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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当代旧体诗词研究 | 段玉亭:俞平伯晚年旧体诗词创作心理解读

 明日大雪飘 2022-11-29 发布于上海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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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玉亭,1992年生,河南周口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级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含旧体诗词)。

1971年1月,俞平伯夫妇结束在河南信阳为期一年两个月有余的“五七干校”生活。自“干校”归来后至1990年10月逝世,俞平伯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里,仍勤于耕耘,诗笔未辍。从“干校”返至北京后的近二十年里,俞平伯将与老友书信往来、与家人共享天伦均记录于诗词中。俞平伯与夫人许宝驯结婚六十周年时所作长诗《重圆花烛歌》,以及夫人逝世后所作二十首悼亡诗,均是其晚年诗词之力作。综观俞平伯晚年旧体诗词创作,题材上多为日常生活,风格上既呈现出积极向上的一面,亦常流露出人之垂暮的平静淡然与沧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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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归来的创作生机

俞平伯自1971年以后的旧体诗创作数量颇多,尤其是返京之初的创作,更可谓一片生机。仅1971年至1972年初,俞平伯所作《辛亥杂诗》组诗就有十六首之多,另有《章元善兄见示<八十自寿>诗,答赠一首》、《辛亥人日赠外孙韦柰》、《元夕得友人书》、《绝句》、《赠陈署辉》、《辛亥清和下浣寓楼小集赋赠同人兼示内子》、《岁在辛亥腊月初四日外曾孙韦宁三岁,写示儿辈》、《辛亥腊月廿一日交壬子年春二首》、《赵朴初君以所藏圣陶手写诗词装为横幅属题》等诗作。初从“干校”返京,俞平伯仍有许多旧体诗作追忆“干校”生活,风格整体上与其“干校”期间所作诗词无大异,仍延续着他在“干校”期间蓬勃的创作生机。坎坷过后,蔗境弥甘,俞平伯在初返北京时难掩的欣喜之情,既乃人之常情,更是其赤子之心的自然流露。

这一时期内,俞平伯旧体诗词创作生机的出现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呢?以下,我们主要以《辛亥杂诗》(十六首)为例,从其“干校”诗怀的延续、重返北京的意外之喜、对生活怀抱希冀三个方面探索这一时期俞平伯的旧体诗词创作心理。

首先,我们来看俞平伯的“干校”诗怀在初返北京后的延续。组诗中涉及俞平伯对“干校”农村生活回忆的部分有如下几首:

五七光辉指示看,中州干校一年还。

茅檐土壁青灯忆,新岁新居住“永安”。

                               (《其七》)

不觉春秋易变迁,不辞经岁又经年。

若教门里安心住,道以佳名不是颠。

                              (《其十一》)

雨中行路一趔趄,昏暮思归昧所趋。

自是人情乡里好,殷勤护我到茅庐。

                            (《其十二》)

茅檐绝低小,一载住农家。

倒影西塘水,贪看日西斜。

                          (《其十四》)

组诗中对“干校”农村生活回忆的这几首,风格与其“干校”期间诗作相似,但这几首诗中的情感更为复杂。其中,第十一首全诗短短四句,而所涵盖内容与情感绝非一目了然。前两句言春秋更迭之感,俞平伯对此有自注云:“在东岳集度庚戌春节和一九七一年元旦。”从俞平伯的自注中,我们知道,诗句中除岁月感慨外,不乏他对“干校”期间东岳集的记忆。语调饱含沧桑,两个“经”字运用产生巧妙的回环效果,这一形式对诗的内容和情感表达均有特殊作用。俞平伯对后两句分别有注:“旧谜语有'女边着子,门里安心’,此借用之”、“题前作《陋室》诗。”这两句写得十分隐晦,若非俞有自注,我们很难领悟。“若教”句是借用谜语,而谜语的谜底分别是“好”“闷”二字,这两句实则言俞平伯作于“干校”期间的诗作《陋室》(二首),即:

炉灰飘堕又飞扬, 清早黄昏要扫床。

猪矢气熏柴火味,者般陋室叫“延芳”。

螺蛳壳里且盘桓,墙罅西风透骨寒。

出水双鱼相煦活,者般陋室叫“犹欢”

居于东岳集的陋室简陋,俞平伯却给陋室取名“延芳”、“犹欢”。而《辛亥杂诗》其十一这首诗中,俞将自己真实的居住感受借用谜语隐晦道出,继而又在末句补充自己取“延芳”、“犹欢”之佳名并非“颠”,言外之意是在表达自己苦中作乐的豁达心境,这两句中所蕴含的情感复杂且不易通晓。即便是俞平伯在回到北京后忆及“干校”所居陋室,仍有“好闷”之感,可见当时境况给诗人深刻之印象。而返京后,诗人仍能豁达看待昔日陋室,实则是他对“干校”生活的豁然与自我开释。

