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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野长城羊事

 储氏藏书 2022-11-27 发布于湖北

野长城羊事

《鄂尔多斯》2022年第9、10期合刊

《小说选刊》2022年第12期

作者:老藤

去小河口长城之前,我对羊的感觉稀松平常,总觉得羊懦弱、卑微,缺少抗争精神,偌大的羊群,一只狐假虎威的牧羊犬就能搞得服服帖帖,这让我想到某大战中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战俘队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战俘宁可引颈受戮也不敢奋起反抗,尽管押送的日本鬼子不过区区一个小队。我对生态文学情有独钟,写过十几种动物,六畜写了五畜,唯有对羊没什么灵感。虎年初夏,去绥中小河口野长城考察,一只被称为“山羊公”的辽西白山羊引发了我的兴趣。这只看上去并不出奇的山羊以及它主人讲述的羊事,几乎颠覆了以往我对羊的认知,让我不得不动笔把这些羊事记下来。

公事

去小河口野长城的路不是一般难走。

蛇蜕般一条窄路在干河床里蜿蜒,两侧是陡峭的大山,山坡长满板栗树、槐树、辽东栎,还有些不知名的灌木。车无法开快,这倒给了我透过车窗细看景致的便利。小河口野长城是锥子山长城的一部分,因为过于偏远,来这里的游览者并不多。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旅程,我们一行人到达目的地。本来期待着一番惊喜,但下车后众人颇有些失望,眼前所谓标志性遗址就是十几米宽、四五米高的一堵残垣断壁。杂草中那块刻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锥子山长城的花岗岩石碑上,标注的时间是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我用手机拍下了这块石碑。据我所知,这块国家级的牌子含金量很高,国家每年都会拨付一笔款项来维修保护。拍过照,我下意识抬头望了望,看到山脊敌楼上立着个白影,定睛再看,白影又忽然不见了。白影是什么?是人,是鹤,还是觅食的野兔?荒山野城的敌楼之上,谁会站在那里呢?又一想,怕是我看花了眼,也许是一片飘过的白云吧。

长城敌楼又叫敌台或马面,每隔百十步就会有一处,一般呈方形,四面有箭窗。我看到的这个敌楼地势最高,保存也完好,高两层,拱门、箭窗以及顶部的垛口皆无损坏,垛口间探出几簇灌木,看不清是什么树种。敌楼极富画面感,与周边景致融为一体。我想,这一定是摄影家苦寻之地,因为随意按下快门,都会收获一幅入眼的佳作。

小河口长城系明朝开国将领徐达督建。这里山势险峻,巉岩突兀,真想不到当年的徐达是怎么找到了这里。站在泊车的关隘处,仰望矗立了六百余年的野长城,心中不禁对古人充满敬意。即或在有大型机械的今天,于这等险峻地势搞建筑也绝非易事。从山势坡度来看,徒手攀登尚且不易,何况还要负重驮运砖石,筑城人付出了何等艰辛简直难以想象。

接下来的走访我发现,仅仅为人点赞还不够,值得点赞的还有羊,辽西白山羊。

我找到离小河口长城不远一户曹姓人家,这是县政协老马向我推荐的走访对象。老马说味道是可以穿越的,老曹家那栋宅子进去坐坐,能闻出几百年前人和羊的味道。还说屋主人老曹是长城保护先进个人,讲故事有板有眼。老马说他在县文联当主席时,宣传部让他给老曹润色演讲稿,他一看老曹的稿子,根本不用润色,他只改了几个错别字。老曹的故事独一无二,曹家家史就是一部小河口长城变迁史。

曹家小院古朴安静,像一个老旧的道观。三间起脊青砖瓦房向阳而立,虽然地基下沉,窗台低矮,门窗木棂已成黛色,但旧而不破,能看出柔韧的人气。毛石院墙爬满藤蔓植物,有尚未开花的瓜秧,也有自然生长的爬墙虎。院子里有几棵樱桃树和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樱桃树上挂满了湿红的果实。核桃树下有一木桌,桌上摆着粗瓷茶碗,与茶碗形成反差的是一把斗彩提梁茶壶,一看就是民国时期的老物件,壶上有寿星童子图和五字回文:可以清心也。靠院门的墙边有一个旧石炮和旧石磨,石磨旁一只白山羊静静地站在阴凉处反刍,不紧不慢,神态安详。

老曹五十余岁,面如板栗壳,目呈深褐色,穿一件褪色军用迷彩服。听说我是县里老马介绍来的,老曹脸上的笑容立马像炒熟的栗子膨胀开,露出一排白牙。老曹说老马是好人,老马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曹请我在木桌旁落座,给我倒了杯茶,说这是刺五加茶,安神解暑。我说来一趟不易,两个多钟头车程呢。老曹说过去来小河口的人腚不能硬。我问腚不能硬是怎么回事。老曹说腚硬的人尾骨长,扛不住颠呗。过去都是坐牛马车,一天颠过来别说看光景,腰能不能直起来都难说。我被老曹逗笑了,差点摸摸自己的尾骨,好在我腚上不缺肉,否则硬碰硬颠上两个半钟头,真没法坐在这儿喝茶了。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古意盎然的农家院,以为这是个对外营业的农家乐,就问老曹怎么不挂个牌子,农家乐也该有个招牌才是。老曹说他家不是农家乐,不对外做生意。我觉得这个有情调的老宅开农家乐肯定生意不错,便建议他开农家乐试试,反正农家乐政府免税。老曹说他小儿子曹光有这个想法,小儿子在县职高学旅游管理,今年毕业,正商量要把老宅腾出来,要搞什么民俗馆加民宿。老曹说他舍不得老宅给别人住,更放不下屋后那片老茔,开店做生意,靠着坟多吓人,只能做围挡把老茔圈起来,老茔上围挡,不等于关祖宗禁闭吗?我说老茔就是祖坟吧,祖坟怎会离家这么近?老曹说开始挺远的,几百年来埋着埋着就埋到屋后了,其实,活人和死人只有一步之遥。我说你小儿子的想法没错,开店至少是个营生。老曹说想法多了也是负担,曹家先祖代代守着长城、守着山羊公过日子,没那么多心思,那是细水长流,一直流到我们这一辈。现在小儿子眼睛转一圈就一个新点子,真担心有一天他会跑到曹家楼上开咖啡馆。

我有些不解,问老曹,守着长城好理解,守着山羊公过日子怎么回事?我的目光自然落在石磨旁那只山羊身上。白山羊毛长蹄健,肩胛和后臀隐隐有些形销骨立,能看出皮下的硬骨头,抓人眼色的是山羊的胡须,那胡须足有四五寸长,像极了太上老君的美髯。山羊的头微微高昂,下颌前翘,两只淡黑色的羊角向脑后背过去,姿态优雅。

好美的山羊!我脱口夸道。

那是山羊公,老曹纠正说。

我愣了一下,想不到老曹会给羊起个老人的名字。一般来说,叫公山羊正常,倒过来叫就把羊叫成了人。但我没有急着提问,话要慢说,事要细做,让老曹自己把肚子里的故事倒出来效果更好。我说我慕名而来,就是想和你唠唠嗑儿,听你讲讲祖上有关野长城的故事,老马说你很会讲故事。老曹说会讲谈不上,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咱一个农民,没百家讲坛那么讲究,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实话实说。老曹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老马提醒过的一句话我始终没忘,作为长城守护者不仅要守好长城,还要讲好长城故事,尤其让人知道长城不仅在八达岭、山海关,锥子山小河口也有值得一瞧的野长城。

我心里说,看不出来老马站位还挺高,回去要夸夸他才是。

老曹朝屋里喊了一声,一个细高挑的小伙子手持平板电脑走出来,老曹说这是小儿子曹光。曹光很有礼貌,没有乡下孩子的腼腆,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老曹吩咐他去洗些樱桃和桑葚端来。曹光照做后,对我夸耀说这两样水果可以放心吃,没有一丁点农药。我说怎么来判断没有农药呢。曹光说樱桃和桑葚成熟时,虫子还没有长成,不具备蚕食果实的能力,没必要喷洒农药。我觉得这个解释好,心里对这个小伙子充满了好感。曹光说去年马主席来家里,他血糖高,还是忍不住吃了不少樱桃和桑葚,说我家山樱桃是樱桃中的樱桃呢。

我觉得樱桃中的樱桃这句话有点意思,就吃了几粒,味道果然不错,酸甜中竟然透着一股芒果味。曹光回屋后我问老曹,无论是战国长城,还是燕长城明长城,都是官方修筑,为什么小河口长城却叫野长城呢,这个“野”字是指民间修筑的意思吗?老曹说不是,是因为长城太长了,有的地方访客多,有的地方游人少,小河口长城太偏僻,人稀,被当地人习惯称野长城。

我有点为小河口长城鸣不平。从史料看,小河口长城当年可是威名赫赫,从没破防过,这样一段英雄的长城居然被冠了个“野”字,太不公平。我指着那只山羊又问,这只山羊叫山羊公,为什么?

是尊称,老曹说,我家这只山羊公与其他山羊相比算得上祖父级了,一般山羊寿命也就十岁左右,这只山羊公已经足足二十岁了,二十岁是一代人啊,这般年纪了还天天爬一回野长城,登一回曹家楼,你说厉害不?山羊公是野长城守望羊,它往野长城上一站,连长虫都不敢从它跟前过。村民说山羊公是看家好手,蹄子像小?头,有生人冒犯它,会拼上命去顶撞。

我想起来时看到敌楼上一闪而过的白影,就问老曹刚才这山羊是不是上过高处的敌楼。老曹点点头,说高处那个敌楼叫曹家楼,山羊公以那里为家,每天都会上去巡视一回。我心里好笑,羊能巡城岂不成了狗,便没有接老曹的话。

老曹说曹家楼是明隆庆年间由曹家先祖修建并驻守,祖上说守着长城过日子就是指守护这座楼台。老曹绘声绘色地说,别小看了这座楼台,网上名气大得很,一个摄影师拍了张山羊公站在曹家楼上的照片,发到网上后把曹家楼带火了。那张照片确实漂亮,在青山、白雾、朝霞的衬托下,山羊公高高地站在楼顶远望,像个一袭白袍的将军,摄影师给照片起了名字:战神巡城。摄影师解释说战神指古代大将白起,巡城当然就是巡视长城,你还别说,照片上山羊公真有点大将气度。

没待我多问,老曹便接着讲述起曹家与山羊公的不解之缘。

都说猫狗通人性,其实山羊更通人性,只怪人们视而不见。许多事情就这样,你在意它它就在,你不在意它它就不在,在意与不在意是个态度问题,态度决定看法这句话有道理。我们曹家世代养羊,曹家的羊新老衔接有一定规制,就是当老羊年老体衰时,家人会牵着它去集市,由老羊挑选接班人。这个操作也简单,就是牵着老羊到集市上的羊群旁转悠,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一般来说羊群排斥陌生羊,对老羊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会视若不见。老羊看到羊群会咩咩叫上几声,这时,羊群里如果哪一只小公羊听到呼唤进行应答,并离开羊群靠近老羊,继任者就算落槌了。

老曹带着某种优越感说,别人家养羊要拴着,我家的羊从来不栓,小公羊买回来后就由老羊领着自由转悠。这么说吧,老羊教会小羊的第一件事是爬山、爬野长城、上曹家楼。邻里都说,曹家的羊才是曹家楼的主人,曹家的羊不用主人引领会自己上楼兜一圈。羊这一举动让许多人无法理解,镇畜牧站的技术员给出了两种解释,一种是曹家楼顶的砖缝里长有羊喜欢吃的草;另一种是曹家楼的明砖泛碱泛盐,登楼是为了舔舐碱和盐,山羊体内需要这些矿物质。这话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实际是牵强附会,修长城的明砖不允许用盐碱土烧制,哪里会泛碱泛盐?再说我家的羊定时饮淡盐水,体内不缺盐分,不会像野山羊那样舔岩石。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习性所致,动物都有习性,习惯走老路,老羊带小羊,在野长城上蹚出了一条路,羊把曹家楼当成了自家领地,就像非洲大草原的狮子一样,定时巡视领地便成了习惯。

老曹的分析不无道理,当然,畜牧站技术员的话也不能轻易否定,好在我不是来探究这个问题的,便岔开话题问:就凭山羊喜欢爬野长城、登曹家楼这一条优点,就能赢得你家以山羊公相称的美誉?

