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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传统价值观念的宗教源流探析(上)

 道2和 2022-11-23 发布于河北

以下文章来源于西亚非洲,作者张宏明

作者:张宏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

中国亚非学会会长


导读

非洲人笃信宗教,对自然、社会和精神现象的解释亦源于宗教,宗教与生活的统一构成了非洲传统文化的哲学基础并在个人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作为非洲传统文化特别是精神文化的内核,传统宗教同样也是非洲传统价值观念的重要源头。非洲人统一和谐的宇宙观、以人为中心的人本主义思想、注重现世生活的处世态度、群体本位的共同体意识以及长幼有序的等级观念等均可在传统宗教信仰中寻觅到其踪影。目前非洲社会正处于转型期,但是在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上,非洲人并没有完全丢失传统信仰,后者仍然对非洲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发挥潜移默化的作用。
文载《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文中注释略。因篇幅较长,分为两部分发布,此为第一部分。

传统宗教所蕴涵的价值观念及其对非洲人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原因在于,非洲人笃信宗教,宗教虔诚与宗教意识的结合,使他们抱定人生即是宗教历程的信念。在传统的人非洲看来,人间就是精神活动的场所,在这个场所充满了各种精神力及其相互作用。长期以来,世人之所以对非洲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感到困惑或不解,主要在于他们对作为非洲传统文化内核的传统价值观念缺乏透彻的了解,而深究其因则又在于对非洲传统宗教信仰缺乏系统的研究和认知。因为溯本求源,传统宗教是非洲传统价值观念的重要源头,诚如加纳学者K.阿萨雷·奥波库所言,“传统宗教的基础是一种特殊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不仅包括非洲人对超自然现象的看法,而且也包括他们对宇宙的性质、对人的本性和他们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对于在各地有着不同称谓的神的性质的认识。”

非洲传统宗教有别于其他宗教信仰的特点之一就在于它不是与日常生活截然分开的专门的宗教信条,而是一种约定俗成、深入非洲人心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相关的口头传统和书面文献均显示,非洲人生活在一个神灵无所不在的世界。非洲人从出生之前到死亡之后始终沉浸在各种形式的宗教的氛围之中,在非洲,宗教活动不仅见诸神灵崇拜和祖先崇拜,也广泛渗透到了婚丧嫁娶、成人仪式、农事、渔猎、医疗、公共节日等个人和社会生活之中。因此,尼日利亚学者博拉吉·伊多武认为,“宗教与我们息息相关。在我们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无论是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还是次要事件,宗教都与我们同在。”由于宗教渗透到社会(族群)生活的各个领域及其各个层面,成为整个种族都参与的一种生活方式,与生活本身是对等的,因而,在非洲传统社会,生活即宗教,宗教即生活。

正是鉴于非洲传统宗教是与日常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并且占据了非洲人的整个生活,宗教与生活的统一构成了非洲传统文化的哲学基础,因此在非洲传统社会,没有神圣与世俗,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界限,甚至可以说,非洲人的世俗观念与宗教观念是融通的,宗教观念实际上就是世俗观念的神圣化。作为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传统宗教始终是同非洲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进而演化成为规约非洲人思维和行为的价值观念。这些价值观不仅蕴含着非洲人对宇宙的性质、结构和存在的本质的看法,同时也阐释了人作为社会成员的本质的认识。这些看法或认识关乎人类活动的意义,诸如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人与自然、与神灵,以及个人与群体之间的关系等。因此肯尼亚学者约翰·姆毕提认为,如欲透彻地认知非洲文化、了解非洲人,就必须深入、系统地解析非洲传统宗教信仰的内涵与特质;由于未能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导致世人不仅误解了非洲传统宗教本身,而且也误解了非洲人。非洲文化名人、马里学者阿马杜·阿姆帕特·巴甚至将传统宗教视为开启非洲人心扉的钥匙,并认为非洲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对于一个不以宗教观点来认识事物的人来说是理解不了的。虽然非洲各个族群的传统宗教信仰在形式上纷繁复杂,但其内涵则大同小异,这些带有普遍性的内涵见诸观念形态或价值层面,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01

