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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药（短篇小说） 文/余旦钦 1 凌小军与妻子吵了一架，一气之下向宣传部领导主动请缨到了天坑乡老虎洞村蹲点扶贫。 宣传部主管扶贫的是马副部长。老马曾长期在乡镇摸爬滚打，有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他知道，要摘掉老虎洞的贫困帽子，不能光指望凌小军，他没有在农村待过，毫无农村工作经验，而老虎洞村又属于重度贫困村。凌小军前脚入村，他后脚就赶来了。一进村，就对全村所有的建档立卡贫困户进行了一次走访，摸清了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当晚，马副部长开了个诸葛亮会，商讨老虎洞村的脱贫大计。他讲了几句开场白后说，凌小军，你到村里也有两三天了，你先说说，这老虎洞脱贫究竟该怎么搞？ 我……我……我睡在这学校里，老鼠唧唧叫，吵得我整夜睡不着觉，我还没想这事哟，先请领导指示吧。凌小军平时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顺溜，此时却结巴起来了。 马副部长的脸立马就黑了。他强忍着怒气，喝了一口水，平复一下情绪说，凌小军刚入村几天，情况还不是很熟悉，大家都说说吧。我要强调的是，老虎洞村能不能如期脱贫摘帽，也是在座者每个人的分内事。 马副部长毕竟是老江湖，参加会议的有乡政府领导、村干部。他讲话时把“在座者”揽进来，将压力和责任一下就传导给了大家。会议的僵局立马被打破，隔岸观火者开始积极发言。大家东一句、西一句，拼凑了一个三年脱贫方案。第一年先做三件事：修通一条四点五公里的进山公路，要致富，先修路，这个理念早已入心入脑了；建一栋建筑面积三百平米的学校，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也是大家早有的共识；马副部长在村里走访时发现，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或多或少栽种了一点白菊，说明这里的土质和气候适合栽植这种东西，南方大面积种植白菊的很少，应该有市场前景，所以，确定把栽种白菊作为老虎洞村脱贫的产业项目。 散会时，马副部长把凌小军留了下来，面对面坐着，目光炯炯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盯得他心惊肉跳。然后说道，我知道，你平时野惯了，在家里，缩手吃饭，伸手放碗，被父母宠着，什么都不用做。在单位，也很单纯。现在要你单独搞个村，也是赶鸭子上架，难为你了，一时不适应，也属正常。但你要想到，扶贫村不是摆架子、休闲度假的地方，这臭毛病要改一改，把心沉下来，没有谁一生下来就会搞农村工作。 马副部长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要虚心学习，向村干部学，向群众学，农民群众是最纯朴的，只要你放下身段，没有学不会的。精准扶贫，是国家战略，千万不能嘻嘻哈哈对待，完不成任务，是要追责的，丢饭碗事小，拖了国家的后腿事大，希望你严肃认真对待扶贫工作，不然，有你哭的时候。最后，他还就三件大事具体怎么抓落实，做了详细交代。 我原先以为驻村扶贫蛮好耍的，谁晓得……跟妻子吵架时，妻子骂他窝囊废，凌小军想干出一番成绩让妻子刮目相看，顺便出去散散心，缓解与妻子的紧张关系，便报名参加了扶贫，没想到老虎洞村的情况比想象的糟得多，走进老虎洞村感觉像走进了一个原始部落。 凌小军话还没说完，马副部长轻轻拍着他的脸说，你想得美，驻村扶贫是你自己申请要来的，早死了那想打退堂鼓的心思。 马副部长的话，像打蛇一样敲中了他的七寸。他咬咬牙，只好打消杂念，坚守下来。 第二天上午，凌小军和村支书刘书记来到贫困户菊花的家里。这些天，他在村里走访了一些贫困户，发现菊花家的情况最麻烦，说是一个家，其实就婆媳两个女人，丈夫死了四年多，婆婆七十多岁，能吃能睡不能动。