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不死是为贼”

这句话如果说是孔圣人说的，很多人可能不信，儒家传统教育核心是尊老爱幼敬贤，孔圣人怎么可能骂老人“老而不死”呢？但这句话确实是孔夫子说的，语出《论语. 宪问》：“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这段话说的是，孔子带领学生去拜访原壤，他不但没有出门迎接，还像个簸箕一样坐在地上，等着孔子自己进来， 一点也不修边幅，不讲礼仪，这和孔子的主张正好相反。孔子就对学生们说，“你们看这个人年幼时，不守逊悌之礼，调皮捣蛋，年长了，也没什么改变，没树立什么好榜样让后辈学习，只是这样老而不死，如人生中一贼。”说着用他的手杖轻轻敲打原壤的小腿。

在特定语境中，看似骂人其实是戏言，因为孔子与原壤是“发小”，熟的不能再熟，两人关系也不一般，而且原壤也不是一个“卑鄙”无用的人，还是很受孔子敬重的，不然也不会带着学生去拜见他。但看他那样不讲礼仪，放浪形骸，为老不尊，就想骂他，故有这句“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典故。

后世有二种解读，一种批判孔子不尊重老人，是“子曰圣言”的暇疵，另一种认为孔子说的是实话，老了就该让位，不能像做贼一样苟活人间。

千百年来的中国老百姓是没把孔子这句话当“圣言”的，最多就是两口子吵架时骂声“你这老不死的”，其实也多是俚语戏言成分，好死不如赖活，做个”贼”也比死掉强，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现在的人更是追求长寿，热衷于保健养生，无所谓贼不贼，活得越老越好，越长寿越让人羡慕。

有没有一些老人活到八九十岁觉得自己像“贼”？有，而且不少。我的舅父就是一个典型，他八十六岁，身体还可以，不用人护理，可是他却不喜欢出门抛头露面，宁愿整天窝在屋里。

我们去看他，他行走自如，头脑清晰，聊起以往依然如数家珍，可就是不修边幅，衣裳不整，缺乏精神头，我们便提议带他到外面走走，如果在城市，许多坐轮椅的八九十岁老人都让人推到公园里遛达或晒太阳，但几次提议他都拒绝，我们说你还能行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看看外面风景多好，但他就是不肯，说，“我不出去，见人小里死（见到人不好意思）”。我们哂笑，说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出去摆阔，他就是坚决不走。

舅父是个老党员，生产队长，一生积极乐观，与人为善，宁愿委屈自己也不给组织或他人添麻烦，世人皆予以高度评价。对于亲属子女，他也是只想到别人，从来不考虑自己，前两年，外甥儿子婚庆摆宴请客，他本应去坐首位，老舅嘛，可是他随礼人不去，说老了就不要去参加宴席，怕增添麻烦造成不便。

大家对他都很尊重，平时经常有人去看望，可是他现在老了病了，形容憔悴，自惭形秽，况且他认为老人身上有”老人味”，孙儿们会嫌弃，就更不想跟孩子们住一起，多次央求表妹将他送回老屋，僵持了一段，拧不过他，送回去了，还选择在夜里，因为他不想让人看到，真的像是“做贼”，他回去后再也没有踏出家门半步，直到终了。

舅父的心态有一定代表性，一些老人早早看淡看透，人生任务完成了，老了就是多余的，不奢望什么回报，生怕一旦病倒，苦痛来临，久病床前无孝子，现今经济压力山大，老人躺在床上像具僵尸，没任何作用，还要不停地消耗浪费，真的不值得留在人间的，应该自量，不要添堵，而且几次他都说要走了要走了，好像对生没有什么留恋，决绝的意味让我有点心酸悲凉，老人总想着活着是个累赘，就是孔子说的“贼”，活得不耐烦了只想早点走，实在让人摸不透，不知说什么好。

小区里有个老人，五年前就说他“八十五了，活过头了”，语气中带点羞涩，当时我觉得有点好玩，怎么还有人觉得“活过头”呢，真稀奇。最近在电梯口碰到他，见他依然还是白发白须飘飘的样子，柱着个拐仗，弯着个腰，见到我竟然又不好意思地笑笑，用食指弯曲比划一下，意思是他九十岁了，我为他祝福，他却小声嘀咕: ”九十了，个是贼”。

舅父和小区老头属生活能自理却觉得像个“贼”，萌生去意，而更多的人跟舅父和这个老头正好相反，生活不能自理却还要坚持活着，很留恋很执着，给身边的人增添了无尽的拖累，有些人大小便失禁，屎尿四处拉，有些人痴呆，什么都不记得，有些人插管躺在病床，这些人只剩一口气，没有什么生活质量可言，这才是真正的“老不死”，这种状态实在连蝼蚁也不如了，不只是“贼”那般令人忐忑，简直就是祸害，若能走了则皆大欢喜。

“老而不死是为贼”，我认为前提条件是能否自理，能自理并且有经济保障的，就是百岁也不算贼，不能自理的，跟年龄大小无关，都有“贼”的嫌疑。我们村有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活得跟年轻人一样，不但生活自理，还会骑着摩托车到处跑，这些老人跟“贼”不沾边，而有些人年龄不是很大，却因患病或其他厄运而无法自理，靠药物维持，靠别人护理，生活没什么质量，生存也无意义，活着是不是像个贼？这个话虽残忍，但很现实，世间凉薄，如果人成为累赘，看别人的脸色就别奢望尊严，有些人怕成为贼，寻求了断，有些人却坚持活下去，“做贼”也比做鬼強，应验了那句”宁在世上挨，不在土中埋”。

我是虚无主义者，认为人生没什么意义，生而为人纯属偶然，不由自主，汲汲营营活着，即使百岁也就三万多天，掐头去尾，真正与”活着”有关的没多少天，如果六十岁以后算晚年，到八九十岁或百岁尚有一万左右天，这段人生正是最难挨的时光。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奋斗不息，发挥余热”云云，纯属矫情，估计也没谁去较真。

人生到了这个阶段，不管以前有多辉煌多风光，此时就都黯然失色，孤芳自赏。运气好福报大的，就是那些身体、经济条件都好的，人家自然会当你“如一宝”，活得有尊严，有滋味，条件特别优越的，人家会把你供起，即使浑身插满管，也不想拔掉。如果这二个条件都不具备的，不管是到养老院还是在家，都得看别人眼色，颤颤巍巍，简直就是“贼”一样的存在，这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只能“抱残守缺”，苟延残喘，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没办法，人世间就是这么现实，没什么道理好讲，老了就得清醒就得懂事，知道自己是何角色，是何位置，不然只能自讨没趣自讨苦吃（老年痴呆的另当别论）。

由此想来，舅父是人间清醒，明智之人，绝非糊涂轻生之辈，所以我也就不再辛酸与遗憾。他选择的正是“断舍离”，在自己尚清醒时，知趣而避，不像有些七老八十还热衷于凑热闹抛头露脸，刷存在感，或整天作妖，自怨自艾，怪子女不孝，怪人情淡薄，什么都看不顺眼，这类老人徒增别人厌恶而不自知，我见过不少，但少有像我舅父这般自在看破的，他在还没有丧失生活能力时，就一念西去，阿弥陀佛，他说到做到，实在值得钦佩羡慕。

敬爱的舅父，你不是“贼”，你是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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