当然不止这一条,老曹说,这么说吧,曹家楼能建成并屹立六百年不倒,曹家山羊功不可没,正是靠山羊驮砖,才有了这座小河口长城第一楼。

山羊驮砖?我有点疑惑,据我所知,驮砖运料都是牛马驴等大牲畜所为,怎么会用上小小的山羊呢?

这事家谱里白纸黑字写着呢,老曹抬手指了指远处山巅的曹家楼说,那个山顶为啥叫锥子山?你看像不像锥子一样尖,山势那么陡峭大牲畜根本上不去,只有善于攀爬的山羊能担当此任。曹家楼建楼的青砖和灰浆,都是山羊驮上去的。

真的?我十分惊讶,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山羊驮砖一事,我听说过拉萨大昭寺有山羊驮土,但那是美丽的传说,依老曹刚才所言,山羊驮砖却是他祖上真实的经历。我的好奇心被点燃,让老曹仔细讲讲。

这事说来话长,曹家先祖是戚家军当年从义乌招来的,出身也算正统。老曹不忘先给祖先定个调子。先祖一家九口沿运河北上,经通州取道承德,再到辽西,最后到达大青山小河口筑城戍边。当时朝廷规定,谁家筑的空心敌楼归谁家驻防,并且可以世袭,这实际上是一种军民合一的体制。曹家有兄弟三人,兄长曹连喜在原籍是里长,修建小河口长城锥子山敌楼的重任就落到了曹家。曹家借山羊之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筑成敌楼,便有了后来的曹家楼。据家谱记载,修筑曹家楼共计累死三十八只山羊。祖上感怀这些山羊,把每一只死去的山羊都葬在曹家老茔,并立了块刻有“羊公冢”的石碑,让羊与曹家故人一样享受后人追念。先祖还让修谱师在家谱上画了山羊的图案,并留下祖训,人羊同日月,香火不分家。曹家后人一直遵循祖训,逢年过节祭祖之时,都会在羊公冢上压几张纸钱、摆几盘供果,燃一炷香。

叫羊公,说明曹家养的羊应该都是公羊了?我问,

是的,老曹点点头说,公羊又叫爬子,是没去势的公羊,去势叫羯羊,曹家不养羯羊,因为羯羊胆怯不说,还不长力气只长肉,负重不够。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院里那只山羊公,发现它好像能听懂我们谈话一样,一边反刍,一边专注地望着我。我起身走过去,俯下身抚摸了一下羊头。刚才它在曹家楼上快闪的一幕让我过目不忘。我想,若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在于你表演多么卖力,关键是能不能制造出惊鸿一瞥的效果,这一点,眼前的山羊公做到了。

山羊公并不排斥我,在我抚摸过它的头后,它竟然缓步离开原处往屋后走去,我觉得山羊公不是在躲避,而是在引领。我看看老曹,老曹说它要带你去屋后看看呢。我觉得好奇,便跟着它来到屋后。屋后有一条浅浅的排水沟圈绕着老宅,跨过水沟便是一片青草茂盛的开阔地,地上长满高大的桲椤树,这些树不仅能为老宅阻挡北风,也让曹家老茔隐而不露,因为不进树林,发现不了这些低矮的土冢。山羊公在一处青草低矮的地方低头吃起草来,草很嫩,在羊的咀嚼下散发出一种清新的味道。我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一块石碑,走过去再看,见石碑上刻有“羊公冢”三个字,字是隶书阴刻,石碑不是很规则,也没有碑文和落款,字迹上覆有青苔,碑前有个粗瓷香炉,里面满是尘土和落叶。我在羊公冢碑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转着看了其他几块石碑。老茔并不阔气,所有土冢都没有砖围,石碑也大小不一,石材质量一般,但碑上皆有落款,时间最早的是曹连喜的石碑,立于大明万历二十七年;最近的是二○○六年,是老曹父亲曹德昌的碑。我没有打扰山羊公吃草,也不想在坟地停留过久,便转身回到前院。老曹正忙着张罗午饭,在水盆边择洗小葱和生菜。我走过去说,你们曹家太善良了,能给羊起坟立碑,对羊尚且如此,对人一定没得说。

老曹却摇摇头说,羊和人两码事,与羊打交道安全,与人打交道就不好说了。老曹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看我,见我好奇的眼神,就接着说,有一年年关我曾惹上一场官司,年没过好,还差点蹲了笆篱子。

是怎么一回事?你住在山里,不做生意,也不像有仇家的样子,怎么会惹上官司?我问。

因为看护野长城,我这个老实人也结了仇家,老曹摇摇头说,十几年前野长城保护不严,城砖总是被盗。盗贼专门偷那些有文物价值的城砖,也就是刻有文字的砖,曹家楼上带有“德州秋班营造”“万历五年闰八月”等文字的砖,自然成了热饽饽,被小偷抽去了好几块。我心疼啊,小偷每偷走一块砖,就等于在我心头剜去一块肉。贼在暗处,我在明处,小偷出没无常,我只能干生气。有一天,我发现独自从野长城回来的山羊公一瘸一拐,左前腿明显有了伤,我觉得情况异常,就立马上曹家楼查看,果然又有带字的青砖被盗,回来我就盘算,长此以往,曹家楼会像杭州的雷峰塔一样被抽倒,必须想办法防贼。我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出辙来。次日早上来到院子,我看见山羊公在舔自己的伤腿,舔几下就抬头看看我,然后再接着舔。我忽然明白了,山羊公这是在提示我在腿上做文章。我想,如果盗贼伤了腿,就不敢再来偷了。我一头钻进仓房,从里面找出祖辈留下来的五盘狼夹子,修整了一番,拎起夹子带着山羊公就上了曹家楼。狼夹子带锯齿,夹力极大,狼一旦被夹住就无法逃脱。我在两个拱门口各埋上一只,将另外三盘埋在楼内有字的城砖下。埋好后我把用纸壳写的告示挂在两个拱门口,告示上写着“此处捕狼,请勿靠近,危险!!!”。做好这一切后,我心里踏实了,当天晚饭我还喝了几盅小烧,睡了个安稳觉。我想此招足以吓走盗贼,谁看了牌子都会想到楼里有机关,不敢贸然进去。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事了,邻村一个叫六子的人踩上了狼夹子,右脚踝被夹断,逃走时因为脚踝不吃力,滚下山坡,虽然没死,身上却多处骨折,摔出了个中度脑震荡。六子将我告上法庭,索要巨额赔偿,法院传票在腊月二十八那天送来,你说我这个年能过好吗?曹家历来与人为善,六百年来没打过官司,抓贼难道还错了?大年三十年夜饭前,我到老茔上坟时哭了一通,向列祖列宗诉说心中委屈。山羊公在身后拱我后背,我说山羊公啊,你也祷告一下让祖宗显显灵,别让我去蹲笆篱子,我进去了谁来看护野长城,没人看护曹家楼还不让那些鳖犊子给拆了。山羊公不会说话,却转到我前面拱了拱我,它这是让我回家,夜里老茔冷风刺骨,天上星星也寒光凛冽,村里家家户户高挂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不停,照得老茔鬼影幢幢,十分瘆人,我给列祖列宗坟前浇了些烧酒,便转身回去了。

讼事

老曹说没想到第二天转机出现了,不知是不是祖先显灵,反正这件事法院撤回了传票。

当时的县长姓向,单名一个杨字。县长挺亲民,当县长期间每年正月初一都到乡下农民家过年,以此联系群众体察民情。这年初一,不知怎么就选中了我家。向县长来到我家,身后的司机还抱着一箱白酒。向县长国字脸,五官横平竖直,一看就是大干部的模样。向县长一下车就说老曹过年好啊,今年初一在你家过年,欢迎不?我当然高兴,我做梦也没想到县长会来我家过年,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可我张大了嘴巴站在屋里一句话说不出来。我媳妇比我会说话,推了一下我,迎着向县长说,难怪今天早晨屋顶上有喜鹊叫,原来是有贵人来,县长大人光临,别说我们全家人,连院子里的山羊公都跟着展耀。我这才缓过神来,急忙让座、沏茶,吩咐媳妇赶快把冻鱼、冻鸡拿出来化着,县长来了一定要高客高待。没等我媳妇搭腔,向县长摆摆手说,不能加硬菜,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就喝我带的酒,像串门的亲戚一样,别见外。我看向县长一点架子没有,心里也放松下来,就拉着县长盘腿上炕聊起天来。向县长对我的情况了解一些,说听文联的老马介绍过我,说我入选了长城最美守护人,在市里演讲过。他问我为什么对长城保护这么上心。我跟他讲了祖上修筑曹家楼的事,也说了山羊在修筑长城中发挥的作用,我还讲了家谱和老茔里的山羊冢。向县长要看看家谱,我便引他到西屋,看墙上悬挂的家谱。曹氏家谱传承有序,从义乌,到锥子山,到小河口,根脉分支清清楚楚。向县长说这家谱能保留下来不容易,城里人家许多家谱在动乱年代都烧了。我说小河口山高皇帝远,谁能跑到这里来烧家谱?向县长点点头说,看来偏远一点也不是没好处。向县长要去屋后看看山羊冢,我就陪他去了。他看得很仔细,特别注意了山羊冢碑前的香炉,问我,你还给山羊冢上香?我说不上香对不起祖宗,祖上有遗训:人羊同日月,香火不分家。向县长说你取香来,我也给山羊冢上一炷香,后人只是记住了修长城的义士,却忽略了驮砖的山羊。说来也巧,向县长给山羊冢上香的时候,山羊公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在身后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向县长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了身后的山羊公,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问:老曹,你这山羊不拴着吗?养了几只?我说就一只,说实话我是当宠物养,别人养狗护院,我是养羊看护野长城。回到屋内炕上,向县长问我,羊怎么会看护长城,我便讲了山羊公每天都会登上曹家楼巡视一番的事。向县长有些怀疑,马上给镇长打电话核实,镇长在镇政府值班,接到电话说县长您等着,我这就赶过去当面汇报。向县长放下电话摇摇头说,这哪是汇报,这小子分明是闻到酒味来蹭饭,没办法老曹,你就加一双碗筷吧。我心里高兴极了,说加十副碗筷也中,都是平时想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呢。过了半个钟头,镇长坐着吉普车赶来了,镇长不白来,还带了一袋大米、一个猪后肘、两桶豆油。向县长说你这是来慰问贫苦户吗,言外之意是嫌弃镇长带这些东西与过年气氛不符。镇长说值班室没有别的,就剩走访慰问这些东西,老曹你别挑。我说我哪里能挑,县长镇长都来我家过大年初一,这是我家祖坟冒青烟,瓷瓷实实的大吉大利之事。

我打断老曹的话问:镇长知道你当被告的事吗?

