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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文学●文学评论 || 周良杰:历史结构中的温度就是人性故事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2-11-29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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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结构中的温度
就是人性故事

——《乱世之雪》初探
周良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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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著名作家毕四海长篇小说《乱世之雪》(作家出版社,2022年9月第一版)以1923年5月初津浦线“临城大劫案”为原始素材,以被鲁迅、冰心、瞿秋白称赞的“梁山好汉”孙美瑶为原型,涅槃重生了早已沉淀于民族血液中“宋江们”的固化形象,将主人公孙美瑶置身于民国初年那个波诡云谲的乱世之下,唱响一曲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人性裂变蜕变之歌。

这段历史,二十年前,作家毕四海曾以电视剧《民国大劫案》形式呈现给大家,好评如潮。当被多家出版社提议写成长篇小说时,他反应冷淡,一个字也没写。在《乱世之雪》创作谈中,他是这样解释的,“古有《水浒》,今有《李自成》,一代一代的宋江,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历史定位、结局,业已被经典写绝”,再重复一个同质的“宋江”,又有何意?于是,“孙美瑶被我关在叙事材料的幽冥角落,处于休眠状态”,二十多年后,是杨绛先生《走到人生边上》中一段文字,让处在休眠状态二十年的“孙美瑶又活了,且活成了一个脱胎换骨的宋江。”(杨绛先生的那段文字我摘录附在文后)。

历史是冷冰冰的,僵硬的,像木乃伊。同样的,像通过解剖木乃伊,后人可以从一件件身体元中发现储存了成百上千年的诸多宝贵的不可复制的时空信息一样,作家们也可透过历史元——人,事,物——破解历史密码,唤醒历史,灵动历史,追寻蕴藏在历史隧洞中的人性故事。

作为以史实为素材的长篇小说《乱世之雪》,在真实性与艺术性的关系上,突破了文史学家经常采用的“随心所欲,不逾矩”传统方法,延展了寓偶然于必然的文艺理论内涵,拓展了历史题材文学作品创作的艺术空间,开创了一条不同于以往的全新的文学创作之路。

饱读圣贤书的父亲林文山为攀附权贵,坐上山东省主席的宝座,竟然把如花似玉的女儿林室雅送给国务总理曾申做三姨太;母亲为实现扶正的私欲,竟然不吵不闹的默认丈夫的丧尽天良行为;身居国务总理高位的丈夫曾申为躲避“粉面杀手”“上官克星”孙美瑶的追杀,竟然把自己的女人留在火车上,“成为刺客的靶子”,自己则玩了出“金蝉脱壳”之计,坐汽车逃之夭夭。紧接着,他又授意宋记者假冒林室雅,结果“林室雅”与父亲林文山翩翩起舞的照片迅速登上了各大报纸头条……故事情节就是这样在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中次第演进。在电子通讯技术不发达,即便是总统总理这等要人,公众也难熟悉其长相外貌的上世纪二十年代,这样的情节演进,在历史真实上有可能是失实的,但它在人性故事,实现了逻辑真实;在艺术上,实现了艺术上的真实。

作品在结局处理上,是颠覆史实的。这大胆的艺术创新,给这段史实原本冷到骨髓暗如地狱心碎如沙砾的抱犊崮马子们的惊天壮举带来了一丝暖意,一缕亮光,一抹抚慰,演进了一段合情,合理,合乎时宜的人性故事。这是人性的呼唤,是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作家这种基于时代条件的务虚处理,已经超越时空,在艺术上,完成了新一代“宋江”的涅槃重生。也体现了作家连接当下,关切时事的博大情怀和担当精神。

作家在创作谈中说,他把“一个庞大的历史传奇故事变成了一段段、一节节、一片片1920年代的农民、官吏、军阀们的人生元”,并把这“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的情节发展碎化成了一个个人的生活原态细末。”这粒粒“生活原态末”连在一起,汇聚成了一条条人生的“运途”之河。“它总是曲曲弯弯的,经常转向。一步运,一拐弯。”

