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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薮‖刘亮程的秘密

 昵称503199 2022-11-22 发布于北京

□ 逄金一

刘亮程这样写寒冷:“我掖着羊皮大衣,一动不动趴在牛车里,不敢大声吆喝牛,免得让更多的寒冷发现我。”

他这样写睡眠:“我早醒了一阵,天还没亮。父亲说,好睡眠是一根长绳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那个晚上我的睡眠又短了一截子。”

这样写活:“在我年轻力壮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

这样写话:“他一句话不说。我想他的话肯定完全冻硬了,得过一阵子才能化开。”

写路:“我看见一条扔掉的路,像一条沟渠夹在旧庄子中间。”“这段路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它用坑坎逗人玩。牛有时也逗人玩,经过坑坎路段时,故意猛走几步,让车倾歪得更厉害些。”

写水:“我让水走了一段弯路,水会不会因此迟到呢。”

还有墙:“墙直着身子站累了,想斜站一阵也不一定。”

还有云:“每一场风后,都会有几朵我们不认识的云,停留在村庄上头。”

有雨和雪花:“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与大地间的距离。”

有大风:“小的时候,我们不懂得礼貌地让到一边,让一场大风刮过去。”

有声音:“我能将偶不小心弄出的一点响声捉回来,捏死在手心。”

至于写动植物、微生物,则更多更普遍了——

“一个夜晚我们被狗叫醒,听见有人狠劲顶推院门,门哐哐直响。父亲提马灯出去,我提一根棍跟在后面。对门喊了几声,没人应。父亲打开院门,举灯过去,看见三天前我们卖给沙沟沿张天家的那只黑母羊站在门外,眼角流着泪。”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摊草惹笑了。”

“我四处找我的驴……门前土路上一行梅花篆的蹄印是驴留给我的条儿,往前走有几粒墨黑的鲜驴粪蛋算是年月日和签名吧。”

“有一次我小解,看见驴正用一只眼瞅我裆里的东西,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藐视和嘲笑。”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飘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

“我因为在田野上睡了一觉,被那么多虫子认识。……我甚至感到成千上万只虫子正从四面八方朝我呼拥而来。我的血液沸腾,仿佛几十年来梦想出名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我认识你们中的谁呢,我将怎样与你们一一握手。你们的脊背窄小得签不下我的名字……”

以上列举了这些,大约能窥探到刘亮程的部分秘密吧。尤其是他在语言技巧方面的重要手法,也许这正是他最特异之处呢。

他赋予万物以灵魂。或者说他与万物是友人,他倾听万物,记下与它们的对话。作为主体的他退却了,退为次席,而把万物举荐到了主席,并认真聆听它们发表不一样的演讲。作为主体的人来说,他看起来是孤独、寂寞、边缘的,其生命与个体世界打眼看去是木讷、荒凉无为的;但作为一个倾听与记录者,他却无疑是丰盛、充盈而灵动的。

万物有灵,这是很古老的观念,人类在神话时代就发展起了这种观念,无论中西方都是一样的。而万物平等,这又是庄子的观念。刘亮程在现代文明所辐射薄弱的地方,在一个几被现实生活抛弃遗忘的乡村之中,重新又找回了人类童年时代的感觉。或者说,那种早已沉淀在骨子里的感觉主动浮上来,填充、拥抱、淹没了他。

一般来说,动植物、微生物,我们能略微顺畅地与之建立程度不一的灵性的联系,毕竟它们也是生物,是生命的一种强有力的存在。它们构成了万物之中的第一个层次。

第二个层次,是虽然没有生命,但毕竟是流动的类生物的存在,像风、云、水,人们有时候也容易把它们等同于某类生灵,能够形象地以它们为类人,有时会赋予它们以灵魂。别忘了,在神话时代,它们可都是赫赫有名的神灵啊!

万物中的第三个层次,是无机物、是纯粹无生命的存在,如墙、路、脚印。可是即使在这个层面,刘亮程也以他的生花妙笔,给予了它们生命,吹口气让它们成为有个性、有思想、有灵魂的存在,并认真发表了对这个世界的感言。

万物中第四个层次,是抽象的事物,诸如睡眠、寒冷、活。其实严格来讲,它们已不属于万物之内,而是万物之外了。它们不是“物”,而是一种感觉、一种现象,或仅仅是某一类概括。总而言之是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事物。但是,刘亮程却依然把它们唤醒,让它们戴上手套,拿起话筒,说出了对人世间的意见。

刘亮程的很多作品中,作为人的主体是隐身的,换言之,他的作品是无主体的。他写什么,就把什么当作主体。他的一篇作品中,因而就可能有无数个主体。他作品中的主体是万物,是一切。他默然而喧哗、渺小而伟大,而这正是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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