菊花除了要赚钱养家糊口，还得服侍瘫痪的婆婆，每次外出不能超过两个钟头，不然，婆婆的屎尿会屙在床上。了解了这些情况以后，凌小军说，你家的情况确实是最特殊的，我一定想办法重点帮扶你。 菊花以为凌小军只是走走过场，不冷不热地说，我婆婆虽然吃磨床饭，但我年纪轻，有的是力气，不用你费心。 这时，刘书记插话说，这是扶贫工作队和村支部集体研究决定的事，准备帮你把屋檐下的这块坡地种上白菊，搞成一个脱贫致富的产业。 用自己的地搞产业，菊花还是有些心动的。她动了动嘴皮，最终没有言语，但对待两位的态度像解冻的山溪一样有了鲜活的变化。她随即扭转身子，从隔壁房里端来两碗茶，递给他们。凌小军接过茶碗的一瞬间，看到了菊花那双不一样的手。她的手与整个人的轮廓有些不协调，那是一双骨节凸出、颜色发灰、手掌很厚、长满硬茧的手，粗糙得像刚从山坳里挖出来的老树根。 2 菊花家穷得叮当响，要搞白菊产业显然要借助外力。凌小军回到单位，把找老板投资的事向马副部长作了汇报，请他帮助解决。马副部长笑着说，听村上的同志讲，你随时可以叫一个大老板去投资，你叫一个去，这个不要汇报的。 凌小军嘻皮笑脸地说，这个刘山林，真是一张关不住风的破嘴，什么都往领导耳朵里灌，我就随口吹了一句牛皮，他就当真了。你还不晓得我的斤两，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哟。 在老百姓面前，牛皮不能乱吹，兑不了现，你今后说话就没人听了。好吧，我向部长汇报一下，他在政府管过企业，让他去找一个老板来投资。 很快，在深圳做饮料食品企业的姜福来听了部长的推荐，来到老虎洞村考察。姜福来是本乡人，早认识菊花，只是没来过老虎洞村，他看中的是菊花这个人，当然，还有扶贫的优惠政策。于是，当即表态，先期投资五十万元，把坡地整出来，明年栽种白菊时，再投五十万。白菊收获后，由他包销，以后的收益，各占百分之五十，并当即签订了合作协议。 要整地了。四十多亩斜坡地，翻耕只能靠人力。虽然是一块自然的砂质坡地，因从没耕种过作物，表土非常板实，翻耕起来特别费劲。凌小军发动村里三十多个劳动力，参与土地翻耕，每人每天一百五十元工资。 凌小军在村里暂时没什么具体事务，就扛着锄头与村里人一道参加劳动。俗话说，农村最怕三宗苦，推车挑担挖坡土。更何况他平时劳动少，挖不了几锄，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那天上午，在挖一个石头时，锄头陷进石缝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于是，他面向坡下，双脚站成箭步，身子前倾，用肩膀抵住锄把。由于用力过猛，失去重心，拔起锄头时，连人带锄，一个倒插，滚到了两米多高的坡下，撞在了一块石头上，造成左脚的踝骨脱臼，右脚腿部划开一道很大的伤口，鲜血直往外冒。 看到凌小军因翻耕土地受伤，菊花立即叫上两个村民，将他背到蹲点住的学校，迅速请来治疗跌打损伤的郎中。郎中抓起他脱臼的脚看了看，乘其不备，用力一捏，把脱臼的踝骨推回原位，痛得他哇哇大叫。 煎药、捣药、做饭、送饭，菊花家里、学校两头跑，服侍两个病人，忙得晕头转向。 进入隆冬，菊花近八十岁的婆婆，经受不住寒冷的考验，撒手西归。菊花按照婆婆的遗愿，不做道场，不搞告别祭拜，只给她烧了十多斤纸钱，请人唱了两宿夜歌，便将她入土为安了。 这些天，由于忙婆婆的丧事，菊花没去学校看望凌队长。 凌小军所住的学校，地处洼地，手机没信号，平时要跑到学校前面的山坡上才能打电话。他不知道菊花婆婆去世的事，以为菊花嫌麻烦，送几天饭就不想跑了。加之刘书记这几天去了县里，参加贫困村党支部书记培训班的学习，那个搭餐的农户以为他回了县城。几个熟人都没到学校来过。自己双脚受伤，行动不方便，吃饭成了一个问题。 这天菊花送饭过来，凌小军心中的火气又蹿了上来。他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菊花，不是我帮你找投资商，姜总会与你这样一个寡妇签合作协议吗？会给你五十万元预付款吗？不要以为钱到手了，就过河拆桥，还有五十万元没打过来嘞。以后白菊的栽种、施肥、销售，我不帮你做，你搞得成吗？