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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奇怪的人。 准确地说，她是个奇怪的病人。 这是她手术清醒后的第七天，徐医生照例查房，发现她正趴在病床旁的窗户上，半个身子往外抻，仰着脖子，像是在努力追逐着什么东西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头顶的方向。 徐医生轻轻地走近她，顺着她仰望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除了高悬于顶的一轮烈日。她转头一边问身边的女孩，一边打开病历单：“叶子稞，你在看什么？” 病历单上几行字清楚地概括了女孩的信息—— 姓名：叶子稞；年龄：21岁；性别：女；入院病因：智力矫正手术（第三次。 叶子稞留着齐耳的短发，身体纤细，眼睛大而圆，脸颊像蜜桃一样鼓胀饱满，是个漂亮的女孩。这是她进行的第三次智力矫正手术，第一次手术失败了，第二次手术发生意外，她伤到了前额叶，导致记忆丢失和意识混乱。在吃了不少苦头以后，第三次手术终于成功了。她从一个智力低下的女孩成为一个智力正常的普通女孩——除了行为偶尔有些怪异。 比如此刻。 叶子稞收回凝视的目光，发红的眼眶因为直视太阳过久，而蓄满了眼泪。 “在看太阳。”她说。 “为什么看太阳？” 徐医生拉着她坐到病床上，开始给她做各项常规检查。 她乖乖地任由医生摆弄她的眼皮，查看她的口腔，拉伸她的四肢。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后，她回答说：“就是想看看。” 徐医生因为她理所当然的话一顿，不由得莞尔，接着又问：“还有看到那些东西吗？呃，那些前生的……” “前生的幻影。”叶子稞接话道，接着点了点头。 徐医生觉得这个词像一块满是棱角的石头，艰难地从自己的嘴里滚过。叶子稞说起来却全然不是，这个词好像是由她创造的一样，像鱼游水底，树生陆上，自然而然地在发生在这个世界上。 前生的幻影，准确来说，是一种即视感。自从她醒来以后，总是看到一些奇怪的、他人无法看到的景象，这会让她走着走着路突然停下来，睡觉的时候因为总觉得有人拿小果子砸她而惊醒，洗澡前还没进浴室就大叫着说自己的衣服湿了。 “是梨，青色的，小小的，上面有着褐色的斑点，我两口就可以吃掉。”她这样描述那个在夜晚砸到她身上的“果子”。 院里来了好几个医生一起对她进行会诊，却没得出什么结论。各项指标都正常，各种智力检测也显示她的智商已经趋于甚至是略高于正常人的阈值。徐医生在智力检测中发现，她特别爱做数学题。如果测试换成别的，她还会要求医生，问“我可不可以做数学题”“不是说检测一个人的智力的最好方法就是数学吗”。但爱做数学题算不得什么毛病，只能说明她已经能明确和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喜好了。 最后会诊以“记忆紊乱导致的幻象”为结果而告终，专家们认为，随着她身体的康复和对目前智力水平的适应，这些幻象会慢慢消失。 一周后，这个奇怪的病人顺利出院，开启了作为一个智力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 同学A 在小吃店遇到叶子稞的时候，胥梨大吃一惊。 这个惊大概可以分为两点来吃：一是叶子稞竟然出现在了这里；二是她的变化很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常人。 胥梨把餐桌上的菜单竖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偷偷地观察着叶子稞。 叶子稞仍然留着跟过去一样的短发，穿着老土又过时的背带裙，五官、轮廓都像少女时期一样圆圆的，看起来仍然只有十六七岁。虽然从外表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她整个人的气质确实是不太一样了。从前那双眼睛虽然清澈，但因为太过懵懂无知而显得有些呆愣，现在却水润灵动；从前行动迟缓而笨拙，现在整个人轻盈不少，就好像获得了新生一样。对，新生，就是这个词。 胥梨突然想到了什么，用手捂住嘴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胥梨和叶子稞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但早在胥梨认识叶子稞之前就知道了她。 “住在老槐树旁的破屋子里”“总是被她妈骂”“脑子不太好”，这些标签被邻里的大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给贴在了叶子稞身上。胥梨没有跟她打过交道，却自信自己对她了如指掌。父母则明令禁止胥梨跟叶子稞一起玩：“不要和傻子一起玩，这样你也会成为傻子的。”他们这样说。 她们在同一所学校上课，但不在一个班。胥梨第一次与叶子稞有交集，是在小学三年级的一个下午。那天学校进行了智力检查，叶子稞作为全校唯一一个被查出来的“低能儿”受到了大家的耻笑。下午放学后胥梨外出玩耍，经过叶子稞家门口。那时是夏天，院子里的老槐树挺拔而茂密，散发出树木独有的辛香。叶子稞家为了散热，把大门敞开，胥梨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问：“妈妈，什么是低能儿？” 胥梨顿时竖起耳朵，但没有听到回答，随后就是一阵噼啪的声音响起——那是挨打的声音。胥梨从开启的门缝中看到一个瘦高的女人，身子有种嶙峋感，正处在暴怒中，巴掌甩到旁边的小女孩身上。 那个时候的叶子稞十分可爱，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穿着背带裙搭白衬衫，看起来乖巧而讨喜。女人疾声训斥，而她只是站着，也不哭，看到胥梨伸长的脑袋，甚至咧开嘴笑了笑。胥梨吓得立马跑开了。 傍晚胥梨回家的时候，又看到了叶子稞。她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槐树下写作业。胥梨凑过去看了看，很简单的数学作业，但她几乎全做错了。 叶子稞发现了凑近的胥梨，转过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 胥梨立刻假装没听到，站直身体，径直从她面前走掉了。 再后来，一路从初中到高中，他们始终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叶子稞的妈妈很奇怪，女儿明明智力不正常，却强迫她跟同龄人一起上学。如果哪所学校的哪个班级不肯收，她就会去大闹一场。因此碍于面子，学校和老师也不得不让这个回回都考倒数第一的女孩跟着他们一起上学。甚至在高中的时候还得到了特权，校方为了社会美誉度，破格让叶子稞进入了胥梨埋头苦读才勉强考上的高中。 有时候胥梨从补习班下课回家，经过叶子稞家，能从她家总是敞开的大门里，看到她歇斯底里的母亲和总是在受惩罚的她。这种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奇异的使命感——想要拯救叶子稞的使命感。但胥梨一次也没有付诸过实践。渐渐地，她像那些大人一样，在日积月累的重复里，曾经产生过的那种使命感逐渐消退，变得麻木，产生了大人们所说的“没什么好可怜的，反正脑子不太好嘛，也听不懂”的想法，开始把叶子稞当成生活里很平常的一角，就这样习惯和忽略了过去。 有时候在放学路上遇见，叶子稞会亲亲热热地凑过来叫她“姐姐”，她也会在众人面前迅速和她拉开距离。记忆中唯有一次她在无人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跟叶子稞搭了几句话,起因还是她被妈妈没收了手机感到烦躁，忍不住找人抱怨—— “我讨厌我妈。” “我也有点讨厌我妈。” “因为她老打你？” “不是，因为她擅自对我抱有期待。” 胥梨听不懂，也没有放在心上。转天再见到叶子稞，又如往常一般无视她。 那个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出现在叶子稞身边的，胥梨不太清楚。好像是突然从某一天开始，那个人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叶子稞的影子。 胥梨第一次发现那个人，是在上高一的某个周五的晚上。她去同学家打游戏，半夜十一点才回家，在经过离家不远的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她看到叶子稞被几个男生围在巷子口，半拖拉着往黑暗的深处走去。胥梨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犹豫着是否上前。这时，挣扎中的叶子稞远远地看见了她。她看见叶子稞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接着小声喊了一句“姐姐”。胥梨被这两个字砸在头上，刚想上前，却在对上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生的目光时，下意识地转身就走。 