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民族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辩论之一”——赫尔佐克舌战汤因比「二」｜ 圣地三十年手记

独角兽导读

《圣地三十年手记》是张平教授的散文作品集。最初是《圣地八年手记》，后来是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三十年。

结合在以色列长年生活经历和学术研究，《圣地手记》（简称）贡献了了解以色列及犹太人世界的既有理性深度又有文化趣味的不二选择。

作品集分七个部分：人物记、风土记、政情记、战火记、问学记、智慧记、顿悟记。未来，将在“平行逻辑”公众号，陆续发表。集子还未出版，能抢先阅读者，不可谓不是一种福利。

“我们民族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辩论之一”

——赫尔佐克舌战汤因比「二」

第

2

则

- 论战 -

前情阅读：

“我们民族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辩论之一”——赫尔佐克舌战汤因比「一」

赫尔佐克与汤因比的这场辩论，历时一小时二十分钟，几乎涉及到以巴冲突缘起的所有重要问题，双方都殚精竭虑，拿出了自认为最雄辩的论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论争是以巴冲突缘起问题的天花板——无论你是亲以还是亲巴，你的论点论据都很难超出两人已经给出的内容；凡是两人能达成一致的地方，大家也都能形成某种共识；凡是两人纷争之处，都是再争一百年也还会是众说纷纭的问题。

在犹太民族对以色列土地的历史权利方面，赫尔佐克认为犹太人最早在此建国，后来虽然流散世界各地，但从未放弃回归的梦想，也从未停止在这块土地上的居住生活，因此有建国的历史权利；汤因比则认为法律上的“追诉期”适用于一个民族对土地的所有权，犹太人一千多年没在以色列土地上建国，就算书面上从未放弃权利，其权利的“有效期”早已结束。（延展阅读：永恒之都——以色列国的首都到底在哪里？）

在法律权利方面，赫尔佐克认为从《贝尔福宣言》、《魏兹曼——菲舍尔声明》（草案）、国联决议、到联大分治决议，一系列的国际文件给以色列建国提供了坚实的合法性基础。汤因比则认为前三个文件讲的都是“犹太民族家园”，并未提到建立以色列国，而且《贝尔福宣言》中“建立犹太民族家园”与“不损害当地居民的利益”两条自相矛盾，不能成立。对此，赫尔佐克认为“民族家园”是不是指“国家”要通过当时人们的解说来理解，而不能只扣字面含义。至于“当地居民利益”，约旦建国时已经拿走了“以色列土地”三分之二以上的面积，剩下的土地还要在以巴双方之间均分，不可能再说没照顾当地居民的利益。同时他还提出阿拉伯世界已经占据了大片土地，却不允许以色列在这片小小的历史故居建国，实在说不过去。对此汤因比认为所有权就是所有权，跟已经拥有多少土地没关系。（延展阅读：圣地寻芳记 ）

《贝尔福宣言》：以色列建国的合法性基础之一。

图片来源：网络。

与此相关的是私人土地所有权问题。汤因比认为犹太人战前购买的土地依法当然归犹太人所有，但这只占以色列全部土地中极少一部分，剩下的绝大多数土地是巴勒斯坦人的财产，其中包括第一次中东战争中逃跑的巴勒斯坦难民。赫尔佐克则认为历史上巴勒斯坦的土地绝大多数都是国有土地，没有多少私人土地所有权，因此不存在“阿拉伯人拥有大多数土地”的问题。

