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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以爱互相救赎,又将爱长埋

 阿菲读书 2022-11-29 发布于河南

在那片无人之境,他们以爱互相救赎,又将爱长埋。那段赤诚的萌爱,自此不会提起,也永远不会忘记。
                      楔子                       


坐在电脑前,此刻我的心情无限悲痛。人们将记住昨天,2018年4月25日,北京时间18点47分,世界著名的舞蹈家、画家宁海遥女士,因病去世,享年四十八岁。
2003年,初出茅庐的我第一次与宁女士会面,拍摄了关于宁女士成长经历的自传式纪录片。那年宁女士三十三岁,烫了时新的卷发,为纪录片专门做了一件旗袍。她涂了大红色的口红,颈间系一根粉绿色绣花丝带。
那部名为《河声入海遥》的纪录片令更多人认识了除“艺术家”身份以外的宁海遥。她畅谈所有,事无巨细地讲述了她与丈夫付知许的恋爱往事,也毫不避讳曾被养父性侵的童年遭遇,她与世界交心,几乎坦诚了三十三年生命的所有。
唯独有一件事,她双目闪烁地讲述以后,忽然捏住旗袍精致的裙角,对我说:“刚刚那段删了吧。”
她想了想,又说,“不,不,留下来。待我离开这个世界,再将它发表。”
今日,我将遵照宁海遥女士的遗愿,以一位记录者、朋友的身份,向公众公布这段录像。

                      01                       


“他坐在那里,流露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那种优越感是显而易见的,是长期的优待生活赐予他的。”
宁海遥如此描述与易安初见的场景。
1993年,在去往拉萨的飞机上,二十三岁的宁海遥注意到了易安。他是一位趾高气扬的男人,穿着一丝不苟的全套西装,俨然上流社会的高贵绅士。当他看向他人时,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因为他就出生在金字塔顶端。
一路上,他表现得幽默风趣,不冷落任何一个同行的女孩。他同她们分享自己在世界各地的见闻,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分享自己的商业帝国宏图,引起她们层层惊叹。
这些都被宁海遥听在耳中,她是被迫听的,因为机舱实在不算宽敞。从北京去西藏的飞机,飞行时间很长,宁海遥只想安静地睡上一觉,或者看完手中的诗集。可舱内气氛太热烈,让她怎么也静不下来。她皱着眉,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正撞上易安抬眉,一下子跌入他的笑眼里。他确实生得好看,可好看的男孩她见得太多,易安并不足以牵动她心头的涟漪。宁海遥回过头去,翻开手中的诗集,发现空气忽然安静了。细细听来,只剩她翻动书页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安静倒让她有些不适应,于是她合上书,推开遮光板,阳光源源不断地洒进来。飞机正平稳地穿梭在云层之上,无论哪里的天空都是一个模样,一望无际的云齐整地挤在一起,看起来软绵绵的,似乎还带着甜味。
邻座的人忽然起身,收拾行李,干干净净地走开。宁海遥正觉得奇怪,易安忽然走到她旁边款款落座。
宁海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回窗口,没有说话。反倒是易安微微靠近她,目光也跟着望向窗外,解释道:“我也想来看看云。”
宁海遥乐了,没有回头便说:“您可以升起您自己的遮光板。”
易安冲她笑:“我想看你这里的云。”
宁海遥不说话。她知道他并不是来看云的,因为他的目光总是兜兜转转又落回她脸上,大胆而赤裸裸地打量她。
注意到宁海遥手中的诗集,他仿佛终于找到了话题,问道:“你喜欢看诗?”
宁海遥仅以笑作答。
易安便说:“我知道有一首诗很符合现在的气氛。”
于是他自顾自地念了起来——
“你,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宁海遥忍俊不禁:“这首诗你对很多人念过了吧?”
易安摇头说:“不,我只和你一起看过云。”
他稍稍坐正,朝宁海遥伸出手,说:“我叫易安,你呢?能和我坐在同一个舱位,我想应该不是一位普通女性。”
宁海遥没有同他握手,也没有答复他姓名:“谢谢,我很普通。”
两人一时无话,宁海遥看云,易安跟着看云。看得不耐烦了,他猛地瘫到座椅背中,朝舱顶望了一会儿,又起身跟着看云。过了一会儿,宁海遥再回头看他时,他已经靠在椅背上浅浅睡去,脸却仍朝着她的方向。
宁海遥忽然觉得,他执着得有点可爱。