胥梨心跳如鼓，在往前奔走的路上，看到了叶子稞散落在地上的作业本。那个笨蛋，一定是半夜还偷偷在外面写作业。她没有去捡地上的作业本，继续往前走着，心想只要走到光明处，见到大人就好了。就这么想着，她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身形清癯，穿着黑色的连帽衫、黑色的裤子，帽子罩在头上，笼住半张脸，整个人像是要融入夜色一般。他拨开胥梨，看了她一眼，大步朝叶子稞被带走的巷口走去。 胥梨记得他的眼睛，里面有种狼性，看她的那一眼眼神孤傲、清冷，带有一点点残酷，像是只在黑夜才会出现的人。 胥梨想起来，她认得那个人。那是和叶子稞同班，智商奇高，与他们班另一个叫修阳的男生并称为“天才”的怪人。 他的名字，叫禹夜朗。 “她好像真的做成功了那个手术，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同了。”电话里传来女孩清脆的声音，突然，她话锋一转，“话说，你曾经欺负过她吧？” 许栩想也没想就否定：“哪有！再说了，她哪里知道什么是欺负。” “她现在可不一样了哦，说不定会记起来。”电话那头胥梨的语气听不出是故意还是真的担心。 许栩生气地回了一句：“那又怎么样？”然后就迅速把电话挂断了。 许久不联系的朋友突然打来电话，准没好事。这个真理还真是永恒不变。 对胥梨提到的叶子稞这个人，许栩当然是记得的，并且可以说是印象深刻。她把手机丢开，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把这个人从脑袋里甩出去一样。然而下一秒，她却跑去杂物间，从积压在最底下的盒子里翻出了高中时期的班级合照。 合照采用的是当时的新兴VR技术，每个人在照片里都是立体的VR影像。直到今天，许栩仍然可以从这张照片上清晰地看见修阳的笑容，鼻子微微皱起，露出洁白的牙齿，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像是夏天的湖。 许栩一想到修阳就忍不住怦然心动，但那样的男生只能高高地仰望，不可亵渎。但那个笨蛋竟然想染指他，简直罪无可赦。 她找到在相册里最边缘的叶子稞，女孩眼睛明亮，纯净美好，不可否认她有一丝丝嫉妒。但随即想到自己竟然嫉妒一个傻子，她又怒不可遏。 叶子稞是在高二下学期的某一天突然向修阳示好的。 那时是春天，教室外的八重樱开得绚烂。在一个课后的休息时间，叶子稞突然拦住作为同班同学的修阳，对他说：“你好修阳，我是跟你同班的叶子稞，我很喜欢你，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吗？” 周围的同学哄堂大笑。 站在人群中的许栩看到修阳面露尴尬，忍不住愤恨地握紧了拳头。一直以来，她才是智商奇高的“天才”修阳形影不离的朋友，修阳聪明得连她都常常觉得自己不配与他相交，这个叶子稞凭什么？！她生出一种自己的东西被当面抢走的愤怒。 那天放学后，她把叶子稞堵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奉行“笨鸟先飞”的法则，放学后叶子稞总是最后一个离开。 许栩背靠在门框上，抬起一只脚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看到叶子稞的面色瞬间变得有些疑惑，似乎并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是什么意思，也无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 叶子稞的手指抠着书包上的带子，张了张嘴，才缓缓说：“请……请你让一下。” 许栩鄙夷地嗤笑了一声，语气很嚣张：“我不让。” 叶子稞像是受了惊一样，更加疑惑：“为什么？” 许栩生出一种逗自家养的猫的感觉，这种场面完全被自己主导的状态让她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快感。她居高临下地说：“你不能和修阳做朋友。” “为什么？”叶子稞又重复了一遍。 “你为什么喜欢修阳？”许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 她看到叶子稞露出一个笑容，眼里的光亮得惊人。 “数学题。”她说。 “什么？”许栩一时没跟上她的脑回路。 叶子稞的神情突然变得很认真：“因为他会解那道数学题，那是老师留下的难题，只有他一个人会解，他好厉害。我……我想变得像他一样厉害。” 她的回答大出许栩的意料，许栩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一道数学题而喜欢一个人，这种事只有叶子稞可以做出来。 