在难民问题上，汤因比认为巴勒斯坦难民是遭到以军骚扰驱逐之后才逃离家园的，他指责以色列不许难民返回是违背联合国决议的，更认为以色列没收难民财产的做法是“抢劫”。赫尔佐克则指出大多数巴勒斯坦难民是在听信阿拉伯国家的煽动之后逃离的；联合国决议要求让“愿意跟犹太人和平相处的难民返回家园”，但现在这些难民都在叫嚣“杀光犹太人”，不符合联合国的规定；人口交换是二十世纪常见现象，在希腊独立、印度独立等情况下都曾发生，巴勒斯坦难民并非特例，也不该要求回到以色列，正如希腊难民、印度难民不会回到土耳其和巴基斯坦去一样；以色列妥善安置了40万被阿拉伯国家驱逐的犹太难民，也愿意赔偿逃离家园的巴勒斯坦人的经济损失，这是犹太国在解决难民问题上的贡献，而阿拉伯各国则把巴勒斯坦难民关在难民营里，给他们非人道待遇，拿他们当政治工具使用，是违反国际准则的行为。（延展阅读：伊拉克犹太人的照片与以巴难民问题的解决 & 以色列的“铜墙铁壁行动”，一起房地产官司引发的血案？）

在所有这些问题上，赫尔佐克都据理力争，但其实这些都不是他的重点。他在辩论前几天置大使工作于一旁不顾，苦苦研究思索，找到了两个突破口，也就是两个根本性的问题，并且是他认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说服汤因比，并达成某种共识的问题：“将以色列等同于纳粹”和“犹太文明化石”的问题。汤因比显然也意识到这两个问题的关键性和他本人相关论述中的漏洞，因此多次将论争扯到上述其他问题上，但赫尔佐克不依不饶，一再将辩论引回原题。

在“以色列等同于纳粹”问题上，汤因比一方面谴责以色列在战争中犯下了屠杀巴勒斯坦平民的罪行，另一方面则以退为进，辩称他的等同不是数量上的等同，而是道德上的等同。纳粹杀了几百万人是谋杀，你杀了哪怕一个人也是谋杀，道德上并无区别。为了表示自己的公正无私，汤因比拿英国1956年苏伊士战争时轰炸塞得港的事件为例，做出了类似的谴责。此外，汤因比还借用了印度教的“因果”说，宣称犹太人所进行的屠杀是把纳粹对犹太人犯下的罪行转移到了阿拉伯人身上，正如英国人轰炸塞得港是把纳粹德国轰炸伦敦的罪行转移到了埃及头上一样。

赫尔佐克并未直接否认战争中发生了杀害阿拉伯平民的事件，毕竟当初涉及不同犹太军事组织之间的内斗，右派组织莱希、伊尔贡的某些行为，以色列政府也是进行了谴责的。但是他指出了所有这些事件发生的背景——阿拉伯人从分治一开始就发动战争，对犹太平民进行的屠杀，形成了双方血腥循环报复。（延展阅读：喋血希伯伦——以巴冲突史上的第一场大屠杀 & 阿以冲突第一枪 ）

不过这不是赫尔佐克的重点，他的重点在于论证战争中这类血腥事件的发生是一种常态，事件本事是很不幸的，但没有理由把以色列单独拎出来谴责。为此，他引用了汤因比《历史研究》第四卷第128页上的一段话：“在人类迄今试图建立文明的历史上，从未有任何一个社会达到了这样一个文明程度，即在战争或革命时，其成员可被信赖，不会犯下残暴的罪行。”他同时宣读了汤因比开列的“残暴行为”清单：德国1918年在比利时、英国1920年在爱尔兰、法国在叙利亚……等等，包括纳粹德国。

他随后在这个清单上加上了阿拉伯人对犹太平民的屠杀，然后提出了一个出色的问题：“这些都是与纳粹暴行同一等级的事件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你不说（阿以）双方都犯下了同一等级的暴行？为什么你选择说我们？为什么你单把我们拎出来？而不是去按照你的定义把英国和世界上几乎每一个国家都说一遍？”

汤因比回答说：“我承认绝大多数社会都犯有暴行，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容忍暴行。”

“完全同意。”赫尔佐克回答道：“但你同意这种等同普遍适用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其士兵在战争期间对平民犯下暴行的国家，对吗？”

“对！”汤因比说：“暴行就是暴行，谋杀就是谋杀，无论是谁干的。”

“……阿拉伯人对犹太平民犯下的暴行也是这样的吗？”