弄得不好，这五十万元就打水漂，你就得背一身烂债，一世也莫想还清。 凌小军哒哒哒一梭子连珠炮，打得菊花眼泪汪汪。等凌小军最后一个字说完，她用手掩着面庞，呜呜地哭泣着跑出了学校。 3 吃完午饭，刘书记来到学校，一见凌小军就说，刚接到县里的电话通知，要你明天上午八点半参加全县精准扶贫工作推进会。 凌小军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脚伤虽然没完全好，但待在这里，实在感觉太孤独、太寂寞。接到会议通知，如同接到特赦令。他对刘书记说，你今天下午开车送我一下，省得明天起早床。 到达县城，凌小军没有立即回家，陪着刘书记在会议报到处吃晚饭。刚端起饭碗，便听到了菊花喝农药自尽的消息。凌小军吓了一跳，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批评菊花才喝的药。 到了镇卫生院，才知道菊花喝的农药过期了。看到凌小军紧张的样子，菊花说道，我并不完全是因为你骂了我才那样的。前天上午，姜总派来他的助理小郭，给我送来一份终止合同的通知书和二十万元违约金。郭助理说，按合同规定，哪方先提出来终止合约，赔偿违约金二十万元。还说那点钱，就算他给家乡扶贫了。 凌小军着急地问道，姜总的公司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郭助理说，姜总的公司好着嘞，今年公司的业务比去年还要好。其实，我心里明白他来投资的意图，以前他就托人来说过媒，签了合同以后，他来过几次老虎洞村，我们也开始有了一些交往。前几天，他还约我到县城见面，事先在宾馆开了房，以为我一个农村女子会乖乖地跟他上床，我不喜欢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没有答应他的要求。这么多年，我尽心尽力照顾婆婆，可村里人不但没人伸手帮一把，还事事处处刁难我、欺负我，就连村干部也经常来骚扰我。所以，我对谁都冷若冰霜。那天，好心给你送饭，你又骂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心想，连县里的干部都瞧不起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一气之下，吃了几口农药。 听了她的倾诉，凌小军问道，你婆婆过世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是告诉我了，就不会错怪你了。 我以为你晓得哩。再说，我也不想再提起婆婆死的事，一说到她，我就想哭。 凌小军声音哽咽着说，真是对不起，是我误解你了，差点害你送了性命。说着，起身又是深深的一鞠躬。你能这样想，我真的很高兴，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把白菊产业搞好。至于今后白菊的销售，你不用操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肯定有办法的。村里马上要修路了，老虎洞村本来就是世外桃源，路通了，就成了一个有特色的小山村。白菊产业搞起来，你就能致富，到时有钱了，建栋新房，买个小车，招个上门郎君，过上幸福的小日子。凌小军笑着说道。 凌小军的话，把菊花扑哧逗笑了，她掩着嘴说，我哪有这么好的命。 4 凌小军从医院出来，直接往搭餐的老罗家走去。自己受伤后，一直没去他家吃饭。走进门，发现老罗又受了伤。看到老罗头上缠着纱布、闭着眼睛，斜靠在火塘边的躺椅上，凌小军便问道，老罗，十几天不见，就变成少数民族啦？ 听到凌小军的声音，老罗的老伴从灶房里出来打招呼道，凌队长来啦。 林嫂呀，你做的饭是太好吃了，隔了几餐没吃，肚子就造反，这不又来蹭饭吃了。凌小军笑哈哈地说道。 我们就是盼你来，老罗每天都要念叨几遍嘞。 我也想来呀，你做的饭菜特别好吃，都吃上瘾了。哎，老罗这是怎么啦？ 他去后山采石耳，差点从岩上摔下来，受了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凌小军知道，石耳又名岩耳，有消炎、止血的功效，生长在陡峭的石岩上，一般人很难采摘到手。