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晤言一室之内

 阿里山图书馆 2022-11-25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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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张听雨


对于什么是中国风格、中国音乐该向何处去的探讨,正如格林伯格论前卫艺术与庸俗文化中所说的,这种讨论在今天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种新的陈词滥调。而另一方面,这个问题又并没有讨论清楚,太多的层面被混淆如鸡同鸭讲,太多陈旧的观念披上新鲜的外衣再度粉墨登场。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便是讨论者将不同种类、制式,面临不同的受众群体与功能价值者一概而谈。室内乐显然是较为纯化的语言——灵活的编制、细腻的配合、不需要过多地对社会与“普通听众”负责,是作曲家探索自我的绝佳试炼场,在一场当代中国室内乐作品音乐会中,笔者听到了这样一批别具特色的作品。近日,2022中国当代音乐创作(成都)学术研讨会首场室内音乐会“时空的涟漪”线上展播,由青年指挥张柏赫指挥北京当代乐团演奏了八首中国当代室内乐作品。

按照作品编制渐增的次序讨论。秦文琛的大提琴无伴奏作品《遥》此次是世界首演。音乐的语境处于2020年,作品表达了对武汉疫情中逝者的哀思,而意境上,仍能感到秦文琛笔下莽远的草原意象。开始的主题是哀恸之至的悲鸣,微分音中音调的偏离、大提琴持续空旷的双音,这是对生命消逝的长歌当哭,如草原上的潮尔之声。其后对主题进行两次变奏。作曲家擅长的单音控制法在这部作品中有鲜明的体现,主题与第一变奏围绕大提琴空弦上的C音展衍,第二乐章则是围绕A音,关系大小调的两个音控制下的音乐如同阴阳两隔。在20世纪的作曲家中,单音风格是屡见不鲜的,但对于单音的使用方式,则体现出不同作曲家的个性。在秦文琛的作品中,这种单音风格似乎表现出一种“袒露”——对精神的直白袒露、对情绪的直接宣泄,悠长的单音持续、陡变的速度与音型,作曲家细节雕琢的目的似乎是为了达到一种远观的整体感,即使是细节的润饰性材料也意味深长。听秦文琛的音乐,一方面是草原想象,另一面则有文人意蕴——无伴奏编制的选择与大量空旷的长音中本身皆有留白的表现,而这些留白却并没有给音乐带来孱弱之感,作品中丰富的精神性表现如同“马远一角,夏圭半边”。音乐中的细节令人琢磨,而留白耐人寻味。

姚晨的音乐是品味高洁的,尽管他的作品技术与技巧都并不是最复杂的,但他所诉诸的音乐意象又能听出是经过纯化与精心考量的。他的音乐充满情绪,但很少会听到不干净的音响,这种音乐语言是显然经过纯化的。他的音乐很多时候像是在做减法,去除音乐中的枝蔓与杂质很可能是他在创作中做的很大一部分工作。他创作过多部木管乐器的独奏作品,在乐器性能的探索上很有经验与心得。这部为长笛、钢琴而作的《低语》写于2006年,在世界上有过许多知名演奏家的版本。“Sotto Voce”在意大利语中意为低语,而与近义词“Meno Voce”不同,“Sotto Voce”更强调“在声音之下”的含义——低语是说给内心的,有喃喃、喁喁、闪烁其词。音高关系上,开始的A与降A的双调并置,绘就简白但忽明忽暗的和声色彩。声部关系上,两件乐器呈现为如影随形的支声关系。音响塑造上,长笛喉腔音的呼啸、华彩中独自的吟哦,种种表情与演奏法充满了情绪与隐喻。如果做一点阐释,我更愿意把音乐视作一个人双重人格的对话。

人数增多,音乐中的缠绕之感也在加深,叶小纲的《蔓萝》是四重奏。长笛、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在作曲家的音流中蜿蜒宛转,鲜明的“叶氏和声”与织体语汇本身便如美丽的藤蔓。不仅音乐如此,叶小钢的作品之间也呈现出交织的“文本间性”——“西藏系列”“城市系列”再到《蔓萝》所属的“植物系列”。作曲家对于许多意象的感知显然是极端敏锐的,而感知是一部作品倾吐不尽的。这种感知在室内乐创作中又并非一种宏大的构想,而后者的构想往往在交响乐中实现。叶小钢对植物是有情愫的,他自己曾述:“我专门写蔓萝花、罂粟花,这种热带植物,比较迷的,不能吃的,有毒的,花姿很诡异的那种花,我写了一个系列。”这部作品中,五声音阶加上偏音构成的“叶式和声”以及和声巧妙的纵合化与围绕、强调特性音程层层密叠的节奏、充满趣味性的音值组合与重音移位,使得音乐有着极强的幻想色彩。然而,这些显性因素之余,叶小钢作品中出色的造型性是最吸引人的,他能将这些材料与手法自洽于一炉,同时表现出鲜明个性的音乐形象,这是能力与才气的体现。

音乐会的点题之作,也是最后一部作品是贾国平的《时空的涟漪Ⅱ》,这部作品的创作灵感和音响核心都来自"中国天眼" FAST所发现的来自宇宙深处脉冲星的三个信号片段。“中国天眼”的英文单词首字母也是构成此曲核心音高材料的来源。贾国平作品中,“有意味的形式”的音响营造无疑是十分考究的,这种音响耐人寻味,并能在第一时间抓住听众的注意,如此特征在他的《风越苍茫》《聆籁》等作品中已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这部作品中,律动似乎是最为重要的特征,这也是信号不断传递的象征。复杂的节奏对位、滑音体现出的东方韵味,都表现出这部作品隐性的文化属性。而这种属性并非显现在前景材料上,而是存在于音乐思维中,律动的展衍、材料重复的时间性把控、音响空间的留白皆是这种思维的体现。欣赏贾国平的音乐,你会感到那种高度控制的具象性音乐手法背后包裹着极为抽象的思维,对于观念的表达是隐性甚至有时是晦涩的。同样,演奏与欣赏他的作品也如同“解经”的过程——需要经过艰苦的训练与细致的考究才能理解作品的真谛。值得一提的是,《时空的涟漪》是为笙、琵琶、古筝和室内乐而作,而这部《时空的涟漪Ⅱ》则是作曲家将前作改编为单簧管、小提琴、大提琴与钢琴的编制。观察这两部作品,会发现作曲家在一些音响上的铺陈是做了差异化处理的(例如十六分音符律动出现的时机等),这进一步能体现出室内乐的自我语言。在这场音乐会的前一周,这部作品亦在汉堡上演,作品的改编、传播也在不断引起时空的涟漪。

借用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晤言一室之内”句,这场音乐会也可以看作是中国当代室内乐的一次雅集,其呈现的作品显然也“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在这些作品中,听不到哪首民歌的引用或鲜明的民族题材,也没有极端复杂的技法,但表现出的风格却是极端个性化且具有东方神韵的。在作曲家找寻自我的语言中,剔除与探索永远共存,拒绝既定的标签语言是寻求个性的出路。这种对中国风格的讨论,似乎可以在这些作品上找到一定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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