                      02                       


结束漫长的飞行后,宁海遥与易安一行并肩走出来。她老远看见接机处举着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红色的“易安”二字。等待他的人自然不会少,均是西装革履模样精致,易安看见了他们,对宁海遥炫耀般地说:“这是来接我的人,你应该没有车吧,我载你。你住哪家酒店?”
宁海遥不语,快步超过易安,一下走到人群前边来。易安想跟上她,没想到宁海遥忽然被团团人群围住,大部分是藏族装扮,手里捧着哈达,一条条戴到宁海遥身上。
易安被这场面愣住,呆呆地望着她。宁海遥便取下一条哈达,轻巧地为他戴上,冲他眨眼道:“易先生,接我的人也很多。”
通信不太发达的1993年,易安根本不曾关注文艺界,所以他丝毫不知,眼前这位姑娘是文艺界小有名气的舞蹈家兼画家。而她所属的舞团,正是受他的聘请才千里奔赴拉萨的。
正是因为这样,宁海遥得以在晚宴时见到一脸惊诧的易安。他极力张着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撞了鬼似的。
宁海遥故意逗他:“易先生,我今天很丑吗?”
易安的瞳孔略微动了动, 渐渐回过神来,忙否认道:“不,你……美极了。”
他想了一会儿,忍不住追上她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晚宴上?”
宁海遥微微侧头看他,答:“当然是受易先生的邀请了。”
易安不禁开心起来,眼里好似放着光,问她:“你是舞团的?既然你是舞团的,总该告诉我你的姓名了吧。客观来讲,我算是你的老板……”
宁海遥忽地停住,反问他:“易先生对我充满兴趣?”
易安点头,毫不掩饰眼中的喜欢。宁海遥便笑,轻声说:“既然对我感兴趣,还是不知道我的姓名比较好,不然您该失望了。”
她快步走开,稍稍走远后,又透过披散的发丝缝隙偷看他。
易安仍在原处愣了一会儿,他喊住一位经过的舞团姑娘,向她指了指宁海遥的方向,两人细细地交谈起来。之后他的面色逐渐暗沉,紧盯着地面,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
“意料之中。”宁海遥想。任何一个男人,一旦知晓了她的身世,都会对她望而止步。
十六岁那年,宁海遥一纸诉状将养父告上法庭,控诉他性侵、家暴等多重罪,在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后来,宁海遥胜诉了,她用得到的赔偿金给自己换了更好的舞蹈老师,并开始学习绘画。三年后,她凭一己之力成功进入现在的舞团,也在绘画界声名鹊起。
她的过去令人钦佩,也足以令人犹豫。
宁海遥看着仿佛失了魂的易安,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并无太多伤感,这样的状况她习以为常。
晚宴结束后,她回到酒店,懒懒地靠在飘窗上,将身上的配饰一一褪下,随手扔在地毯上,再扯下晚礼服,换回自己洗得卷边的白衬衫。
敲门声响起,她推开门,是晚宴时与易安交谈的那位姑娘。她面带笑意,冲宁海遥弯起细细的眉眼,轻声细语道:“遥遥,易先生好像很喜欢你。”
见宁海遥愣住,姑娘便贴在她耳边悄声道:“晚宴时易先生问我你是谁,我如实相告。他还说,这样的女孩,他一辈子可能只遇上这一个,他一定要去找你。”
宁海遥沉默数秒,淡淡地笑了笑。

