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公去世的时候，外婆守在床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母亲和舅舅们给外公穿上寿衣，一个眼泪也没有掉：“老头子，你终于解脱了……” 外公和外婆和上个世纪的大多人一样，是父母包办的婚姻。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外婆跟前长大的，印象很深的一句话就是：“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找了你这么个营生……” 这是外婆对外公的评价。“营生”想必就是“不好”的代名词吧。 可外公呢，无论外婆怎么骂，只一招：不吭声。骂轻了装听不见，骂厉害了扛起锄头上了山…… 所以有许多时候，外婆的谩骂没气着外公，倒会把自己气得不轻：“三磨棍也夯不出个屁来，我怎么嫁了这么块货……” 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认为，外婆是不喜欢外公的，这个观点一直伴着我长到成年。 甚至十多岁的时候，我还悄悄问过外公：“外婆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跟她离 婚？” 外公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傻丫头，你懂个啥？” 我才不会承认我自己傻呢！外公才是真傻，被外婆欺负了一辈子，哪怕反抗一回也行啊，可从来都是往外躲。 我从内心里对外公充满了同情，还曾偷偷地撺掇小姨（她只比我大4岁），让小姨劝外公和外婆分开，结果被小姨拿着放羊的鞭子撵出去了三里多地，还放言： “你以后再多事就别来我家，否则见你一次我打你一次！” 看，外公多可怜，不但媳妇不疼他，连闺女也不向着他。 后来我长大了，外公外婆也老了。 外婆依然骂外公“死老头子”，外公依然不作声，还是装听不见。 不过他会在外婆骂他的时候，把水缸里的水添满：“你外婆老了，连桶水都拎不动了，我不给添，她只能半桶半桶往缸里倒……” 那个时候的人真憨，明明山上的自来水都引到家了，还非得把它存到大水缸里，也不知道放上个站杆，只能先放水桶里再往缸里倒。 也会在每天清晨下午打扫一下院子：“你外婆腿脚不好，这些枝枝叶叶石头坷垃的，会绊着她的……” 而外婆虽然说是嘴里的唠叨声不停，却也会每天早晨用开水冲一个鸡蛋，拌上些自家的土蜂蜜： “你外公抽烟，爱咳嗽，蜂蜜清肺……” 更是时不时地让母亲和三姨给纳鞋底，做布鞋：“你们爹脚爱出汗，买的胶鞋太不透气，穿着不舒服……” 在外婆的絮絮叨叨中，我看到了岁月静好的样子。 也许，这才是生活吧。 成年的我看着外公外婆相濡以沫的样子，不禁感叹。 我们都以为外公外婆会在这种互相嫌弃互相扶持的状态下优雅的老去，却没有想到，意外会突然的到来。 外公73岁那年秋天，查出了食道癌晚期。 检查结果也来以后，母亲姐弟八个人都慌了，小姨更是兜不住事，捂着嘴哭出了声。 外婆却是zui冷静的，她问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建议手术，但发现得太晚了，怕是手术后果也不会太好……”大舅湿了双眼。 “那就听大夫的，你爹那里，尽量瞒着……” 那个时候“癌症”这个名词，对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人来说，是个新鲜事物，如果大夫不解释，他们并不知道它的凶险。 我们和大夫说好了，瞒着外公，只告诉他脖子里长了个瘤，割去就好了。 手术后的外公性情大变。 他经常故意和外婆找碴打架，从不反抗的他也学会了顶嘴，外婆说他一句，他会回怼十句。 外婆却事事顺着他，两个人的家庭地位完全调转了过来。 有一次我去外婆家，外公就坐在门前的那㮪大柿子树下的躺椅上，双手搭在前额上，仰着头看天： “小华，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呀……” “外公，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就凭着你的身板呀，活到100岁没问题……” “你不用骗我。其实我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啊，以前你外婆连一句话都不会让我，现在我怎么挤兑她她都不吱声。 她一辈子让过谁呀？如果不是我这病没得治，她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了解她，比我了解自己还多……” “外公你别胡思乱想，这不是你刚动了手术，大夫嘱咐了不能让你生气吗？所以外婆才让着你呀。” 外公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转过头去，泪水却流了出来，原来，外公心里什么都明白。 外公去得很突然，早晨起来的时候，外婆依然冲了一杯鸡蛋水，我给他端到床前看他用调羹舀着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下午人就不行了。 等到找人把所有的子女叫到了跟前，外公长吁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都哭了起来。 外婆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悲伤，她指挥着几个子女给外公穿上寿衣，最后拿了一张白纸蒙在了外公的脸上： “老头子，你放心走吧，你呀，终于算是解脱了……” 然后告诉母亲：“我有些累了，去床上躺一会儿。屋里的事就交给你们姐弟几个了……” 我搀扶着她去了西屋，她和衣躺在床上，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陆陆续续有吊唁的人过来，也有人问起了外婆。母亲他们只说外婆累了在屋里歇着，然后别人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望着熟睡的外婆，心里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外婆对外公真的没有感情吗？可即便是这样生活了一辈子的人，怎么能一点悲伤都没有呢？ 何况外婆也不是个生性淡漠的人呀！ 外公的后事处理好以后，舅舅怕外婆自己在家里觉得孤单，要让她去他们家轮流居住，外婆拒绝了。 她说她一个人也挺好。 那时候我在家里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出去找活干，母亲就让我陪外婆一段时间。 我就在外婆家里住了下来，屋子里又安上了一张小床，外婆在大床上我在小床上。 外婆表现得一直是很正常，无论是行动上还是言语上从来再没有提及外公。 直到有一个深夜，我半夜醒来发现外婆的床上空无一人。 我穿好衣服走到屋外，看见外婆一个人坐在柿树底下的躺椅上，看着天空发呆。 那姿态像极了外公当初的样子。 我踱到了她的身后，趁着月光，看到了外婆满脸泪痕的样子，轻轻叫了一声：“外婆”…… 外婆没有回头。 “外甥女啊，我想你外公了，这死老头子说走就走，是一点念想也不给我留啊……” 外婆终于哭出了声，她的哭声里，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这时候我才发现，外公去世，最悲伤的其实是外婆。 只不过她怕儿女牵挂，把悲伤埋在了心底。 也终于明白，成年人的悲伤大多是不能言语的。 我把外婆拥进我的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只能陪着她默默地哭了一场。 哭够了，外婆告诉我： “其实你外公的病应该是复发了，他不让我告诉你们，怕你们担心。 每天你们不在身边的时候，他都会疼得满床翻滚。 走了也好，不用受罪了，也解脱了……” 结语： 老伴要死了，另一半为什么不悲伤？ 经过外公的死亡后，我认为，他们之所以表现不出悲伤的样子，最主要的是他们年龄大了，看淡了生死。 因为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既然改变不了只能顺其自然。 其次是不愿让儿女担心。毕竟逝者已去，生活还得继续。 至于内心的悲伤，自己知道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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