老曹点点头,镇长当然知道,不过他也没办法,镇长没有能力去左右法院,镇长让司法助理找过我,希望我找个律师把官司打赢,可是我上哪里找律师去?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没进过法院的门,律师是干什么的我都不清楚。但是我还是挺感谢镇长的,这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敢说话,是他当着向县长的面把话挑开了。

那天我媳妇也是大显身手,酸菜汆白肉、滑熘里脊、地三鲜几样菜做得特好吃。向县长边吃边夸,说我媳妇这厨艺可以开个辽菜馆了。县长带的酒是九门口酒,入口不辣,喝了浑身舒坦,但我却不敢多喝,担心酒后失态。想想初八就要给县法院回复,心里一直在打鼓,所以每次都是抿一口,不敢大口喝。向县长是个明察秋毫的人,我的喝法显然与朴实的山区农民喝酒有别,看出我有什么心事,就开导我说,过年像过年的样子,饥荒再多也不能今天犯愁。向县长说的饥荒是当地话,是指欠债的意思。没等我说话,镇长把话接过去,说老曹不欠饥荒,是欠法院一张传票。向县长不知道我的案子,就放下筷子问怎么回事。镇长介绍了案情经过,说被夹断脚脖子的人在省城请了个有名的律师,把不利硬是变成了有利。向县长听后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挂的告示牌位置明显吗?进去的人会不会看不到。我说曹家楼拱门才一米五,需要低头弯腰方能进入,只要看到拱门就会看到牌子。向县长又问,除了两侧拱门还有没有别的出入口。我摇摇头说,剩下的都是箭窗,下去就是悬崖,人无法进出。向县长点了点头说,老曹,你喝酒吧,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喝酒呀,别说一张传票,就是名字打了红钩还要喝碗酒呢!向县长让我端起酒碗,看我有点犹豫,一旁的镇长说,老曹你还等啥,县长让你喝那就放心喝吧,我要是你,今天就一醉解千愁!向县长说,我们国家司法一向重视调解,而实践中却往往重诉讼、轻调解,这个现象要引起重视,人民调解是我们的特色法律制度,应该把这个武器利用好,让它成为化解矛盾纠纷的第一道防线,政府虽然不能干预司法,但在司法裁量权过分集中的情况下政府提出合理合法建议是对法律的一种尊重。当然,最后要由审判委员会去决定。向县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还没有喝高,每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我是第一次听县长说话,生怕听漏了一个字,虽然听起来觉得这些是官话,但都能入耳,官话也不都是一概面目可憎。向县长这话明显有所指,已经透露出庭外调解的意图。镇长插话说,老曹啊,向县长这酒可是有内容的,你确实应该喝。

老曹说好,我喝了。向县长又敬了我第二碗。向县长说你们曹家世世代代不忘山羊之恩,这是一种向善的义举,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它做了有益于正义的事,我们就该纪念它,敬佩它,这样才能激励更多的人去做好事、善事。话说到这份上,这碗酒我不能不喝,我心想,就等于替先人喝了这碗酒。第二碗酒喝下去后,我眼前出现了幻影,好像有一群白山羊在我眼前晃动,我揉了揉眼睛才勉强恢复常态,我注意到揉眼的手背是湿的,知道自己流泪了。隔了一会儿,向县长又敬我第三碗,他说老曹呀,当长城保护员属于志愿性质,没啥收入,只能落个辛苦,你祖上却留下祖训,把它当家业来看护,这是难得的家国情怀,为此我要再敬你一碗。我说县长呀,长城保护员还是有补助的,镇上每年发一套迷彩服,一双解放鞋,从去年开始还给交了人身意外伤亡险呢。向县长望了镇长一眼,镇长不敢与县长对视,解释说,补助应该是条条上的事,镇里过问不多,小河口长城二〇〇六年就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文物部门有专项经费。向县长叹了口气道,如果遇到难题都相互推诿,咱们还不如院子里那只山羊公。镇长脸红了,说这件事回去商量一下,全镇像老曹这样的志愿保护者还有几个,一并考虑一下。向县长说老曹喝酒吧,大年初一的酒是祈福的酒,多喝点无妨。结果我就又喝了一碗。第三碗酒下肚我就有些飘了,觉得自己变成一只鹰,在锥子山三龙聚首的空中飞来飞去。后来我媳妇告诉我,说我喝高了后一个劲夸院子里那只山羊公,因为是说山羊,便没有什么不妥的话,只是把山羊公夸得神乎其神,向县长没有打断我的话,一直在用心听,我讲完了之后,向县长对镇长说,老曹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就一条,人应该向羊学习,这一点曹家人做到了。

向县长和镇长走的时候,我记得自己趔趔歪歪送到了院门口,向县长摘下自己的围脖给我围上,那围脖毛茸茸的,像兔皮一样柔软暖和。向县长上车前又折回来,走到院子里的山羊公跟前,嘴角含笑抚摸着羊头,山羊公很温顺,还嗅了嗅向县长的手背。向县长说:真应该给你脖子上挂一枚奖章。镇长在一边说这事有国际先例,英军就为一只叫威廉·温莎的山羊颁发过勋章,那只山羊在二〇〇一年被选为陆军士兵,在皇家威尔士第一营担任骑兵下士,还受过伊丽莎白女王二世的接见呢。向县长说我们的山羊公比什么温莎强多了,皇家骑兵啥待遇,我们的山羊公啥待遇,这么冷的天只能在院子里站着,尽管老曹给它搭了个棚子,但和军营比起来还是天壤之别。我听得晕晕乎乎,觉得向县长在为山羊公打抱不平。县长和镇长上车走后,媳妇说向县长带来的酒还剩下三瓶咋办,我借着酒劲说,打开一瓶,浇给屋后的山羊冢。

春节假期过后,镇政府司法助理骑着摩托来到我家。司法助理和我年龄相仿,也是义乌人后代,他的摩托车离我家还有百十米时就不停地按喇叭。我从家里出来时,他的摩托扬起一溜雪烟已经开到门前。一下摩托他就说,老曹呀,是不是你家羊公显灵了,上班第一天县法院的电话就打过来,说原告撤诉了,同意调解。我站在那里发愣,司法助理说,怎么,还不让我进屋呀。我急忙把他让到屋里,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皮帽子扔到炕上,双手搓了搓脸道,不知道,年前六子还像个圆鼓鼓的尿脬满肚子尿,过了个年立马就瘪茄子了,我也觉得奇怪,这事肯定与你家山羊公有关,你家山羊公全镇闻名,有时候比派出所还管用。我说没那么神,山羊公一没枪,二没执法权,有啥可怕的?司法助理说,你这是装糊涂,谁家山羊会站在曹家楼上一动不动,你不会上网不知道,你家山羊自从拍了那张照片在网上就火了。我心里惦记着诉讼的事,就问调解怎个调解法。司法助理说镇长已经开会做了部署,说你是志愿者,保护长城的职责行为,虽然方式方法不妥,但总体上应该肯定,所以调解工作由镇政府出面和六子谈。调解总的原则是为六子解决医疗费,再适当给点赔偿,六子盗窃一事由派出所负责彻查然后进行训诫,如果六子闹事或无理上访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司法助理狡黠地笑了笑,说这样恩威并施六子只能消停了。我谢过了司法助理,拎出向县长留下的两瓶酒送他,他说老曹你饶了我吧,没见山羊公在瞪我吗,收了这两瓶酒我怕是出不了大门,出去了摩托车也会掉链子,你家山羊公监督着呢。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是那一年我却好事成双,防火期一过,镇政府就通知我,每个月镇里补助我一百块钱,数目虽然不是很大,但有这一百块,说明我是半个政府的人。我用第一次发的补助买了罐头和几样果品,到屋后老茔给祖先和羊公冢敞敞亮亮上了一回供,告诉列祖列宗,我像当年修筑敌楼的先人一样,也成了一个有身份的人。我上供的时候,山羊公就跟在我腚后,仪式结束往回走的时候,山羊公还咩咩叫了两声。

义事

老曹之所以健谈,除了作为长城保护先进志愿者去巡讲过外,还应该与他经常接待来小河口的驴友有关,他虽然是农民,但讲故事却有某些文人特征,起承转合颇有章法,关子也卖得恰到好处。我说老曹,你刚才的讲述多是自己经历,曹家祖上一定也有好故事分享吧。

老曹笑了,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从老曹的笑容里我有了新发现:一个人自信的最佳表情是微笑,人在微笑时脸部肌肉是放松的,目光是豁达的,说话是自然的流露。老曹微笑着说,你想听曹家祖上的事,恐怕三天三夜也听不完,今天我只能给你讲几件事,以后得空儿再细说。

通过老曹讲述我知道,曹家第一代征召来辽西修长城的是曹家三兄弟,老大曹连喜,征召前在义乌家乡是里长,老二老三叫连山和连宇。曹氏三兄弟来辽西前老大老二在义乌已有家室,老三连宇到了绥中才成家。曹氏家谱上面的画像是先祖曹连喜,曹连喜虽是处士,却带有几分官相,事实上曹连喜也确实是个官,且不说里长身份,到了小河口还奉命带一小旗驻守自家承建的曹家楼。曹连喜的身份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哨所所长,带品级,官农两重身份。能听得出来,曹连喜在老曹心里是神一般的存在,提到曹连喜时,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名前加上“先祖”二字。

老曹说,先祖曹连喜在修筑敌楼时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往锥子山顶搬运砖料,曹家本来买了几头大牲畜,但山势太陡,大牲畜上不去。先祖曹连喜犯难了,站在山底仰望山巅发呆,山顶古木林立,苍鹰盘旋,不时有云雾掠过。绥中近海,海风带来的雾气常常笼罩山野,让群山变得朦胧不清。连山说不行就不用青砖,在山顶就地取材,采石筑楼。先祖曹连喜说那不行,毛石筑的敌楼就像辽东的高丽城,无法遮风挡雨,别说驻守,寒冬腊月冻也冻个半死。连宇说,搓条长绳用人力往上吊也许能成。先祖曹连喜觉得这办法可以试试,就接了根长绳来试,结果也行不通,山岩树木阻挡不说,因为山势过高,斜坡岩石嶙峋,无法设置滑轮,几块青砖拖拽起来似有千钧重,人根本拉不动。

兄弟三人在山下转悠了三天,守备见锥子山敌楼一直没有开工,派员前来督工,先祖曹连喜压力山大,夜里独自到小河口来转悠。他背靠一棵粗壮的板栗树往铜烟袋里装着烟,两眼一直望着山顶。先祖曹连喜在义乌不抽烟,来到辽西山区为防蚊驱虫,才开始抽烟袋。他的鹿皮烟荷包里装的是正宗关东红,劲大烟冲,蛇蝎不敢近身。那时没有火机火柴,抽烟靠火镰。先祖曹连喜摘下腰中火镰,哗啦啦、哗啦啦,在火石上擦火点烟。这次不知为何,怎么也点不成烟。他叹了口气再次抬起头,猛然发现月光下山巅上站着一大一小两只白山羊,应该是划火镰的声响惊动了两只山羊,羊正朝他这边张望。先祖曹连喜觉得奇怪,山势立陡,两只山羊是怎么上去的呢?如果说大山羊力气大能爬上去,那只小山羊总不会是母羊驮上去的吧。先祖曹连喜脑筋一转,心里忽然亮堂起来,这是上苍的启示啊!用山羊来运砖不是很好的办法吗?他扑腾跪在地上,朝着山巅的两只白山羊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把烟袋往腰里一插,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里,叫醒连山连宇,告诉两人明天务必早起,去九门口骡马大市赶集!

次日一早,三兄弟赶往九门口外的骡马大市。路上,先祖曹连喜向两个弟弟说了用山羊驮砖的想法,连山连宇都说这个办法好,埋怨哥哥为啥昨晚不说,先祖曹连喜说我要是昨晚说了,你俩还能睡好觉吗?

在集市上,三兄弟精心挑选了五只山羊,一只是种羊,另外四只是羯羊。先祖曹连喜本来想再买只母羊,考虑是驮料所用,便打消了买母羊的念头。这个规矩后来保留下来,曹家买羊只买公羊,不买母羊,因为母羊无法进羊公冢。五只羊买回来后,先祖曹连喜便开始训练,很快,经过短暂训练的羊就可以驮料登山。山羊有攀爬嗜好,尤其前面有人带领时,唯恐被人落下,只只争先恐后,再陡峭的山也能爬上去。让先祖曹连喜惊奇的是,山羊能自己找到爬山的最佳路径,而且记路,不会走错。先祖曹连喜在山顶备了精饲料和水,每次山羊驮料到达山顶,他都会给山羊喂一点饲料,然后挨个抚摸着羊头夸赞一番。山羊每次爬上山顶,腰背都会淋过雨一般湿,及时补充能量十分重要。曹家山羊驮料的做法很快在当地得以推广,九门口骡马集市甚至形成了一块生意火爆的公羊交易三角地。

听起来有点像天意!我禁不住感慨道,要是那天没有月光,或者几下划着火镰,或者没有山羊上站在山巅,后来的一切都无从谈起,这一切都好像上天特意安排的一样,令人不可思议。不过,山上两只山羊从哪里来的呢?辽西一带有野山羊吗?