以上选录的其他三首回忆“干校”生活的诗作亦与此首异曲同工,我们从诗中既可见当时农村生活条件之简陋,亦可领略诗人于艰难境况中的达观心态。广义而言,若将这类诗归入俞平伯“干校”诗中,看作是俞平伯“干校”诗怀的延续,亦无可厚非。但由于这些诗作是其返京后所作,因时空变换,诗人心境有所差别。也因着时空隔离,与俞平伯“干校”期间所成诗作相比,这些诗的情感更为与意蕴更为丰厚。

其次,重返北京的意外之喜也大力激发着俞平伯的创作灵感。对于当时被下放“干校”的人们而言,下放时间长短难以估计,可谓遥遥不知归期,许多人前往“干校”前便已做好不能返回的心理准备,俞平伯亦是如此。据俞平伯的外孙韦柰记载:“他曾回忆说:'我们离开北京,就没作再回来的打算,有老死他乡的准备。’显然能平安返京,对他们来讲实属意外。”即便到“干校”后,俞平伯在写给儿子俞润民的家书中仍有言:“再逾数日,即过新年,一九六九年就这样过去了。以后的事不能预测。我们亦不要什么东西,无须寄来。”可见,俞平伯当时对何时能离开“干校”返回北京怀抱十分消极的想法。而重返北京时,他也曾在1971年1月18日的日记中这样记录:

下午四时半到北京(误点二小时许),有六弟、韦奈、谢象春携女建青、珣处阿姨来接,晤学部宣传队解放军王同志,乘小车到建外永安南里招待所,住10号楼504号。六弟、韦柰同车来,命柰至“新侨”购烤鱼,炸猪排、蛋糕等食之。居然平安返京矣。

在读这则短小日记的最后一句之前,我们如同看流水账般实难揣测俞平伯的心情,他仿佛只作平静客观的记录。然而,当我们读到“居然平安返京矣”七字,便同俞平伯一起如梦惊醒,恍若于平静的流水中激起一石浪花,个中滋味,实难尽于言。正因这样的出乎意料,俞平伯返京后的喜出望外也愈加自然、真实。

事实上,这一心情早在他尚置身“干校”得知有望返京消息之初便难以掩饰:

乍闻东岳传归讯,雀跃为之喜不禁。

去岁中州欣一到,今年北国待重临。

图新弃旧全吾愿,出力扶衰见汝心。

偕往渠头好工作,馌耕南亩又春深。”

                      (《辛亥人日赠外孙韦柰》)

这样的心情也激发着俞平伯的旧体诗词创作灵感。其中,《辛亥杂诗》(十六首)前六首记1911年辛亥年之事。其时,俞平伯为避兵乱,随全家由苏州搬到上海,前后一年有余。这六首诗中,首首洋溢着辛亥革命给社会带来的崭新气象,如“全家八口去江滨,白豕秋来世运新”(其一)、“从此神州事事新,再无皇帝管人民”(其二)、“姊妹朝前髻子梳,帽儿新式广檐舒。同车过市人人笑,此事谁还记得无?”“烦恼青丝今尽剪,光头吃肉最逍遥”(其四)。这些诗句语言清浅,仿佛挥笔而就,诗中所追忆的场景已是一个甲子前的事,但在俞平伯笔下仍鲜活明晰,同家人游历,与姊妹嬉戏,新装扮、剪辫子等无不洋溢着浓浓的喜悦。而当我们跳出诗中反观此时写诗的俞平伯,已是年逾古稀的老叟,他却仍能以孩童视角回忆辛亥革命,充满童趣。

俞平伯将重返北京的意外之喜转化为童心、童趣蕴藉诗中,使得诗中情趣横生。这种趣味让人读之欣然,这种情感亦让人为之动容。诗中所写,既有当时之“趣”,又有作诗时之“情”。而这“情”一方面是俞平伯回忆前辛亥事的喜悦,另一方面也在回忆的欣然与年华易逝的对照之中,暗含沧桑之感,正如俞平伯在组诗第一首中所叹“六十年华弹指过,茫茫何必问前因”。这便为诗的“情趣”平添更多意蕴,情在诗中,又在诗外,诗虽读之易晓,却颇耐人琢磨。

事实上,俞平伯返京之初的这种喜悦之情并非转瞬即逝,而是绵延不绝于其生命最后阶段的创作中,抒发着其返京后与亲友齐乐的喜悦,如《章元善兄见示<八十自寿>诗,答赠一首》(1971)、《访圣翁承留饮答谢俚句》(1982)、《一九八三癸亥岁六月卅日立秋孙李在天津举一子,喜赋二章》(1983)、《癸亥九月朔曾孙丙然双满月后重阳来京,为书前和春在堂庚子年诗》(1983)。其中,《章元善兄见示<八十自寿>诗,答赠一首》云:

与君垂鬌称昆季,黄发相期晚节姸。

双寿八旬夸俪福,通家六叶喜姻连。

神愉体健今犹昔,人老心红后迈前。

我愧一年参干校,习劳胼胝让兄先。

这首答赠七律诗用词颇为讲究且十分凝练,对仗工整严格,平仄交替,声律自然和谐,一韵到底。而节奏韵律之美透出很强的音乐感,深情厚谊亦随之渗透诗中,同时流露出人虽年迈却精神焕发的年轻心态。

