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建德行记

建德行记

江伟民/文

严州府城墙

一

百余人窝在一只水泥钵里，上面盖着帆布，舷边的人可以撑开一点，看外面的波痕以及江岸的青山。只要撑大一点，站在外面的人就会大喊：把手放下去，不要看。如同押解一群牲口。

这样的押解我们称之为春游。游新安江大坝。

这是我的首次建德之行。那一年我12岁，刚上初一。

水泥钵是一只大货船的民间叫法，通体水泥浇铸，如一大钵。平时用来装砂石砖瓦。重物把船压得与水面持平，对面挂机船过，浪花就能飘进舱里。我和同学们的重量远不及那些沉重的建材，水泥钵高高飘浮水面上，在机器的轰鸣中快速前进。

肉体是煎熬的。长时间一个小凳子上坐着，身子挨着身子，头上是密不透风的厚帆布，局促的空间里，听得见呼吸声和心跳声。外面的人是老师，校领导，还有雇佣的两个当地水性好的渔民。保护工作十分到位。早上天没亮就出发了，舱内也从伸手不见五指到能辨清各自的脸——兴奋和好奇占据着，身体的不适也就丢到了舱外。

不知过了多久，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下午。后来方知，我们乘坐的水泥钵时速也就20马，200公里水程，需要足足十个小时。

感谢我们的老师和父母吧！

条件再艰苦，困难再大，也要让孩子们去见见世面。

多年以后，家长们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在一只捂得紧紧的货船上，漂行十余小时，来去就是20小时，如牲口一般地窝着，怕是要拍着大腿跳起来反对和咒骂，然后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拉着孩子的手，问这问那好半天。其中一大半家长的心中还会滴血。

我们进入了新安江大坝。在孩子的眼中，这就是一个房子，无穷大，上面有周恩来总理的题字。我们只知道周总理在北京天安门，什么时候跑到大坝里来了？这样的答案一直到成年之后，才从有关资料中获取。也才知道我们搁船登岸的所在叫铜官峡谷。史载：1955年1月开始电站初步设计，3月选定坝址。次年7月兴建，1964年第一台机组发电，1965年全部竣工。这座我国自行设计、自制设备、自行施工的第一座大型水电站，库容216.3亿立方米，总装机容量66.25万千瓦。骄人成绩的背后是29万两岸百姓所付出的牺牲。他们原来的家园浸没在了水中，不得不背井离乡移民他乡。

多年前的记忆，早已淡化了。只记得我们在类似大队址的一个大房子里铺就的草席上睡了一觉。坐船累了，游坝倦了，挺好睡。第二天一早，迎着晨曦，见着一个煎油条的小摊子，香气直喷过来。我用一两浙江省的粮票和5分钱买了一根。一口下去，又香又脆。那时候，除了全国通用的粮票外，到哪得用哪的粮票，才能买到吃的。

我想不起来我的浙江粮票是怎么来的了。想必父母亲是知道学校的春游活动的。父母都是农村人，一个生产队里待着，不认识外面的人，也不知他们托了多少关系才为我准备了这根油条的开销。

二

再赴建德，便是2015年之后的事了。譬如到大慈岩镇里叶村看荷花，感受亭亭如盖的夏日清凉；又譬如登一登建在山上的大慈岩古刹，感受佛教文化与自然风光的绝妙结合。

里叶村十里荷花

江南水乡，荷塘遍地，六月一到，接天连叶。里叶的荷花有数百亩之多，品种各异，花色俱全，又有产业介入，生产出各种食品、酒类，让美丽走上经济化发展之路。于是众多的游人中，看在眼里的不仅仅是景色，还有富民强镇的策略。所求不一，所得亦殊。

庙宇多名山。大慈岩景区涵盖了周边数座山峰，即使有索道上下，若想走遍一个景区，也得步行数个小时。那些安插在绝壁上的栈道，走上一走，山风野大，倒是有惊无险。一座山峰顶头，安上一尊弥勒佛，大肚能容，笑口常开，屡观之再糟的心情也会释然。当时拍过几张相片，是存放在空间还是博客，却是记不得了。