老曹说,先祖曹连喜也找过这一大一小两只山羊,当地除了修筑长城的义乌老乡,没有土著,不可能是家养的山羊,两只羊后来也没有再出现过。不管怎么说,两只神秘的羊等于神羊指路,帮曹氏三兄弟解决了困扰多日的大问题,羊这种看起来不温不火的家畜,在先祖曹连喜心中从此有了不可替代的位置。接下来,先祖曹连喜做了分工,一人带羊运料,一人在山上带人施工,一人操持农活,家眷们则做饭送饭。三兄弟各挡一面,可谓有条不紊。分工中危险最大的是运料,先祖曹连喜自己承担下来。往锥子山山巅运料中途要经过一块半亩地大小的缓坡,先祖曹连喜借鉴泰山的五大夫松,将这个缓坡命名为五公坡,意思是五只山羊公运料歇息之地。五公坡除了几棵板栗树外,其他地方长满青草,草地里还散落着几块圆石,坡地边缘是一丛丛刺玫,有刺玫遮挡,坐在五公坡小憩不至于眼晕。如果拨开刺玫再看,会让人腿肚子转筋,因为下面是几十丈深的悬崖,悬崖底部是条季节河,这种季节河反复无常,晴天是一条乱石错落的干河床,雨天则会有苍龙翻滚般的牤牛水。先祖曹连喜每次带羊队驮料都要在五羊坡小憩,小憩时间不长,最多两袋烟工夫,但对人对羊都十分必要,锥子山不可能一口气爬上去。每次小憩,先祖曹连喜都会把山羊驮的砖卸下来,用干布给羊擦擦汗水。这些羊会站成一排,面朝主人站着。先祖曹连喜曾不止一次看到有的山羊在流泪。

有一天,先祖曹连喜受了风寒,又不能停工,便拄着拐杖勉强带羊队爬上五公坡。一上来,先祖曹连喜连羊身上的砖都没有卸便仄歪在圆石上喘粗气。他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五公坡北面的林子里隐藏着野狼,数量不多只有五只,也算是狼群了。山林狼与草原狼不同,草原狼多成大群,这与草原的辽阔和捕猎方式有关,而山林狼受地域限制,大都是三五一群的小家族,有的甚至是孤狼。先祖曹连喜遇到的应该是一个狼的家庭,一家之主显然就是头狼。狼是冲着羊来的,五比五,狼肯定稳操胜劵。但先祖曹连喜在,他不会让狼群伤害自己的羊。狼也知道首先要解决的是人,人解决了,羊就成了囊中之物。头羊嗅觉灵敏,它嗅到了树林中狼的气息,咩咩叫起来,叫声很大,并带着羊队向主人靠近。先祖曹连喜马上警觉起来,他忽地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拐杖,扭头一看,发现了正在凝视他的头狼。野狼扑杀猎物决不混战,一切都由头狼指挥,一般情况下由头狼打头阵,这一点很像古代两军交战,士兵在后面压阵,由双方将领上前厮杀,一旦哪方将领败退,胜利一方便会山呼海啸掩杀过去。头狼盯着先祖曹连喜,忌惮的是他手中的拐杖,狼是铜头铁腰麻秆腿,最怕棍子横扫,一旦被棍子扫中,狼腿必断无疑,在山区,断腿的狼会影响爬山猎食,被族群抛弃也就在所难免。先祖曹连喜本来就发着烧,身体极为虚弱,刚才起身有点猛,站在那里眼前一阵眩晕,身体摇晃不稳。狼是典型的机会主义者,它们最会观察猎物的表情,有经验的猎人都知道,与狼对视时千万不能移开目光,你盯着狼,狼看着你,这是在打心理战,谁的目光先移开,就说明谁先胆怯。当狼发现你目光躲避时,会旋风一样扑过来直取你的要害。先祖曹连喜因为摇晃,脚下蹒跚了几步,退到了刺玫丛边,他急忙用手中的拐杖支住身体。就在这一刹那,头狼冲了过来,先祖曹连喜反应不及,眼看就要被头狼扑中,这时奇迹出现了,他身旁的头羊冲着头狼斜刺里猛然撞过去。头狼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人身上,没有防备软弱的山羊会突然斜刺里杀出,冷不防就被顶到了软肋处,头狼顿时失去平衡,身子腾起个半弧,越过刺玫丛,重重地滚落悬崖,传出一连串的闷响。另外四只狼一见头狼失利,无声无息从树林里退回去不见了踪影。头狼摔死在沟底,那么高的悬崖,就是猴子掉下去也活不成,别说一只几十斤重的狼。事后赶来的连宇想把狼皮剥下来,说铺在敌楼劵室可隔潮,先祖曹连喜不许,说狼有山神之称,能不结仇就不要结仇。他让连山连宇在沟底挖了坑,把死狼就地掩埋。说来奇怪,后来羊队路上再也没有遇到狼。当地猎人说,曹家人埋葬死狼的时候,狼群一定在远处望见了,人的举动让狼看到了善意,要是将狼剥皮吃肉,敌楼会永无宁日,因为狼记仇,也会复仇。

我插话说,公羊敢去顶狼并不奇怪,尤其是头羊,为了保护自己的群体,常常敢于去顶比自己还强大的对手,虽然有时这种顶撞无异于自杀,但公羊并不胆怯。我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个视频,一个牧羊老汉因为鞭打离群的羊引起头羊忌恨,毫无防备的老汉在羊群前行走时,头羊从身后发起攻击,把老汉撞倒在马路上,老汉忍痛坐起来,头羊又是猛烈一撞,导致老汉受了重伤。羊虽然没有利齿,但它的头能承受剧烈撞击,如果迎面相撞,相信狼不是羊的对手。

老曹说,狼是有记忆的,从不会吃同样的亏,山羊公驮着青砖如同披了盔甲,想必头羊那一撞让狼群知道披着盔甲的羊惹不起,从此远离了五公坡。

先祖曹连喜为了纪念头羊舍身救主,在五公坡一块大石头上刻了“义羊救主处”五个字,家谱对这件事有记载,我上山找过,五公坡仍在,可惜这块刻字的石头不见了,也许被雨水冲到了别处,或被泥土掩埋了。

我很佩服曹家先祖对事物定义的准确,用义羊来形容这只头羊再恰当不过,汉字里的“义”就带有一个“羊”字,古人用“羊”造“义”,说明两者之间有必要的关联。

老曹接着说,还有一个真实的事情也值得说说,那就是义羊报信、拯救全村。这件事家谱中有记载。事情发生在明隆庆六年五月十五夜晚,当时小河口关隘有十几户修筑长城的官兵及家属,因为营区离工区较远,官兵便携家属在小河口搭了些简易窝棚居住,免得往返之苦。曹家三兄弟也搭建了窝棚,周围还夹了杖子,杖子就是栅栏,与围墙作用相当。歇工后五只羊散放在杖子内。修长城是累活,义乌兵虽不是苦役,无人监工,但因为敌楼、城墙都是终身责任,修筑者不仅马虎不得,甚至还要比谁家修筑得更好。总体来说小河口长城要比其他苦役修筑的城段更加坚固精致,更有艺术感,这段长城石拱上常刻有缠枝莲、马兰花等图案,说明修筑过程偶尔也有苦中作乐的小情调。

头天晚上,先祖曹连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住的窝棚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前群龙缠绕,天空祥云笼罩,院子里的石炮、石雷像涂了一层金粉变得光耀夺目。早晨醒来他对连山连宇说此梦甚为蹊跷,不知是凶是吉。连山说我们住窝棚日久,兄长心有不甘,梦中期冀住上华屋露床,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仅此而已,谈不上凶吉。连宇说梦中所见,与现实往往相反,兄长梦见富丽堂皇的宫殿,说明我们兄弟还要在窝棚里苦熬,待敌楼建成之时,才是全家得以安逸之日。

先祖曹连喜没有多想,对连山连宇说,梦中所见应是我心目中敌楼落成的样子,我们兄弟勠力同心,快快筑成小河口第一楼,也好在戚家军中拔个头筹。

当日傍晚,天呈异相,北部黑云压城,西部炭火烤天,南部勾勾云密布,唯有东方网开一面。土路上满是虎口长的黑色百足虫,不小心踩上去,像墨汁一般粘在鞋底,令人心生厌恶。回到窝棚生火煮饭时,家人发现竟有一条胳臂粗的黑蛇盘在水缸旁驱赶不走,先祖曹连喜眉头紧锁,吃饭时闷闷不乐,对连山连宇说,夜里不要睡得太沉,要竖着一只耳朵,因为从北面黑云来看,小河口上游会下大雨,一旦大雨连片,要及时躲往高处,别给牤牛水冲到九门口去。临睡前,先祖曹连喜特意将杖子门虚掩,免得有紧急情况五只羊被困住。

夜里并没下雨,但子夜时分,先祖曹连喜却听到头羊在外面叫个不停,这是从没有出现的情况。他起身出去察看,窝棚外充满一种湿土的腥味,让他觉得哪里似乎有点不对头。五月十五的月光应该明亮,但这一夜月光却朦胧昏黄,借着月光他发现头羊站在北面半山腰处,正一声接一声发出咩咩的叫声,叫声发颤,弹琵琶一样挑动着听者的神经。杖子内另外四只羊也显得焦躁不安,好像地面有烙铁一样。先祖曹连喜预感事情有所不妙,便叫起连山、连宇,让他俩分头去叫醒各个窝棚的老乡,赶快到北山坡上去躲躲。先祖曹连喜认为,头羊这样急促地叫唤肯定不会无缘无故,说不定上游的牤牛水要下来。被叫醒的老乡疑惑不解,无风无雨,夜色宁静,会有什么不测发生呢?众人尽管议论纷纷,但先祖曹连喜毕竟是里长,在老乡中颇具威望,他的话不能不听,大家还是接二连三上到北坡山羊站立的地方。曹家另外四只羊也跟了上来。说来奇怪,人和羊都上来后,头羊不叫了,紧紧依偎在先祖曹连喜身边,像是受到惊吓一般,浑身抖个不停。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天地间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如同滚地雷一个接一个经过,众人被惊得大气不敢出,这声音充满恐怖,让人感到地动山摇,仿佛末日就要来临。紧接着,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南面立陡的山壁开始滑动,石质大山竟然像稀泥一样慢慢垮塌,连同山上茂密的板栗树、槐树和各种灌木,混成了一道泥石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沟里所有的窝棚一扫而光。

山崩了!先祖曹连喜惊呼。

有人哭起来,窝棚里有太多需要带走的物品,锅碗瓢盆等吃饭的家什不说,那些筑城的锤錾斧锯可是命根子一样重要,没了家什如何修长城?眼前除了活人和五只山羊,其他一切统统埋在了泥石之下,这惨剧让每个人后颈发凉,若不是连山连宇逐个窝棚叫人,损失的就不仅仅是物品了。

先祖曹连喜转过身来,紧紧抱着头羊的脖子,他知道,若是没有头羊,几十号人在睡梦里就会殒命山谷,是头羊救了大伙性命。头羊还在惊惧当中,在先祖曹连喜怀里依然发抖,这样的山崩地裂山羊也没有经历过,可是它却预感到了危险的降临。

先祖曹连喜找不出答案,只能猜想这是神灵的昭示,此后,他对这些山羊更是爱惜有加,尤其这只功勋卓著的头羊,每天都要为它梳理一番,尤其会将山羊的胡须梳得纹丝不乱。老曹说,许多人家谱中多多少少都提到了这件事,可见这件事不是编故事。

山羊预感某些地质灾害是有可能的,此事的确不像是虚构,我说我不仅相信,而且还能说出一点理由,其实头天傍晚的天相、小河口上游的大雨,以及盘在灶台旁的黑蛇,都是地震发生前的各种反应,如果工地有水井,水质也会发生改变,地震灾害发生前会有预兆,这已经被事实所证明,而山羊也许有感受这种变化的本能吧。

这是科学家要研究的问题,老曹说,对于先祖曹连喜来说,山羊是族人福祉所在,理应得到最高礼遇。那次山崩之后,先祖曹连喜将灾情上报朝廷,朝廷重新拨发了购置工具、相关设备的银两,并专门派员来察看了曹家那只头羊,据说朝廷本来要敕建一座义羊祠,谁知隆庆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皇帝驾崩,这事便不了了之。但被救的官兵没有忘记那只义羊,他们约定,在各自的家谱里都仿照曹氏家谱,也画上“三羊开泰”的图案,这样,过年祭祀祖先的时候,就有了义羊配祀。因为图案出自不同画匠,有的家谱里画成了鹿,有的画成了麒麟,但最初目的是向那只义羊表达感恩之情。