最后,对生活怀抱希冀使得俞平伯这一时期的诗作多洋溢喜悦、希望、生机。《辛亥杂诗》(十六首)后十首多记述俞平伯初从“干校”归来的生活与心情。其中,“茅檐土壁青灯忆,新岁新居住'永安’”(《辛亥杂诗·其七》)中的“永安”一语双关,既指俞平伯从“干校”归来后被安置的地方——永安里,也寄寓着他希望晚景能永得安宁的心愿,这些诗句往往给人以希望与生机。如在《辛亥杂诗》(十六首)后面九首诗中,六首都出现象征着希望的“春”字。徐雁平《从春在堂到秋荔亭:俞樾和俞平伯诗中的家族史》一文中对俞平伯部分诗作中的“春”字作有统计并深入分析,“在近四十处'春’中,有二十处或明或隐地与其家世和本人情感相关,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关于春天的赞美与感伤,它们大致有一种特定的指向”。并进一步将这些“春”字所代表的意义分为两类,认为一类“大都与俞平伯的家世有关”,此即指俞平伯曾祖俞樾与“春”字的特殊渊源,以及曾祖对俞平伯的影响之深远。另一类“大都指向现在,是他当时心境的某种写照,其中偶有对岁月流逝、人生如梦的感喟,更多的是见到后代出生成长的喜悦和'八十年中春未老’式的欢欣。”“俞平伯的诗句尽管不全是实写春天,但皆无衰飒之意,具勃勃生机。”

我认为,徐雁平的分析十分中肯,并且同样适用于《辛亥杂诗》(十六首)中俞平伯对“春”字的六次运用。如“京邑重来百感新,孩孩嬉语室生春。稍为迟暮添颜色,看到曾孙一辈人”(其八)、“儿女归家笑语亲,兰苕玉树各生春”(其十六)等表达俞平伯返京后看到后辈人的愉悦之情;“不觉春秋易变迁,不辞经岁又经年”(其十一)、“何意小楼能把晤,日坛桃柳又春深”等句喟叹岁月与人生;而“日日风寒已是春,农娃书信慰离人”(其十)、“开春时遇戌,窗外风尚寒”(其十三)中的“春”字虽作时间用,却也为诗的内容与形式增添春色。这些无不昭示着诗人内心对明媚、温暖与生机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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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答纪事诗中的温情与沧桑

返京后,俞平伯多有赠答纪事诗作,或赠内子,或示儿孙,或为友人间赠答,纪事抒怀之作则往往兴之所至,言之以诗。如《红巾·示外孙女韦梅》(1972年)、《枕上忆俞楼旧邻》(1973年)、《乙卯五月廿八日写赠郭学群外甥》(1975年)、《大女挈儿孙归自江南,过津润民寓,乙卯秋八月初十日晨枕书怀》、为夫人祝寿所填《如梦令》,以及与叶圣陶、张元善、王伯祥、顾颉刚等老友的赠答诗。俞平伯素来重情,亲情、友情、爱情等是他一生创作中不竭的动力,其晚年诗词作品更是如此。只是晚年所作此类诗词,既有温情一面流露,亦多有沧桑之感。

首先,以俞平伯这一时期赠答纪事诗词中的亲情抒写为例,其笔下多有关于家人团聚等天伦之乐的记述,前文已有论及,此处不再赘言。值得一提的是其笔下亲情抒写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如写示夫人、儿女、孙辈等家人之作,以1980年所作《儿子润民供职于天津商品检验局,因公往日本,距我初次出游六十年矣。为赋俚言,取其易晓耳。时庚申四月》)为例,此诗虽可看作纪事诗,但实则主要写赠儿子俞润民。诗云:

送尔飞腾去,盈盈一水间。

客中慎眠食,海国易暄寒。

旧事真疑梦,新交且尽欢。

门闾同倚眺,昔醉未应阑。

此诗写俞平伯送儿子去隔海相望的日本,临行前,以自己六十年前的出国经验谆谆告诫,关心叮咛儿子小心食宿与冷暖变化,盼望儿子早日归来,全诗将父亲对儿子的感情写得温暖、自然。然而正如颈联中所说“旧事真疑梦”,俞平伯由儿子前往日本,生发对六十年前事的回忆,不言而喻的是六十年中的世事变化与岁月沧桑。如此,俞便将亲情的温暖与岁月的沧桑融为一体,使之成为内蕴更为丰厚、复杂的另一种亲情抒写方式。

这种情感在1971年所作《绝句》一诗中可以得到进一步印证。诗云:

昔日儿童皆长大,旧游分手各西东。

不须惆怅重来约,佳气神州一望中。

乍看此诗,情感积极向上,后两句在风格上也显得豪放。然而,俞平伯曾为此诗作有二百余字的序,详细交代诗作背景。诗序如下:

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九日,余等偕润民、正华、栋栋、昌实游京香山,十月二日归寓。润民之友杨厚湛夫妇携三小儿亦自津来,同游。行将十载,旧日记尚存,其末云:“此来本为休息,不拟复弄笔.而儿辈索诗,遂漫成一绝句:'随处流连晨夕嘉,遥青松栝翠交加。嫛婗尚有重来约,红叶前踪感鬓华。’”

其后变革动荡,一空前古,戏语“重来”。迄未实行。余等于一九六九年到河南,年馀始返,移寓建国门外新屋。儿辈尚住天津;润民往小站公社,栋栋往内蒙古乌盟插队,昌实将毕业初中。杨氏夫妇远赴广西。人事迁流有如是者。润与厚湛交谊颇深.朔南迢递,时有天涯之思,爰续咏一篇以广其意。河山锦绣,天地广阔,岂必游览名胜始为佳也。

从诗序中我们可以得知,1962年俞平伯同亲人、朋友偕游香山,归后相约他日再作重游,这本该是充满温情、其乐融融的画面。然而亲友皆因变革动荡“各东西”,终未成行。这首诗中暗藏俞平伯对于人事变迁的诸多慨叹,虽在诗中以“不须惆怅”自我开解并鼓励亲友,但诗中所充斥的世事难料之沧桑感亦读之可得。

其次,相较于纪事赠答诗作中的亲情抒写,晚年俞平伯笔下的友情抒写则更多是温情的一面。以俞平伯赠答老友章元善的诗作为例。1971年俞平伯作《章元善兄见示<八十自寿>诗,答赠一首》:

与君垂鬌称昆季,黄发相期晚节姸。

双寿八旬夸俪福,通家六叶喜姻连。

神愉体健今犹昔,人老心红后迈前。

我愧一年参干校,习劳胼胝让兄先。

关于此诗,俞平伯曾在1971年2月2日写给儿子俞润民的家属中言:“日前张元善来,见示近作,题为《学习散后步归自寿八十》,且索和。原诗韵脚难用,另作了一首七律以应付之。章对我惓惓,六九年曾到旧寓相送,不作诗亦不可。”由信中我们已可见俞平伯虽觉张元善诗韵脚难用,但仍念及情谊,不忍拒绝,另作和诗赠答以示情谊。诗中写两人由“垂髫”到“黄发”的旧交,延至两家世代之交,情谊深厚可见一斑。颈联中“神愉体健今犹昔,人老心红后迈前”两句,赞老友精神焕发与年轻心态。尾联着一“愧”字,便将对老友的敬佩及自己的惭愧心情尽露无余。诗在结构上对仗工整严格,平仄交替,声律自然和谐,一韵到底,节奏韵律之美透出很强的音乐感,形式上恰与诗中所写二人深情厚谊相得益彰。1981年章元善九十时,俞平伯又作《寿章元善兄九十》,诗云:“与兄世谊迈朱陈,看到寒家七辈人。觅句商量文会友,移居新近德为邻。齐纨一握思椽笔,翠墨双题驻晚春。黄发颐年如许绍,相随撰杖乐吾真。”此诗再言二人深厚友情,毫不掩饰对老友的欣赏夸赞。

    再以俞平伯赠答叶圣陶的一首《访圣翁承留饮答谢俚句》为例,诗云:“湖海交期永,悠悠六十年。庞眉尊一老,英发侍三贤。愧我鸠居拙,推兄雁序先。两聋空促坐,谐谑酒边妍。”诗人在首联即言与叶交情之深,相识之久。颔联出句颇为有趣,写友人长白眉毛,也暗藏着两人相识已久,如今双双都成老叟。颈联中诗人以“鸠拙”“雁序”典故入诗,一为自谦一为敬意,抒发对老友的肯定与敬佩之意,情感流露自然。尾联所写画面感极强,一对老叟促膝而坐,双双耳聋,一“空”字更添安静;对句则把酒闲谈,相互戏谑,一扫对句沉默安静与暮色沧桑,平添几分活泼感,诗趣横生。无论交谈或者静坐,无不彰显两人虽然年迈但友谊依旧。全诗语言清浅,不乏诗趣,抒情纪事随文字顺畅流出,弥笃深情实属可贵,读来倍觉温暖。

最后,在俞平伯大量的赠答纪事诗词中,不容忽视的是其写予夫人许宝驯的赠内诗词以及记录二人共同经历的纪事诗。俞平伯与夫人许宝驯自小青梅竹马,一生很少分别,甘苦与共,感情甚笃。俞夫人“长俞平伯四岁,浙江杭州人,在北京长大。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能弹琴、度曲,还能作诗、绘工笔画,并善书法。”俞平伯对于昆曲的热爱便是受夫人影响,可谓“妇唱夫随”。纵观俞平伯一生诗词创作,我们总能从各个阶段找到俞夫人的影子,如早年大量的爱情诗作《身影问答》、《庚申春地中海东寄》、《玉楼春·和清真韵寄环》、《海外寄内》(二首)等,后来的《壬午九月既望赠内子五章》、《丁亥九秋赠内子五章》、《立夏始和谐步齐化门归赠耐圃》、《夏日赠内,以近号耐圃故戏及之》等大量赠内诗,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1977年农历丁巳年,距俞平伯夫妇二人1917年洞房花烛过去整整六十年。夫妻风雨同舟六十载并不多见,这一纪念日也因此显得格外可贵,在中国俗称“重偕花烛”。俞平伯在纪念日当天作有《偶怀》一首,诗云:

鹪寄东城迹已陈,莺啼不隔旧河滨。

清时幸得闲中老,芜殖何堪席上珍。

可有庭芳延世泽,还将环玉伴吟身。

当窗秋月青庐忆,犹似丁年就学辰。

诗人在诗中借移居乔迁之事,表达欣逢盛世之喜,庆幸自己得以安享晚年、与儿孙共享天伦。表面上,只有末句“当窗秋月青庐忆,犹似丁年就学辰”言前丁巳年自己尚在北京大学学习时与夫人结为连理之事,涉及重偕花烛之纪念,事实上,前三联中记录的许多事情,无一不是夫妇二人的共同经历。

而此前,俞平伯就已完成专门纪念二人结婚六十周年的七言长诗《重圆花烛歌》。《重圆花烛歌》篇幅较长,且带有小序,可视为俞平伯一生的自传。全诗采取“总—分—总”的叙事结构。依据诗中分节,可将长诗分为五部分。前八句从现实出发,总括世事变幻而自己仍与夫人白首相离。“白首相看”、“邛岠相扶”、“嬿婉同”、“重圆花烛”、“苍狗白衣”、“悲欢离合”等四字词增强诗的乐感,为叙事增添节奏。这几个四字词本身也具有高度概括性,俞平伯落笔即以多个四字词入诗进而总括自己与夫人的经历,用心备至,情深可见。此处节录《重圆花烛歌》中间三部分:

我生之初前庚子,君以娇雏随舅氏。锋刃丛中脱命来,柔荑掬饮黄泥水。

归来南国尚承平,吴苑莺花梦不惊。泛宅乘棹东海去,骇逢秦楚大交兵。

还日儿童都长大,三年流水光阴快。花好闲园胜曲园,青梅竹马嬉游在。

弱弟萦心识面初,外家芝玉近庭除。高丽匣子珊瑚色,小蜡溶成五彩珠。

知音好在垂髫际,学抚弦徽从两姊。小院琴声佳客来,青荧照读灯花喜。

无何一去又天涯,北树南云望眼遮。十载匆匆销帝制,者回迎到璧人车。

新开鸳社辉红烛,撒帐交杯遵旧俗。谁家冠服别心裁,师友观之皆眩目。

三朝厨下作羹汤,先例迢迢说李唐。婉娩新人惟肃拜,红氍毹展见尊章。

好似金笼怜翡翠,其时海内兵戈屡。钜星光芒亘西天,社会主义方崛起。

羹沸蜩螗事几多,无愁沤鹭待如何。蓬莱水浅麻姑笑,绝倒田间春梦婆。

执手分携南又北,两返重洋颜色恧。赢得归来梦里游,湖烟湖水曾相识。

清华水木辟尘嚣,讲舍云连多俊髦。九转货郎谷音集,一天烽火芦沟桥。

奈何家国衰兴里,兀自关心全一己。莱妇偕承定省欢,朔风劲草良朋意。

箕裘堂构尽虚传,旧业园林散夕烟。记否笼城厮抱影,回廊篝火驻军年。

童心涉世焉知淑,何限风波经往复。漫与彼相蓦危岑,误得而翁怜比玉。

丽谯门巷溯前朝,五十馀年一梦遥。此后甄尘不回首,一肩行李出燕郊。

燕郊南望楚申息,千里宵征欣比翼。罗山苞信稍徘徊,一载勾留东岳集。

小住农家亦夙因,耕田凿井由先民。何期葺芷缭衡想,化作茅檐土壁真。

村间风气多淳朴,旷野人稀行客独。步寻来径客知家,冉冉西塘映萝屋。

兼忆居停小学时,云移月影过寒枝。荆扉半壁遥遥见,见得青灯小坐姿。

负戴相依晨夕新,双鱼涸辙自温存。烧柴汲水寻常事,都付秋窗共讨论。

中间三部分分别以时间为脉络记述俞平伯夫妇二人从孩提时代到新婚燕尔以及婚后的悲欢离合、“干校”生活的苦中作乐,纵向围绕夫妇二人经历,横向又穿插国内外重要历史事件,如此便将个人命运与时代变迁结合起来,纵横交错。

其中,第二部分从出生写起,俞平伯交代诸多与夫人青梅竹马的细节,“弱弟萦心识面初,外家芝玉近庭除”、“小院琴声佳客来,青荧照读灯花喜”。这部分所涉及的江南还提时光可谓俞平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俞平伯对这段生活的忆述所用意象多可爱美好,亦给人以深刻印象。