潜存于传统宗教信仰中的和谐统一思想

比较研究显示,非洲传统宇宙观所展示的是一幅与西方经典哲学相对立的宇宙图式,两者均具有各自鲜明的特点。建构在世俗主义和怀疑论基础上的西方宇宙观是封闭的、物质的、理性的、不可变的、无神秘感的。与这种如同机器般程序化的“现代主义”宇宙观不同,非洲传统宇宙观更为贴近“后现代主义”,其特征是开放的、变化的、神秘的并且带有浓厚宗教色彩。从认识论的角度来看,较之西方经典哲学关于物质和意识是独立存在的二元论,非洲传统宇宙观肯定宇宙的统一性,认为物质与精神并非势不两立,而是合二为一的同一种东西,即“物质-精神”。传统的非洲人也没有主体与客体之分,在他们眼里,“主体即客体,客体即主体”。概言之,非洲传统宇宙观的特征可以用整体性、统一性、和谐性、动力性加以描述,而上述特征又都与非洲本体论和传统宗教信仰存在着关联。

在非洲传统社会生活的语境下,宗教对非洲人来说就如同本体论,这种宗教本体论解析了宇宙的起源和结构、存在的本质及对现实世界的认识等诸多问题,因此,“要了解非洲人的宗教,就必须深入其宗教本体论”。在非洲传统观念中,世间万物可以分为五个类别,一是能对人类和世间万物起源做出终极解释的至高神(上帝),二是由其他神灵和祖先的灵魂组成的精神世界或神灵世界,三是由活着的人和即将出生的人构成的现实世界,四是由动物和植物等构成的有生命物象,五是无生命的物体和现象。由于“一种类别存在是以所有其他类别存在为前提”,因此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破或破坏它们之间的平衡与和谐,“摧毁其中的任何一种类别就意味着摧毁整个世界,也包括造物主的毁灭,这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见,和谐统一、和合共生构成了非洲传统宇宙观的要旨并受到非洲宗教本体论的支撑。

非洲传统宇宙观的整体性、统一性、和谐性不仅反映在不同类别存在之间,而且也体现在同一类别存在内部。以神灵世界为例,在大多数的非洲族群的创世神话中,都存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至高神;至高神是造物主,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也是宇宙万物的控制者;宇宙间的一切存在都是整体的一部分。非洲的宗教信仰体系在许多方面不同于西方,其中之一便是多神崇拜:非洲人在尊奉至高神(上帝)的同时,还信仰众多的能力或品阶较低的神祗。换言之,非洲人的至高神观念并不排斥或否定众神的存在,只是将众神置于从属的地位,而至高神则君临于众神之上,成为神灵世界的主宰。非洲各个族体都有其自己的至高神,在至高神之下,还有为数众多的与非洲人的生活和生产活动相关的神灵。这些神灵是多种多样的,非洲人的神灵崇拜既包括对各种自然神、氏族神或部落神的崇拜,亦包括对各种职能神的崇拜。由于人类可以通过祭祀、祈祷等途径与这些品阶较低的神灵进行交流,这些神灵又被称为中介神,它们成为人类与至高神之间联系的媒介。几乎每个非洲族群都信奉众多的神祗,例如,约鲁巴人(Yoroba)崇拜的神灵就在400个之上,即便是在约鲁巴人的古老家园圣城伊勒-伊费(Ile-Ife)一地,神灵的数量之多也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不过,非洲各个族群崇拜的神灵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一个各安其位、各司其责、排列有序、和睦共生的一个整体,它们共同起着护佑本族的作用。