                      03                       


第二日晌午,百无聊赖的宁海遥倚在沙发上,酒店的座机忽然响了。她拿起电话,听见了易安的声音。易安先是“扑哧”一笑,然后以胜利者的语气喊道:“宁海遥?”
易安又说:“怎样?还是让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吧?”
宁海遥沉默不语,知道这只是他撩拨女孩的小花样,打算静观其变。
“宁海遥小姐,”易安又继续说道,“不知道我这个临时老板有没有荣幸请你吃饭呢?”
宁海遥笑了笑,问他:“若我说不愿意单独吃饭,你就会说不止请了我一人,是吗?”
易安闷声笑了几下,低声感慨:“宁小姐果然聪慧。”
宁海遥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午饭时她带了十多个舞团的姑娘,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涌入餐厅。同行的女孩们十分好奇:“遥遥,你怎么这么大方,请我们这么来这么贵的地方吃饭?”
宁海遥朝易安指了指:“不是我请,是易先生请。”
易安站起身来,看着成群的舞团姑娘,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朝她们微微颔首,示意她们各自落座。轮到宁海遥落座,易安却快步走过来,贴心地为她拉开座椅,又为她垫好餐巾,毫不避讳众人的目光。
宁海遥只以旁观者的目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为她的碗碟里添菜,为她斟茶,贴心地询问她的饮食喜好。他动作不停,嘴上的话也止不住,宁海遥始终觉得耳边聒噪得很。她终于放下碗筷,看向易安说:“体贴地为女士服务,确实绅士。”
易安高兴起来,露出得意的笑。紧接着,宁海遥又说:“可是只为一位女士服务,将其他女士冷落、特殊对待,这可不是绅士的表现。”
易安面上的笑容僵住,逐渐垮塌下去。宁海遥款款起身,向众人告别:“吃过饭有些乏了,我先回去休息。”
易安追出去,叫住她:“你讨厌我吗?”
宁海遥微微回头,淡淡地说:“易先生,您应该清楚我的过去,我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喜欢’也不该用投机取巧获得。”
易安没出声,宁海遥看他呆呆地站着,骄傲的他显得有些失落,竟微微感到愧疚。但她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离开了饭店。
等到宁海遥结束当天的排练已是深夜。高原的夜晚寒风刺骨,她裹着外套钻进一家小店。那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挂着米黄色羊毛风帘。撩起风帘,暖橘色的光漏出来,仿佛带着温度,外边的大风好似也不冷了。她走进去,正巧看见借酒消愁的易安。
宁海遥觉得有趣,走过去坐下,问:“易先生怎么显得很挫败?”
易安抬头看了看她,又笑着低下头:“因为宁小姐让我失恋了。”
服务员送上来一壶热茶,宁海遥斟满一杯,对易安说:“那么我以茶代酒,对您表示歉意?”
易安勾了勾嘴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问:“你究竟喜欢什么呢?”
宁海遥正色道:“易先生,只有用感情才能交换感情,你不明白吗?”
他愣了愣,了然一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这种酒我以前喝得多,觉得索然无味。今天和你一起,倒尝出一些新鲜来。”
宁海遥轻轻一笑:“朱门酒肉臭,你喝腻了这种酒,我却是第一次见。往前推五年,我的生活还在为温饱挣扎。”
想到宁海遥的过去,易安忍不住露出心疼的神色,问:“你是一个人长大的?经济来源呢?”
宁海遥笑答:“有慈善机构的补助。”
“哦?”易安开玩笑地说,“原来我捐的钱,全都跑去你那里了。”
他放下酒杯,却认真地补充道:“早知道,我该多捐些。”
宁海遥端着瓷杯的手微微顿住,指尖好似在空中抖了抖,然后才缓缓放下。她看向易安的目光第一次显得平和。