采摘时，得把绳索的一头系在石岩上面的树上，另一头捆住自己的腰子，然后双手握住绳索，一步一跳往岩下滑去。那天，老罗去的后山，石耳不多，他在石岩上面像荡秋千一样，荡来荡去，以便寻找更多的石耳。老罗在石岩上来回荡了半小时，把绳子磨坏了，嘭，绳子断了，人就往岩下滚去。幸运的是，滚到半路上，被悬岩中间的一丛灌木拦住。 凌小军责怪道，老罗，以后别冒这样的险了，你都六十多岁了，体力比不得年轻人。 他老伴插话说，他听说你在菊园里整地时受伤了，说石耳能消炎、止血，想去采点石耳给你疗伤，于是，背一捆绳子，一个人懵懵懂懂跑到后山去采石耳，他这人，一向胆大包天，这次可能真是吓坏了，回来说了几天的胡话。 凌小军一听，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他双手轻轻抚摸着老罗受伤的大腿说，老罗呀，我何德何能，要你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为我去冒这么大的险嘞。 你别说得这么吓人，我就看你一个人在村里，没个家人照顾，去采点石耳给你疗伤，谁晓得绳子会断嘞。再说，你也是为我们做事才把脚搞断的呀。你是个年轻人，平时说话有点冲，但我看得出来，你心善，是个好人。 那天晚上，凌小军躺在床上，烙饼一样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在他三十二岁的生命历程中，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菊花、老罗那纯真的微笑，朴实的话语，在他的心田里卷起一波又一波涟漪，催生出一种决心。 5 白菊产业基地的深耕整地很快完成，紧接着，凌小军着手进村公路和村上校舍的建设。明年时间紧，三月份要栽种白菊，栽培、管理、施肥、销售，一堆的事，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 两个工程都是扶贫项目，设计不要花钱。建设投入使用扶贫专项资金，只是按预算要第二年才能拨款。他找朋友借了一百多万元，二一添作五地分摊给两个施工项目，先让工地上的机器响起来。 工程上马了，凌小军开始忙碌白菊栽植的事。 南方的五月，是雨水密集的季节。一天深夜，熟睡中的凌小军被轰鸣的雷声惊醒，他侧耳一听，外面滴滴答答下着大雨。他突然想到，在栽植白菊的时候，很多人不注意细节，把散落的泥巴，随意地堆在横向的排水沟里，这样就会造成排水不畅。如果下雨时间一长，积水就会溢出排水沟，直接往下倾泻，冲毁刚刚栽植的菊苗。想到这，他惊出一身冷汗，立即从床上弹起来，拿上手电，扛一把锄头，往菊园跑去。 此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天空伸手不见五指。五月的天气，本来还很冷，现在又是半夜两点多钟，他的身子冻得筛糠一样地打着冷战。他一路狂奔到菊园坡上的顶部。天黑，他用嘴巴咬着手电，像个矿灯一样照着前面，双手握着锄头，开始清理横沟里的淤泥。 每一条横沟的长度在三百米左右，有的横沟堵塞的地方比较多，甚至整条横沟都被堵住，清理起来，非常困难，如果全部这样清理下去，可能要两三天时间，为了应急排水，他站在顶部，用手电往下面照射，发现哪里有积水反光，说明哪里堵塞了，就先清理哪段。虽然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但这是抢险的唯一有效办法。直至天亮，雨停了，近千处被堵塞的排水沟才疏通完毕。 菊园没受半点损失，凌小军却因淋了一夜的冷雨，病倒了，在医院打了三天的吊针。 转眼就是九月了，秋风裹着寒意向大地袭来，大自然的百花园中，很多鲜花渐渐地凋落。它们被无情的寒气所驱赶，告别了短暂的青春期，慢慢走向衰老。然而，老虎洞村的白菊，却在这个时候大显神威，昂首怒放。它的枝干挺拔直立，叶片郁郁苍苍，它虽然没有牡丹的雍容华贵，没有月季的娇艳妩媚，没有百合的高贵优雅，但它那傲霜斗寒的精神，确实令人着迷。 6 中午的阳光，从屋顶的杉皮缝隙里漏下来，菊花坐在大门口，没有感受到半点冬日里阳光的温暖，反倒觉得浑身难受。 