头羊立了这么大的功,是不是就不必驮砖了?我笑着说,凭救人性命这一条,头羊完全有资格在羊圈里安度余生,再让它去爬山驮砖有些说不过去了。

先祖曹连喜想到了这一点,他牵着头羊到九门口外骡马集市买了一只小公羊回来。据说在集市上头羊刚刚走近羊群,就有一只小公羊久别重逢一般跑过来,在头羊颌下咩咩叫个不停。头羊在小羊身上嗅了嗅,接纳了这只投怀送抱的小公羊。先祖曹连喜买下这只小公羊,平时就让头羊带它上山下山,一直到小公羊长大。头羊虽然不再驮砖,但它经常跟着先祖曹连喜上山,站在高处瞭望远方。山羊大都喜欢立于高处远望,它们在瞭望什么谁也不知道,受头羊影响,修筑和戍守长城的官兵也喜欢远望,立于高处远望的习惯一代代流传下来。值得欣慰的是,一直到大明灭亡,小河口长城从没发生过破防事件。

我不由想起一句古诗:高楼初霁后,远望思无穷。一个习惯立于高处远望的人,永远不会麻痹和懈怠,尤其是守城戍边的军人,远望是保持警惕的体现,更何况人只有将目光投向远处,才不会计较足下藤蔓的缠绕,这应该是那只头羊留给后人的一大遗产。

情事

在讲了先祖曹连喜和头羊的故事后,老曹又讲了祖父曹希双和奶奶因山羊而结缘的事。

清初,女真入关,辽西长城便退出了征伐舞台,但因有祖训,曹家后人依然像对待家庙一样守护着曹家楼,曹家楼内外一直保存完好。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到了祖父这代,曹家又出了只神奇的山羊公。老曹说祖父这只山羊公是先祖曹连喜那只山羊公数百年后的转世,因为这只山羊公也极通人性,在它身上发生了许多神奇的事情。

老曹说,伪满时期有一支义勇军游击队活跃在绥中山区。游击队以锥子山一带为根据地,很多时候就住在野长城敌楼里。绥中城里的鬼子比狐狸还精,他们从不进山围剿,只在山外卡住公路、村镇,实行围而不剿的策略。鬼子很清楚,锥子山一带地势复杂险要,处处可以设伏,进山围剿必定会吃大亏。游击队中有个掷弹手叫红鼻子,是游击队公认的宝贝。为啥叫红鼻子呢?因为他鼻子像马戏团小丑一样总是红扑扑的,像挂在脸上的一只红辣椒。红鼻子擅长投掷手榴弹,投得又远又准。他最展耀的一次投手榴弹是打九门口伏击战。那次游击队获取到情报,有一支鬼子给养运输队要经过九门口,这批给养主要是冬装,对游击队来说能截获冬装,就解决了过冬难题。游击队于一处山间路口做了埋伏,在汽车必经之路上挖了两尺深、两尺宽的壕沟,以阻止汽车通过。傍晌时分,鬼子汽车轰隆隆开过来了,一共三辆土黄色卡车,第一辆敞篷,车厢两侧坐着两列持枪的鬼子,后面两辆带帆布篷,应该是拉着物资。鬼子的汽车在离埋伏点有五六十步的地方突然刹住,应该是驾驶室里的军官用望远镜发现了前方异常。鬼子兵跳下车,分两组向两侧搜索。鬼子战斗经验丰富,从侧翼上来一下子就将游击队部署给打乱了。游击队开火后,首车上鬼子的机枪炒豆一样响起来,好几个游击队员挂了花。游击队武器粗劣,无法与鬼子对冲,队长下令撤退。在队长身边的红鼻子说,我砸他两个手榴弹再撤,说完连着扔出两颗手榴弹。这两颗手榴弹挽救了游击队,一颗扔在首辆车厢里,将鬼子机枪手炸上了天;另一颗扔到了第三辆车帆布篷上,把一车冬装给炸着了火。鬼子军官吹响了哨子,,追赶游击队的鬼子急急忙忙回头去救火,这样,游击队得以安全撤进山林。这场伏击虽然没缴获冬服,却让红鼻子出了名,游击队奖励他一个金镏子。为了发挥红鼻子这一特长,游击队想策划一次小分队袭扰绥中城的战斗。计划派小分队在夜间下山悄悄靠近县城,往城内扔几颗手榴弹然后转身撤退,目的是袭扰鬼子,扩大抗联声势。没料想行动前红鼻子却突然害上眼病,两眼红似血窟窿,视物不清,怕光怕风。没有红鼻子,往城墙内扔手榴弹就没了准成,弄不好会误伤百姓,袭扰战斗计划只能取消。游击队将红鼻子安排在曹家楼养病,嘱咐我爷爷悉心照顾。当时我爷爷才十九岁,是个光棍汉,每天牵着山羊公到曹家楼给红鼻子送饭。怕引起坏人眼线的注意,爷爷把两个驮篓隔成两层,去时看似空篓,实际在下层藏着食物,回来时篓里装些山货,外人自然察觉不出来。当地人家都知道曹家世代看护曹家楼的祖训,没人怀疑我爷爷每天上野长城遛山羊有什么不对。

我爷爷和红鼻子熟了,知道红鼻子是几十里外侯家杖子人,家里还有老母和一个叫侯小嫚的妹妹。红鼻子从小给地主放羊,因为扔石子赶羊练就了一手投掷本事,扔出的石子十拿九准。他被游击队所发现是因为扔石头打马蜂窝。那天他在山坡放羊,看到山下有一群二鬼子在追两个打绑腿的人。二鬼子就是伪满警察,这些人比鬼子还可恶,他们知晓当地情况,通风报信、带路抓人这些坏事都是他们替鬼子在做。被撵的两个人一身绿林打扮,其中一个大个子见他在放羊,就问附近有没有能藏身的地方,说二鬼子想抓他俩。红鼻子往山下看了一眼,那些二鬼子离他们大概有百十步远。红鼻子说你俩不用藏,我有办法用马蜂拦住他们。说完,随手捡起一块石子,躲在一棵小树后盯紧下面的二鬼子,等二鬼子追到五十多步远的时候,他瞄了瞄就将石子扔下去,然后让两人和他一起抱着头趴在地上。马上,山沟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声,那队二鬼子瞬间就被马蜂包围了,只能抱着头仓皇往山下跑。原来二鬼子追来的路上恰好有个大马蜂窝,红鼻子扔出石子击中了蜂窝,受到惊吓的马蜂自然认为这队二鬼子是袭击者,便发起了攻击。红鼻子救的两个人其中那个高个子是游击队长,姓金。金队长动员红鼻子加入了游击队,就这样,红鼻子成了游击队里的神投手。

红鼻子和我爷爷在曹家楼聊天时,爷爷那只山羊公站在一旁,懂事一样听他们说话。有一天,山羊公忽然凑近红鼻子的脸,舔了舔他的鼻子,红鼻子没有躲闪,山羊公舔完鼻子又开始舔他两只眼,把红鼻子的眼泪都舔干净了。红鼻子说山羊舔后我眼睛不痒了,好舒服呢。爷爷说山羊公通人性,让它舔舔眼睛没坏处,大家都盼望你眼睛早点好,你看不见,手榴弹扔再远也没啥用。红鼻子说我这眼睛估计是废了,要是治不好,我绝不给游击队添麻烦,就从这座敌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没等我爷爷劝说,红鼻子又摇摇头说,我还不能跳,我妹妹还没出嫁,我死了我老娘和我妹咋办?

过了几天,红鼻子眼睛能稍稍看到点光亮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爷爷,让我爷爷跑一趟侯家杖子,把游击队奖励他的那个金镏子送给他妹妹侯小嫚,说妹妹要是出嫁的话,也好变卖置办点嫁妆。我爷爷带着山羊公去了侯家杖子,山羊公驮了些干山货,这样赶路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山里人常常下山赶集,带些山货走路再正常不过。我爷爷来到侯家杖子,从村民嘴上得知,红鼻子老母亲几天前过世,昨天刚刚下葬。找到红鼻子家时,见到一个瘦高挑的小姑娘正坐在门槛上发呆。我爷爷问明了对方身份,确认是侯小嫚无疑,便悄悄说了来意,把那个小布包交给她。侯小嫚眼里含着泪问:我哥没死?我爷爷说人好好的,就是闹眼睛,两眼像鼻子一样红,看不清东西。小嫚说村里人都说我哥死了,我娘听了这个消息天天哭,硬是把自己哭死了。我爷爷说都是瞎传,你哥在小河口曹家楼治眼睛呢,眼睛一好就会回游击队。小嫚把小布包还给我爷爷,很坚决地说,我不要这个,我只要我哥,我娘死了,我在侯家杖子没有亲人了,我要去找我哥。我爷爷不敢做决定,带个大活人回去怎么办?住在曹家楼肯定不妥,住在自己家又不合礼数,可是不带小嫚走,小嫚无依无靠挺可怜。这个当口,山羊公走到小嫚跟前,用头轻轻蹭着小嫚的髋骨。小嫚蹲下身,山羊公竟抬起一只前蹄轻刨着小嫚的手臂,然后开始舔小嫚的手。小嫚说,看,山羊答应我了,山羊想带上我呢。爷爷愣住了,山羊公今天怎会对一个陌生人撒娇,真是怪事。

经不过小嫚央求,我爷爷只好带小嫚回来。一路上,两人聊了很多,小嫚也说了实话。她要离开侯家杖子不光为了去看哥哥,还为了躲避舅舅逼婚,舅舅在母亲死后擅作主张将她许给了镇上一个叫棒子的二鬼子,棒子长了张大饼子脸,整天吊儿郎当不干人事,老娘活着时他就上门提过亲,吓唬老娘说要是不答应,就把我哥参加抗联的事给捅到镇上去。你说我咋能跟这样一只癞蛤蟆过日子,我宁可跟着哥哥穿山越岭吃糠咽菜,也不会给个二鬼子当老婆。

回到曹家楼,红鼻子见到妹妹后先是一愣,接着两人相拥哭了好一会儿。小嫚说了不想回去的想法,红鼻子很赞成,红鼻子说棒子从小就是个坏种,当二鬼子这笔账早晚会算的。但游击队太苦,队伍里又都清一色老爷们儿,你去肯定不行。红鼻子想了想说,干脆这样吧,我这当哥的做一回主,你就留在这里和希双弟弟成个家,希双弟弟是好人,我已经品出来了,人没得挑。我爷爷听后脸顿时也像红鼻子一般红,急忙说不中不中不中,这事不中。红鼻子说是嫌我妹子不俊。我爷爷说不是,小嫚耐端详,小河口还没小嫚这么好看的姑娘。红鼻子问那差啥呢。爷爷说婚姻大事不能自作主张,得听父母的。红鼻子说那你回家问问,我这个当哥算当是媒人了。我爷爷回家向父母说了此事,尤其说了在侯家杖子山羊公给小嫚舔手的情景。父母想了想,说山羊公有这种怪异举动,这事不能简单说中还是不中,你让山羊公拿主意吧。

听到这里我觉得有点意思,就笑着说:其实你爷爷已经看上了小嫚,否则他不会提山羊公对小嫚撒娇一事,是不是这样?

应该是这样,老曹说,父母的话让我爷爷犯了难,父母等于把决定权交给了儿子,我爷爷知道,他若是不提山羊公给小嫚舔手一事,父母肯定反对这桩亲事,父母对人伦礼数特别看重,不会轻易答应这种没来头的亲事。但是爷爷抬出了山羊公便堵住了父母的嘴,祖训中对山羊公要高看高待,曹家后人心里都清楚。但父母让山羊公来决定等于又出了个难题,山羊公不会言语,它又如何做决定?