                      04                       


舞团受邀来拉萨表演,为易安的最新项目落成庆功。而此次高原之旅,易安也想借着两天后的雪景,拍一段珍贵的企业宣传片。
舞团表演时,易安就在台下看。他从未关注过文艺界,年少时被家中长辈抓去听音乐会,非但没培养出艺术爱好,反而令他对歌剧院敬而远之。正经坐在台下观看演出,这还是他的头一遭。
舞台上的宁海遥让他觉得十分新鲜。与生活中的低调不同,舞台上的她光芒万丈,几乎吸引了所有目光。易安终于理解,为何在机场里她能被那么多人追着献哈达了。她实在是个精灵,配得上全世界的喜欢。
演出结束后,是演员与观众们会面的时间。从舞台上走下来时,易安注意到宁海遥走得极慢。本来站在中间的她,因为步伐缓慢,一下儿落到人群末尾。他起身走过去,不由分说将她带到后台,摁到椅子上。
宁海遥不明就里,正迷惑时,易安已脱下了她的高跟鞋,一双伤痕累累的赤足露出来。她的脚被磨得通红,好几个脚趾裹着纱布,隐隐看得到血色。易安看得皱起了眉,想要伸手去拆纱布,又怕弄疼了她,最后只能作罢,抬头看她说:“别穿这鞋了。”
宁海遥说:“跳舞需要。”
易安皱着眉,盯着她手上的脚看了半晌,忽地扭头离开。宁海遥不明就里地站起来,以为是这段时间自己面对他时总像只刺猬,终于令他生气了。
可几十分钟后,易安带着高原的寒气,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见宁海遥还在原处,他松了口气道:“还好你还没走。”
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药膏,说:“开着车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这种药。”
易安走近,将她摁回座椅,并一把抓住她的脚踝。自十六岁以后,宁海遥和异性便极少有身体接触,她不禁惊叫出声,僵着身子看着他。
易安半蹲下来,抬头冲她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宁海遥忽地红了脸,没有说话。
易安半跪在地,挤出一些药膏,以双手细细包裹住一只脚踝,轻轻地揉搓,直至冰凉的脚踝缓缓发热。他的指尖又逐渐上移,力道适中地揉捏着她僵硬的小腿。长期舞蹈的腿有些硬邦邦,在易安双手的细细研磨下,竟然逐渐放松柔软。
宁海遥靠在椅背上,后台的员工陆陆续续走了,剧场里安静极了。因着小腿的放松,整个身体也跟着松软下来,进而昏昏沉沉,困意席卷而来。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竟睡着了。
她的头摇摇晃晃朝右边倒去,易安赶忙伸手,悄悄托住她熟睡的脑袋。
再醒来时,天已黑透了。她是被易安的声音唤醒的,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后台的竹椅上,大半个身子枕在易安身上。她慌忙起身,惊讶地望着易安,说不出一句话来。宁海遥诧异万分,不知自己究竟是太累,还是因为别的,竟然能在和异性共处一室的情况下安心睡去。
易安保持着看向她的目光,笑着说:“实在太饿了,不然真不忍心喊醒你。我想请你吃饭,可是现在太晚了,凑不齐十来人的陪吃团。宁小姐,你不如可怜可怜我这个人肉枕头,就近陪我吃点吧?”
宁海遥呆住,对着他略带疲惫的笑脸,她竟鬼使神差地觉得好看。