孙美瑶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父亲孙桂森贵为山东巡抚,享有“白面包公”的美誉,命不可为不好。然,光绪三十四年春天,为沿黄百万百姓请命,状告恩师袁世凯贪污治黄专款,结果被小人曾申出卖,状告未成先遭诬陷,惨遭杀戮。一家老小,被迫饭了大清,上了抱犊崮,当了叛逆,成了马子。孙美瑶散尽家财,拉起了支队伍,杀贪官,劫富豪,深受百姓爱戴。官府视之为眼中钉,多次围剿。孙美瑶也多次遇险,甚至身陷囹圄。真可谓“运途”多舛。期间,知书达礼聪慧善良的奇女林室雅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出现了,他的“运途”有了曙光。他的“命造”里有了久违的笑,自信,清晰的目标,面对困境的勇气,还有那盏照亮那股神秘力量的灯。如那绢扇始终神定自若,箫声总是幽怨悱恻一样,不管是花前月下幽会的滋润,还是刀光剑影厮杀洗礼,都没能改变他出仕做官造福百姓的初衷和宏愿。他秀才出身,如果不是大清完蛋了,保不齐他中了皇榜,像他父亲那样,成了造福百姓的清官好官。他饱受儒家“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的濡染,出仕做官造福百姓的理念早已沁如骨髓,成为他人性的内核。任何外力都甭想摧毁它,它是生生不息的人性之根,不会断也不可能断。只能裂变不会蜕变。即便是出现重大变故也是如此。当遭遇官兵围剿,抱犊崮危在旦夕,春兰拒绝抱着儿子君男下山躲避围剿时,他对春兰说,抱犊崮的后人要到山下好生念书,长大了不再当马子,要当好官,清官,替百姓办事,要让他走正道。连车耗子都说,总司令,你真是官宦人家出身,你这心里,那根官弦一直没断呀。作者在创作谈中说,“百年前的抱犊崮上的孙美瑶,他的“命造”或许与前辈宋江们并无二致,他也有着替天行道的儒家文化心理,他的血脉中也流淌着前辈宋江们悲天悯人、普济苍生的仁义基因,他当然也具有前辈宋江们与古老却依旧强大的封建统治者进行殊死斗争的智慧”,然历史的车轮已经进入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工业文明在西方早已方兴未艾,古老的东方大地,也进入了长袍马褂与西装革履互掐,中分头与长辫子对打,小脚女人与摩登女郎互骂的被史学家称为近代中国最致暗的混浊乱世,同样是招安,孙美瑶显然与他的前辈“宋江”有着截然不同的“运途”和“命造”。因为他心中有一盏灯,一盏能照亮他“运途”的灯。它是信仰之灯,是意志之灯,是胸怀之灯。它穿过幽暗混沌的长夜,来自《新青年》来自农民运动讲习所来自湘江畔那支神秘力量。他说,甲午绝不会忘记家仇,曾申永远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决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招安只是权宜之计。那天,我和室雅,还有共和君已经为我们规划好了一条崭新的道路……一旦那个崭新的世界向我们召唤,我就可以率领这支队伍,立即响应,共举赤帜,向曹锟,曾申的旧世界宣战,继尔打出一个赤色的世界。

尽管在“公元1923年5月6日凌晨”,东方已呈现出了一片鱼肚白,“脚下这一片沉睡了千百年的大地突然哆嗦起来”了,他还说,“如果不是时也命也运也,它会一直沉睡的”。尽管由于坚守他“这次劫车,一个中国人不劫,一个洋人不杀,除非举枪反抗者”的命令,执意放走了那个杀了他全家的仇人袁世凯的女婿杨青山,足见他的刚愎自用和政治上的不成熟。尽管和那个把“枪口对准坐在地上举着双手的华莱士的胸膛,连发五枪”,结果了这个华莱士战争狂人的骑着雪青马手握“大眼撸子”的骑者相比,他还不够果断,甚至对当局还心存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前辈“宋江们”不可能完成的涅槃重生。随着两列车头向相反的方向徐徐开起,他的“命造”之舟终于驶向了一条属于他也终将属于那个时代的光明之河。走出了那个只能属于他的前辈“宋江们”时代循环的覆灭魔咒。