非洲传统宇宙观的整体性、和谐性见诸宗教信仰,其所展示的是一幅至高神与中介神、与自然、与人类统一、和谐的图景,这一图景实际上也是人与自然、与社会、与神灵关系的折射反映,这三组关系的和谐、统一构成了非洲传统价值观念来源的三个基本要素。诚如冈比亚学者苏莱曼·S.尼昂所言,传统的非洲人把自己同时看成是三个不同世界的人:一是人与各种自然物象构成的现实世界,二是具有规约人的行为及支配其社会关系的宗教伦理的精神世界,三是不可达到的、无法表述的神灵世界。非洲人的各种信仰和思维模式大多可以套入这三大本体论范畴之内,其要旨是强调人与自然、与社会、与神灵之间的和谐关系。对传统的非洲人来说,假如破坏了这种和谐联系,人类自身的生活就会发生混乱。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依据非洲传统宇宙观,宇宙间的一切存在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互为补充的,人类作为宇宙间的一种存在,其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共生的。利比里亚学者爱德华·威尔莫特·布莱登就将非洲人描述为“自然界中的人”:非洲人以一种自然状态生活在天地之间,非洲人不仅对土地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而且与自然界中的万物维系着广泛的和谐关系,甚至可以说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原因在于,生活在大自然中的非洲人没有严格的“物我界限”,在非洲传统观念中,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人类不是自然万物的征服者,而是自然界的盟友;非洲人从与之紧密联系的自然界中汲取力量,他们的工作就是与土地对话并从中获得教益;非洲人与自然界的密切联系和交流,使其建立了既满足人类自身需要,又适应自然界再生规律的社会文化制度。就人与神灵的关系而言,非洲传统社会是一个多神崇拜的社会,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神灵崇拜同时并存,许多族体供奉的神灵少则几十个,多则数百个,但它们各安其位,互不干扰,和睦相处。非洲人与神灵世界的关系可以用一个正位的三角形做比喻:三角形的顶点象征处于上苍的至高神,人处于象征大地的底边,祖先和众神则分处两条斜边。在非洲人的传统宗教信仰中,人是受制于种种神灵关系的。每一个人都受到至高神的束缚,因为人在本体上是依赖作为造物主的至高神才得以生存的。除了至高神之外,非洲人还要同各种神灵、精灵和祖先保持和谐的关系。正是这些神灵、精灵和神秘的精神力帮助他们维系着同宇宙万物之间的关系,进而维系着人类自身的生存、繁衍和安全。

非洲人与自然、与神灵的统一和谐关系也延及非洲社会本身,突出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协作关系。在传统宗教背景下,非洲人不是被具体的事物所环绕,而是被“形而上世界”的各种存在所包围,这意味着世间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的。与之相对应,“形而下世界”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也是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的,这意味着个人永远是群体中的一员。在非洲的家庭、家族、氏族、部落、部族等各类大小不等的社会群体中,不仅其内部是和谐的,它们相互之间也存在联系。非洲人在处理人际关系或社会关系时也非常注重权衡或维系内外平衡,他们认为和谐一致是人际关系的最佳状态。尼日利亚学者阿比奥拉·伊莱尔认为,非洲传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除了与非洲人的性情有关之外,同非洲人与自然、与神灵之间的统一、和谐关系也息息相关的。

02

寄寓于传统宗教信仰中的尊卑等级观念

非洲人有尊重长者的传统,长幼尊卑观念在非洲传统社会根深蒂固,并成为一种社会规范,进而上升到观念形态的价值层面。顾名思义,非洲人的长幼尊卑观念包含两层含义,长幼是指特定的社会群体内人们的年龄的大小、辈分的高低,尊卑系指特定的社会群体内人们的权力的大小、位分的高低。从根本上说,非洲人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等级观念是构筑在非洲传统宇宙观基础上的,而后者又得到了非洲本体论和宗教信仰的支撑。非洲人笃信宗教并将宗教活动融入于日常生活之中,因此非洲人的社会伦理与宗教伦理是融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宗教伦理实际上就是世俗的社会伦理的神圣化。据此,长幼尊卑观念便成为非洲人处理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的最高准则,它既是非洲人内在的伦理观念,又是其外在的实践行为。