屋檐下那四十多亩白菊就要采摘了，本来是由合作方负责销售的，现在终止了合同，怎么办呢？ 凌小军说道，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我们可以利用网络直播，不怕打不开销路。我早已在云端直播平台注册了一个账号，建起了一个自己的直播间。 第二天上午，凌小军带着菊花与几名员工来到坡地上，开始采摘白菊。他望着菊花说，你今天的衣服很漂亮，头发也梳得好，等会儿你捧着一把鲜白菊，面对镜头，微笑着说：“白菊花不仅能疏散风热、清热解毒，还有护肤美容、延年益寿的功效”。说完，他拿着手机，站在旁边开始拍摄。 凌小军毕竟是宣传部出来的，平时跟着新闻干事拍过不少照片，因此，今天搞起直播来，拍摄技巧和艺术水平还蛮见功力。角度、层次、背景、清晰度，都恰到好处，加之菊花长得清纯、漂亮，从手机屏幕上看，整个画面特别有美感，很吸引人。直播刚过去半小时，就有电话打进来，要买白菊。这下大大增强了他搞网络销售的信心，几位在场的员工也受到感染，大家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这时，“郎在外面打山歌，姐在房中织绫罗……”的山歌声，伴随着微风飘荡开来。 直播销售非常火爆，几天时间就销售了三万多公斤白菊。 这时，凌小军接到一个令人惊喜的电话，是广州一家台商饮料企业打来的，一个秀气的声音说，我们公司需要十万公斤鲜白菊。凌小军被这个数字击蒙了，反问道，你说要多少？ 十万公斤。对方接着说，我把我的微信号发给你，加我微信，然后发个定位给我，我们明天派人过去考察、洽谈，怎么样？ 好嘞。十万公斤，等于整个白菊产量的一半。凌小军应答一声，像个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嘴里哼着曲子，手舞足蹈地跳起了探戈。 第二天，台商蔡福先生亲自来到老虎洞村考察。他看到那优美的生态环境，长势喜人的白菊品质，以每公斤高于市场一元的价格，签订了十万公斤白菊的收购合同，并预付货款三十万元。同时，还签订了一份意向协议，今后每年订购至少十万公斤白菊。 春节前夕，四十万公斤白菊销售一空，获得收入一百一十万元。这是老虎洞村有史以来收入的第一笔大钱。 7 鞭炮的硝烟气息还没散尽，春节后的上班时间还没到，凌小军提前来到了老虎洞村。 那四十亩白菊大获丰收后，增强了凌小军进行产业脱贫的信心。他对全村的土地情况重新进行了一次摸底，发现还有不少适宜栽种白菊的砂质土地。 中饭前，他赶到了刘山林书记家里拜年。吃了一会儿酒后，凌小军把扩大白菊产业规模的想法，跟刘书记说了。 好呀，看到去年白菊赚了那么多钱，我当时就想，要是多种一点该多好，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你说怎么搞，我拼着老命跟着干。 我今天之所以提早过来，就是想把那些出去打工的青年人留下来，共同来搞白菊产业。如果你同意的话，下午我们把他们喊到村上来开个会。 就发通知，干脆吃一餐团拜饭，往年村上没钱，吃不起，今年有钱了，大家回来也难得一聚，边吃饭边开会，你看怎样？ 饭菜还没上，刘书记大着舌头讲了一通醉话开场白，介绍了凌小军的身份，接着说，下面，我们用热烈掌声欢迎凌队长讲话。 凌小军从没做过什么正式讲话，他站起来说，我先吃口酒，壮壮胆，免得等会儿讲话结结巴巴，大家就要笑……笑……笑我。话音未落，大家就都哈哈大笑了。 凌小军把酒杯放下，一本正经地说，大家新年好，给大家拜年啦。说着，双手抱拳，朝大家作了一个揖。讲过开场白后，他接着说道，今天把你们请来见个面，是有一件事和大家商量一下，今年都别出去打工了，就在老虎洞干。外出打工其实很辛苦的，如果没什么技术的话，也赚不了几个钱。在家干舒服呀，热水、热饭、热被窝，在外头哪有这样的条件啊。也许大家会问，在家干什么嘞？我和村上的领导商量了，扩大白菊种植面积，去年四十多亩就有一百多万的收入，那一扎一扎的票子，真是爱死人呀。今年打算把面积扩大到两百亩，如果干得好，年底仅这一项，全村收入可达到五百万元以上。 凌小军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的反应，都是一脸惊讶。