她知道叶子稞说的是哪道数学题，那是一个返校演讲的数学家校友出的题，难倒了全校师生，只有修阳在前几天的数学课上解了出来。全校师生都在感叹修阳的智商之高，普通人难以望其项背。 许栩心里也为修阳感到自豪，但她的嘴唇随即一抿，心里闪过一丝烦闷。 其实她知道，修阳不是唯一一个会解那道数学题的人。 有一天傍晚放学，她去找修阳，看到叶子稞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叶子稞坐在窗边，所以她一伸脑袋就看到了叶子稞作业本上抄着黑板上未解开的数学题。她抬头，刚想出声喊修阳，随后扫过去的视线触及一个人影，让她未出口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黑板前站着一个穿黑色T恤的男生，身形清癯，看不清脸。她望过去时，他正写完等式的最后一个符号。察觉到动静，他的视线扫过来，冷得像一把枪。她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退后两步。 那个人她听说过，是禹夜朗，和修阳齐名的天才。但与耀眼如曜日的修阳相比，他一向寡言少语，甚少与其他人打交道，行事也十分低调。许栩对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就好像是一种隐匿于白日，只在黑夜里出现的生物，让她望而生畏。 他真是个怪人，根本比不上修阳。 许栩的恶作剧并没有停止。 尽管修阳并没有答应成为叶子稞的朋友，但许栩还是厌恶叶子稞。她觉得修阳是一块完美无瑕的玉，叶子稞是污泥，美玉和污泥如何能相提并论呢？当然是把他们分得越开越好了。 她偷偷藏起过叶子稞的水壶，用课外书掉包她的课本。最严重的一次，她把叶子稞锁在了学校图书馆里。 被锁住的时候，叶子稞在门内对她说：“你是个坏人。” 许栩看着她即使在说这样的话时仍纯澈的双眼，心想，小小的恶跟小小的善一样，都是可以忽略于无。人们才不会因为这一个小小的玩笑，而把她视为坏人呢。她说：“我怎么会是坏人呢？我只不过做了个小小的恶作剧罢了。而且，是你太让人讨厌了。” 叶子稞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可我没有做让人讨厌的事。” “做了你也不懂。” 叶子稞露出苦恼的表情：“那怎样才能懂？” 许栩眼珠子一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知道修阳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你不够聪明，你太蠢了。你不会解数学题，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欺负你也还以为对方是朋友，太可笑了。修阳是不会喜欢你的，他只喜欢聪明的女孩。” “那我可以变聪明。”叶子稞咬着嘴唇，一脸倔强。 许栩轻笑：“你做不到的。” 叶子稞立马气鼓鼓地接道：“我可以。” 许栩转身扬长而去：“那就试试好了。” 许栩从回忆里抽身，合上相册。 这些都是无关的人了。 修阳早就搬了家，断了联系，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那个禹夜朗倒是出了一个大新闻，被报道了很久。据说他愿意共享自己的大脑，参加了一个实验手术，将自己的大脑复制给另一个人。那个手术是成功还是失败了？许栩忘记了。 她把VR相册扔回盒子里，塞到了柜子的最底下。 反正这些人跟她再也没有关系了。 刘叔很满意最近新招聘的一个管理员，虽然是个小姑娘，但整理起资料来是一把好手。 为了节约能源，十分之九的图书和纸质资料被电子系统记录后，便被投入了可再生循环系统中，只保留十分之一作为人类的遗产，分别在几个区域建立了图书馆收藏。刘叔作为这个区域的员工，已经在此看守好几年了。 但事实上没有人在意这些图书馆，大家都觉得这是糟粕，完全可以用虚拟电子图书代替，因此也只有他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在学校退休后来这里做看守之职。新的招聘启事发布了两年，才第一次招到人。 名字叫叶子稞的小姑娘看起来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刘叔仔细一想，又想不起来。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叶子稞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刘叔，您觉得我聪明吗？” 