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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品类与“杂”味∣∣作者 吴至华

 看尽人间荒唐 2022-11-23 发布于四川

杂文品类与“杂”味

             

作者 吴至华

杂文,实际上属于散文的范畴,是议论性散文的一个分支。简单地说,它就是文学性论文。这种论文,其说理、论证,都偏重于形象性。

杂文,在我国具有悠久的历史。早在南朝(梁)文论家刘勰所著的《文心雕龙》里就已经提到,并且专门列为一章。他总结前人杂文的写作情况,历述秦汉以来杂文的类别而指出:“详夫汉来杂文,名号多品。或典诰誓问,或览略篇章,或曲操弄引,或吟讽谣咏,总括其名,普归杂文之区。”

由此看来,在刘勰心目中,“杂文”实在很“杂”--典、诰、誓、问等十六种文章样式,都归入杂文中了。其实,现在看来,刘勰所说的杂文的含义,同我们所理解的,存在很大的差异。他谈的范围要宽泛得多,例如,在《杂文》一章中,他十分推崇枚乘的《七发》, 但它实际上是一篇从骚体的楚辞演化而出的汉代大赋。它尽管具有浓厚的批判色彩,然而规模宏大,描写铺陈,淋漓细腻,不宜算是一篇杂文。

在班固著的《汉书·艺文志》中,却有近似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杂文的提法。他说:“议论而兼叙述者,谓之杂说。”春秋战国以来,诸子百家的著述中,就有这类“杂说”之文。例如《孟子》中的《齐人有一妻一妾》, 尽管它对人物言行和心理的记叙、描写,分量很重,但是也有简洁的议论。特别是末一段:“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这意思是说:在懂道理的人看来,那么,人们求得升官发财的一些勾当,要让其大、小老婆看到不害臊、不面面相泣的,几乎不会存在。其议论精道、深刻。因此,《齐》文颇具“议论而兼叙述”的特点。

明代吴讷在《文章辨体序说·杂著》中说:“文而谓之杂者何?或评议古今,或详论政教,随所著立名,而无一定之体也。”这个提法,将杂文所涉及的内容和体式,都谈得更为明白,也更接近于我们在的理解了。

1919年“五四”以后,许多革命家、文学家为社会的进步与革命的胜利,写了大量的杂文。例如鲁迅、瞿秋白、夏衍等人,为杂文的发展和创新,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尤其是鲁迅,将杂文的锋芒,直接指向帝国主义、封建主义、买办资产阶级,为抨击时弊、揭露摘疾,宣扬革命与进步,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开创了新的面貌和具有新的风格,展现了一种特有的姿态。他曾说:“将我所遇到的,所想到的,所要说的”写下来,故称之为“杂感”;又说:“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候”, 杂文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 是“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 因此也“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

这些话,既对现代杂文的作用给予了准确的论述,也对其含义作了简明的解说。1949年以后,邓拓、吴晗、唐弢等人的杂文,为社会的向前发展,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近几年来,各级报刊出现了很多杂文,为促进“两个文明”的建设,作出了的贡献。因此,在社会生活中,杂文是不可或缺的。 

杂文的形式,千姿百态,不成定格。这是由于不同作者的不同风格和论及的不同问题所致的。但是,从实践中,我们仍然可以大体区分其不同的品类。

首先,从内容上看,可分社会性杂文和学术性杂文。

社会性杂文主要包括政治、经济、文化、思想、人格、品性、作风等方面的杂文。这样的杂文,在当年鲁迅和一些进步作者的杂文中,占了相当重的分量。它们多以揭露、批判的姿态和力量,指向反动、腐朽、虚伪、欺骗的统治者和不良的社会角落,成了驱逐黑暗、战取光明的一种锋利的武器。

在今天,社会性杂文依然有其现实的重要作用。在改变不良社会风气、净化心灵中,在改革、开创新局面中,对于那些错误思想、不正行为、不良作风,杂文均可予以批判、讽刺、劝喻。要强调的是,在旧社会里,进步的、革命的、战斗的社会性杂文,其批判性,很多是从根本上打击反动统治者及其御用者。