第三部分写夫妻婚后的离合聚散,先因自己两次出国分开,后夫妇终于团聚不再分离,并于清华园内清净生活。然而此后战争劫难不断,动荡风波连绵,家国兴衰与个人命运相互映照,饱含坎坷沧桑,亦暗写夫妇患难与共之情。第四部分俞平伯将“干校”生活单独列为一部分,时间跨度虽只一年有余,但他却不惜笔墨,可见这段生活在俞平伯一生当中的重要地位。该部分忆述夫妇二人下放河南农村,诗人对条件之简陋艰苦只作轻描淡写,而侧重对田园生活,乡间风景及淳朴人情的描写与记叙,看似恬然惬意的田园背后,是夫妇二人始终不弃的相守和达观豁然的心胸。

长诗结尾呼应开头,形式上同样以八句总结,内容上则由回忆再次回到现实,并在歌咏“晚节平安世运昌”的喜悦中升华全诗主旨,充满对美好生活的期待,于温婉之中透出力量。全诗在积极昂扬的诗调中结束,从落笔的深情,到第二部分的天真快乐,第三部分的情深意笃,第四部分的豁然达观,诗在不同部分呈现多样风格,记录不同心境。中间三部分是诗歌主体部分,其形式本身与俞平伯自身经历的少年、中年、晚年境况高度一致。结尾的升华则预示着他尚未经历的生活,但诗人积极向上的情感寄示着其晚年心愿,亦给读者以美好的阅读体验。

全诗以俞氏夫妇两人的经历为主线,将中国的历史变迁乃至世界局势囊括诗中,时代大背景与个人经历结合,格局宏大。而诗中所述历时七十余年,时间跨度较长,诗人娓娓道出,严谨的逻辑使得所述之事清晰明朗。诗的节奏整体上较为平缓,而内部又张弛有度,比如第二部分相较于其他部分便稍显紧张,这与其中年的时代背景与个人经历吻合。诗人多以四字词入诗,使得诗的节奏感更强,读来容易上口。典故的运用,又为诗增添更丰富的内涵,可谓锦上添花,却不因此给人以晦涩之感,仍通畅易晓,可见诗人把握得当。

俞平伯创作旧体诗的技巧之炉火纯青在这首长诗中得到有力印证,其诗风既与俞平伯旧体诗词整体的温婉诗风一致,又平添晚年的沧桑与厚重之感,读来虽觉厚重却毫无倚老卖老之气,难能可贵。从审美角度看,这首长诗有着较高的文学价值。既为俞平伯自传,这首诗对于人们了解俞平伯这位文学大家又有着不可小觑的历史价值。俞平伯本人对此诗亦十分重视,写完该诗后,曾和好友叶圣陶频繁书信往来讨论修改,叶圣陶曾有文字记录:“平伯兄还有一首长诗《重圆花烛歌》纪念他结婚六十周年,注入了毕生的情感。他数次修改都给我看,嘱我提意见。我也提了一些,有承蒙他采纳的。”这首诗是晚年俞平伯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与总结,不仅是生平经历,也是其旧体诗词创作水平的集中体现,兼具审美价值与历史价值。

透过以上对俞平伯该时期内酬唱纪事等代表诗作的分析,可见直至生命的最后阶段,“重情”依然是其重要标签。也正因为重情这一源头不断,俞平伯的创作也总有“活水来”,赠答纪事,往往充满温情。但在这些诗词背后,又不乏沧桑之感,究其缘由,既与俞平伯岁至高龄密切相关,亦与其自身坎坷经历有关。正因如此,俞平伯最后二十年的诗词创作也呈现出该阶段特有的意蕴,为我们贡献着不同的审美体验与史料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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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亡诗词及其他

俞平伯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仍不失其自身诗人气质,往往兴至笔随,只是随着其年事渐高,创作数量亦逐渐减少。日薄西山之际,俞平伯的诗词作品中除了记录个人生活、抒发私人情感等日常之外,最为重要的当属1982年夫人许宝驯离世后创作的悼亡诗二十首,情感至深,埋藏心中,发而为诗,总题为《半帷呻吟》。

这组悼亡诗在俞平伯毕生所作组诗中数量最多,前加《序诗》一首,共二十首。另有《解题》如下:

所居斗室南窗以布帷遮阳,于一九七七移居三里河时,承友为安设来回双线,一掣则两扇俱开,合亦如之。用之四年,后其右坏而未修,须以手理,其左仍以线开合。去岁辛酉妻病中辄由我司之。讵意立春四日遂成永诀。余独守空房,百念灰冷,卯辰起身,手引其右,左则听其长日垂垂。半帷者如是,非有他也。后读冰雪因缘小说,言西俗居丧时,室内下百叶窗,亦似暗合,曩所未知者。

今所收诗词十九、文二。自新丧眴逾百日,哀至即书,未曾检点,既不娱人,亦不悦己。忆庄子有云:“呻吟裘氏之地”,借题斯编,盖得其实已。壬戌二月丙午晦槐客,闰四月六日辛亥抄写于京三里河寓。