非洲大陆存在着无以计数的各类社会群体,诸如大家庭、家族、氏族、部落、部族等。尽管各个社会群体内部社会成员地位的等级划分原则或标准也不尽相同,不过比较研究显示,在出身、血统、年龄、职业、性别等划分原则或标准中,使用年龄等级作为划分标准的居多,这种情况在血缘集团或亲属关系内部尤为普遍。即便是按照出身、血统、职业、性别等原则或标准划分形成的等级集团内部也不例外,例如在特定社会群体的统治阶层也依然存在着长幼有序的尊卑等级关系。非洲传统社会结构的一个突出特征是依照共同体成员年龄的差异组成不同的“年龄集团”。在非洲传统观念中,人的一生分为若干个不同的年龄阶段,每个年龄阶段都有相应的等级,处于不同等级的人在本社会群体中拥有不同的地位和职责。非洲多数社会群体的年龄集团一般划分为三个大的等级,按照“长幼有序”原则,其序列自上而下依次是老年、成年和幼年。处于各个年龄等级的社会成员各有其相应的职责和地位。幼年是学习知识、技能和长身体的时期,由于其精神(智力)发展尚处于孕育阶段,因此他对共同体事务没有发言权。成年是从事物质生产和人类自身繁殖的时期,其在身体和心智两方面都趋于成熟,因而他们的意见在共同体中具有相当的分量。老年是富有经验、智慧及向晚辈传授知识、技能的时期,在非洲传统观念中,老年人的“精神力”或精神生命是人的一生中最旺盛的时期,在没有书面文字的社会中,掌握共同体历史传说、传统知识和技能的老年人便成为智慧和力量的化身,他们参与共同体重要事物的决策并在礼仪上占据重要位置。由此可见,在非洲传统社会,年龄差异决定着尊卑长幼,也决定着一个人在本族群内部的社会地位,后来居上被视为是对社会秩序的破坏,意味着大逆不道。非洲传统社会之所以重视人的年龄等级,原因就在于,年龄等级不仅是非洲传统社会结构中一种划分标准,而且逐步演化成为一种“年龄等级制度”,进而充当着维系社会秩序的工具。

非洲人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等级观念是构筑在非洲传统宇宙观基础上的。非洲人一向把宇宙看作是由各种存在按照“力量法则”(即力量等级原则)有序排列组合而构成的一个有机的完整体系,不存在力量的混乱现象,非洲传统宇宙观的整体性、统一性、和谐性便源于其“动力性”。在非洲传统信仰中,至高神(上帝)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一切存在的力量源泉并君临于一切存在或力量之上,宇宙间的其他存在的力量等级的序列依次是天、地、人类、动物、植物和矿物等。在上述每一个存在的力量等级中,还可以按照“力量法则”划分出更细微的级别。依据非洲传统宇宙观,存在是由力量构成的,力量的世界不是杂乱无章的组合,而是根据“力量法则”错落有序排列的。宇宙间的一切存在都围绕着至高神这个同心圆组成了一个层层叠叠的无限小、同时又无限大的力量网。

非洲传统宇宙观的上述特征又得到以存在的动力观为基础的非洲本体论的支持。概言之,非洲本体论具有如下特征:其一,存在与力量是同一种东西,甚至可以说,存在就是力量,力量就是存在;其二,每一种存在都具有一定的力量,但各个存在所拥有的力量是不均衡的,有大小强弱之分;其三,每一种存在所拥有的力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任何存在(特别是人类)所拥有的力量都可以强化或弱化;其四,存在或力量不是静止的,而是处于动态中的,各种存在或力量之间是可以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其五,宇宙既是根据存在或力量的强弱组合而成的等级结构,也是由各种存在或力量互动组成的一个有机整体。这种建构于存在的力量等级原则基础上的本体论见诸非洲社会关系便体现为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等级观念,后者构成了非洲传统的社会秩序的基础,同时也是非洲传统的社会结构存续的“形而上”基石。

不过,溯本求源,构筑于存在的力量等级观念基础上的非洲传统宇宙观和本体论又与非洲传统宗教信仰存在着关联性。在多神崇拜的非洲宗教体系中,神灵世界也存在等级划分或等级制度,众神处于从属的地位,而作为造物主的至高神则君临于众神之上,是神灵世界的主宰。在非洲传统信仰中,众神和祖先是中介,人类向众神和祖先做的祷告、奉献的祭品都可以通过它们传递给至高神, 因为“至高神是一切祈祷和祭献的最终承受者”。由于在非洲传统社会神圣的事物与世俗的事物之间并不存在本质性的不同,因此 非洲人的宗教信仰与社会生活是相互影响甚至是相互融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神灵世界的等级划分也是非洲传统社会的社会秩序和等级制度在宗教观念或意识中的折射反映。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观念之所以在非洲人的传统意识中根深蒂固,还在于这种观念是建立在祖先崇拜基础上并且是同“生命力不灭”特别是“生命循环”信念联系在一起的。依据非洲传统信仰,人的生命被视为是一种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循环运动。正如幼童一定会成长为成年人、成年人会蜕变为老年人、老年人会演化为祖先一样,祖先作为一种生命力,也会再次降生,从而完成人类在宇宙间的生命循环。在非洲传统信仰中,处于动态之中的人类生命循环由“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两部分构成。“有形世界”即“活着的人”由幼年、成年和老年构成;“无形世界”由已经逝去的祖先和尚未出生的人组成。传统的非洲人认为,人死后便开始了无形的精神生活,即祖先的生活,但“无形世界”依然包含着强大的精神力和生命力,祖先则把这种精神力和生命力传给老年人,使得老年人成为连接“无形世界”与“有形世界”的媒介,进而进一步强化了老人在非洲社会中的地位。惟其如是,依据存在的“力量法则”,老年人不仅处于“有形世界”的至高点,而且还处于“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的结合部,即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联系者。由于老年人是与祖先灵魂最为接近的人,因此,非洲人笃信,只有尊敬老年人,聆听其教诲、服从其意愿,方得以受到祖先的护佑。于是,老年便成为共同体生命无限循环中享有特权的时刻,是人生中一个人人向往的阶段。