时代的凄风苦雨,同样汹涌着爆击着扭曲着林室雅的“命造”之舟,有几次还险些倾覆。她有着优渥的童年,有着无限遐想的烂漫的少女时代,混沌致暗的乱世把她送进了地狱,她人生的至暗时刻——国务总理曾申的玩物,笼中鸟,三姨太。或许是机缘所致,津浦线上那列火车上与孙美瑶在刀光剑影中的偶遇,让他的“命造”出现了戏剧性反转,这对青年男女凄婉哀怨的生死恋情由此拉开了序幕。她向往自由,同情弱者,嫉恶如仇的天性迸发了。她放弃姨太太的生活,自愿留在山上充当诱饵;她倾其所有,玉全丫鬟春兰的终身大事;她拿起笔杆子,痛骂贪官污吏;她只身赴险,营救被捕的孙美瑶……然而,人生的“运途”总是曲曲弯弯的,一步运,一转弯。当孙美瑶的枪口瞄准了她恨之入骨的父亲林文山时,她还是不假思索的挡了上去。人性中的血脉无法割断。为寻求报仇,她亲赴上海,遇到了昔日同学庄共和,迷茫空虚彷徨孤独之际,明知对方有妻室,还是发生了肌肤之娱。是曾申林文山等追杀,抱犊崮马子们的悉心营救和大海般广博心胸的接纳,她的那艘载着她人性元的“命造”之舟及时驶回了人性的原生之河。作为女人,对爱情的追求似乎更坚定,更不顾一切:当孙美瑶重伤昏迷不醒,她守在跟前伺候,面对庄共和不无醋意的质问“他要是永远不醒呢”,她的回答干净刚毅“我就抱着他进坟墓”。对时事的认识似乎也更清楚,她说,这个世道,人都变成了禽兽。我爹爹也不例外!曾申,一面在国务院会议上为黄河灾民流泪,一面又把治黄专款塞进个人腰包……还说,女人的命运是没法子自己把握的!这血与火的洗礼,她终于涅槃重生了,成熟了。面对孙美瑶的执意招安,她虽然明确表示反对,最终还是选择顾全大局,对孙美瑶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权宜之计表示理解。严峻的形式,也令她对孙美瑶的招安举动产生过怀疑:“好像你原本就是这个曹营的一分子,原本就与何大鼻子他们是同根生……怕你上了这条贼船后,会不知不觉地把它当成你的大汉”。这怀疑,是现实的、烧得通红的烙铁在这个女人心上烙下的印记,是逐渐成熟的标志,更是对时局的清醒认识。在风云际会的乱世,林室雅终于走出了一条属于她也属于那个时代的新女性的“运途”。虽然这条涅槃重生之路,曲曲弯弯的,遍布荆棘,险滩,一路走来,一路血,她仍然义无反顾。她安葬好同伴的尸体,擦干身上的血迹,“奔向未来和新世界”。

这样,一个自信稳重干练睿智的时代新女性终于在浴火中涅槃重生了。

庄共和,起初,作为一个投机分子和利己主义者,卷入抱犊崮马子们的生活,似乎存在某种机缘。他的“运途”之河风平浪静,只因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林室雅突然造访,而变得波涛汹涌。抱着献身孙文主义投身革命洪流和寻找爱情的双重目的他来到了抱犊崮。在目睹了孙美瑶林室雅生死相依的情感,亲身感受了抱犊崮马子们的热情和赤城,也是在死亡边沿走上几圈后,渐渐务实起来,才真正投入革命洪流。当大坑不断填土,只露出两颗人头,他那声“为,为新世界……奠基……值”,在血与火洗礼中,他完成了理想信念意志上的升华,走出了那个时代,部分青年的盲区——革命,就是喊喊口号!

