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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从“少年泽厚之烦恼”说开去

 鸿鹄东南飞 2022-11-30 发布于广东

李泽厚先生年少时,曾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

“十二岁的那年,我(指李泽厚——笔者注)走到一个小山头上看见山花烂漫、春意盎然时,突然感到我是要死的,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曾非常'悲观’地废学三天。”

李泽厚

人这一生,可以说都会经历两次至关重要的哲学启蒙。一次是少年初长成,某一天突然懂得了人——自己总有一天都是要死的;另一次则是进入老年,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

说说第一个启蒙。

也许是这样子的:在我们青春年少的某个时候,一个盛夏的夜晚,在高山上、大海边、旷野中,你仰望星空、远望大地。这时,你感到人是多么渺小,苍穹、宇宙无边无垠,时间则是无始无终。这个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在时空上真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这时的你,一定会发出长长的感叹:这个人间、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你发出这种惊叹、这种疑问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哲学意味。

古希腊圣贤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哲学开始于惊疑”。

惊,即惊讶、惊奇,是由高山大海、浩瀚宇宙引发的一种心理感受:我们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本质是什么?人类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而疑,疑惑、困惑所导致的,是对人的生命意义、目的、价值的追问。

人的一生,或长或短,最后都会死去。那么,人活着的意义何在?人都会死,那为什么还活着?

这种焦虑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会或多或少不同程度地出现过,只不过李泽厚最较真,一定要追问一个“为什么”,于是把哲学当成了终身职业——探究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生与死的关系,这是一种关于人生的终极关切。

哲学领域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是一种根本性、本源性、终极性的追问,是要探究宇宙和人生的本质、本性、本源,以及来龙去脉、因果联系等等。

如果我们把文章的副标题稍作替换,即引出《少年维特之烦恼》。诚然,我是先想到“少年维特之烦恼”“少年歌德之烦恼”,才有了“少年泽厚之烦恼”。

《少年维特之烦恼》是德国著名思想家、作家、诗人歌德的一部书信体中篇小说。该书于1774年问世,正值新兴资产阶级城市青年发动文学解放运动时期,他们主张自由、个性解放,强调返回自然,史称“狂飙突进运动”。

这本书成了这次运动的典型代表作,是歌德作品中被同时代人阅读得最多的一部。因为小说的情节在极大程度上是自传性的,所以被改编成电影《少年歌德之烦恼》。

一提起歌德,你心目中的他,也许是那位写下《浮士德》的睿智、深邃、浪漫诗人,也许是《歌德谈话录》里那位老成持重、学识渊博、明智达理的学者,似乎我们都忘记了,歌德曾经年轻过,也有自己的荣耀和哀愁,激情勃发的青葱岁月,甚至几乎为爱情而自杀。

人生识字忧患始。时代不同,国别有异,但烦、忧的本质内容是一致的。而且,“泽厚之烦恼”远比维特或歌德之烦恼,更早、更根本。一言以蔽之:生而为人,我们都有叩问命运的冲动、权利!

歌德

对这件“废用三天”的少年“囧事”,李泽厚解读道:“这大概是我后来对哲学——追问人生之谜感到兴趣的最初起源,也是我的哲学始终不离开人生,并且把哲学第一命题设定为'人活着’而对宇宙论、自然本体论甚至认识论兴趣不大的心理原因。”  

李泽厚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或者叫“经院式的哲学学问家”。

一般认为,宇宙论、本体论、认识论、目的论是哲学最基本的四大论域。你发现没?最奇怪的一点是,严谨如李泽厚,他恰恰漏掉了“目的论”。

这是为什么呢?可以略说一二。

哲学史上,很少有一种理论有过像“目的论”这样大起大落的经历。远在古希腊,“目的论”就建立起了自己的解释霸权,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即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其中目的因是终极的,最重要的),使“目的论”几乎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到了中世纪,“目的论”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然而,到了近代,随着科学在解释世界中获得的巨大成功,“目的论”开始遇冷,被看作是不科学甚至反科学的理论。仿佛顷刻之间,就从占据了上千年的宝座上跌落下来,沦为科学的阶下囚,成了哲学论域中最臭名昭著的理论之一。

在哲学史上,一般这样的“盖棺论定”要“翻案”或“平反昭雪”,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最近几十年,“目的论”就是这样一种奇特的理论,正是在科学主义、自然主义大行其道的科学哲学、心灵哲学中,“目的论”起死回生了,又变成了一种时髦的理论。

这是一个小插曲,此处不展开叙述,只是说明李泽厚刻意漏掉“目的论”是事出有因的。

瞿秋白

《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文的首译者是郭沫若。李泽厚著作(《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之“二十世纪中国(大陆)文艺一瞥”)有一处述及这位郭某人:

首先是瞿秋白所作的《卜算子》一词: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花落知春寒,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如果对比二十多年后毛泽东的《卜算子》: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以及郭沫若的和词:

曩见梅花愁,今见梅花笑,本有春风孕满怀,春伴梅花到。风雨任疯狂,冰雪随骄傲,万紫千红结队来,遍地吹军号。

李泽厚点评十分犀利:“三词都写得不坏,但多么不同。一个是已经失去知识者独立心灵的谀词闹曲,一个是向世界挑战的成功者的健壮自颂,一个才是在革命路途上异常疲乏、眷恋、哀伤的知识者在临终时复杂的痛苦心灵。”

从“大文豪”堕落成“大文痞”,这样的人生命运当然值得拷问。这片神州太需要直击灵魂的人生哲学了!因之,“少年泽厚之烦恼”,也可以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也正是你、我、他和她的烦恼。

回答本文题目的问题——这是一个什么时代?

借用李泽厚先生的原话作答吧:这是一个“个人作为'我意识我活着’,得努力去自己寻找,自己决定,自己负责”的时代。

“即凭着自己个体的独特性,去走向宗教、科学、艺术和世俗生活,以实现自己的人生。这将比有上帝指引更为悲苦、艰辛,这就是命运……”

是的,这是一个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而是我们自己要决定自己的人生命运的时代!

2022年11月28日初稿

   11月30日改定

   于广州番禺南浦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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