因此,它们既是社会的批判,也是政治的批判;其锋芒所向,是民众的敌人。而现在,这类杂文的矛头指向,是与先进的制度格格不人、背道而驰的问题、事物或现象,是为了社会的健康发展。至于今天针对敌害及其思想体系,社会性杂文就更应该担当起投枪、匕首的任务,以自己的力量为促进和保障社会的发展作出贡献。

学术性杂文,实际上是学术论文的一种,也可说是以杂文的形式写的学术论文。它需要对某一学术性问题或现象作科学的、准确的说明和论述。这一点是同一般学术论文没有多大差异的。但是,它的笔锋锐利,富于锋芒,笔调一般是轻松、幽默、亲切的,没有一般学术论文的过于凝重与严肃,甚至刻板的“理论”架子。

在鲁迅的《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很多篇什都属于这一类。它们针对当时在文学、艺术、语言、文字等方面的一些问题和弊病,表述作者的见解。例如《叶紫作“丰收”序》、《杂谈小品文》、《谈谈“漫画”》、《论讽刺》、《从“别字”说开去》等等,都是极好的学术性杂文。这类杂文,在1949年后,不少的报纸副刊、文艺杂志,大量刊载。比如唐弢的《春涛集》中,就有《写人》、《“博士卖驴"》、《长着疙瘩的文字》等佳篇。它们涉及到文化生活的很多方面,从不同的角度表明作者对于阅读、写作等方面的见解和主张。

其次,从对材料的处理上看,可分写真人真事杂文和综合性杂文。 

写真人真事的,一般是针对具体的人物或事实,加以分析、解析或批判。有的甚至全文囿限于一个人物、一定的事件上(或者在此事件上引申开去)。例如鲁迅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陀思妥夫斯基的事》等篇章就是。在“文革”后,我写了《“好脑袋”小考》、《漫剖江青的“我······”》等杂文,就属于写真人真事这一类。这类杂文,有一个基本的共同点,即都是针对实际生活中存在的人及其言行、或事件等着笔的。因此,它有其特定的“限制性”,对所写的对象必须是或值得赞颂的,或应该批判的;也就是说,它具有很强的选择性。 

综合性杂文,就是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物、事件、现象、问题,集中和概括起来,予以典型化。这类杂文,较之上面的一类要多。比如,鲁迅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作者创造的“叭儿狗”·形象就不只是买办资产阶级文人的化身,而是包括了当时一切御用的绅士和洋场市侩,是一个典型形象。这正如鲁迅在《伪自由书·前记》中所说的“······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类型······例如我先前时论叭儿狗,原也泛无实指,都是自觉其叭儿性的人们自来承认的。”

关于这种“综合性”, 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也说过:有的形象,“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他们个人的履历倒可以不必多加考究。”他所说的“普通名词”、“社会上的某种典型”,正是综合性杂文的集中和概括;是将具体的人物形象化为别的形象,如动物等形象。在当代的杂文作品中,可以说绝大多数都是综合性的。例如秦牧《鬣狗的风格》中的鬣狗式的人物,郭沫若《黄钟与瓦釜》中的黄钟、瓦釜等等,都是作者对现实生活中某一类人物的概括、集中而铸成的典型形象。

以上所谈的品类归纳,只能是大概的,不是全体。而且在各类杂文中,又各有具体的不同形式或称谓。在鲁迅的杂文中,就有评论式的,如《论人言可畏》; 有抒情性的,如《夜颂》; 有叙事性的,如《记“发薪”》;有随笔式的,如《看书琐记》;有对话式的,如《论辩的灵魂》;有札记式的,如《立此存照》;有拾零式的,如《小杂感》, 等等。在当今的杂文品类中,也存在多形式、多格调情况。总之,只要是形象化的、具讽刺性幽默味的批判性议论,都可算作杂文,呈杂然各异的状态。 

(三)

优秀的杂文,其“杂”味是很浓的,耐人品赏。这“杂”味,集中体现在批判艺术上,具体体现在揭示的思想内涵是否深刻,文笔是否有文学色彩,以及是否有一定的形象性、情韵性等方面。因此,“杂”味可以说主要就是一种特殊的文学味。