“当然也是！”汤因比斩钉截铁地说。

1:0，赫尔佐克领先！汤因比在此被赫尔佐克引进了一个预设的逻辑绝境——他不得不同意每一个国家都犯下过暴行，以色列在这方面没什么特别的；他还不得不同意所有这些暴行都跟纳粹暴行没有本质区别，属于同一等级。然而，把纳粹暴行等同于其他暴行显然是一个违背常识的说法，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同意。汤因比不能否认自己的著述，也不能违反逻辑，结果就不得不同意一个荒谬的结论，这意味着他的出发点就是荒谬的——谋杀一个人跟谋杀六百万人不可能是同一级别的罪行，即使在道德上也不是同一层面的，前者是非法剥夺个体的生命权，后者是反人类，威胁整个人类的生存。

辩论中的赫尔佐克与汤因比。图片来源：网络。

在“犹太文明化石”问题上，赫尔佐克采取了正面强攻的方法，他提出五个论据批驳汤因比的理论：

第一、犹太文明在后圣殿时代保持了强大的创造力，从《密释纳》、《塔木德》直到现代犹太人对人类文明的贡献，犹太文明的活力是强大而连续的。“难道爱因斯坦也属于这种群体化石吗？”（延展阅读：万物归二  &《密释纳·第2部 节期》）

第二、中东古代民族中，犹太人是唯一一个将其文化、语言、宗教延续至今，保持活力的。（延展阅读：远离伪书——我们的“犹太智慧”是从哪里来的？& 学会在水底呼吸——犹太传统灾难观一览 & 远离上帝的神秘花园——平行逻辑小结）

第三、今天的以色列无论对阿拉伯人还是世界其他国家都没有怨恨，而是渴望与各国和平相处，共同发展。（延展阅读：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川普放出阿以和谈“胜负手” & 热和平：中东“和平红利联盟”的历史与未来）

第四、犹太人来自世界各地，但他们很快就消除了分歧和争议，融合在了一个民族大家庭之中，犹太文明作为一个单一群体而存在的活力得到了证明。（延展阅读：我们为什么不能按“犹太比例”出人才？ & “以色列国家奖”事件——爱国与学术自由之争）

第五、即使有阿犹纠纷，以色列依然建成了中东唯一一个民主国家。以色列的经验正在分享给世界上其他有类似问题的国家并起到了指导作用，这怎么可能是一种化石的行为呢？（延展阅读：兴邦吾土，自由吾民 & 以色列国庆六十周年总统会议亲历记 & 以色列为什么没有宪法？ & 解读本·古里安的双手——以色列国忧思录 ）

面对赫尔佐克排山倒海般的论证，汤因比先是抱怨犹太人多事，被他归类为“化石”的文明并非犹太人一家，但只有犹太人跑来找他的麻烦。他说学者的责任是给他发现的现象一个名词，他觉得化石这个名词最合适，就这么用了，你们要是有更好的名词，咱们也可以换一个。中古犹太人把自己关在隔离区里，不跟外界来往，说的话，写的东西谁都看不懂，就跟化石差不多。

然而在赫尔佐克的不断紧逼下，汤因比最后不得不承认现代犹太人与中古犹太人的区别：“以色列国可以（对犹太文明）去化石化，就像解冻一部汽车一样。”随后他做出了令人惊讶的声明：“我从未否认犹太人一直是活着的，我从未否认过……我批评以色利国的某些做法，但我从未否认过犹太人的活力。”

2:0！

如我们在前边所说，“化石说”是汤因比反犹反以的基本出发点。承认以色列可以“去化石化”，犹太国就可以和世界上所有国家、所有文明平起平坐了。

喜出望外的赫尔佐克心情大好，结束辩论时，他盛情邀请汤因比来“去化石化”的以色列国参观访问，保证将亲自为他讲解那里的一切。还可以在那里继续讨论道德问题。

汤因比表示感谢。

辩论结束后，有人听见汤因比太太小声埋怨丈夫说：“我告诉你别来参加这场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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