他接着说道，你们这么多人，在外打一年工，我看过年总共也带不回来一百万元现金，搞白菊产业，是不是比打工强呀？如果愿意留下来，各自报一下能栽植白菊的土地面积，大家以土地和劳动力入股，欢迎各位父老乡亲加入白菊产业合作社。 听他这么一鼓噪，都表示不走了，愿意留下来跟着凌小军干。 8 趁热打铁，第二天上午，凌小军马不停蹄地和几个村干部兵分三路，挨家挨户上门目测昨天晚上大家报的土地面积。一圈走下来，入股农户达到百分之百，入股土地面积三百六十亩。拿着这两组数字，凌小军信心大增，这说明村民们对自己充分信任，从中也可以看出村民们脱贫致富的决心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既然村民们有信心和决心，凌小军决定干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把老虎洞村建设成为一个菊花生态旅游村。老虎洞村有独特的丹霞地貌，全村自成一个小盆地，如果利用扶贫搬迁政策，建设一批有特色的民居，把村民迁往一个地方居住，让村民们开民俗饭店、民俗旅馆，再在空隙的土地上全部栽植白菊，加工各类菊花产品，肯定能吸引来外地游客。 凌小军有一个堂妹，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开了一家文创公司。第二天上午，他给堂妹打电话说，老妹呀，我在老虎洞包村扶贫，要把这个村打造成为一个白菊生态旅游村，想请你回来帮我搞个策划方案。 嗬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你能一个人包村扶贫？还要打造什么生态旅游村？怕是自己要打造一张懒人床哟。堂妹在电话里咯咯地笑他说。 你不要老眼光看人好不好，难道你哥就一世人不能做点正事？凌小军口气好像要生气的样子。 好好，你做正事我支持，到时可别雷声大雨点小，又患冷热病。 你就说帮不帮忙，莫尽说打击我的话。 我等两天就带人回来，总可以了吧。 可以，可是丑话说在前头，策划费是没有的，别到时开口就是几十万，就算你为家乡扶贫做贡献。 行行，谁叫我摊上你这样一个哥。 策划方案做好以后，凌小军回到宣传部，把设计方案详细地向马副部长作了汇报，特别提到，以宣传部的名义，邀请相关部门的领导，到村上开个现场办公会，没有这些单位的资金支持，我这个美好的设想只能是空中楼阁、异想天开。 马副部长说，思路很好，有创意，我完全支持，但工程规模很大，牵涉面很广，投入也很大。这么大的事，必须有部长支持。 部长听完他的汇报后，高兴地说，小凌，你去村上扶贫以后，变化蛮大、进步蛮快呀，思路有创新，你们大胆搞，需要我出面的，我去协调。 上午十点钟的阳光，温暖宜人，糖稀一样地化在凌小军身上。建设白菊生态旅游村，第一件事就是建贫困户集中安置点。他拿着图纸，带着建筑公司的技术员，在老虎洞村两边的山坡上画线打桩，算是破土动工了。 建设请的是省城的仿古专业建筑公司，每幢房子设计并排住四户人家，两边各住两户。中间有一个作车间设计的大厅，用来制作菊花系列产品。白菊不仅有观赏价值，还有药用价值，他们开发的产品有菊花饮料、菊花盆景两大系列共三十多个品种。仅菊花饮料就有菊花茶、菊花糖、菊花蜂蜜、菊花冷饮等十多个品牌。单说那菊花茶的制作吧，将鲜白菊洗干净，晒八成干，掺进芝麻、老姜末子、柚皮末子，加少量食盐搅拌均匀，然后放置在瓦缸内，密封七天，便可泡水饮用，生津止渴，味道甘甜。产品经网络直播后，成了消费者十分喜爱的抢手货。 9 安置点建设刚刚动工，有不少村民到现场来看他们将来的新家是个什么样子，他们一路看下来，有几个年老的村民表示不同意搬家了。理由是新房子没有猪圈和鸡舍，说是没有了土鸡蛋和土猪肉吃，那还不得和城里人一样吃饲料蛋和瘦肉精猪肉吗？ 这下可把村支书刘山林急坏了。他找到凌小军，问他怎么办。 凌小军笑着说，别急，我就不相信村民们会舍得这么好的房子不来住。他开了一个户主会，说原先的老房子暂时不拆，反正老房子离新屋路程不远，留着养猪养鸡鸭，并且还要抽出人来，专门养鸡养猪，形成规模，到时村上的农家乐餐馆搞起来了，要很多这样的土鸡、土猪肉、土鸭子嘞。同时，他把菊花生态旅游村的未来描绘得五彩缤纷，把白菊系列产品、住宿、农家乐餐馆的收入，扳着指头算给大家听，吹得村民们滴口水。 