盟。王建军反复考虑到姚冰的家庭状况,托梅花丈夫偷偷先后送去了不需要增加粮食负担的两头猪仔和6只雏鹅。

王建军擦干眼泪,愧疚地对姚冰说:“对不起,是我好心办成了坏事,让你冤里冤枉受了一顿皮肉之苦,还坏了你的名声。”

姚冰摇了摇头,说:“当听到罗菊芳说是你送的,我满脑子找不到任何相信的理由。今天听你亲口说出来,才解除我心中的疑问。看来我受这顿皮肉之苦,值!感谢袁斌把我彻底打疼了!打醒了!后悔自己当初有眼无珠,瞎了眼!”

王建军:“别自责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这个世界上唯独没有后悔药。”

姚冰微微点了点头,对王建军说:“我明天还要做个鉴定再出院。”

王建军不解地问:“法医鉴定?”

姚冰摇了摇头:“不值得与那种人计较。你不是担心坏了我的名声吗?心正不怕雷打,身正不怕影斜。我要做一个处女膜鉴定!亲手送到罗菊芳手上,贴在铁炉冲村村委会墙上。做完这一切,再去跟袁斌办离婚手续。”

王建军瞪大了眼睛。

一道强光刺破宁静的夜空,王建军载着姚冰奔驰在空旷的夜色里……

一段时间后,袁家又到红转厂来闹事,姚冰一纸离婚诉状递交到了法院。

12

这场官司打得很艰难。袁斌因重度中毒,后遗症导致丧失了劳动能力,袁斌坚决不同意离婚。法官也认为袁斌有理有据,不能强判离婚,双方便开始走调解程序。罗菊芳见双方已撕破了脸皮,在调解时当着法官的面诬陷姚冰婚内出轨,狮子大开口要姚冰退还两千元彩礼钱,一次性补偿袁斌三千元后续治疗费、生活费、精神损失费、青春补偿费。姚冰当场被气得差点晕了过去。

姚冰犟劲一上来,疯了似的冲向罗菊芳,要与她拼命。一时间,几个人推搡在一起,几位男女法官连忙过来阻止。

混乱中姚冰抓住罗菊芳的一只手,咬住了一根手指头,心中的愤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不顾罗菊芳杀猪般的痛苦号叫,直到将手指咬断才松开手。谁知,姚冰抓到的是一位女法官的手!当姚冰看到罗菊芳安然无恙,再度要扑向罗菊芳时,一双锃亮冰冷的手铐,铐住了她的双手。

王建军得知后,主动出面承担了女法官的治疗费和补偿费。女法官对姚冰的遭遇十分同情,同意给予谅解。此外,王建军还承担了获得法院支持的、对袁斌的补偿款。姚冰才得以解除与袁斌的婚姻关系。

当姚冰在两名女法警的押送下,第二次走进法庭,姚冰因致人伤害罪、扰乱法庭秩序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一年后,监狱大门内缓缓走出一位年轻的女子,一辆车摩托车冲到她的面前。骑车人取下墨镜,将一束鲜花递给她。他“嘿嘿”一笑,表情是那样憨厚,又是如此神秘……

桂爱广,编剧、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芙蓉》《湖南文学》《青岛文学》《中国工人》《散文百家》《精短小说》等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影文学剧本等160多万字。其中中篇小说《翻过神仙岭》荣获湖南省“梦圆2020”主题文学征文三等奖。院线电影《黄甲岭之恋》荣获2021年第十七届中美国际电影节“金天使”奖、中国文化国际传播力奖,2021年新西兰亚太电影节最佳故事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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