杂文对于事理的论证或问题的阐述,应该具有形象性。这样,它就能使读者从形象的论述中,领会所寓之理。

怎样才能做到这样呢?其中重要的一个途径就是“杂取”材料,即往往从消息、故事、文献典籍、历史、传说、街谈巷议、文艺作品等广征博引而来;从中选取具有某一典型意义、能说明某一问题的,予以形象的描绘或传神的勾勒。这样,就能够使读者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由浅入深地去领悟内容。

仍以鲁迅为例,他的《谈蝙蝠》一文仅七百余字,却涉及到了生物、历史、文学、心理学和现实政治生活等多方面的材料。它谈了常人讨厌蝙蝠的原因,以及它之所以“在中国的名誉却还好”,“并非因为他吞食蚊虻,于人们有利”, 而“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作者由此而联系到“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飞升,有情的愿作比翼鸟儿,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飞去······”, 进而又讲到了“墨子的飞鸢终于失传”, 文人们曾写过“黄昏到寺蝙蝠飞”的佳句。接下去,还论述了“西洋人可就没有这么高情雅量”, “不喜欢蝙蝠”, 其原因是由于伊索寓言里把它作为“骑墙的象征”, 而使得人们讨厌。文章通篇紧扣蝙蝠,上下纵横,千年万里,展开笔力,但从一系列“杂取”的材料中,迂回婉转,引申批判了表面装作“骑墙”, 实际充当反动派的效力者。

这样,文章意在论理,却显得出神入化、“杂”味浓郁。不过,要注意的是,“杂取”的材料必须恰当,不能牵强,总是为了说明主旨。这样,即使生发得很远,也不会游离于题旨之外,而更会给读者以一种驳杂的美感,做到“杂”而不杂。   

秦牧认为:“目前发表的杂文”, “一般“杂文味,不够浓”, 其表现,“首先是形象性不够”;而杂文的“形象性从哪里来?从它所引述的事例、描绘的对象给人一种触摸得到的感觉中来。” (见《文”艺报》19829期)他的这些话,是说到了关键之处的。与“杂取”材料密切相关,并且有助于加强“杂”味的又一途径是施以“闲笔”。

这就是说,从字面上看,同正文主要意思无关系或无大的关系,但实际上却体现以具体的形象为阐述杂文题旨服务的部分。因此所谓“闲笔”, 其实不“闲”。《写作》杂志1983 年第一期,《关于杂文的“闲笔”》一文中,说到一篇杂文的“闲笔”时引了它的一段:       

在我的故乡绍兴,以前常有像武大郎这样的矮个儿,头顶着盘子去乡下叫卖梨膏糖的。矮个儿头大,接触面积大,盘子顶在头上掉不下来;矮个儿腿短,重心低,走起路来也不会摇摇晃晃;再加上能哼几句绍兴大班,倒也很得乡下人的喜欢。这或许也叫扬长避短,人尽其材罢。现在有些地方,一面是人才难得,一面是人才难出,就因为当中隔着武大郎那种妒贤忌能的人们。为广开才路着想,像武大郎那样的人不要再叫他开店铺、当掌柜了,还是叫他去卖梨膏糖吧! 

这一段话,乍一看,对那篇杂文批评“妒贤忌能”的主题来说,似乎失之于“闲”。然而仔细探究,其实它是为了充分地申述自己的观点,是为了将文意推进一层,是为了强化批评的艺术性。因此,实则不闲。如果为了说理“简明”而将它删去,就会成为一只“断尾蜻蜓”。同时,如果“闲笔”用得恰当,还会具有使读者会心一笑、回味无穷的作用。这正如鲁迅所说:可在杂文中“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

这也就增浓了杂文的“杂”味。当然,这种笔墨是否真正的闲,实有它的分寸,需要作者去认真探索与把握,重要的是把握住它与全文内容或主旨的内在联系,做到“闲笔之中最不闲”。如果缺乏这一点,那就是真正的闲笔,就要毫不可惜地忍痛割去。    