次日,我爷爷牵着山羊公上曹家楼,带着家里给这对兄妹烙的一盆韭菜盒子。登城从低处走向高处,我爷爷抬头看见小嫚正坐在楼外拱门口发呆。发呆是爷爷对小嫚的最初印象,后来我爷爷说,小嫚喜欢发呆,女人发呆的样子挺好看。小嫚坐的条石其实是拱门的门槛,条石边长着一棵小榆树,榆树有手指般粗,树叶瘦小,是长不大的小老树。我爷爷从驮篓里拿出盆韭菜盒子和水壶递给她,她将食物端进去后,又折回来坐在拱门口,见小嫚没有吃,我爷爷就问她为什么不吃,不吃饭哪来的力气?小嫚说吃了也没用,还不如从这里一头跳下去省事。我爷爷吃了一惊,红鼻子想过跳楼,小嫚也想跳楼,这侯家的人怎么念头都一样呢?我爷爷说好端端的你咋就想到死呢。小嫚说好啥好,连个人疼都没有,这样不咸不淡地活着没啥活头。我爷爷听出来了,小嫚是怪昨天他拒绝了这门亲事。说这些话时,山羊公就站在两人对面,目光一直盯着小嫚的手,小嫚说山羊是不是没有喂。我爷爷说上山前喂过了,山羊公应该是在看你的手,你手上湿湿的有汗水。小嫚轻轻叹了口气,我爷爷说你别难过,我俩能不能成要看山羊公。小嫚扭头望着爷爷,我爷爷便把父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爷爷以为小嫚会犯难,谁知小嫚听后却笑了,进了楼里和红鼻子商量此事。我爷爷没有跟进去,摸了摸山羊公的头道:伙计,你有啥本事就拿出来吧,这可是我娶媳妇的大事。

一会儿,小嫚出来了,说我只问你一句曹大哥,你是不是嫌弃我长得丑?

我爷爷说:谁说你丑了,你要是丑,那个叫棒子的二鬼子怎么会打你的主意?

小嫚说:老话说父母不在,长兄为父,我哥的话我死活都得听,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俩就由山羊公做一回主,成与不成,都是天意,你敢与我拉钩起誓吗?

我爷爷道:我想过了,你我缘分是山羊公为媒,我们曹家从来都敬畏山羊公,它怎么决定我怎么做就是。

小嫚说你下山找两张红纸来,我自有办法让山羊公做决定。

爷爷将信将疑地下了山,家里没有红纸,就到邻家去借,结果还真借到了一张对联纸。我爷爷带着红纸上山,路上还在想小嫚会怎样让山羊公做决定,山羊公再聪明也与人不同,它在想什么,会有些什么举动,不是人能把握的。

上到曹家楼,小嫚接过红纸走进楼内,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个折好的红纸包。我爷爷注意到小嫚右手的无名指上缠着一块布,有血渍浸出来。我爷爷问手怎么受伤了。小嫚说不是受伤,是我刚才用牙咬破的,我用自己身上的血在红纸上写了两个字,一个是合,一个是分,让山羊公来做选择。我爷爷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像爻卦一样,全凭运气,而运气就是天意。小嫚让我爷爷卸下羊背上的驮篓,她小心翼翼把两个红纸包摆在长城的墙垛上,然后薅来一把青草放到在纸包上。小嫚说,山羊公把哪个红纸包拱下城去,就是不喜欢哪一种结果,剩下的红纸包就是山羊公的决定。小嫚布置好了一切,让爷爷把山羊公牵过来,她搂着山羊公的脖子说,羊大哥,我的终身大事就靠你啦。

两人站在一旁盯着山羊公,山羊公毫不犹豫地前进一步,先是嗅了嗅右边的红纸包,却没有碰,把头转到左边,轻轻一触,那个红纸包便像一片秋天的枫叶飘飘悠悠落下山涧深处不见了踪影,沟底有流动的溪水,纸包被冲到哪里谁也不会知道。

小嫚示意我爷爷过去将剩下那个红纸包打开。我爷爷照办了,打开的红纸中心,有一个用鲜血写出的“合”字,字有点歪歪扭扭,但十分清晰,血迹和红纸已经融成一色。爷爷看后哭了,捧起小嫚的右手说,要写血书也该我这个男人来咬手指头,你是个女人呀。小嫚眼圈也红了,她俯下身紧紧抱着山羊公,口中喃喃地说谢谢,谢谢。

这是一个高招儿,我说,侯小嫚真的很有智慧。

老曹接着说,不久,红鼻子眼疾痊愈归队打仗,我爷爷和侯小嫚也正式拜堂成亲,侯小嫚成了我的奶奶。我奶奶婚后生活很平稳,一直活到人民公社时期。奶奶比侯家人还看重山羊公,我爷爷那只山羊公老死的时候,奶奶让儿子给山羊公披麻戴孝,一时在十里八乡传为奇谈。侯家人都知道,奶奶这样做没毛病,可以说没有那只山羊公,就没有我奶奶后来幸福的日子。

与我奶奶相比,红鼻子舅爷的生活则充满坎坷。他归队后眼睛并没有好利索,伪满垮台,他参加了解放军,当上了排长,还入朝作过战,因为眼病难愈,早早退伍回到侯家杖子。舅爷打了一辈子光棍,后来成了瞎子,生活上靠我爷爷奶奶接济。直到晚年,当年游击队的金队长在回忆录里提到了他这个神投手,人们发现默默无闻的侯瞎子还是个战斗英雄。于是,省市县各路人等都聚到了名不见经传的侯家杖子,红鼻子一夜之间成了知名人物。但舅爷低调,也不愿意多说话。有记者问他你大功臣这么多年怎么不向组织提点要求。舅爷说提过,和村干部提的。记者问提了什么要求。舅爷说他希望村里能给他治好眼病,他想看看当年养伤的曹家楼现在啥模样。村干部说这个要求办不到。舅爷说他还提过一个要求,让村里给他找只山羊来养,说山羊能舔好他的眼病。村干部说给你弄只山羊你也没法养呀,你啥也看不见没法上山放羊,再说现在封山禁牧,羊也不准上山。就这样,舅爷再也没有提什么要求。

记者回去发报道的时候,这些要求没有写进去。当然,这些所谓要求对于舅爷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舅爷也没法看到这些报道,哪怕听到电视新闻里提到他,也像与己无关一般木然。舅爷被重新发现后住进了镇敬老院,是个单间,逢年过节经常有领导拎着水果来慰问。为了看上去美观,敬老院给舅爷配了一副墨镜,戴着墨镜的舅爷经常出现在媒体上。第二年入冬,舅爷去世,死前没留下一句遗言。

官事

老曹说在曹氏家谱中以山羊公相称的羊有四只,即先祖曹连喜所养的开山羊、祖父曹希双那只做媒羊、父亲曹德昌养的官羊和老曹这只防盗羊。这当然是老曹的说法,我估摸早年间曹家肯定还有许多关于山羊的故事,因为缺少记载没有流传下来,我注意到了曹家老茔里的羊公冢,看上去叠加连片,这些山羊一定都有各自的故事,只是没有写到家谱里而已。

老曹讲起父亲曹德昌与官羊的故事时表情变得丰富起来,不时会发出笑声。老曹的笑声很收敛,有一种往回勒的感觉。我问他令尊的羊为什么叫官羊。老曹说叫官羊是因为从这只山羊公开始,曹家的羊就有了身份,公社林业站专门给发的证。

老曹说,说到官羊就不得不提冯五反。冯五反是本地人,父亲在县里当干部,家在公社没有搬。冯五反是一九五二年生,当时县里正开展五反运动,五反的父亲在县里主抓这项工作,就给儿子起名五反,以纪念这项轰轰烈烈的运动。冯五反人高马大,在公社林业站工作,是小河口一带名副其实的“山大王”。当时的政策不允许私人养羊,除了鸡鸭鹅狗外,其他家畜都归生产大队,像牛马羊这样的牲畜管理更严,这样一来,曹家延续了几百年的养羊一事就成了难题。这事本来归畜牧站管,但畜牧站站长老孟是个老实人,知道曹家与山羊的渊源,对曹家养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民不举官不究的消极做法。冯五反巡山在曹家楼看到了山羊,回来便向领导报告了此事,领导觉得老孟魄力不足,就让林业站站长冯五反来治理家畜散放问题。领导一句话,却等于给了冯五反一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没收牲畜的生杀大权。

父亲这只官羊是畜牧站站长老孟送的。老孟在一个生产大队做防疫,恰好大队一只母羊产了个羊羔,羊羔出生后蔫头耷脑,看上去活不成的样子,大队领导就把这只有病的小羊羔送给了老孟,说小公羊稀烂贱,治好了你就骟了当猫狗养,治不好就扔掉。其实小公羊并无大碍,病恹恹的样子是因为产时缺氧所致。老孟家里没地方养羊,再说公羊也不能下羔产奶,养了也没啥用途,就把小公羊送给了父亲。父亲在家里正为羊事犯愁,院子里的老羊已经步履蹒跚,别说上野长城、登曹家楼,平地走路都摇摇晃晃,可是牲畜集市早已关闭,有着几百年传承的羊事眼看要断送在自己手上,父亲为此嘴角起了一大串水泡,紫药水胡涂乱抹,整天像吃了死孩子一样难看。老孟送来小公羊,父亲如获至宝,猛劲和老孟握手,差点把老孟手骨给握断了。当天,父亲杀了一只鸡,非要留老孟喝几盅。席间,老孟借着酒劲儿提醒父亲,一定要防着点冯五反,冯五反这人喝羊汤没够,两天不喝三天早早的,别让他把羊逮去熬了羊汤。老孟说冯家院子里支了口露天大铁锅,堆满了桲椤木柈子,那是专门用来杀羊熬汤的,县上、公社上的许多有头有脸的干部都在他家喝过。

老曹说到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羊汤是绥中有名的小吃,尤其大青山一带的羊汤颇有知名度,我在省城就听人讲过这样一句话:观小河口长城,喝大青山羊汤,这说明大青山羊汤确实受欢迎。如此看来,老曹父亲这只羊要凶多吉少。

老曹歇了口气接着说,其实冯五反也不是坏人,无非是喜欢吃,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没有他不敢吃的,他是大青山一带第一个吃乌鸦的。当地人都说吃乌鸦黑八辈,可他一点不在乎,冬天用苞米粒拌上农药撒到雪地里毒乌鸦,毒到捡回来开水秃噜一下就炖了下酒,可见他是名副其实的吃货。小山羊长势很快,一年下来出落得英姿勃发。因为没去势,属于种羊,这对冯五反来说格外有诱惑,他对手下说,瞅着吧,曹德昌那只公羊的羊蛋子早晚是我的下酒菜。这话被老孟听到了,老孟提醒父亲一定要做到人不离羊,毕竟冯五反上山抓羊是本职工作。

冯五反虽然狠,但对父亲还是有所忌惮,不敢明目张胆到曹家来牵羊。父亲在小河口一带颇有影响力,是有名的曹大胆。父亲说对冯五反这种人,明知斗不过也要顶他一回,先祖曹连喜的山羊公能将头狼顶下悬崖,冯五反敢打曹家山羊公的主意,我的山羊公也会给他颜色看。但父亲还是很小心,很少让山羊公自由活动。

冯五反做梦也没料到,父亲的山羊公让他彻底栽了。

老曹说,出事那天正赶上父亲便秘,上了野长城之后,父亲就把羊放开,自己又下去到树林里解大手。父亲从不在长城上便溺,小时候父亲曾对我说在长城上便溺会招蚂蚁咬,我信以为真,被蚂蚁咬小鸡鸡可是比打针还疼。父亲让山羊公独自上曹家楼转悠,也是赶巧,这个当口恰好被冯五反和一个手下发现了。他们没发现父亲,以为山羊公是独自出来的,觉得这是个下手的好时机,便爬上野长城来追羊。山羊公发现了危险,转身就往曹家楼上跑。从山羊公站立的地方上曹家楼,是一段坡度陡峭的野长城,有长城倒挂之说。因为岁月侵蚀,城砖多有松动,山羊公登到曹家楼拱门前时,冯五反和手下刚好从下面往上爬。山羊公有力的后蹄意外蹬落了两块城砖,城砖像滚木礌石一样落下来,接连砸中冯五反,一块砸中脑门,一块砸中肩膀。冯五反没有防备,哎哟一声就往后仰过去,台阶没有扶手,冯五反这一滚,把身后的跟班也撞翻了。冯五反受伤不轻,头上血流如注,跟班撕了背心给他包扎伤口,然后搀扶着他回去了。蹬落城砖的山羊公站在曹家楼拱门口,歪着头若无其事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两个不速之客狼狈不堪的样子只引发了它不大不小一声叫唤。冯五反回头看了一下,往地上吐了口血水恶狠狠地道:你个死爬子等着,迟早烤了你的蛋子下酒!