这两段文字中,俞平伯对组诗整体作题解,交代诗题缘由及创作背景,于平静之中暗藏巨大悲伤。情真意切,流露自然,尚未读诗,便可对其创作心境窥视一二。

组诗二十首中,多由四句构成,诗体短小,亦有十二句或者十四句,除《序诗》及一首词外,其余均为五言诗作。诗作短小者,读来明白晓畅,而其中寄寓的哀情却十分沉重。以下选录其中四首:

檀几供花篮,中有马蹄莲。

惋彼水上仙,含苞今已蔫。

                   (《十九日遗照前》)

瞢腾偎扁枕,浑不辨朝暮。

反顾欲语谁,方知人已去。

               (《十一日惊蛰》)

大觉何曾着,长眠亦未醒。

枯鱼无泪点,空自待天明。

                (《二十五日失寐》)

咫尺歧生死,无言尽百哀。

青山何日共,白骨已成灰。

(《初八日》)

这里所选四首悼亡诗,第一首诗写于夫人遗照前,诗人分别写马蹄莲和厦门水仙两种花,睹物思人,以寄寓内心哀痛。檀几上供奉的花篮里所放马蹄莲为婚礼上新娘专用的手捧花,这本该出现在婚礼喜庆场合中的花却出现在夫人的遗照前,喜物与丧事的巨大反差使得诗人的敏感与悲痛更深一层。诗人忆及昔日同夫人期待水仙花开放的场景,而今水仙含苞蔫萎,自己与夫人却已生死两别。表面写花,实则由花及人,花与人相互观照。

第二首诗中,俞平伯先写自己精神恍惚,不辨朝暮,形同木立,由其生活状态即可见其心情之沉痛。回头欲语,猛然意识到夫人已不在。“方”字道出诗人对夫人的思念之深,仍不能接受夫人已经离去的事实。第三首诗写于俞平伯失眠之夜,似睡非睡的诗人,犹如遭难枯鱼,欲哭无泪。漫漫长夜,独自等待天明,这对于刚刚丧妻又年迈的俞平伯来说,甚是煎熬。继而又用一“空”字否定掉自己等待的意义,即便天明又如何呢?诗人亦等不来已逝的夫人,其中失落悲戚沉重不堪。第四首写自己与夫人骨灰相伴,虽近咫尺,然已阴阳相隔,悲哀难以言表。俞平伯期待自己也能早日追随夫人而去,骨灰早日合葬,他便可与夫人团聚。这四首诗形式上均简洁短小,语言清浅易懂,仿佛信手拈来,且不拘于作诗规则,不严格押韵,通过形式可见诗人作诗状态与心境,并无心反复揣摩和讲究。诗作语气平和,读之却可以感受其于看似平静之中暗藏的巨大悲痛及对夫人的深切思念,句句是情,字字是泪。

至于悼亡诗中的第十七首《玉楼春(家居镇日浑无那)》词,虽列于悼亡诗词中,却这可看作是俞平伯生命最后阶段的缩影。词云:

家居镇日浑无那,乌兔催人驴赶磨。朦胧闻说午时餐,吃罢归房重偃卧。   梦中有梦焉知可,疑幻疑真谁是我。善忘应已遣悲哀,不意无端双泪堕。

诗中所写自己生活混沌、精神萎靡的状态,暮气沉沉,充满沧桑。俞平伯在当时写给邓云乡的信中提到这首词:“有小词一首附奉草稿,语淡而悲,无足悦者,可见愚近况之一斑。”同年致许宏儒信中有:“数月以来心绪劣甚,作些五言短句,俚俗悲哀,不足示友。有词一首较完整,另纸抄奉。语皆实况真情,差无虚饰也。”此处词即指这首《玉楼春(家居镇日浑无那)》。

事实上,这不仅是俞平伯作诗时的状态,更是他自夫人逝世后生活的真实境况,可见,俞夫人的去世对俞平伯打击之大。俞平伯外孙韦柰曾这样回忆:

外祖父在治丧期间表现异常冷静。他始终坚持“不要再去打搅她”的意见,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只是在火化后,他一定要把外祖母的骨灰安放在他的卧室内。从此,他变得越发少言寡语,但那也夜深之时的私语和神经质似的狂吼,使我深感他内心深处的孤寂与酸楚。这心情,直到最近,我才在他的日记中找到:高龄久病,事在定中。一旦撒手,变出意外。余惊慌失措,欲哭无泪形同木立,次晨火葬,一切皆空。六十四年夫妻,付之南柯一梦。