                      05                       


等演出到了尾声,宁海遥面对他时不再像一只刺猬,两人偶尔能聚在一起聊天。
宁海遥谢他:“这几天多亏你了,不然我的双腿肯定免不了一阵疼。”
易安忽然变得斤斤计较起来,拿出他经商的那一套,煞有介事地问:“你预备怎么酬谢?”
宁海遥被问住了,想来他应该什么也不缺,以任何物质作为酬谢都显得没诚意。易安又为她解围:“听说你会画画?那就教我画一幅画吧。”
宁海遥欣然允诺,问:“教你画什么呢?”
“画你。”易安不假思索道。
宁海遥抽出一张自己的照片,又从背包里拿出画册和笔,问:“你先试试?”
易安斗志昂扬地拿起笔,只过了一会儿便皱眉停下,静静地看了看眼前这幅扭曲的画,将画笔轻轻放下,摆手说:“不画了,你太美了,我不舍得画成这样。”
宁海遥“扑哧”一笑,逗他:“不会画、不愿意画便直说,哪有这样为自己找借口的。”
易安反驳:“谁说我不愿意?你可以教我点别的……比如,画一只猫。”
宁海遥思索片刻,拿起画笔,在画板上连贯地画上一串线条,一笔描绘出一只小猫。
易安的眼睛亮了亮,兴奋道:“这个好,这个我必须学会了。”
他们正兴致盎然地练习着连笔画,房门忽然被秘书敲响。易安起身出去,两人严肃地讨论着什么。
宁海遥去倒水喝的时候正好听到两句。
秘书说:“那些股东要求太高,宣传片指定要宁小姐出镜拍摄,认为她的艺术造诣加成长背景比较有噱头。”
易安当即否决:“不行!”
秘书叹气:“也是,宁小姐肯定不会答应的。”
易安摇头:“不,是我不答应。”
“我可以帮你拍啊。”宁海遥忽然走出来,“你这几天帮了我很多,能帮到你的话,我会很开心。”
易安回头看她,神态却和往常不同,目光显得尤为深沉,似乎在犹豫挣扎着什么。可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同意了宁海遥的提议。
宣传片拍摄的日子里,易安总驱车陪着她。
拍摄时,衣服穿得少,事先捂多少层都效果甚微,一旦褪下了外套,单薄地站在雪原上,必定冻得牙齿颤抖。易安算得上鞍前马后,车内永远备着棉衣与热水。候场时,宁海遥便钻上车,捧上热水、罩上棉衣,身子渐渐就恢复知觉了。赶上候场时间稍长时,易安拿买来的药膏,抹在掌心完全揉化后,再紧紧捂在宁海遥的脚踝与膝盖处。
因着易安的悉心照料,宁海遥的身体直到拍摄结束也安然无恙。
工作结束后,舞团的演员们陆续离开了,宁海遥正收拾着行李,易安忽然心事重重地推开她的房门。
他说:“不如我们一起去雪山?”
宁海遥有些诧异,但还是点头了,两人因此在拉萨耽搁了两天。
当时的宁海遥有些奇怪,他明明在说一件轻松欢快的事情,可宁海遥总觉得他有些难过。
他们买了登山服,以及一套全副武装的滑雪装备,迎着太阳上山去了。
高海拔的阳光耀眼极了,似乎是由于距离更近,一伸手仿佛能触摸它的滚烫。宁海遥不时地眯着眼看看太阳,又看看跟前的易安。她环顾四周,两人仿佛坠入无人之境。偌大的宇宙,拥挤的世界,只有他们俩短暂地拥有这片纯白。
行程过半,风雪渐猛,太阳悄悄隐退,茫茫雪原变得阴诡。易安发觉情形不妙,转身握住宁海遥按原路返回。他们急促而艰难地行进着,雪开始落下,渐渐盖住他们的视野。天色越发阴沉,猎猎风声像割破的铁皮,“轰隆隆”地在耳边炸着。
风忽然变猛,扑得他们跌倒在地,翻滚失散。易安忙爬起身来,弓着背一步步挪向宁海遥,拼命拽住她微微伸出的手,极力将她拉向自己。两人终于在暴风雪中紧紧拥在一起。宁海遥微微抬头,漫天风雪淹没过来,世界忽然失去了声音。
三天后,救援队终于穿过风雪,将宁海遥救了出来。

“易安呢?”我忍不住问。
宁海遥顿了数秒,压低了声音说:“他死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这个结局,下意识地问道。
宁海遥缓缓呼出一口气,露出一张难看的笑脸,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若泰坦尼克号没有沉没,上岸后的Jack与Rose会面临怎样的生活?”
我怔住,又听见宁海遥说:“有时候,我宁愿我们真的遭遇暴雪,永远留在那个无人之境。若他真的死了,想着他曾用性命爱过我,就不舍得恨他了。”