作为陪衬,庄共和的形象似乎更有时代的现实意义。因为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终日喊着“德先生”“赛先生”口号,徘徊在革命大门口迷茫彷徨的青年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们都像鲁迅先生《伤逝》中的子君涓生那样,意气风发的冲出了封建包办婚姻的牢笼,收获了婚姻自由。婚后呐?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们茫然了。庄共和在奔赴长沙前的那番话,无疑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只有集合在赤帜下战斗的无产者,才是义无反顾的反封建斗士。”

风光无限的林文山,他本是读书之人,江苏某地一小县长,虽说“命”“运”平平,倒不至于有啥刀枪之灾,自攀上了曾申,他的“运途”一路顺畅,坐上了山东省主席的宝座。随着“那个酷肖孙美瑶的年轻人双手举着“大眼撸子”的五声枪响,“五朵血花灿烂地开放在水上”,他的“命造”之舟在那条他用金条,房产,女人甚至亲生女儿开凿的闪着粼粼金光,而又深不可测的“运途”之河上倾覆了。连向因他贪污侵吞治黄专款而导致黄河决口淹死的千万冤魂,尤其是向他的女儿林室雅赎罪的机会,上天都没给他留。现实就是这样残酷,他生逢那个混乱浊世,他有黄金有钞票,有地位,有权势,有女人,甚至能拥有他希望拥有的一切,然而,命,没了!要那“时”,要“运”,又有何用?他的二姨太,似乎“时”和“运”都不及他,但“命”要比他好得多。这个女人,为挣得一个所谓的“名分”,竟然拿女儿的命运做交易的行为,着实可恶,令人不齿!然而,在关键时刻——孙美瑶准备曾申的鸿门宴前——她抓住了时机,托车耗子给孙美瑶带来了曾申要害他的消息,完成了自我救赎,“时”来“运”转,重续和女儿林室雅的血脉亲缘。改变自己命运的同时,也改变了孙美瑶的命运,甚至是孙美瑶们的命运。打破了那条盛行了千百年,也禁锢了女人千百年的,比死亡还可怕的魔咒——女人永远是男人的附庸!

历史是冷冰冰的,似乎离我们很远,很远,遥不可及,然历史结构中的人,是活生生的,是能激起我们的情感的,是有温度的。不管是像孙美瑶们那样一直沸腾着反封建热血的斗士,还是春兰们那样出身卑贱历经苦难仍默默坚持活出自己的女人们,还是集贪、色,奸于一体的曾申林文山之流们,抑或是持重忠诚而又略显传统保守的孙桂林们,甚至是为做官不惜耍手段最后迷途知返的马神们……打开作品,他们似乎穿越了百年时空,来到了我们面前,激起了我们无限的情感:庆贺,祝福,钦佩,惋惜,还有憎恶……甚至投身那个波诡云谲而又革故鼎新的历史大潮,创造未来,创造新世界!

附:算命靠“八字”“八字”称“命造”,由“命造”推算出“运途”“命造”相当于西方人所谓“性格”(character),“运途”相当于西方人所谓“命运”(destiny)。一般星命家把“命造”譬喻“船”,“运途”譬喻“河”“船”只在“河”里走。十年一运,分两步走。命有好坏,运亦有好坏。命造不好而运途通畅的,就是笨蛋、浑蛋安享富贵尊荣,不学无术可以欺世盗名。命好而运不好,就是有才能、有品德的人受排挤、受嫉妒,一生困顿不遇。命劣运劣,那就一生贫贱。但“运途”总是曲曲弯弯的,经常转向。一步运,一拐弯。——杨绛《走在人生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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