03

蕴含于传统宗教信仰中的人本主义思想

非洲人本主义思想的要旨是重视并突出人的地位和尊严,它反映在非洲人对一系列存在之间的关系的看法中,包括人与神灵世界之间的关系、人与宇宙万物之间的关系以及“有形世界”活着的人与“无形世界”逝去的人和尚未出生的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人本主义思想与非洲传统的宇宙观和本体论是一脉相承的,突出体现在凡事均以人类本身人或人的需要为出发点并将人类视为度量宇宙万物的尺度。原因在于,从本质上讲,非洲传统的宇宙观和本体论都是以人为中心构建的,并且将人置于本体位置去思考与宇宙间其他物象之间的关系,特别强调生活在“有形世界”的人是一切存在的中心,带有“人类中心论”的色彩。由于非洲人本主义思想是构筑在传统宇宙观和本体论基础上的,而传统宗教信仰解释了宇宙的起源、结构、本质以及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因此非洲传统宗教信仰是人本主义思想的重要源头。

如上所述,非洲人一向把宇宙看作是各种存在按照“力量法则”有序排列的等级体系,至高神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一切存在的力量源泉,至高神之下各种存在的排序依次是,作为超自然存在的神灵或精灵,死去的祖先、活着的人和尚未出生的人,动物、植物和其他有生命的物质,以及器物、物象等其他无生命物质等等。就人类与至高神的关系而言,在非洲传统观念中,人既是神力的承受者,也是神力的操纵者,因而人是将宇宙万物中的其他存在与神灵世界联系起来的一种力量。在多数非洲族体的创世神话中,作为造物主的至高神在一举完成了创世之后,便远离尘世而去,它既未向任何人显过灵,也未曾派任何人布过道。因此,塞内加尔学者阿拉萨内·恩达乌认为,人类不仅居于宇宙万物的中心,甚至作为造物主的至高神也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肯尼亚学者约翰·姆毕提更加直白地讲道,“非洲本体论基本上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人是存在的中心,非洲人看待其他一切都与人的这一中心地位有关”,例如,至高神(上帝)是人类的起源和寄托的解释旨在表明至高神是为人类而存在的;精神(灵魂)是介乎于神与人之间的一种状态,它解释了人在肉体生命结束之后的境遇;动物、植物、土地、雨水和其他自然物象提供了人类的生活环境,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姆毕提认为这种以人类为中心的本体论支撑着非洲和谐统一的宇宙观,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破它。

