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人很难不喜欢王维的诗。 读了关于他的一些故事，又很难不喜欢他这个人。 他的诗，至洁。 他的人，至纯。 他骨子里盛着的不仅仅是盛唐文人的风骨，更多的是那个热切又真挚爱着这个世界的灵魂。 王维的诗里，不仅有若真若幻的禅意，更有诚挚的红豆相思。 他的诗，能治愈人们情绪上的焦虑与空洞，抚慰世人千百年来干涸贫瘠的内心。 如果李白是盛唐的月亮，那他便是潺潺流动的溪流，澄澈且干净，宁静中又潜伏着蓬勃的生机，滋润着大地，又会化云而去。 今日，特意精选他7首五言绝句，一起在这潺潺流动的诗意中，触摸到一点清静美好。  壹 安史之乱后，王维隐居孟津多年。 某日，从老家来了一位故人前来拜访他。 踌躇良久，忍不住写下一首诗回应这次的相会： 《杂诗三首·其二》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王维的相思，是不动声色的，是十分婉转的。 好不容易故人来访，欣喜之情自不必言说。关于故乡的旧事和新鲜事，聊起来一定滔滔不绝。 王维也有很多关于家乡的变化想要了解，可是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到最后只淡淡的问了一句：“请问您来之前去过我老家吗？不知道那棵雕花窗子前的梅花开了没有呢？” “梅花”是王维思乡之情的寄托，也是关于旧日美好时光的追忆。在陆凯《赠范晔》诗中也有云：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诗人将世间诚挚的情感凝聚在一枝梅花上，由此可见，诗人的情趣是多么高雅，想象是多么丰富。 以微小见宏观，王维将相思的焦点不但聚焦，最后落在微小的梅花这一外物上，足以体现他善于将情思和境界高度净化，透露出无限情味，引人生出无穷遐想。 清人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此诗：“以微物悬念，传出件件关心，思家之切。”  贰 隐居生涯，清闲无事。 王维时常静坐在廊下，静静观察着自己的小院子。 一日，小雨刚过，春色正好。 忍不住记录这一刻的心情，若是放在现代，便是随手发了个朋友圈，更附上一段文案： 《书事》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书事”，是诗人就眼前事物抒写自己顷刻间的感受。 清晨，细雨初停，天色尚且昏暗，虽然是白天，也不想去打开院门。 台阶上的青苔还沾着晶莹的雨水，青翠可爱，看着看着，那抹青翠的颜色好像动起来了，要爬到衣服上来了。 一个“上”字，变平淡为活泼，寂静的院子好像活了过来一般，整个场景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日本有一部电影《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拍摄的是日本画坛仙人几十年没有出过院子，一直在院子里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天地很大，但对于熊谷守一来说，院子就是他的天地。 我想王维大概也是如此，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会细致地观察着植物的生长情况，会细致的观察着蚂蚁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右腿，会细致的观察着青苔在雨后的姿态与颜色的变化。 他好静的个性与深院小景浑然交融，创造了一个物我相生、既宁静而又充满生命活力的意境，使得这首五言绝句神韵天成，妙趣横生。  叁 王维晚年，隐居蓝田辋川。 山上有一片竹林，那里有他的秘密基地。 他时常去竹林间散步，感受着重重竹叶下，簌簌的风声。 偶尔在竹林间喊一嗓子，露出几分孩子气。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诗人偶尔会不会也觉得很寂寞呢？ 四周是多么安静啊，这边除了月光，很少有人光临。 弹一下琴，又觉得百无聊赖，又或者逸兴渐浓，吹一声长长的口哨，可是没有樵夫喊上一句：“哎，是谁在林子里啊？” 王维的诗总是很安静，他是唯一生活着的活物，但是他从来没有流露出好安静啊，安静到我要发疯的焦躁情绪，而是平淡的，安逸的心境，和对这个世间的一切，细致入微的观察。 他是一个人，安静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是一座佛，好奇地观望着世界的一切。  肆 开元年间，盛世太平。 春日晴好，适合访友踏春。 王维来到友人皇甫岳的云溪别墅，做客小居。 他为皇甫岳的大别墅写了五首诗，名为《皇甫岳云溪杂题》，第一首便惊艳众人：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王维是最会写“静”的诗人，一是心静，二是物静，三是以动写静，更是屈指一首，使人望其项背。 桂花是什么样儿的呢？细细的，小小的，黄黄白白的，莫说掉在地上有声音，若是一朵花掉落，或许都看不清。 王维的世界安静到什么程度呢？