刘叔被这个问题问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只能敷衍道：“聪明，聪明。” 叶子稞听了却不是很高兴，自言自语道：“好像聪明也没有什么厉害的。” 刘叔摇摇头，心想，真是搞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 不过他们之间的这个对话，倒是让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学校的事。 那是五年前，他还在学校的图书馆任职。 有一天下班后，他吃完晚饭在学校散步，听到赶来上晚自习的学生在议论，说有个女孩被关在了图书馆里。他隐约听过那个女孩的名字，好像因为是个低能儿，在学校里一直是个特例。 他听了有些生气，小孩子做的恶，是纯粹的恶。科技进步了，世人依然不晓得平等和尊重是什么。 他当即带着钥匙去图书馆查看。 他打开图书馆的大门，绕了一圈，发现观星室里亮着灯光，就走上前去看。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发现里面果真有人。 不止一个人。 空荡荡的观星室里，中间摆着一堆银河星系星体的模型，投影仪开着，头顶和侧面的一整块墙壁被星空的幻影铺满，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男生，背倚着摆放模型的柜子，站在这满室的星辉下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望远镜。 刘叔“咦”了一声，这个男生他认识，是经常来图书馆的学生，时常会帮自己干点杂活，名字叫禹夜朗。 忽然，一个球体缓缓滚到了禹夜朗脚边。 他蹲下身，捡起来，轻声问：“是什么？” 刘叔这时才注意到半蹲在放置模型的桌边的女孩。那个女孩有着圆圆的脸，眼中带着懵懂，想必就是那几个学生口中被关起来的女孩。 “是太阳。”她转过头，朝禹夜朗露出一个笑容。 禹夜朗垂眸看了看手中红色的球体，没有说话。观星室里安静下来，过了几秒，女孩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从禹夜朗手中拿过那颗“太阳”，将它放回原本所在的位置。 禹夜朗走过去蹲在她身旁，声音温柔得出奇：“笑什么？” 女孩微微仰起头望着他：“我好像一个古人哦。” “谁？” “夸父。”她说，“他们都说修阳是太阳，我是夸父。我看过那个故事，夸父追逐太阳，最后渴死了。'喂，一个妄图追日的人，终将被渴死’。”她学别人说话。 刘叔听到这，不由得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过去打扰他们。那个女孩身上好像有种奇异的能力，能让身边的人感受到温暖。他感慨地看了禹夜朗一眼，像他这样孤僻冷漠的孩子，原来也能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这么温柔的一面。 刘叔回忆起这件事，眼里流露出欣慰的目光，在面对世界的恶意的时候，有个人能陪她一起度过，真好。 他想起后来又再遇到过那个女孩一次，也是在图书馆门口，她问另一个男孩是不是喜欢聪明的女孩。 “我会努力变聪明的。”她这样保证。 刘叔叹了一口气，不知道那个女孩变聪明了没有。 “一切正常。”徐医生合上叶子稞的病历本，抬起头对她说。 叶子稞坐在她面前，面色红润，眼神清亮，看起来状态很好。听说她已经找到了工作，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徐医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三次智力矫正手术，耗时整整三年，徐医生知道她经历了非常人所能承受的痛苦。 徐医生记得第一次见到叶子稞，那会儿她还是个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她的诊室外的走廊上徘徊了许久。一直到她快要下班了，叶子稞才走进来，向自己询问关于智力矫正手术的情况。 那个时候的她眼神虽没有如今清明，却十分澄澈，天真似孩童。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都无法发现她是一个低能儿。徐医生记得她结结巴巴地向自己问询，手指轻抠着书包的带子。那根带子湿漉漉的，有百合花的味道飘过来。 徐医生耐心地告诉她，智力手术有过成功的案例，但都是本就很聪明的人，通过开发大脑变得更聪明，还没有过低能儿的案例。 