从韦柰的这段回忆中,我们可以近距离、真实地了解俞平伯在夫人去世以及此后的精神状态,其内心哀痛之深切于日记中亦得到切实印证。

俞平伯夫妇二人伉俪情深,无论当时抑或后来均被传为佳话。夫人撒手人寰,俞平伯自然悲痛深切,在如此心情下创作的悼亡诗词,情感表达自然而真实,使人读之动容。俞平伯自己在写完第十二首时有言:“诗共做了十二首,并不打算做。一则悼亡之感最普通,容易落套。古今作品太多,而大致相同。二则悲哀之语,旁人和自己都不喜欢读,如刊出更无味。出于情之不得已,哀至即书,不计工拙也。”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窥探到俞平伯创作这组悼亡诗词的心理状况,一方面因担心易落俗套的理智而不打算续作,另一方面因情非得已的感受而“哀至即书”。在这种理智与情感的巨大冲突中,俞平伯放弃了对创作结果的担忧,而跟随自己的真实感受,最终作成悼亡诗词二十首,可见情感更胜一筹,且流露自然、真实,因此而愈发感人。究其根源,既是夫人的离开使俞平伯哀痛至深,亦是俞平伯本身的诗人气质使然。

俞夫人逝世后,年事已高的俞平伯便陷入巨大的孤寂中,据王湜华在《红学才子俞平伯》中《拥衾寒暖不关情》一节中记录,“他继续着悼亡期间的伤痛、郁闷,整日寡言鲜语,对一切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来。”“此时的他,除了看书、写字外,简直没有第三件事可做。他的腿脚明显不如从前”、“不愿到厅里与家人一起吃饭,往往是让大女儿把他那极简单的食品端到卧室中,他一个人独自在写字桌上吃。”虽然在1983年时得曾孙,对俞平伯而言是极大喜事,但“从长远看,他还是被笼罩在孤寂中。”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86年1月2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院研究所举办纪年俞平伯从事学术活动65周年庆祝会,终于对1954年的运动作出公正批判。对俞平伯而言,三十二年后的柳暗花明,虽有些迟,但终究是等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的20年间,俞平伯从不公开谈论《红楼梦》,可见批判带给他的伤害之深。俞平伯在庆祝会结束时的发言中感叹:“往事如尘,回头一看,真有点儿像'旧时月色’了。”而关于平反,未见俞平伯有文字记载。同年11月,俞平伯赴香港演说有关《红楼梦》的内容,逗留7天。“七天,他发表了学术论文;会见了香港作协、中文大学及文化界的友人;在潘耀明家中,意外地与从未见过面的姻亲——韦柰的奶奶聚首;与前任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许家屯先生共进午餐;游览了香港,领略了香港热情周到的社会服务和风土人情。七天,来去匆匆,有人说他是旋风式的访问,'俞平伯旋风’卷起了香港的“红学热”,他的到访,给香港各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行香港,为俞平伯几乎与世隔绝的晚年生活带短暂生机。但短暂生机过后,他很快继续着往日的沉闷生活。俞平伯自香港归来后于圣诞节作有《沧桑》一诗,诗云:“沧桑易代繁华逝,更有何人道短长。梦里香江留昨醉,芙蓉秋色一平章。”诗中首句即饱含沧桑之感,慨叹繁华流逝,而诗人故交挚友多已归于青山,相较于20世纪20年代,俞此去香港可谓故地重游,然而物是人非,能语者无几,孤寂苍凉之感顿生。“梦里香江留昨醉”是诗人于圣诞节当天寄托对香港友人思念之句,一“醉”字可见香港之行在其晚年生活中留下重要印象,而对远方的思念实则侧面烘托出自己现实的孤独,迟暮心境跃然纸上。

据孙玉蓉编纂的《俞平伯年谱》,最后一次记载俞平伯作诗的词条出现在1987年12月31日,时年八十八岁高龄的俞平伯“作《口占纪诗》一首,曰;'述德三丁卯,承先两戊辰。明年开九十,今岁再逢春。’”虽然诗中仍有“逢春”之明朗,但事实上,俞平伯“健康及精神每况愈下,夜间时常大嚷大叫,脾气愈发古怪,与在香港的杰出表现,判若两人。”日薄西山之际,俞平伯的乱语之中常有些是关于《红楼梦》的。这样的生活持续至1990年10月15日中午,俞平伯在北京寓所安然离世。

综观俞平伯生命最后二十年的旧体诗词创作,既有生机勃勃气象,亦有沧桑颓暮之感,然终有“情”字贯穿始终。这种“情”既是俞平伯于诗词间流露出的喜怒哀乐之心情,亦是他对在创作中对自然、真实情感的追求。以俞夫人逝世为界,俞平伯前期多写欣喜,但在表达上,则始终比较平和,多有节制。悼亡诗词也往往于平静之中暗藏悲伤。个中缘由,一则与其一贯平和的性格有关,二则人至暮年,愈加沉稳节制,因此难免透出沧桑之感,喜中有悲,悲中亦有节制。然而,表达的节制始终无法掩饰其诗词创作中自然真实之“情”,无论悲喜,都是情之所至,诉诸诗词,因创作中“情”之自然真实,而使得读者读来深受触动。这是俞平伯晚年诗词创作中的重要表现,也是其一生诗人气质贯穿的结果。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创新资助项目)”研究成果,项目编号为2018CXZZ100。

文章摘自:《新文学评论》2019年第2期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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