蹲在树林里的父亲看到了这一幕,当时他没有提裤子,感到肚子有东西下不来,冯五反一脸血渍狼狈地从野长城下来时,父亲大肠小肠盲肠都通了,顿时一泄如注,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痛快。冯五反被城砖砸出中度脑震荡并留下了后遗症,不能登高,一登高就眩晕。公社没办法,就把他调到农机站当站长,这样,他就没了进山捉羊的执法权。冯五反原本要找父亲讨医药费,但理由不充分,那时公社没有派出所,只设一个公安特派员,他去找公安特派员,特派员听了他说的经过后哈哈大笑,说五反你自己喝凉水塞了牙怪羊干吗?你说羊故意蹬落城砖砸你这不是笑话吗?羊又不是人,羊是最受欺负的家畜,属于被压迫阶级,不像狼,狼才是吃人的地主阶级。冯五反说特派员你要主持公道,曹德昌家的羊和其他羊不一样,没骟蛋子,敢顶人。特派员说,你是不是想吃人家蛋子?要是这样的话,羊反抗你也属于正义的反抗。冯五反说,那我就吃了哑巴亏吗?特派员问,山羊蹬落城砖时曹德昌在哪里?冯五反摇摇头,说没看见曹德昌,就那只山羊自己在野长城上。特派员说,这不结了?这事怪不上曹德昌,你还是老老实实眯着吧,免得说出去丢面子,大青山公社虽不大,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几句话把冯五反给怼了回去。

冯五反咽不下这口气,那个时候国家还没有收缴民间枪支,许多喜欢打猎的人家里都有枪,冯五反偷偷借了杆猎枪,想找机会找山羊公报仇。他知道山羊公经常在野长城上盘桓,要是躲在树林趁曹德昌不在的时候来上一枪,这只可恶的山羊必定报销。冯五反借的是双筒猎枪,对枪性不熟,一个人在家摆弄,试着装弹、瞄准、击发这些基本动作。一次,他在练习完这些动作时,只退出了一枚子弹,另一枚忘了退,结果小儿子趁他在桌上吃饭时偷偷去摆弄猎枪玩耍,不小心扣动了扳机,子弹射出后打中了饭桌上的饭碗,碎碗碴儿蹦起来伤了冯五反的右眼。伤到眼睛不是小事,冯五反到锦州做了手术才保住眼睛,但视力大受影响,无法再摆弄猎枪。

冯五反回来后对山羊的怨恨更重了,但他没有机会再对山羊下手,因为曹家山羊有了正式身份。

那年秋天,省博物馆专家杨老到小河沿考察,杨老是国内知名的文物专家,受过国家领导人接见,绥中革委会很重视,专门派县革委会副主任老朱陪同。老朱是武装部现役军官,认识冯五反的父亲,对冯五反被羊伤了头和眼的事知道一些,到了小河口就打听冯五反,让公社领导找到他,晚上一起吃饭。杨老从公社畜牧站老孟那里听说了山羊公的传说,便提出要到我家看看。杨老大热天却穿着四个兜的灰色中山装,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父亲说杨老身上像带着吸铁石,能把你肚子里压舱底的话都吸出来。杨老人老心细,对城砖上的铭文,拱石上的雕刻,还有曹家家谱中山羊公图案,都一一画在本子上。杨老特别在意院子里那只山羊,因为路上听朱主任说了山羊弄伤冯五反的事,他过去摸了摸羊头,山羊很配合,不躲不闪,还舔了舔杨老的手。朱主任说这羊挺温顺的嘛,不像会伤人的样子。杨老说羊脾气在于主人调教,人调教羊如同人熬鹰,相互有默契,时间一长,彼此会通气连相。父亲问什么是连相。杨老说比如夫妻之间吧,日子过得久了容貌上会彼此相像,这就叫连相,主人和宠物也是一样。朱主任是资深军人,参加革命很早,延安时期在保育院当保卫干部,他对羊有一份独特的感情,延安时期根本见不到奶牛,许多烈士的孩子是靠羊奶活下来的,南泥湾垦荒部队养的也大都是猪和羊。他说转战陕北时,保育院别的东西可以扔,唯有奶羊一定要牵着,有了奶羊,那些离开母亲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才能活下来。有次一头奶羊从山峁上滚落下去掉进了黄河,一个战士跳进河里救起奶羊,自己却因为肺部呛进泥水引发肺气肿牺牲了。战士牺牲前一直剧烈咳嗽,咳嗽间嘴里只吐一个字:羊!羊!羊!

杨老对羊公冢特感兴趣,站在羊公冢碑前听父亲讲曹家与山羊公的故事,听到动情处,眼里还闪着泪花。杨老听完山羊公的故事,说我们愧对这些为长城驮砖的羊啊!我们的眼泪只给了万喜良、孟姜女,其实这些不会言语的羊更应该赢得后人的怀念,确实应该在长城下为羊立一块碑,曹家先祖做了朝廷应该做的事。

父亲很感动,这是第一次有官方身份的大人物如此肯定羊公冢,先祖曹连喜在死去六百年后总算遇到了知音。杨老说他察看了这一带的地形地势,发现曹家楼与北京怀柔的箭扣长城有一比,箭扣长城几乎是由人的尸骨垒成,而曹家修筑敌楼却无死人记载,家谱中只记录死了三十八只山羊。杨老感慨万千地说:试想,要是没有羊,死的会不会就是三十八个人?依我看,羊公冢里的羊是替人死的。

杨老和朱主任回到前院,朱主任问山羊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如实做了说明。朱主任让公社领导马上骑上摩托去找冯五反。冯五反赶到时以为朱主任是来为他撑腰的,朝朱主任鞠了个躬后,转身就跑过去踹了山羊一脚。满院子人谁也没料到冯五反会去踹羊,父亲上去推了他一把,说冯五反你踢我家山羊公干什么!冯五反正要发作,朱主任大喝一声将他镇住了:冯五反!我看你是犯浑了!冯五反想解释,朱主任横眉立目道:要不是看你眼睛有伤,真想替你爹踹你一脚,你连羊都不如!冯五反愣愣地站在那里,他闹不懂剧情怎么会如此反转,难道朱主任专门请他来是为了骂他?杨老很和蔼地说,小伙子你不该对羊这么狠,羊是多温顺的家畜啊,你不惹它它不会顶你,它顶撞了你,你要想想为啥顶撞。冯五反说老先生你不知道呀,这羊太邪性,不是好畜生。杨老按了按冯五反的肩膀,让他在板凳上坐下来,说来来来小伙子,我给你讲讲羊的故事。我是广州人,你知道广州为啥那么富裕吗?是因为古代有五只羊从天庭衔来了稻谷种子让百姓种,广州城才有了鱼米之利,广州人没有忘记造福的羊,专门为羊雕了石像,现在这五只羊的雕塑已经成了广州城的标志了。人们纪念五只羊不是盲目相信传说,而是表达一种知恩感恩之心,人若不知感恩,就成了铁石心肠。杨老接着讲了羊在修筑小河口长城上的贡献,讲了曹家与羊六百年来无法割舍的关系。这些话冯五反是头一回听。杨老说完,冯五反翻了翻白眼问,老先生你不是在说故事吧?羊有这么神?我不信。杨老摇摇头道:你不信是因为你读书少,你知道西方神父、牧师这些词的原义吗?就是牧羊人,在西方许多人观念里,人就是羊,羊就是人。佛教《楞严经》里讲,羊死为人,人死为羊,你若是多读一点书就能对羊多一份好感,不会见到羊就想到宰了熬羊汤。杨老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啦,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什么神性,应该以贡献论英雄,可你想过没有,羊为小河口长城的修筑是有贡献的,如果动物有阶级划分的话,羊也属于劳动阶级。

朱主任叹了口气说,五反你就是缺少教育,希望今天杨老一席话让你明白点事理,别给你爹丢脸。冯五反低着头道,以后我不宰羊行了吧,我在锦州治眼,医生说我有痛风病,不让我喝羊汤、吃海鲜。朱主任哈哈大笑道:这就中了,过去是人不管天管,今天是天管人也管,以后不许你再动曹德昌家的羊,另外我也代表县革委会在这里明确宣布:从今日开始,此羊比照公安局的警犬对待,虽无补贴,但公社、大队人人有责任保护,公社可以发证,以后谁再伤害此羊,以破坏革命生产罪论处。说完,朱主任盯着冯五反问: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冯五反点点头说,就是让我听后面这句话。朱主任说也不全是,叫你来是晚上一起吃个饭,你和曹德昌同志间的矛盾得解开,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晚饭安排在公社食堂,那个时候不讲究排场,有饭有菜就成。朱主任从吉普车上取下自带的散装烧酒,用二大碗给父亲和冯五反各倒了半碗,给自己倒了个满碗,然后端起酒碗对两人说,我的话希望你们记住,曹家那只山羊,已经成了有户口的官羊,人人都有一份爱护的责任,懂不懂?父亲当然高兴,冯五反也不敢说什么,像蚊子一样哼哼着说,听朱叔的。朱主任几口就干了满碗酒,父亲和冯五反也各自干了。一边看热闹的杨老竖起大拇指道:杯酒释前嫌,冯站长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冯五反惭愧地说,我这个人就是贪吃嘴馋,结果砸了脑袋伤了眼不说,还喝羊汤喝出个痛风来,朱叔要是早来锥子山教导侄子,侄子也不至于走错路。朱主任说这话没错,五反犯错误我的确有帮助不够的责任,这样吧,你和曹德昌同志共同看护好野长城,也共同保护好官羊,明年我给你们发奖状。

真是个难得的好干部,我说,像朱主任这种做事不拖泥带水的领导基层肯定喜欢,当下大机关不少干部喜欢玩公文游戏,往往公文转了一大圈,啥问题也没落地。

我问老曹,朱主任的奖状发了?

老曹摇摇头,朱主任回去不久就回部队了,再后来转业到营口工作,职务还是县团级。据冯五反说,转业后朱主任还打来长途电话,询问那只官羊的情况,可见朱主任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老曹说他也见过冯五反,那件事之后冯五反性情大变,与以前简直判若两人,父亲说是官羊改变了冯五反。

官羊很长寿,活了十九年,死后埋在羊公冢。

殇事

从小河口回来,一连几天老曹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摇晃。

小河口之行颠覆了我对山羊的认知,我开始搜集有关羊的资料。不搜集不知道,一搜集,发现羊身上学问还真不小。跪乳之恩、耐寒清洁、合群温顺、挂角而眠,这些美好的词汇都与羊有关。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每每看到与羊有关的趣味故事就莫名兴奋。我想起了小时候一个应该被踢屁股的淘气举动。当时我和小伙伴在逗一只小羊羔,我很喜欢这只小羊,抱着小羊想亲一口。谁知小羊像嫌弃我一样,一只晃着脑袋躲我,我生气了,对着羊嘴吐了一口口水。羊羔挣脱后竟然不顾沙地粗粝,当着小伙伴们的面用力在地上摩擦。这件事现在想来我深觉惭愧,纯洁,是羊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品质,逼迫羊与你同流合污是可耻的。

在一份资料里,我发现人类输血史竟然始于羊。当时,中世纪的教士为了拯救病人,将羊血输入人体,以挽救某些濒临死亡者。现在看这无异于杀人,但确实有十之一二的病人得以存活。这种奇迹从理论上很难说通,就像有段时间人们趋之若鹜热衷打鸡血一样,从科学的角度无法解释,但现实中的的确确就发生过。

随着对羊的深度挖掘,我愈发觉得曹家爱羊的传统有太多的积极意义,和老曹电话交流也就多起来,每次交流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羊。秋季,老曹患了蛇盘疮到县城住院治疗,需要离开小河口一段时间。我在电话里说,你外出治病,一定要把山羊公拴在院子里,没人经管不行。老曹说山羊公每天要巡视一次曹家楼,它在楼上一站,就不会有人去偷砖,要是把它拴在院子里,小偷小摸就会支棱起来。我觉得老曹的话有道理,山羊公往曹家楼上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曹也在,偷砖的自然不敢来。但我还是为山羊公的安危担心,现在不法分子别说是羊,就是黑贝、藏獒这种大型犬类也敢下手。