她记得叶子稞用她带有百合花香的手指轻轻地拉住自己的衣袖，恳切地对她说：“医生，我想变聪明。” 徐医生无法拒绝那双澄澈的眼睛。很多年过去，她依然记得当时叶子稞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她给了叶子稞自己的联系方式，答应自己会做相关资料的查阅，跟她约好让她下一次再来咨询。 第二次再来，叶子稞是跟着她妈妈一起来的。那女人瘦高的个子，身子有种嶙峋感，神情凌厉而严肃，透露出一种肉眼可见的穷困的气息。听到徐医生说有手术的可能后，那个女人的眼里像有一堆死灰在复燃。 徐医生意识到，这是一个寄希望于女儿，试图摆脱困苦落魄的人生的女人。 女人想要手术成功的愿望比叶子稞更迫不及待，徐医生谨慎地反复告知女人手术的风险：“一旦手术失败，轻则失忆，重则成为植物人，希望你们能仔细考虑一下。” 女人只迟疑了一下，就说要做。 但手术费高昂，女人得知后立即暴怒，扇了叶子稞一巴掌，质问她：“你为什么不能天生就聪明，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希望和人生？！” 叶子稞没有哭，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表情像晚上路边的最后一盏灯突然间熄灭了。 徐医生担心女人再动手，亲自送母女俩出门。她们走后，她在门口站立良久。 医院门口有两个女生，跟叶子稞一般大小。徐医生侧耳听着，发现她们起了争执。 一个女生说：“哈，这个笨蛋，竟然真的来医院问手术。” 另一个女生有些踌躇：“她好像……是真的喜欢修阳。” “怎么可能？一个傻子怎么会懂得喜欢人。” “你不应该告诉她有这个手术的，这很危险。” “你现在是在教训我吗？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邻居家的好姐姐吗？为了邻居妹妹来打抱不平？” 被凶的女生脸色很不好地闭了嘴，两个人拖拖拉拉地走了。 叶子稞第三次再来，与上一次之间隔了许久。 徐医生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她身上有种莫名的哀戚感。作为医生，徐医生知道一个低能儿要在社会上健康快乐地生存，有多么不易。 这一次，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自己，没有开口说话。徐医生不忍，将一个志愿者项目告诉了她。那是由一家科技公司发起的大脑共享实验，报名的人可以免费参加实验，但要签下免责协议，以身试药。 叶子稞手术那天，她的母亲没有来。也是在那一天，徐医生才知道，叶子稞的母亲去世了。那是叶子稞高三毕业的暑假，她高考毫无意外地失败了，母亲气急败坏，每天都要打骂她。有邻居看不过去，将叶子稞带走了。一周后叶子稞回家，发现母亲意外死亡，尸体就瘫在客厅的沙发上，已经开始腐烂了。 手术前，叶子稞特地来找她，握住她的手说：“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徐医生，请你帮我变得聪明。变聪明了，或许我就可以找到失去的人了。” 那时徐医生还不知道，她失去的不仅仅是母亲。 手术很残忍，为了测试，病人必须全程意识清醒，清楚地看着医生拿着刀切开她的头颅，划破自己的皮肉。然而第一次、第二次手术均以失败告终，她并没有变聪明，反而出现了记忆混乱和失忆。 第二次手术后的恢复期长达整整一年。那一年中，叶子稞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既视感。 她总是抬头望着太阳，问她在看什么，她说不知道。 她总是在找人，掀开帘子，去树上、草丛、屋顶、天台。徐医生问她在找谁，她很迷茫，说我忘记了。 徐医生想起曾在医院门口听到过的两个女生的对话，问她：“你是在找修阳吗？” 她回答：“我不知道。”隔了一会儿又说，“不是的。” 徐医生问：“那是谁？” 叶子稞回答：“一个只在夜里出现的人。” 很快，徐医生就见到了那个只在夜里出现的人。 那是叶子稞术后出现的第二次排异反应。她的脑袋里植入了一块芯片，智力矫正手术的重要一环就是靠这块芯片不断地发出预设的电波刺激大脑。但她出现了排异反应，陷入了昏迷。在昏迷前，叶子稞的手里握着一个星球模型，是太阳。 不知怎么的，徐医生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叶子稞曾经念叨过的一句话——追日的人。 在漫长的昏迷期里，徐医生试图去寻找那个叫修阳的男生，这是她知道的唯一一个与叶子稞有关联的人。然而几番打探得知，修阳早就搬离了这里。在这个世上，叶子稞成了一个与任何人都无关联的，孤独的人。 