除“杂取”和“闲笔”而外,感情也是使“杂”味增浓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感情是文学特征之一,杂文作者应该运用富有感情的、个性化的语言表达独特的感受。鲁迅前期的一篇杂文《最先与最后》,通过对学校一个平常的运动会上竞走比赛的透视,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当时社会的一个严重弊病,即缺乏进取和改革的空气。文章写到在竞走比赛中,有的人看见“最快的三四个人一到决胜点”, “便松懈”下来,甚至丢了“跑完预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人看客的群集中”去;而有的观众对“虽然落后,却尽跑”的人抱以嗤笑的态度。这时,作者写道:

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土崩瓦解”这四个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这些话,凝聚着作者对于那现状的愤慨之情。不仅如此,当作者写到那些“不耻最后”的人时,立即充满了敬佩、赞颂之情:“……我每看运动会时,常常这样想: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于敬佩赞颂中,抱以炽热的进取的希望。

除以上三点,还要提一下文笔问题。作为议论散文的一支,与一般的短小的议论文体,如短评、短论等,有很大的一个不同点,即应更多地讲究行文的文采,讲究生动活泼、丰姿多态。否则,“杂”味也会减淡。例如有一篇赫然标为“杂文”的《谈小说中的议论》 (1982年12月19日《中国青年报·星期刊》) 从内容上看,是属于“学术性”的,但“杂”味很淡,几乎没有。为了说明问题,加之该文不长,不妨照抄于后:    

近年来,文学新人大批涌现,他们的清新之作如雨后春笋一样萌发。不少作品充满激情,文字泼辣,这是很可佳的。但是有些作品也有幼稚和单薄的一面。有的作者感到塑造形象的功力不足,描写不能尽其意。于是便求助于“旁白”, 自己站出来发一通议论(有时通过人物之口发议论)。有些议论游离了主题和人物形象的内涵,变成一般化的政治评论或社会评论。在一些中青年作者中,这种现象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气。有议一议的必要。   
文学的主要特征是它的形象性。它最忌冗长的议论。高尔基说:“文学就是用语言来创造形象、典型和性格,用语言来反映现实事件、自然景象和思维过程。”这里所说的语言主要指描写语言和叙述语言,靠那些表达观念、意念的议论性语言是达不到创造形象、典型和性格的目的的
诚然,有些议论是作者心绪的外泄、激情的流露,是随着形象而派生出来的理念,很可能是作者自以为得意之笔。殊不知有时恰恰是这些文字使作失去了含蓄的力量,显得直白浅露。所以恩格斯强调“作者的见解愈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愈好。”他主张作者的倾向不要特别说出来,而应在情节中自然流露出来。倘若直接说”出来了,倒是省了读者的思考和咀嚼,但它却损坏了形象的光泽,破坏了形象的内涵,不但不能对形象起补充作用,反而会造成思想大形象的弊病。本来是以潜移默化见长的文艺,就会变成耳提面命的说救,这样读者就会不屑一顾。
雨果是公认的文学大师,但他有些小说也犯了议论太多的毛病,受到世人批评。
当然,什么事情也不要绝对化。尤其是心理小说日益勃起的今天,要杜绝议论几乎是不可能的,关键在于要掌握好分寸,恰到好处。

这篇文章,问题提得有针对性,有分析,有见解,整个论述言之成理、表述简明,也有逻辑性。但是,它作为“杂文”, 就显得不锋利、无锐气,不生动、无形象,“显得直白浅露”, 也缺乏幽默风趣的笔触,全文也显得过于平稳和呆滞。因此,与其标明为一篇“杂文”,不如定之是一篇谈小说写作的短评或短论之类。

总之,“文章自得方为贵”,杂文更是如此。杂文的“杂”味,其实质就是“文学味”。此味离开了有感受、有目的的无所不谈,离开了多样的格调,离开了随意而严谨、风趣而深刻,是谈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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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历:吴至华,笔名:野草;大学文化。长期从事文学创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四川微篇文学研究会理事,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已出版十二本文学著作,约计四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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