                      06                       


他们并未遇上暴风雪,那天日光正好,走在雪地里,一切都很舒适。雪原无涯,宁海遥不知道他们停下的地方究竟是哪儿,易安只是突然停下,对她说:“宁海遥,你知道吗,我很喜欢你,甚至可以说,我爱你。”
宁海遥因他突然的告白愣住,她感觉自己心跳失控,沸腾的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正要脱口而出“我也喜欢你”时,易安的目光忽然暗了。
他冷静而陌生地看着她说:“可是对不起,我以后不能和你见面了。我的未婚妻来找我了。”
宁海遥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停跳了几拍,就在听见“未婚妻”的一刹那,所有的思绪与理智都不听使唤,一滴眼泪“吧嗒”滚落下来,砸到她的手背,隔着手套渗下来,烫人的温度将她吓了一跳。
回到酒店,她毫无征兆地见到了未来的易太太,她带着一行人,正在等待易安回来。
易太太优雅至极地朝她伸出手,热情地向她问好:“想必你就是宁小姐了,这几天辛苦你了。”
易安走上前,轻轻抚了抚未婚妻的头,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易太太瞪一眼他,说:“谁让你突然推迟两天的,我担心你。”
宁海遥缓了很久才回神,全身的血液似乎倒流一般,手脚不住地发寒。早该想到的,初见时从不冷落任何一位女伴的易安,出身高贵见惯风月的易安,怎么会偏偏对她爱得真挚?
她不断地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风雪相逢里的短暂欢愉罢了。她仓皇失措地逃回房间,胡乱地提了行李,憋着泪匆匆离开酒店。离开的时候,她不敢抬头,怕撞见易安,怕自己难堪。
离开拉萨后,她狠心斩断了与易安的联系,她为易安拍摄的宣传片,不知为何也没有播出。无论她换了住址、换了工作,甚至是换了城市,每日却总能收到一枝玫瑰。玫瑰没有署名,没有来源,但她知道是易安送的。可她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他分明主动摊牌,对她神情冷漠,却又固执地匿名送她象征爱情的玫瑰。
再得到易安的消息是1995年冬天,由于重大安全事故,易氏企业宣布破产,易安即将举行的婚礼也因破产而取消。
通过当日的报纸,宁海遥看到一片狼藉的婚礼会场,易安低着头从侧门走出,目光紧紧盯着地面,完全不是熟悉的骄傲模样。宁海遥不自觉地攥紧了报纸,心里有些酸涩。她无法否认,时过两年,她心里仍然记挂着易安,毕竟他曾让她从旧日噩梦中解脱出来,他曾让她真切地心动过。
那是90年代,宁海遥入行六年,她全部的存款也不过十五万七千元,对普通家庭而言,这算是一笔巨款,可对于拯救一个已经破产的公司来说仍旧不够。她四处打电话拼凑,好歹凑够了三十万,急忙赶往易安的住处。
别墅已被银行抵押,贴上了封条,宁海遥赶到时,正撞上易安推着箱子出来。他不再是记忆里的翩翩贵公子,他背上的行李包压得他直喘气,在寒冬里满头大汗。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宁海遥,微微有停顿,试图维持着自己仅有的风度,假装没看到般从她身侧走过。
宁海遥喊住他:“易安,让我帮你。”
易安停下,僵直地背对着她。
宁海遥赶忙说:“我这里有三十万,虽然不算太多,但总可以再试试。”
易安沉默良久,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她笑:“宁海遥,难道你还喜欢我吗?”
宁海遥愣住,听见易安说:“我们早就结束了,不是吗?”
他拖着箱子欲往外走,宁海遥追问:“那你送我的玫瑰呢?”
易安的脚步忽然有些踉跄,他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看她。他语气平静道:“我从来不知道什么玫瑰。”
出租车开进来,缓缓停在两人之间,易安沉默着上了车,没再看她一眼。
自那以后,玫瑰没有再来。
“你选择讲述这件事,是因为你还喜欢他?或者你还在等他?”我问。
宁海遥低垂着眉眼,将手轻轻捂在胸口,释然地笑了笑,对我说:“不,我只是想郑重地对他说一句感谢。如果没有这个人出现,我不会发现自己原来还有勇气去爱一个人,更不用说结婚生子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新闻里说他还清债务东山再起了。大家都有更好的生活,这很好。”