禹夜朗是在叶子稞昏迷半年后出现的。与他一同出现的，是最初提出大脑共享计划的科技公司。他们带来了最新的科研计划——智人计划，即共享高智商天才的大脑计划。禹夜朗作为志愿者，自愿共享自己的大脑，拯救昏迷中的叶子稞。 徐医生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手术前的一次晚间查房。她正欲推门进病房，突然隔着门上的玻璃看到叶子稞的病床前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一身黑衣黑裤，连帽衫罩在头上，遮住了半张脸。房间里没开灯，只有模糊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让人看不清面容。忽然，他弯腰凑近叶子稞，低头，在漆黑的夜里，吻了吻她的脸。 徐医生突然想起了那句“只在夜里出现的人”。 她知道他是谁了。 这一次的手术很顺利，叶子稞醒来了，变得聪明，并且没有出现排异反应。几个月后，她出院了。 “那些好像不会消失了。”她指的是那些“前生的幻影”。 叶子稞详细地跟徐医生阐述了那些幻影。 在许多个漆黑的夜里，她害怕走夜路，有一个模糊的男生的背影会出现。他总是先走几步，把路边的感应灯唤醒，一路的光照着她将要走的路。 路过树边，她会看到那个面目模糊的男生躺在树上，摘树上的小果子，嬉笑着砸她的头。 她还记起，有一回夜里，她路过一条正在施工的路。因为反光，水泥地上的一个大水坑因月光而隐身。她一脚踩进那个大水坑，吓得半死，被那个男生皱着眉头拎出来，躲到屋后脱衣服换给她穿。 她说：“奇怪，这些是从前很模糊的事，模糊到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现在却变得清晰起来。这些真的是幻象吗？” 记忆紊乱导致的幻象，这是专家会诊后给出的结果。但徐医生知道不是的。 她知道叶子稞看到的那个人是谁，可那个人在手术过后就消失了。 Sun科技公司，智人检修厂。 这里的内部是一个纯白的实验室，由一间间透明的小格子房间组成。上百个穿着同色系制服，上面标注着编号的智人坐在其中。两名修理师穿梭于这些格子间之中。这些都是第一批回收的智人，也就是由Sun公司研发的仿真人类。 这些智人在二十年前被投入社会，初代系统运营到两年前，需要更新换代，因此公司要将智人全部回收，重新更新系统。回收后他们发现，这些智人有的完全适应了人类的生活，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有喜怒哀乐和智力进化、身体进化，同时拥有创造力，能够代替人类进行智力生产。有的则不能，依然像机器人那样无法共情和无法进行自己的思维运算。 更神奇的是，有一个智人具备了所有人类的特性，并且还产生了人类最珍稀的情感——爱情。这让检测人员吃惊不已，在观察一段时间后召回了他，并且查看了他的记忆信息。 这个编号为KM987，人类名字叫禹夜朗的智人，他的记忆波动是从一个小女孩出现开始的。 起初他被投放在孤儿院，因为太聪明、太特立独行而被孤立。那一天是孤儿院每月一次的聚餐，他带上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远远地离开人群，爬到了附近的一颗梨树上。在他准备吃东西时，树下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小女孩。女孩举着竹竿，小心翼翼地往树上的果子上戳，结果果子没戳到，一把把他给挑了下来。 他从树上掉下去，带落了许多梨子。其中一个梨子砸中了女孩的脑袋，她瞪大了眼睛：“梨子成精了！” 随即，她可怜兮兮地双手合十，对着他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吃你的。我妈妈不在家，我好饿。” 他从地上爬起来，哑然地看着她。这个女孩有一张圆圆的脸和一双圆圆的眼睛，穿着白衬衣搭牛仔背带裙，看起来乖巧又可爱。他注视了她良久，不知道在想写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爬上树，摘了一兜梨子给他。 女孩傻笑着接过，举起一个比较圆的梨子说：“看，小太阳！” 他莫名地扯出一个笑，那是他来到人类世界后第一次笑：“嗯，小太阳。” 她说的是梨，而他说的是她。 此后的很多年，他都没有离开过她身边。她家旁边的老槐树是他常常憩息的地方，他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被母亲责骂；看着她独自在深夜偷偷开门出来，坐在台阶上哭泣；看着她努力想要变聪明。