那便是细小桂花飘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整座春山，寂静无声，仿佛在世间若隐若现。 突然，皎洁明亮的月亮出来了，挂在枝头，惊动栖息的鸟儿，在春天的溪涧中翻腾跳跃，鸣叫不休。 听得见足音才是空谷，听得见鸟鸣也才是静夜。 月出山谷，春山生辉，空灵而不空寂；鸟鸣树梢，声鸣溪涧，清寂而不死寂。 诗之精妙，莫过于此。  伍 初冬时分。 趁着秋色尚有几分，去与秋天做个告别吧。 王维再一次踏上秋游的短暂旅程，回去便写了一页小日记： 《山中》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初冬，溪水越发见浅，露出崎岖而洁白的石头。 天气渐冷，火红的枫叶开始由红转褐，逐渐卷曲，掉落，鲜红的叶子只是寥寥几叶。 苍松翠柏，蓊郁青葱，山路就穿行在无边的浓翠之中。 不仅感觉到一股清凉的寒意，还有扑面而来的青翠之色。 在电影《小森林.春夏篇》中女主角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山林之间，两边浓翠的树叶呼啸而过，观影的我仿佛置身其中，与女主一样，感受着天地间汹涌的湿气与绿色，忍不住打一个冷颤。 王维在秦岭的绿意里，也有相同的感受，即使天空并没有下雨，但那饱满而丰盈的绿色，仿佛是自然界雄壮而安静的绿雨，期待着汹涌倾泻。置身其中，便感觉到清凉的寒意，从绿色的松柏间蔓延开来，打湿了衣襟。 这幅由小溪、白石、鲜艳的红叶、山间小路和无边的浓翠所组成的山中冬景，色泽斑斓鲜明，富有诗情画意，没有一丝一毫的萧瑟枯寂。 全诗意境空蒙，如梦如幻，新颖独特，读之清新明快。  陆 暮色四合。 远方的山，勾勒出蓝色的线。 在自家的门前驻足，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朋友离开的小路。 莫名的期待，远去的朋友能折返回来。 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想念，在你离别的那一刻开始。 《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王维的切入点，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一般写离别相惜之情，都是在驿站发生的事情，折柳相赠，目送朋友远去。 而王维写的是送完朋友，踏着暮色回到家。 在家门口徘徊伤感，望着刚才和朋友一起携手走过的小路伤感不已。 其实，我们将于远行的朋友分别，最难过的不是道别的时候，而是你一个人回到家，若是傍晚时分，离别的伤感格外浓稠，如稠粥一般，鲜活滚烫。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待路边春草明年又绿的时候，你是否会回来呢？ 这首诗含蓄深厚，曲折别致，惜别之情，自在话外。如同玉瓶宝珠，让人情不自禁再三品读，品味。  柒 春来晴好，山林水汽重。 半山多薄雾，氤氲如烟，薄似轻纱。 辛夷花盛开，形如荷花，连绵而去，如同云霞。 面对如火如荼的辛夷花，怕不是能好多首繁花锦绣，热烈大气的好诗词来。 而王维，却将热闹而滚烫的辛夷花，写出清冷高洁之感。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辛夷坞，是陕西省蓝田县风景胜地，王维辋川别业便建在附近。 山中的辛夷花盛开，是春天的一大盛景。 而当时，辛夷花到访的第一客人，便是王维。 徒步而行，春光萌动，山野间一片青翠鲜嫩。 长在树梢上，如同荷花箭的辛夷花涨着鼓囊囊的花朵，如点燃引线的烟花般，感觉下一刻便会怦然绽放。 当我们期待花开的时候，或关于对辛夷花赞美的时候。 王维笔锋一转，虽则写花，却与外物无关，是在写花本身的姿态。 山林空寂无人之时，辛夷花随着时光的推移，悄然绽放，又自然掉落，深红浅红的花瓣层层凋零，铺满溪涧山野。 不歌颂辛夷花之高洁品性，不赞叹辛夷花蔚然云霞之美态，只是立足于自然之时态，写了时光中一株花必然发生的事情。 所以，不必去感叹辛夷花如天外飞仙，如隐士大能。 它只是自满自足，顺应着自然的本性，或含苞待放，或热烈盛开，或悄然凋落…… 这杳无人迹，寂静的山林，正是诗人以“空寂”的禅心观照世界的意象。然而，诗人又反对趋入绝对的空无和死灭，因此它在这个空寂得发冷的山林溪涧中，却又描绘出辛夷花猩红的色彩和开落的动态声息，使人感到空寂中仍有生命的闪烁。 于空旷寂静的环境中，出现闪烁着代表生命的行动轨迹与声响，是独属于王维的禅心映照。  读王维的诗，像是路过街角，浪漫的蔷薇花爬满了墙，四周寂静无人，唯有蔷薇花开绚丽，当你要走进这幅美景时，从花丛中跳出一只猫，高傲的看了你一眼，伸个懒腰便开始舔爪子。 你想走进画里，又担心自己破坏这刹那间感知到的美丽与震撼。 这幅生活图景因猫咪的闯入而新活起来，而我们却更适合做一个旁观者，围观一会儿，又忍不住走过去，触碰那只慵懒的猫。而王维，只能留给你一堵漂亮又生动的蔷薇花墙。 王维诗中流动的“禅心”映照，是我们没法触摸的猫咪，但我们能看见它，并为它的出现感到心都软和温暖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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