                      07                       


结束工作后,我选了一捧颇为热闹的花,匆匆赶往宁海遥的长眠之地。
离去以后,她并不孤单,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为她献上花簇,精致地装点她最后的居所,一切看起来热闹,也令人欣慰。
我为手中的花选了处合适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摆上去。饶是如此,还是碰到了拥挤的花簇,一支玫瑰孤零零地掉下来。我慌忙拾起,欲将它重新归位。拿起时却偶然发现,玫瑰花枝上绑了一根红丝线,丝线末端缠绕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我心中一动,虽知这样不太礼貌,可我还是偷偷摊开了那张字条。字条上没有文字,只有一条黑色的连续的线条,生动地勾勒出一只小猫。
我呆住,将字条重新卷好,系回红丝线上,把玫瑰花郑重地放在拥挤花簇后的清静之处。我起身慢慢向外走,路口一位穿着低调的男人看到我,忽然摘下礼帽冲我微微鞠躬说:“谢谢你的影片。”
我立刻反应过来,轻声说:“她一定会喜欢你的玫瑰。”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望着远方,雨似乎要落下来了。
眼看他要走了, 我忍不住把宁海遥当年的问题再问了一遍:“后来,您为何一直还送她玫瑰?”
他回过头来,暗淡的目光不知落向何处。似乎犹豫了很久,他终于鼓足勇气说:“其实,当年飞去拉萨的我,是一个逃跑的人。”

从易安的口中,我知道了故事的另一半。
1993年,易安不满家族长辈安排的婚姻,与家族达成了协议,只要他能让公司下一个季度利润增加百分之二十,证明自己有能力不依靠企业联姻,家族便允许他掌握婚姻的自主权。
他飞去拉萨,亲自参加项目落成仪式,这本不是他所在的职位需要做的。只因他听秘书说,此次聘请的舞团中有大名鼎鼎的宁海遥。
易安想通过她拍摄宣传片,带上她曾经的遭遇,引发巨大的社会反响。项目得到宣传,企业股票升值,百分之二十的利润便信手拈来。可宁海遥从不接受任何约拍,也从不用自己的经历炒作,易安只能想别的办法。出发前,他特意找来宁海遥的相关资料,知道她爱看诗,还会画画,以为自己做了完全准备,再加上流连风月场经验丰富,搞定宁海遥该是十分轻松的。
可没想到一贯骄傲的易安竟在宁海遥这里屡屡受挫。他极度挫败,却也渐渐发现,宁海遥是真的与众不同。
“以感情交换感情”,是他无意识的,也是他潜意识里主动的。
拍摄时,他看着宁海遥一遍遍重复自己的童年遭遇,一次次自剜伤口时,都感觉心上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让他堵得慌。他不愿意让宁海遥在众人面前展露伤痕,那段快要剪辑完工的宣传视频被他强行删除,却因此触怒了父亲,派那位未婚妻来前来押解他回家。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自由了,未来也不能护她周全。
他在雪地里向宁海遥“坦白”,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结束了这一切。
和宁海遥分别后,他一直匿名送花,他始终不够勇敢,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他曾经赤诚地爱过她。等他终于解除了婚约,恢复了自由,可是他已经没有勇气面对宁海遥了。他将易氏重整旗鼓,一心忙于事业。如今易氏不仅东山再起,甚至比当初在他父辈手里的产业更翻了一番,可他却没有再娶妻。
他说:“那样的爱情,一生遇见一次就够了。”
易安说完,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那时录制已经结束,摄影机已被收起,宁海遥仍旧端坐着。她微微抚平旗袍上的褶皱,喃喃自语道:“那样的爱情,一生遇见一次就够了啊。”
1993年,他们一起将萌芽的爱情埋在雪原里。在那片无人之境,他们以爱互相救赎,又将爱长埋。那段赤诚的萌爱,自此不会提起,也永远不会忘记。

——原文载于2018年6月爱格B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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