就人与宇宙万物的关系而言,依据非洲传统宇宙观,虽然作为造物主的至高神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但实际上人类处于宇宙万物的中心位置,是宇宙间最重要的存在,并通过与神灵世界的“对话关系”支配着其他存在。除了马里的班巴拉人(Bambara)等极个别族体之外,非洲绝大多数族体都将人类视为宇宙间最重要的存在并处于宇宙万物的中心位置。非洲人观察宇宙间其他存在都是视其与人类的这种中心地位的关系如何而定,至高神也仅仅只是说明了人类的起源并且是为了强化人类的中心地位而存在的。在非洲传统观念中,至高神是力量的源泉,它赋予宇宙间的每一个存在以“一定的力量”,后者是存在得以维持其生命力的能量。存在只是生命力即力量的载体,而生命力才真正是存在的本质内涵。作为存在的力量即生命力,它并非是一个不变的恒量,任何力量都是可变的,既可增强亦可减弱。作为宇宙间存在的人类也和其他存在一样,其生命力也会发生强弱变化,但人类可以通过获取宇宙间其他存在的力量来增强自己的生命力,宇宙间的其他存在都是至高神赐予人类并置于人类的支配之下的。由此可见,人类是宇宙间最重要的生命力,动物、植物、矿物等宇宙间的其他存在都是维系人类生存的手段。非洲人从事各种宗教活动的目的,甚至可以说非洲人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增强自身的生命力,并将这种强大的生命力传给自己的后代。非洲思想家,塞内加尔开国元勋列奥波德·桑戈尔将非洲人的这种将人类置于自然万物之上的人本主义思想视为“黑人传统精神”(Négritude)的主要特征。

非洲人本主义思想不仅反映在将人类置于宇宙万物的中心地位,而且还将活着的人置于整个人类——包括现世的人、冥间的人和尚未出世的人的中心位置。这种注重人的现世生活的观念表明非洲人的社会-宗教伦理同样也是以人类为中心的生命伦理。在非洲传统观念中,人类的生命是一个具有连续性的生命统一体,它由已经亡故的祖先、生活在现世的人和尚未出生的后代构成;虽然人生注定要在“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之间往来奔波,但是非洲人更向往生活在充满生命力的“有形世界”。这种注重现世生活的生命伦理还反映在非洲人的来世观中。关于人死后有无来世以及这个来世的内涵,不同的宗教有着不同的解答。非洲传统宗教所体现的注重现世生活的态度既不同于基督教的“原罪救赎说”或伊斯兰教“安天命”的宿命论,亦有别于佛教的苦渡尘世以求来世的“因果报应论”。非洲传统信仰对来世有两种看法或解释,一是将“来世”视为遥不可及的世界,二是认为“来世”就存在于现世之中,只不过活着的人看不见而已。对非洲各族群宗教的比较研究显示,除了中部非洲赞比亚的洛兹人(Lozi)、东部非洲坦桑尼亚的松卓人(Sonjo)和西部非洲尼日利亚的约鲁巴人(Yoruba)等极少数族体之外,非洲多数族体的“来世观”都不存在天堂和地狱的观念,所有的奖赏或惩罚都在“现世”甚或现时进行,因为至高神从不对死去的人进行审判。据此,非洲人只相信“此时此地”和今生今世,对他们而言,眼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不会让虚无的“来世”左右或支配其现世的生活。由此可见,非洲人的来世观有别于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等其他宗教信仰,后者倾向于将现世(尘世)视为是充满罪恶的,人生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现世的成就与享受,而在于如何进入来世的理想世界;甚至将人看作是卑下的有罪者,因而必须听命于上帝,以求死后博得上帝的宽恕。与之相反,非洲人是“现世主义者”,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是肯定现世,而非否定现世,非洲人认为现世是光明、温暖和充满生机的,同时也是人生最有意义的时光。诚如法国学者多米尼克·扎汉所言,对于非洲人来说,“时间如果没有生命的支撑是难以承受和难以想象的”,“较之死亡,生命在时间中被置于更优先的位置”。于是,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便成了非洲人生活的目的,这也是为什么每一个活着的非洲人都致力于通过获取宇宙间其他存在的力量来增强自身生命力的缘由所在。肯尼亚学者姆毕提认为,肯定今生今世的现世主义“是传统宗教中的一个重要元素,它将帮助我们理解非洲宗教信仰聚焦于世俗事务,而人是这种宗教信仰的中心。”

需要指出的是,非洲传统本体论虽然强调人是宇宙万物的中心,但它所谓的人并非指作为个体的人,而系作为群体的共同体。在非洲传统观念中,荣辱与共是共同体成员的共同信念,不管一个人取得什么样的成就都必须与共同体成员一起分享,反之亦然,个人的任何过失都会殃及整个共同体。原因在于,个体的生命被非洲人视为共享的生命,每一个共同体成员都笃信其存在并非是由于其自己的生命而是共同体生命的延续,如果脱离开群体,作为个体的人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和维持生计的手段。关于这方面的内容,下文还将展开论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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