奇迹出现了。凌小军在会上问道，有谁不要房子的，请举手，以便我们另作安排，外村有想迁移进来的人。不过，今后反悔，可别找我和刘书记闹，到时你就是结筋、扯皮、打架、上吊也是空的。说完，他得意扬扬地扫了全场一眼，没有看见一个举手的。他瞟了刘山林一眼，只见他惊愕得舌头伸出老长。 那边的安置房建设刚动工，这边的凌小军又开始操白菊栽植的心。上年虽然只有四十多亩白菊，但积累了一些土地平整、栽培技术、网络营销的经验。这次的栽植面积比上年增加了三百多亩，还要开发系列菊花产品，工作量会成倍增加。他和刘书记商量后，招聘了两名大学生，一个负责网络直播，一个管白菊产品开发，自己则负责白菊栽植和后期管理。 他把全村男女老少召集在一起，举办了为期三天的白菊栽植、施肥、浇水、除虫、盆景制作、采摘技术培训班，然后将三十多个人分成三个小组，再将三百多亩白菊面积，按三个组划分责任区，实行责任包干。白菊的生长过程中，他还分施肥、浇水和除虫阶段，组织两次现场评比，得分第一的，给予两万元现金奖励，大大增强了他们的责任心，三百多亩白菊长势十分可爱。 转眼就是重阳，老虎洞村七十多户贫困户在重阳节这天统一搬进了安置点。说搬家，其实所有村民是拎包入住，他们的鸡鸭猪羊猫狗牛等牲畜，都留在老房子里。菊花系列产品的加工、农家乐土菜、住宿、各种风味小吃的加工，都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这时，白菊也开花了。在白色羽状的叶片之间，长出嫩白的花瓣。艳阳的映照，氤氲出老虎洞村一片洁白的天地。微风缓缓拂过，无数细细的茎秆在山坡上集体摇曳。正时，白菊花夹杂着山野里那特有的泥土清香，饮烟一般飘向山外。 正如凌小军所预期的那样，老虎洞村的白菊和旅游产业一下子火爆了起来，一个冬季，村里接待了十多万游客，菊花系列产品的收入和游客带动的消费，使村民的收入翻了几倍，老虎洞村一举脱贫摘帽。 新年上班，县委、县政府召开了全县扶贫工作总结大会，凌小军荣立三等功，并向省政府报送了典型事迹材料，推荐为全省扶贫工作先进工作者。老虎洞村支部也被县委授予脱贫攻坚先进党支部。 从会场出来时，天坑乡的党委书记和乡长拦在凌小军面前说，凌队长，你在我们老虎洞村扶贫两年多，我们没请你吃过一餐饭，今天，我们已经在将军大酒店订了一桌，邀请你吃个便饭，希望你能够赏脸。 凌小军觉得书记、乡长同时请他吃饭特有面子，痛快地答应道，你们这样抬举我，非常荣幸。 于是，他随书记、乡长来到了酒店。坐到桌上，书记拿起一瓶好酒晃荡着说，今天是周末，又是晚餐，还是我个人的酒，不违反八项规定，我们三个人把它干了。 几杯酒下肚，书记说，乡上想成立一个白菊生态旅游公司，我们已经请示组织部的李部长和宣传部的赖部长，想把你调到我们乡去当副乡长兼公司总经理，你看如何？ 凌小军听完，吃了一口酒，默了一会儿神，然后抬起头说道，谢谢两位领导错爱，我本人没什么意见，容我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再回答你们。 怕老婆的人是好人，我们等你好消息。书记开着玩笑，端起酒杯与凌小军碰了一下。 正月，是万物凝露成霜的寒冷季节。新年上班不久，天坑乡政府副乡长兼白菊生态旅游公司经理凌小军，带着公司一班人，来到了老虎洞村参观。天气虽然寒冷，但白菊却挺立枝头，迎风斗雪，散发出它特有的芬芳，村民们的笑脸，更像是漫山遍野的白菊花……
余旦钦，湖南平江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文联首届签约作家。先后在《创作与评论》《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延河》《黄河》等二十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作品。短篇小说《暗香》获《延河》2019年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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