他彼时还没有生出人类感情的心里，渐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他一路跟随她，念小学、初中、高中，成为他的影子，追逐她的光。直到十八岁那年，他被公司召回。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他似乎忘了自己是智人这件事，全心全意地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守护着她。 但就好像人类有自己的宿命一样，智人也有自己无法逃避的宿命。他是如此聪明的人，无比懂得宿命的不可逆性，所以决定坦然地踏入良夜。 他离开的那天没有同她告别，或许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又或许是怕那双太阳一样的眼睛熄灭。总之，他像影子一样出现，又像影子一样消失在了黑夜里。 他想，如果不告别，那个太阳就可以永远照耀自己了。 他被回收后，没有立刻被带去更新系统，而是作为被研究对象，在研究基地待了很久。他们诧异于他所产生的情感，费尽心思想要弄明白一个冷冰冰的仿生人到底为什么长出了温暖的“心”。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好像只是被太阳照耀了这些年，就这样生出了人类的“心”。 他是在某一天研究结束后，无意间发现叶子稞的案例的。叶子稞作为重点研究项目，因为研究失败而导致研究人员一筹莫展，成天在研究室开会。他们可以创造出智人，却无法改变一个愚人，这令他们十分不甘。 他看到叶子稞的照片，被剃光头发的女孩，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那双明亮的，像太阳一样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那一瞬间，他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击中，胸腔内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要救她。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于是，他像一个人类那样，找到了研究组，提出了智人计划。几经争取，研究组决定尊重他作为一个“人类”的请求。 支撑智人运作的核心不在大脑，而在心脏，而智人计划的手术需要拆解他的心，取出芯片，然后植入叶子稞的脑袋里。 所幸这次手术十分顺利，叶子稞苏醒，成功地变成了她梦寐以求的聪明人，只是从此忘记了他。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曾为了她，剖开了自己的心。 两名修理师停在了编号为KM987的格子间外面，他们最近为他植入了一块新的芯片，需要随时观察他下一阶段的反应和情况。截至目前，新芯片的运行一切正常。这个智人除了每天会有固定的行为和动作外，一切与更新后的智人无异。 KM987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盯着实验室顶上开的小窗看，其中一名修理师发现，那个时间段太阳总是会出现在那扇小窗上。他对此一直感到不解。 这天，修理师检查测试完KM987的性能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总是盯着太阳看？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有没有人。”KM987答。 “什么人？”修理师感到好奇。 KM987顿了一下，回答道：“追日的人。” 他的脑海中闪现一句诗，一句在这块新的芯片中没有录入过的诗——谢谢你曾是火，谢谢你愿意，让我是你的飞蛾。 他张了张嘴，莫名喊出了一个名字：“椰子壳。” 但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名字。 回应他的只有窗口的一片黑夜，天空中一颗星也没有。 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挺长的时间。 他定定地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夜，静得骇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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