老曹去县医院治病半个月。一天老曹给我打电话,说他在病床上想出了一个传世偏方。我问什么偏方,偏方可不是想出来的。老曹说他是观察山羊公受到了启发,这个偏方就是让山羊公去舔舐病人的患处,估计会有奇效。我问为什么会有奇效。他说山羊公的舌头能辨别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估计不会是这一种功能,红鼻子舅爷也说想养只山羊给自己舔眼睛,这话不会无来头。再说,上回山羊公前腿受伤就是它自己舔好的。

我想了想,说你这个偏方还靠点谱,科学已经证明狗能嗅出人的某些皮下肿瘤,健康狗的唾液也有一定杀菌作用,但羊舌头疗伤还没见过报道。老曹说你这么一讲我心里更有底了,狗舌头能做到的事,羊舌头也不会差,我出院回家先拿自己试试。我说试试也好,能发现一个偏方是对全人类的贡献。

结果老曹这个对全人类有贡献的偏方没有机会在自己身上实验,因为山羊公在他回去的头天晚上失踪了。家人毛了,找遍了小河口野长城和附近的沟壑,都不见踪影。曹光将这一不幸的消息打电话告诉父亲,老曹第一感觉是山羊公被盗了。他给我打电话,问认不认识公安局的人,他想报案让警察帮忙找。我说山羊公被盗不是小事,可以给公安局打电话,请他们想想办法。我帮助协调了一下,协调中尤其强调了这头山羊在保护野长城方面的作用,说这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功勋羊,被盗砖贼视为眼中钉。公安局很负责,说丢狗丢鸡丢羊都是些小事,一般来说不够立案标准,但考虑到这只山羊的特殊性,他们会特事特办,责成派出所抓紧破案。我在电话里给老曹说了公安方面的回复,问他有没有怀疑对象,他说有,但不敢确认。我问他怀疑谁。老曹说你还记得我讲过的冯五反吗,他儿子冯大伟是个开羊汤馆的老板,曾经放话说父仇子报,曹家的羊就该宰了熬羊汤,估计山羊公遭了他的黑手。我问山羊公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标志。老曹说有,在两只羊角内弯处刻着“06”一组数字,因为山羊公是二〇〇六年买的,做了个记号。我说我明天去趟绥中吧,帮你找找人,争取早点破案。

次日,我乘高铁从省城赶到绥中。老马开车来接我,听我说是为老曹丢羊一事而来,老马扑哧一声笑了,说你真是闲大了,来回的高铁票钱足够再买只羊了。我说你知道这不是只普通的羊,是山羊公,保护野长城的功勋羊。老马依然笑着说,我知道,别忘了当初是我介绍你认识老曹的,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一只羊,这样的案子警察懒得管,俗话说偷猫偷狗不算贼,逮住挨顿王八锤,你说案子破了是拘留还是判刑,顶多罚点款拉倒。我说你跟承办的派出所打个招呼,让我跟着警察破这个案子,我想体验一下破案生活。老马在当地有些人脉,当着我面就打了个电话,说省里来了个体验生活的作家,你们结合破案接待一下,说不定会把你们写成福尔摩斯呢。对方答应了,将警官的联系方式给了老马,就这样,我得以跟着警察办这桩山羊失踪案。

负责办案的是周警官,三十出头,眉头喜欢蹙着,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周警官是个文学爱好者,偶尔写写侦探小说,还是省作协会员,我们沟通上自然就没了障碍。周警官说这类案子标的小,派出所人少案子多,能立案来办很不容易,他想早点结案,去办标的大的案子。我说这个案子对于派出所来说是小了点,但对于野长城,对于老曹来说,是个很大很大的案子。周警官说领导交代了,能追回一张羊皮就算胜利。他怀疑这羊十有八九变成羊肉串和羊汤了。

周警官穿便装开着私家桑塔纳轿车拉我在城里各家羊汤馆转。很显然,哪些羊汤馆守法,哪些有违法嫌疑,他心里有数,只要停车进去的,都是他的怀疑对象。周警官进店后会搭几句话,有时会要一碗羊汤,搭话多是问老板或厨师哪里的羊最好吃。我们进了七八家羊汤馆,没有一个提到小河口或锥子山。最后,我们去了最关键的冯大伟羊汤馆。我俩是上午十点到的。周警官说这个时间冯大伟肯定在家睡懒觉,店里只有厨子和服务员,容易套出话来。下车后周警官并不急着进店,而是指着羊汤馆招牌说,一般人开羊汤馆会起个吉祥点的店名,你看他,就叫冯大伟羊汤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人物,其实根本上不了台面。

冯大伟羊汤馆开在一个五层住宅楼的一层,营业面积两百余平方米。走进店内,我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膻味。污渍斑驳的桌面上放着横七竖八的铁签子,应是昨晚吃过肉串没有清理。水泥地上散落着瓜子皮、用过的餐巾纸和烟蒂。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服务员正在兴致勃勃地刷手机。店里没有客,周警官选了一个临窗桌子坐下,点了两碗羊汤、两张油饼。羊汤端上桌,周警官尝了一口,让服务员请一下厨师。不一会儿,厨师手指夹着一根烟从后厨走出来。我一看厨师的模样差点笑出声来,一般厨师都肥头大耳,可眼前这个厨师却非洲难民一般,脸上几乎没肉,又长了一双蜻蜓眼,乍一看像个大眼猴。厨子问叫他啥事。周警官说这羊汤好像是内蒙古的绵羊,膻味重,我前两天吃过辽西白山羊羊汤,那个羊汤味才正,你这里有没有?厨子说辽西白山羊也分地方,九门口一带的羊最好。周警官说对对对,好像是锥子山、小河口那里的白山羊最地道。厨子将手中香烟嵌进嘴里,朝周警官竖起大拇指道:嘴刁,是同行吧?周警官说,过去干过,现在改行了,你这里有没有小河口羊,让我这个省里来的朋友见识一下。厨师摇摇头说没有,他们老板虽然是锥子山人,但从没卖过锥子山山羊。周警官叹了口气,他知道厨子这话不假,两碗羊汤、两张油饼算是白消费了。

我插话问:师傅,你这里有没有杀羊攒下的羊角,我收藏羊角做工艺品,有的话我可以出钱买。厨子摇摇头,说哪有厨子留羊角的,都当垃圾扔了。

从羊汤馆出来,周警官说不找羊汤馆了,咱们去小河口。

驱车来到小河口老曹家,老曹躺在炕上正发烧,额头蒙着湿毛巾,小儿子曹光在身旁照顾。见到我,老曹眼里涌出泪来,说他后悔没听我的话把山羊公拴起来,要是拴在院子里就不会丢了。我介绍了周警官,说周警官正在用心办案,你不要着急上火。老曹说他计划这几天牵着山羊公去集市买只接班的小羊,没想到山羊公却丢了,没有老羊选不成小羊,山羊公也不能归葬羊公冢,这是我的罪过啊。

周警官看上去有些无动于衷,他问除了冯大伟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嫌疑人人。老曹略做迟疑,皱着眉头道,被夹断脚踝的六子肯定记仇,但他好像改掉了小偷小摸的毛病,派出所也训诫过他,他似乎没这个胆量。

按理说六子有偷羊的动机,六子变成了一个跛脚,真正恨山羊公的应该是六子。我向周警官介绍了六子与老曹打官司的事,周警官点了点头。

老曹接着说,我怎么想都是冯大伟干的,因为他撂过话,要拿曹家的羊给父亲报仇,再说开羊汤馆容易销赃。

周警官说猜测再合理也不能成为证据,我们去了冯大伟羊汤馆,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当然,现在还不能排除冯大伟作案的可能。

我在一旁也说,是啊老曹,我们不能凭怀疑就抓人。

周警官问山羊公平时喜欢在哪一段野长城活动,他想去实地看看。

老曹说除了吃草,平时山羊公在曹家楼上站着的时候多一些,它站在高处,那些想来偷城砖的人就不敢来,他们会以为我在曹家楼里歇息。

我向周警官解释,曹家楼是小河口最高处锥子山的那个敌楼,因为是曹家先祖建筑和驻防,后人称之为曹家楼。

周警官说我接手这个案子后备了点课,对小河口、锥子山一带的野长城了解一些,这一代地形复杂,我应该到案发现场看看。

老曹身体虚弱,就让曹光带周警官和我上山。曹光从小就跟老曹在野长城上玩耍,对野长城十分熟悉。路上,曹光和我说起野长城,从徐达到戚继光,再到李成梁,他都做了深入研究,说开长城民俗馆不了解这些知识不行,他的民俗馆兼民宿设计方案已经出了第一稿。

有曹光做向导,登野长城就格外顺利。本来可以快速登上曹家楼,但周警官走得极慢,一双眼睛总在搜索什么,我和曹光走几步就在前面停下里等候。趁这个机会我问曹光,为什么不考大学深造,读大学至少会有个文凭。曹光说文凭是体制内的通行证,他不想在体制内找工作,这通行证用不上。曹光说现在一年上千万的大学毕业生,找工作挤成了球,前几天看到一则新闻,一所顶级大学的博士去考城管,这个消息更加坚定了他回小河口接替父亲做点事的决心,吃祖宗饭不丢人,学历问题将来可以在职学。我点点头,没想到曹光考虑问题如此实际。从曹光的发型衣着看,这应该是个很潮的当代青年。我问他将来会不会养羊。曹光说当然要养了,不仅要养接班的山羊公,还要开发一个山羊系列的吉祥物,像冬运会上的冰墩墩一样,他计划给每个来民宿入住的游客,都赠一个羊墩墩。曹光说到羊墩墩的创意变得兴奋起来,说他要让羊墩墩成为小河口旅游的地理标志产品,他甚至想把老茔里的羊公冢开发成一个属羊人寄情缅怀的网红打卡地,就像扬州的那个鹤冢一样,一定会火遍全网。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曹家传承能否持续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曹光的话打消了我的顾虑。尽管田园牧歌的舞台越来越暗淡,但总有一些优秀的乐章得以流传,曹光的举动就像这些乐章中一声嘹亮的小号,为锥子山暗淡的黄昏增添了一抹亮色。周警官在那段立陡的野长城处停留了好一会儿。他抬头望楼,低头看脚,左右观察着,好像这段长城下隐藏着什么机关。他捡起一块石头,从拱门处沿着台阶像打保龄球一样轻抛下去。那块石头如同一只失足的土拨鼠,一路蹦着高滚出了城垛,跌进城外的山涧。

上到曹家楼楼顶,周警官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型望远镜朝城下观察。他观察仔细,神情极为专注。忽然,他放下望远镜说:走,我们下去看看,去城内西侧两点钟方向。

曹光路熟,找了个有台阶的地方下城,城下杂草深可齐腰,酸枣荆棘拦路,一种叫酸木浆的植物绊雷一样可怕。周警官走在前面,走出几十步,眼前一个长着灌木丛的深坑截断了去路。深坑应该是当年的砖窑遗址,野长城内侧随处可见这种遗址,因为荒草树木覆盖,走近了才能发现这个遗址。走到坑沿,我们看到了一幅令人伤心的图景:山羊公一动不动侧躺在菊芋丛里,从形态上看已经死去,菊芋黄花连片,如同一块镂花黄布半裹着睡梦中的山羊公。

周警官分析,山羊公是在下那段陡坡时失足跌落下来,一直滚落到这个深坑里。刚才他在楼顶用望远镜观察到了山羊公,以为是一篷白头草,他拿不准才下来看的,没想到还真是失踪的山羊公。

我建议把山羊公抬回去,因为老曹想让它归葬羊公冢。曹光却说,这里既然是山羊公自己选择的归宿,就不要动它了,将来我会在这里立一块牌子,写上山羊公罹难处。

我觉得这又是一个不错的创意,只是不知老曹会不会同意。

责编 张小龙 萧忆

【作者简介】老藤,本名滕贞甫,男,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腊头驿》《鼓掌》《刀兵过》《战国红》《北障》《北地》《铜行里》,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会殇》《黑画眉》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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