这两次出行有了高速，也就两三小时。

江南悬空寺—大慈岩寺

庚子小雪，我再次来到建德，乘坐的是高铁，列车上仅需40多分钟，真是够快的。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让出行变得越发快捷舒适。下午参加了“浙西唐诗之路”座谈会，晚上观看了《江清月近人》场景剧演出。江清月近人，是孟浩然《宿建德江》里的名句。新安江蜿蜒373公里，历代名贤多留有诗句，尤以唐为最。李太白的“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便是书写新安江的千古绝句。唐前后亦不乏名篇。“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清黄仲则的《新安滩》一诗，以十分简约的数字入诗，却字字精辟，耐人寻味，让人遐想。

庚子小雪浙西唐诗之路座谈会

东汉古迹严子陵钓台在桐庐，尚无机缘造访，建德江心岛场景剧上有此一幕。严子陵不慕功名，一心垂钓，拒绝光武帝刘秀之召，美名千古流传。“九姓捕鱼”之说，我最早是在淳安千岛湖上看到的，后来绵潭村景区开发时引用此典。想起落脚的酒店就是“桐罗九姓渔庄”，想必这样的故事已经在整条新安江流域铺展开了。

情景剧：严子陵垂钓

年关将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小文，写的是小年日期考据方面的内容。对于北方人来说，小年的日期是腊月23日，南方人是腊月24日，迟上一天。那些被赶上船不得登陆，不能与陆上人家通婚的渔民来说，小年就成了腊月25日了。是故有“官三民四船五”之说。等级之森严可见一斑。

三

去建德，不能不去梅城。如同到徽州，不能不到歙县一样。

梅城，亦即严州，古称睦州。因城墙似半朵梅花，故称。同行者大抵为浙西唐诗之路研讨会的专家学者。

严州古城墙

宽宥我的无知吧。在这之前，我只知道新安江至建德与兰江汇合形成富春江，却不知道新安江与兰江的汇合处就是梅城。站在城墙上，东道主余子龙先生指着里许外的水域说，那里就是三江口时，我的心悸动了一下。2017年，我从事大型纪实栏目《行走新安江》采制以来，就同一条江流“搅和”在了一起。从新安江源头休宁六股尖瀑布“这里就是新安源”开始，沿率水、横江而下，走渐江、练水，足迹遍布黟、绩诸县。原来栏目的设定方案，就是要走到新安江尾、富春江头。若是按照节目的进度，怕还要三四年时间。没曾想，一次远足，竟是提前见证了一条江的最后模样。毕竟，从梅城开始，她就有了新的名字。

新安江与兰江在前方汇合成富春江

我和同行者樊建华（右二）与东道主余子龙（左一）及其公子（左二）合影

现在的梅城是一个镇的建制。作为州府所在地，大抵有着曾经的模样。哪怕现在的样子是后人精心复制的。比如元代城墙只保留了一小段，比如现有的牌坊修复痕迹依旧可辨。梅城主城墙依江而建。作为当时水陆最大的码头之一，过往船只停靠后须经城门才能进得严州。在当时来说，主城墙所对之处，必是交通要塞，由此可见当时的水上交通极为繁华。

沿严州古街一路行走，两旁店铺陈列着各式小吃、美食。技师们现场制作，娴熟的手法，混着让人垂涎的香气，吸引着南来北往的行人，不时有人驻足大块朵颐。徽严二州虽说相隔200公里，毕竟一条江相连，除了口音之外，许多生活习惯包括民俗风情、饮食口味，大多相同。我们没有丝毫的异域感觉，倒像游逛家乡小镇一般。

我们在梅城府前路153号“竺可桢旧居”处驻足。一个战乱时代，浙大校长竺可桢带着老师同学经钱塘、富春逆流而上梅城避乱。眼前的故居也就成了浙大西迁办学的临时校舍。80多年烽火岁月，只是眨眼而过，但是浙大人不屈不挠育才报国的精神，终将彪炳史册。

梅城回转，途经高铁站，不至过多麻烦友人，便径去候车，恰逢突然降温，还是穿着秋装的我们着实受冻一回。高铁虽快，唯叹站点太小，过往班次亦少，待得返乡已是灯火阑珊。想着两天的行走探访，竟是收获满满。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古人之言，终是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